弹钢琴的少女
2017-02-04齐剑豪
作者简介:
齐剑豪,七十年代生人,河北省吴桥县人,沧州作家协会会员。1993年发表作品,至今已经在《雨花》《当代人》等文学杂志报刊发表作品数十万字,著有长篇小说《青果园》等。
十七岁的黑子问同他一起放学的几个好友时,大家都装模作样地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用力摇头。小胖探着圆滚滚的脑袋插嘴:我没喝过香槟,过年时的葡萄酒算不算?吉林通化红葡萄酒,我老爹说那是好酒呢,颜色跟血一样红。
老吴喂了一缸金鱼,拢共是十三条,不知道谁说的,养鱼必须要单数,单数或者双数不太好掌握,因为金鱼的寿命并不长久,说不定什么时候,好端端就死掉一条。——你刚换过水,也及时给它喂食,它就毫无来由地死掉了。死掉一条,单数就变成双数了,所以这些说法都属于无稽之谈。老吴就是这么认为的。
老吴退休两三年了,他原本在平房里居住,天冷以后,儿子小张就把他拽到楼房来。老吴说,我自个儿住平房挺好的,我还能自理,锅炉也能烧,屋里也不冷。小张笑嘻嘻地说,还是一起住吧,这样能省下一份煤钱,还能给减少雾霾做贡献。老吴无奈,只好搬过来。当然,他那些心爱的金鱼也随着搬进来。搬动这个巨大的鱼缸,费了不少力气,小张叫来两个同事,搬完还请他们涮了一顿羊肉。
这天是星期天,儿媳带着孙子回娘家了,小张出去和同事打麻将,家里只剩下老吴一个人。他给金鱼换罢了水,坐沙发上看电视。他不爱看电视剧,很多家庭剧,多是年轻人打情骂俏的镜头,他接受不了;再就是很多抗战片,看着非常虚假。他只是看看新闻,看世界地理或动物世界。他无聊地捏着遥控器,调换着电视节目,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钢琴声。
老吴奇怪,是谁家弹钢琴呢?他溜达到了阳台前,朝前楼散漫地看去,循着钢琴声,目光停留在一处窗口,不错,应当是这家,虽然时值隆冬,窗扇关闭,但是这么悠扬高亢的琴声,还是封闭不住的。老吴一阵激动,是什么样的人在弹琴呢?闭上眼睛听听,是贝多芬的三重奏协奏曲,嗯,应该是的。实际说到钢琴,老吴懂得不多,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首曲子印象深刻。
他伫立着,目不转睛地朝那个窗口眺望,他老眼昏花,觉得里面影影绰绰,仿佛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钢琴前弹奏。他擦擦眼睛,想回自己卧室取老花镜,茶几上有样东西吸引了他,原来是孙子玩的望远镜。老头抓起望远镜端详着,用这东西察看,叫人家发现是不大妥当的。他实在控制不住好奇的心理,端着望远镜来到阳台边,伸手拉过窗帘,把自己遮挡住了,他衰老的心脏怦怦乱跳,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把眼睛贴到望远镜上,朝那个窗口望去。
首先看到的是一双在键盘上跳跃的纤手,白皙柔软,灵巧如飞。又看到一个少女的侧影,白皙的脸庞,长长的睫毛,随着钢琴曲弹奏到一个高潮阶段,少女自然地将身体俯下去,又仰起来,哦,她留的是马尾辫,蜷曲的发梢拂过脖颈,又随之甩到身后。老吴被迷住了,他全身暖洋洋的,热乎乎的,兴奋起来。
自家的门忽然响了,儿媳妇带着孙子回来了,孙子进门高声叫着,爷爷!老吴惊慌失措地,从阳台上转过来。孙子看到了他手上抓的望远镜,好奇地问,爷爷,你用我的望远镜看什么呢?儿媳妇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老吴结结巴巴地道,我在看对面楼顶的一只鸟。孙子高兴了,是吗,我来看看。从他手里接过望远镜,朝对面望过去,失望地说,哪里有鸟啊?老吴解释道,哦,已经飞走了。孙子撅着嘴巴,爷爷是不是骗人?老吴解释,真的,刚才有只红点颏落在那里,小鸟儿嘛,长着翅膀呢,说飞走就飞走了。孙子失望地将望远镜丢到沙发上,抢过遥控器,迅速地换台,找到了动画片,灰太狼又被打飞了,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只留下一声惨呼——我会回来的!
儿媳妇狐疑地望着他,老吴不敢和她的目光接触,也看着电视屏幕问,怎么又回来了,不在你妈家吃饭了?儿媳妇道,我妈一个乡下亲戚来了,我帮了会忙就回来了,我不喜欢陪她说话。老吴抬头望了望墙上的电子钟,哦,到点了,该做饭了啊。他慌忙向厨房走去。儿媳妇换好了拖鞋,也走进厨房。老吴紧张地煮饭,择菜。儿媳妇问,要我帮忙吗?老吴道,不用了。他讪笑着道,我以为你们不回家吃,所以没着急做饭。儿媳道,没事儿,你择好菜,我来炒吧,你炒的菜油太大。老吴道,好吧。
转过天来是星期一,早晨起来一通忙碌,儿子儿媳孙子都吃完饭,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走掉了,家里又剩下了老吴一人,他进厨房拾掇完了,擦拭完了沙发和茶几。又看到了孙子的望远镜,他心里一动,拾起望远镜又溜到了阳台,藏在窗帘后,继续向那个窗口眺望。让他失望的是,那个窗口里静悄悄的,靠墙摆放着那台钢琴,上面盖上蕾丝花边的白纱。钢琴中间还摆放了一瓶假花。老吴怅惘地想,嗯,今天那姑娘上学或者上班去了吧。
下午老吴照例去公园溜达,他从不参加锻炼,只是溜达溜达,看看别人又嚷又闹地打门球,看看别人安静悠闲地打太极,看看老太太们排练舞蹈,偶尔他要到健身器材上做几个动作。今天他转了一圈,觉得什么也没意思,顺公园的人工湖,溜达一圈,湖水结了冰,靠湖边的冰里,掺杂着许多垂柳的落叶,显得湖水很脏。
老吴提前向回走,路过一家书店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溜了进去。老吴平时是绝不会进这种地方的,他不爱看书,他年轻时候也就看过小人书而已。他瞧瞧书架上琳琅满目的图书,轻轻地摇了摇头。一个年轻的姑娘,看起来是雇员,笑着迎接他,你好,你需要什么书啊?老吴略显尴尬道,哦,随便看看。他溜达到音乐美术门类的书架前,看到有本钢琴曲谱,信手取了下来,翻了翻,上面的符号让他如看天书。他把曲谱放了回去,又取下了本画册,信手乱翻,非常巧合地是翻到的一页是一幅油画,题目就叫做《弹钢琴的少女》,画面上有个穿着长裙的西方少女,伸着修长白皙的胳膊,俯身弹琴,表情带着点羞涩。老吴心一动,合上书,看了看封底的价格,嚯,价格有点高。就在他踌躇的时候,那个雇员姑娘走过来,问,喜欢这本书啊?老吴点点头。姑娘接过去道,这是正版书,只能给你打八折优惠。老吴稀里糊涂地就付了钱,抱着画册出了书店。
回家还是老吴做晚饭,等儿子他们回来吃完了,儿媳到厨房去刷碗。老吴坐沙发上看新闻,一边和儿子闲话。孙子却抱着那本画册跑来了,兴奋地道,爷爷,这是你给我买的吧?咣当一声放到茶几上,起劲儿地翻着。儿子一怔,这画册这么高档,肯定不少花钱吧?爸爸,你没必要给他买这个。老吴尴尬地道,这个,我觉得对孩子学画画有益。儿媳从厨房出来了,把画册抱过去,翻着看看,这里头都是油画,小孩子只是学点简笔画、蜡笔画,最多学点水彩就够了。儿子看出老父的不安,嗨,买了就买了呗,现在对孩子没用,将来就对孩子没用了?儿媳翻到一页,停了下来。老吴偷眼看去,正是那幅《弹钢琴的少女》,他的心乱跳起来。看着电视屏幕,脑袋里一片空白。
翌日等他们都离家后,老吴鬼鬼祟祟地跑进了孙子的卧室,孙子的卧室,也就是儿媳的卧室,老吴是万不敢擅入的。那本画册就放在孙子的书桌上。老吴把画册抱到客厅里,翻到那页《弹钢琴的少女》,用剪刀仔细地给剪了下来,又急忙把画册送到孙子的卧室去。老吴端详着那幅画,觉得那个少女温婉端庄,略带点羞涩,实在是楚楚动人。老吴找来一张报纸,细心地将那幅画折叠起来,揣进了怀里,带上门下楼。
老吴这次没去公园,却来到老干部局的老年大学,这里其实也是个老年人的俱乐部,老吴也是这里的常客,他总是保持本色,什么活动都看看,什么也不参与。刚进大门,就听到了京剧社的人锣鼓家伙叮叮咚咚,响个不停。还有旦角咿咿呀呀的唱腔,间杂着有人在吊嗓子。老吴轻车熟路地溜进了书画室。这里房间很大,相当于一个教室那么大,中间对顶排放着两溜画案,上头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笔墨纸砚。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书法和绘画作品,都是这些老年大学生们自娱自乐的结果。
四五个书画家在挥毫泼墨,旁边有人指指点点,说说笑笑。老吴站到一个白头发的老者身后,他叫老董,和老吴在一个单位退休。老董满面红光,目光炯炯,悬肘悬腕,笔走龙蛇,很快一幅行草书法完成。写的是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老松魁梧数百年——围观的几人鼓掌叫好,一个老头道,谁也不要和我抢啊,这幅字我要了,我家客厅正少个中堂。老董得意地取出名章,使劲儿地蘸过印泥,结结实实地钤在落款处,又取出一枚闲章,印在字体中间。自己得意地端详着,嗯,不错,有点味道了。老吴虽然不懂书法,也随声附和,嗯,写得不错。老董抬头看到了老吴,笑道,你怎么来了?老吴微笑道,我怎么不能来啊。老董道,你还叫好,你懂书法吗?老吴道,我不懂得,就不能夸奖几声?两个人本在一个单位,退休后见面还是要开开玩笑的。
老吴拉了拉老者衣角,老董,你来,我给你说几句话。老董用废宣纸擦擦手指,跟老吴走到画室一角。老董问,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老吴从怀里将那个纸包取出来说,我有一事相求。老董道,什么相求不相求的。接过纸包打开,看到那幅油画印刷品。老董赞叹,哦,大美女啊!抬起头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吴道,这个,你能不能,给我翻版一下。老董道,这个我做不来,我练书法,兼学大写意。这是油画。老吴提醒,你儿子不是学油画的吗?老董道,唔,好吧,既然是你所托,我就让我儿子画吧。老吴道,谢谢啊。老董促狭地眨眼,问,你画这个干啥,你莫不是人老心红吧,这么老了,还喜欢大洋妞!老吴脸泛潮红,道,去去,你就没个正经儿——我家客厅还有一处墙壁闲着。
又是一个星期天,楼外琴声如诉,老吴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找不到孙子的望远镜,今天儿媳恰好没有外出,她坐在房间里,监督孙子在写作业。老吴懊悔,早把望远镜预备到手底下不就得了。他偷偷地站到阳台上,朝外张望。他昏花的老眼只能看见那个窗口里影影绰绰,再想看清一点也是不可能。他眼前出现了幻觉,看到那个窗口内,弹钢琴的正是那个黄头发白脸颊的少女,雍容华贵,典雅大方,略带点羞涩。
老吴看得发呆,孙子跑进客厅来了,他抓起果盘里一根香蕉,叫着,爷爷,你躲到窗帘后面,想和我藏猫猫啊。老吴慌忙走出来,客厅里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模糊了,急忙用手背擦着眼睛。孙子叫起来,爷爷,你怎么哭了?老吴擦擦眼睛,吸了下鼻子,强颜欢笑道,我这是风泪眼。儿媳跟在孙子后面出来,狐疑地看看老吴,朝阳台走了几步,朝外张望着。钢琴声叮叮咚咚地传了过来,儿媳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没有说什么。
老吴退回了自己的屋子,他悄悄从床下取出了一个画框,他托老董儿子画的画送来了,他不敢悬挂起来,藏到了床下的箱子里。他取出来静静欣赏。他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了。老董的儿子果然是油画高手,这幅画临摹翻版那幅印刷品,比例放大了一倍,色彩光线甚至发丝衣褶都和原图一模一样,少女的脸颊和表情似乎更生动,更楚楚动人了。简直就是一张真人的照片。老吴呼吸紧促起来,他的手哆嗦着,去抚摸少女的脸颊。还没有触及就又缩了回来,他心里产生了负罪感。他怎么能这样做呢?
老吴将画框谨慎地藏到了床下,穿上外套,走出卧室。儿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剥着瓜子吃。孙子抱着一只塑料冲锋枪上来,顶到老吴腰间,嘴巴里配音,嘟嘟嘟嘟。老吴笑道,一边儿去。我到楼下溜达溜达。这句话是朝儿媳说的。儿媳瞄了他一眼,道,好啊,中午我做饭。老吴点头嗯。
老吴下楼后,下意识地仰头朝那个窗口又望了望,奇怪的是琴声停住了。老吴犹豫着,不知道向哪里走,忽然发现手里拎着垃圾袋,就走到垃圾箱旁边,将垃圾袋丢下。他漫无目的地朝四周扫视。即使是星期天,小区的居民似乎也很忙碌,有人骑着车子从外面买菜回来,有人带着孩子朝外走去。两个包得很严实穿着工装的妇女,在打扫着小区的道路和空地。有两三个小孩子追逐着,从前楼的东侧出现,后面的孩子停住脚步破口大骂,抛出一连串污言秽语,前面的两个孩子似乎占到了什么便宜,对这些咒骂置若罔闻,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
两栋楼之间有块狭长的绿地,深冬时节,绿草都变得枯黄,绿地中间稀稀拉拉地栽种的有碧桃和木槿。树木叶子早落光了,繁密细长的枝条里,麇集着许多麻雀,它们一声也不叫,蓬松着羽毛,脑袋灵活地转动着,漆黑的小眼睛熠熠闪光。老吴知道,这些麻雀是到小区里来觅食的,垃圾箱里有人们丢弃的馒头米粒等食物。
就在老吴百无聊赖的时候,从前楼里走出来一个美丽的少女,她上身穿着火红的小羽绒服,腰系短裙,打底裤,脚上蹬着一双毛茸茸的靴子。她拎着个小包,放到楼前停放的一辆电动车筐里,跨上电动车,经过老吴身边,看见老吴呆呆地看她,礼貌地笑了笑,快速地朝小区外驶去了。
少女朝老吴微微一笑,老吴觉得脑袋里轰隆一声,似乎被拴住了。他望着少女背影远去消失。他快乐得要发疯,又怅惘地要哭泣。他快步朝小区门口走去。两个穿着假警察服装的保安站在那里,审慎地观察着行人和车辆。进出小区的车和人比较多,却哪里还见那个红色的背影?
老吴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稀里糊涂地又走进了那个书店,他看到书架上摆放的琳琅的CD,封面写着莫扎特肖邦什么的,他有点惊讶,以前从没注意到这些东西呢,看起来小城里喜欢这个的人不少,否则店家就不进货了。他摩挲着CD的封面,老吴仿佛又听到了悠扬的钢琴声,那个雇员姑娘走过来,微笑着问,想买CD啊?老吴点点头,将那两本CD递过去。雇员姑娘看看封面,点头,嗯,费加罗的婚礼,还有肖邦的协奏曲,特适合老人听的。
老吴出了书店,拎着那个小塑料袋,继续在大街上漫游。他看到两个包裹得很严实,穿着黄马褂的清洁工遇到了一起。一个问,咋还不回家啊?另一个回答,今儿中午有人做饭。一个催促,早到了吃饭的时间,快回家吧。另一个也问,你咋还不回家呢?还说我。一个回答,我家里也有人做饭。哈哈。老吴看看太阳,他才梦醒,时间是有点晚了。他加快脚步朝家走去。他佝偻着腰,像一只土拨鼠。
推门进家,他嗅到了从厨房传过来的香味,急忙脱外套,换拖鞋。儿子从厨房出来,急切地问,爸,你去哪了?都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吃饭?老吴道,哪儿也没去,去了一趟书店。儿子狐疑地看看他。老吴急忙到卫生间去洗手,等出来看到儿子正拎着那只塑料袋端详,问,CD,买这个干啥?老吴道,买来我听的。儿子恍然,哦。
走进厨房,老吴刚刚坐下,孙子已经放下碗筷,叫了一声,吃饱喽,走喽!转身跑出去。儿媳在后面叮嘱,去洗洗手啊。孙子应了一声。儿媳赶紧给老吴盛了稀饭,又把筷子递过来。老吴感激地笑笑,说,稀里糊涂地就回来晚了。儿子道,以后不要这样啊,我们会挂着你的。老吴一阵感动,急忙低头喝饭。
孙子又撞开了厨房的门,抱着一样巨大东西闯进来。老吴仔细一看,正是那幅油画。孙子高兴地道,大家伙快看,爷爷给我买了什么?老吴有点恼火,嗨,这孩子,你动这个干啥?儿媳瞄了一眼,揶揄地看着儿子,道,嚯,大美女啊!儿子也有点尴尬,斥责孙子道,别乱动你爷爷的东西,你爷爷卧室的墙壁空着,这是挂墙上的画。孙子将油画靠墙放稳,俯下身去,在画中少女的脸颊上吧地亲了一口,道,这小妞长得不赖,我喜欢!一家人愣了,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吃完了饭,老吴照例要午睡,他躺到床上,掩上门,却睡不着,就取出那两张CD来看。听到屋外儿子和儿媳说话。儿子说,这两天我发现我爸有点不正常。儿媳道,不是这两天了,有一段时间了。儿子奇怪,你这是什么意思?儿媳道,你看啊,那天他买了一大本画册,里面就有这幅画,又请人给画成了油画,做成了画框。有什么用啊,白费钱。儿子道,我爸没别的爱好,有点爱好挺好啊,人家买了钢琴曲,要听音乐呢。儿媳道,找啥听音乐啊,他也不懂得用电脑,现在也没录音机了。再说问题就出在这个钢琴上,你说那天我看到你爸干啥了?拿着望远镜看对面人家呢。儿子叹息,我妈死了四五年了,是不是该给说个老伴啊。儿媳道,什么啊,我看过了,对面那家有个姑娘练钢琴呢。儿子道,你说我爸在搞单相思,不可能,我觉得他可能有点老年痴呆了。
听着听着,儿子儿媳的说话声越来越小,老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午睡醒来,老吴躺在床上轻微活动,他明白人上了年岁,起床可不能过猛,否则容易导致心脑血管爆裂,周围好多熟人都吃了这个亏。他坐到床沿上,等待身体彻底复苏,他隐隐觉得屋内有点什么不对劲,好像有人在什么地方盯着他似的。他缓缓抬起头,看到墙上赫然挂着一幅油画,正是那幅弹钢琴的少女。老吴吃了一惊,这是谁多手多脚,竟然把这幅画给挂上了?老吴看看那少女白里透红的脸颊,浑身不自在起来。别看在画册里看那幅画老吴感觉兴奋,还带点甜蜜,但是这幅画高高地挂到墙上,仿佛屋内就多了一个人,她虽然认真地弹着钢琴,老吴却担心她会抬起头来看他。
老吴走到画下,赶紧将画框摘了下来,又细心地包好塞到床底下。
老吴来到客厅,那悠扬的琴声又传来了。老吴心内一紧,目光在客厅沙发茶几和电脑桌上搜索着,他又悄悄溜进了孙子的卧室,抓着望远镜,蹑手蹑脚地来到阳台边,老吴又藏身到窗帘后面,使用望远镜朝那窗口看去。
钢琴声时断时续,穿过窗口可以看到那个少女穿着件杏黄色的毛衣,雪白柔和的手指跳动着,有时伸手去翻一下钢琴上的乐谱。有个腰身臃肿的老妇走进来,低着头扫地,她的嘴巴不停地动着,不知道唠叨些什么。老吴心底暗骂,讨厌,还不走开。那老妇在房间里转悠来去,还将个又肥又圆的屁股摆给老吴看。
老吴揉了揉眼睛,又用望远镜朝那里看。那个老妇站在窗前,瞪着大眼,正朝他这里看呢。那老妇发怒了,推开窗扇,朝老吴指点着,破口大骂。老吴惊慌失措,他藏身的窗帘飘到一边,他整个暴露出来了。老吴又羞又愧,望远镜失手掉到地上,跑回卧室,把房门关上了。他的心怦怦狂跳,他恨不得钻到床底下,他想,这事情真是尴尬,这可怎么好啊,这可怎么好啊。
那老妇在窗口咒骂一通,又下楼来咒骂。惹得一些无事的居民围过来看,老妇的女儿从窗口探下头来,劝着,妈,算了!老妇见有了观众,骂得更是来劲儿,居民听清真相,纷纷谴责老吴做得不对。老妇得到怂恿和鼓舞,干脆直奔老吴家来。她在楼下观察一通,确定了是哪个楼层和房间,就顺楼道上来敲门。
老吴躲在卧室里,房门被砸得山响,吓得一声不敢出,大气也不敢喘。那老妇将个房门又敲又砸,污言秽语,瓢泼直下。对门的邻居出来,劝解着,也许是你看花眼了,老妇说,不可能,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家的老头站阳台上用望远镜看我,他这么做就是侵权,他就是个老色狼,我要告他性骚扰。邻居好劝歹劝,老妇又朝门乱砸一通,骂道,有种的你出来!邻居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半晌。那个老妇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听到楼外面消停了,老吴的身体还是蜷缩着,颤抖个不停。
一连好几天,老吴都精神萎靡,恍恍惚惚。他甚至不敢下楼外出了,大白天就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窝在家里开着电视,节目演的啥也搞不清楚,他根本没有心思看下去。他出现了幻听,过一段时间,就仿佛听到有人砸门,在楼道里大骂。他慌忙跑回自己卧室,钻进被窝瑟瑟发抖。
儿子儿媳注意到老吴的异常,也听邻居说过他出丑的事情。儿媳看老吴的眼光有点异样。儿子却显得非常大度,甚至给老吴买来一个小CD机,将那两张CD装进去,播放音乐。不听音乐则已,听到音乐,老吴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叫着,赶快关上,赶快关上。
老吴终于提出,我不能在这里住了,还是搬到平房去。儿子和儿媳同意了。儿子先过去打扫一番,又买来砟子,点着炉子,将炉火烧得旺旺,把屋子烤得暖和,才用出租车把老吴送过来。老吴下楼的时候,包得严严实实,戴着帽子不说,还捂上口罩,甚至平时只是看报纸用的老花镜也戴上了,出楼道的时候,还鬼鬼祟祟地朝外张望,看到小区的院子里没有闲杂人等,才慌慌忙忙地钻进了出租车。儿媳没有跟来,只是站在楼道口目送,老吴看到儿媳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他万分感慨,怪自己不该偷窥。
搬到平房里呆了几天,老吴的精神渐渐恢复正常,还不敢外出,唯恐遇上那个凶悍的婆娘,连到院口倒垃圾,他也是戴好帽子,捂上口罩才敢出去。儿子或早或晚,天天都来看看他。有一天,儿子抱着一个大纸包过来。老吴感觉诧异,问,你带来的什么东西啊?儿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孙子就说了,爷爷,是你喜欢看的大美女!老吴非常尴尬,故作恼火地道,送这个来干啥,还不扔掉。儿子说,扔掉干啥,人家画得不错呢,也许还有升值潜力呢。他没有打开纸包,就将画框放到墙角了。等儿子和孙子走后,老吴把院子门插好,悄悄地将那幅画打开,少女依旧是那个少女,低头弹着钢琴,脸颊白里透红,雍容典雅,略带着点羞涩,老吴还是不敢将画挂起来,就藏到衣橱里,每天取出来看看。那台小CD机,老吴也学会摆弄了,他一个人吃完了饭,拾掇完了,就坐在小院里,晒着太阳听音乐。
这天老吴蒙得严实了,步行到市场去买菜。他一个人吃不多少,好几天才出来一趟。在他低头挑一些水萝卜的时候,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心乱跳着转过身来,身后站着老董。老董穿着风衣,带着宽沿的礼帽,一副艺术家的风度,他犹疑地问,你是老吴吧?老吴说,你吓死我了!老董笑道,果然是老吴,你包裹得这么严实,我都不敢认你。老吴含含糊糊地说,我有点感冒。老董道,嗯,这个冬天不下雪,感冒的人海了去!老吴问,你也买菜?老董指了指旁边的菜摊,说,我不管这个,是陪她来的。老吴顺着老董手指看去,看到老董的老伴在那里挑拣西红柿,羡慕地说,你多好啊,有人伺候你。老董笑道,你可以说个后老伴啊,跟儿子儿媳过总归有点不方便。老吴道,我又搬回平房来了,自个儿过啦。老董揶揄道,肯定不是你自个儿!老吴道,就是我自个儿啊。老董道,不是还有那个弹钢琴的姑娘吗?老吴笑起来,去去去,你个老没正经的!老董的老伴买好菜过来了,她认识老吴,跟老吴打招呼。老吴也客气地跟她寒暄,问,你的菜买齐了吗?老董的老伴点头,嗯,买的不老少。老董眼珠一转,问,老吴,你买完菜干啥去?老吴道,回家啊,择菜洗菜切菜炒菜。老董伸手拉住老吴的胳膊,你现在成了地老鼠了,成天钻在家里不出来,时间长了不得憋出病来?今儿你跟我去吧?老吴挣扎着道,不去,跟你干啥去啊?老董看了一下手表,道,跟我去玩吧,今儿跟我去红玫瑰剧场吧,那儿有给老人的专场节目。老吴犹豫着,你知道我不爱看这个。老董的老伴也劝着,去吧,我也去,咱们一块去。
老吴被老董拉拽着,一起顺着马路走下去。时间已经是隆冬,今年的天气邪门,一场雪也没下,就是半个雪花也没见。悬铃木叶子落光了,大街扫得很干净,门店里倒出的脏水,在路边结成了冰。老吴的老伴告诫两人,你们都绕着走,别滑倒,老胳膊老腿的,不禁摔。甚至还亲热地扶住老吴的胳膊走了几步,这叫老吴心里有点感动。
红玫瑰剧场的门敞开着,已经过了入场的时间,门口也没有人查票,因为这是老人专场,都是免费的,年轻人们对这个不感冒。进了剧场,老董就拽着两人往前走,道,我有票,在前排呢,那里看得清楚。剧场能容纳三四千人,观众只坐了一半。三个人到了前面第二排的位置,找座位坐下来。
演出已经开始了,大概演过去两三个节目了。报幕员是电视台的播音员,打扮得很妖艳。她报幕说下一个节目,京剧《贵妃醉酒》,表演者王月霞。老董兴奋了,拽着老吴的胳膊,哎,这个王月霞你认识的,是老年大学京剧社的。老吴一片茫然,是吗?我认识吗?老董道,就是长得又白又胖的那个。老董说着,瞄了身边的老伴一眼。老伴鄙夷地道,你个老色狼,你就爱结识妇女。老董尴尬地笑起来。上台的果然是个白胖的妇女,穿上行头,化上妆,看着还很年轻。老吴不懂戏曲,只听那妇女咿咿呀呀,捏着柄折扇娇柔作态。老董眼睛放光,啧啧连声,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吴,问,怎么样?老吴懵懂地问,什么怎么样?那边老董老伴恼火地朝老董腰间掐了一把,老董笑得缩成一团。
贵妃下去,报幕员继续报幕,下一个节目,钢琴独奏,演奏者,何梦仙。老吴打了个冷战,抬头细看。大幕拉开,工作人员早将一架钢琴摆放在舞台中间,从后台快步走来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长裙的妙龄少女,向观众略略欠身,就坐到钢琴前弹奏起来。随着少女纤纤手指的飞动,悠扬的乐曲在大厅内四处流动。喧闹和骚动渐渐停止了,观众们都被打动了,沉浸在美好的音乐境界里。老吴又惊又喜,他发现这个少女就是前楼的那个姑娘,他这些天都躲闪着她和她的家人,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他的心又怦怦乱跳,弹奏的什么曲子,他都听不进去,只是紧紧盯着少女的脸颊,手臂和十指,他的身体不自觉地随着少女的俯仰晃动,他的脑海里一阵阵地发晕。
曲子弹奏完了,少女站起来向观众鞠躬,剧场里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掌声。老董起劲儿地鼓掌,转过身来看老吴,对他说,怎么样?这姑娘比你画里的还美吧?老吴靠在椅子背儿上,眼睛盯着舞台,脸上露出微笑,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没动。老董轻轻推了老吴肩膀一下,说,你傻了啊,还不知道鼓掌吗?老吴随着他的手掌,朝一边缓缓地倒了下去。在老吴的脑海里,还闪动着十七岁夏天的那一幕,那是毕业典礼上,也有这样一个妙龄的少女,在舞台中央弹奏钢琴,他被少女迷住了,节目结束的时候,也忘记了鼓掌。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