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强丝路音乐之间的比较研究
2017-01-30杜亚雄
■杜亚雄
加强丝路音乐之间的比较研究
■杜亚雄
从我国陕西省西安市出发,通过甘肃、青海、新疆三省(区),越过帕米尔高原,抵达地中海东岸的丝绸之路,是古代东西方进行贸易的交通要道,也是生活在亚、非、欧三大洲的诸多民族进行音乐文化交流的桥梁。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尔首都多哈举行的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上,中国、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三国联合申请的“丝绸之路:起始段和天山廊道的路网”项目通过审议,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我国的第33项世界文化遗产。
“丝路音乐”是指现在分布在丝绸之路沿线地区各国、各地区、各民族的音乐,特别是这些国家、地区和民族的传统音乐。它不仅包括汉族音乐,也包括我国许多少数民族的音乐,还包括国外许多不同民族和地区的音乐。丰富多彩的“丝路音乐”不仅是全人类音乐文化宝库中的珍贵遗产,可供我们学习、演唱、演奏、欣赏,也是音乐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料。
音乐研究,就是要把音乐作品或音乐现象放在更大的时空范围里进行考察,从而对其有一个更为全面、系统的认知。既然丝绸之路在古代曾经是生活在亚、非、欧三洲各民族进行音乐文化交流的桥梁,各民族都曾不断地通过它互相学习彼此的音乐,由于历史上的互相交流和相互影响,今天在分别属于这些民族的丝路音乐之间一定会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我们在分析研究丝路音乐中的某一部分时,便应当有全局的观点,要在全面了解丝路音乐情况的基础上,对它进行比较和研究。在研究某一乐种、甚至是某一首作品时,也一定要看到它和丝路上其他民族、其他国家、其他地区的音乐文化之联系,不能就事论事,更不能把它和其他民族、其他国家和地区的音乐文化割裂开来。就事论事解决不了问题,将其割裂开来研究不能深入,有时还会发生错误,出现问题。
我是在甘肃长大的。在甘肃、青海、宁夏,汉、回、藏、土、东乡、保安、撒拉、裕固等民族中流行的、用汉语演唱的山歌“少年”(又称“花儿”)中,常出现名词和人称代词后加“哈”的情况。如“你我(哈)当人者擦一把汗,我你(哈)漫上个‘少年’。”意思是我给你当大伙的面擦一把汗,你给我唱一首“少年”。为什么不说“我给你”“你给我”,而要说“我你(哈)”“你我(哈)”呢?同时,“少年”中还会出现在名词后加“们”来表示复数的现象,如“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年的庄稼们太平”,意思是说正月十五下雪,预示着今年各种各样的庄稼都能获得丰收。另外,按汉语语序,动词应放在宾语前,但在“少年”的歌词中则经常相反。如“心上的花儿漫来”,“漫”是“唱”的意思,不说“漫花儿”,而说“花儿漫来”,动词在宾语后。“少年”《大眼睛令》中有“我把我的大眼睛们(哈)想着”的衬句,不仅在名词后加“哈”,用复数形式,还采用宾语—谓语的语序。汉语中名词没有单复数之别,说“眼睛”而不能说“眼睛们”,宾语一般在动词后,不放在前。“少年”中出现的这些情况,曾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通过学习才知道在维吾尔语中,名词、代词用加“哈”表示宾格,加后缀“拉尔”“来尔”表示复数,还采用主语—宾语—谓语的语序。类似“我把我的大眼睛们(哈)想着”这样的句子,很可能是用维吾尔语的语法说汉语的结果。这就说明也许维吾尔人曾参与了创造“少年”这一歌种的过程。然而维吾尔族主要居住在新疆,并非住在甘、宁、青。这样,在研究“少年”的起源时,就不能不追溯到元代沿丝绸之路从今日之中亚、新疆一带迁徙到甘、宁、青的“色目人”。通过对“少年”歌词进行比较,可以知道“少年”的诞生可能和在元代迁徙到这一带的、讲维吾尔语的人有关。
“少年”的曲调叫“令”,有些学者曾以此为据,提出了元代散曲中的“小令”受过“花儿”的影响。①在“少年”的故乡甘肃临夏做田野工作时,我注意到当地人并不读“令”,而说“类”。为什么这样说?歌手们也不知道。后来通过比较,才知道“类”其实是藏语安多方言中的“勒”,即卫藏方言中“鲁”的汉语音译。“鲁”是藏族诗歌的类别,每首二到三节,每节句数不定,可以是两句,也可以是三句、四句。但第一、二节是比喻,最后一节才是真正要表述的内容。如:
美丽的孔雀在飞翔,
找不到栖息的檀香,
它绝不落在杂树上。
少女心中充满爱情,
找不到称心的人儿,
她绝不会倾吐衷肠。
许多“少年”的歌词也是如此。如:
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
不要割
就叫它绿绿地长着。
尕妹是阳沟阿哥是水,
不要断
就叫它慢慢地淌着。
“令”读如“类”,说明在“少年”曲调形成的过程中,受过藏族音乐文化的影响。此外,有不少“少年”的曲调和藏族“勒”类民歌的曲调有亲缘关系。从歌词方面来看,在甘肃和青海还流行一种被称为“风搅雪”的“少年”,是藏、汉两种语言夹杂,相互对照的。如:
沙马(豆子)尕当(白)白大豆,
让道(水磨)用磨里磨走。
阿若(朋友)索玛(新)新朋友,
察台(热炕)尕炕上坐走。
这也说明“少年”在形成的过程中,曾受到藏族文化很深的影响。另外我在“少年”中还听到这样的歌词:
“和我的阿哥维一回,
‘东牙’上上来(者)没后悔。”
我原来以为“东牙”是“东亚”,问了几位阿訇才知道,这是阿拉伯语,并不是“东亚”,而是“世界”“人世”的意思。“世界”是从印度传来的佛教词汇,回族人不信佛,也不大喜欢用这个词儿,他们唱“少年”时,更爱用阿拉伯语借词“东牙”。
上文中说过“少年”亦称“花儿”,最早搜集这种山歌的袁复礼先生讲民间称其为“话儿”。②到底哪个词才是其原生态的名称呢?1862年,有一部分回族人从甘肃迁徙到今天的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他们的后裔在中亚被称为“东干人”。我在东干人中进行过调查,他们中无人知道“花儿”或“话儿”的名称,都把这种山歌叫“少年”。可见“花儿”或“话儿”都不是原生概念,“少年”才是。
仅“少年”一个歌种,就受到过维吾尔族、藏族和阿拉伯文化的影响,不到中亚调查,也不可能把它原来的名称搞清楚,这个例子充分说明在研究工作中对丝路音乐进行相互比较的必要性。
我在甘肃除了研究过“少年”之外,还研究过当地的裕固族民歌。裕固族源于古代的“回纥”,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和古代回纥另一支的后裔维吾尔族是具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民族。③然而,裕固族民歌的音乐特点和维吾尔族的民歌风格有较大差别。裕固族民歌常用前短后长的节奏型,曲调以五声音阶羽调式为主,并常常采用后乐句移低五度重复前乐句的“五度结构”(the fifth construction)形式,也常用下四度跳进到主音的终止式。这些音乐特点都和柯达伊在《论匈牙利民间音乐》一书中论述的匈牙利民歌的特点相似。
裕固族催眠歌中有一个固定衬词是“贝来”,后来通过比较研究发现,我国生活在丝绸之路上的许多民族在催眠歌和摇篮曲中都有类似衬词,在匈牙利古代的摇篮曲中也有同样的衬词。通过学习匈牙利民歌,并把它和裕固族民歌进行比较研究后,我发现其中有一些匈牙利民歌和裕固族民歌有相近的歌词结构,基本相同的音乐特点。有一些曲调也几乎能“吻合”起来,像是一首歌曲的不同变奏。同时我还了解到匈牙利语中有不少单词和裕固语相近,如“苹果”都叫“阿尔玛”,胡子都叫“萨尕勒”等等。这就说明在裕固族民歌和匈牙利民歌中都有古代匈奴民歌的遗传因素。
匈奴于公元91年离开了北方草原,沿草原丝绸之路走上了西迁的漫长征途,他们最后到达了匈牙利,并在那里定居下来。北匈奴在匈牙利中原建立帝国后的公元453年,国王阿提拉(Attila)忽然暴卒,匈奴帝国也随之崩溃了。一部分匈奴人跑到伏尔加河流域,另一部分匈奴人就在匈牙利定居下来。④
回纥人的先民是南北朝时的敕勒人,《北史》卷九十八《高车传》说:敕勒“其先,匈奴甥也”,《新唐书》卷二百十七上《回纥传》说:“回纥,其先匈奴也。”这两种说法虽然不完全相同,但都说明裕固人的先民敕勒和回纥,与匈奴有密切的关系。《北史》上还说,敕勒的语言“略与匈奴同,而时有小异”⑤。所以,裕固族民歌和匈牙利民歌相似就一点也不令人奇怪了。
“少年”歌词是两句一段,在甘肃、陕西、宁夏广泛流传的山歌“信天游”也是两句一段。从《诗经》《乐府》中收录的民歌来看,古代汉族民歌很少有两句一段的,而在汉代记录的《匈奴歌》和南北朝时记录《敕勒歌》都为两句一段,而且最早的突厥语诗歌都是两句一段的。今日流传“信天游”的地区在古代是匈奴等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区,不考察历史上与匈奴有关民族的民歌,要搞清“信天游”研究中的问题,恐怕也是不太可能的。
不了解丝绸之路上音乐文化交流和交融的情况,不仅很多问题搞不清楚,而且还会在文化史研究上犯错误。如大部分研究中国戏曲史的专家都根据《永乐大典》中的三种戏文及其他材料判断,认为我国的戏曲起源于南宋时的浙江一带。最早提出这一看法的学者是王国维先生,杨荫浏先生也赞成这种看法。⑥实际上,我国第一个完整的戏曲剧本是在新疆用回纥文写的《弥勒会见记》。⑦1974年冬,又在新疆发现了一卷吐火罗文残卷,共44张,88页。经季羡林先生研究,它就是《弥勒会见记》的原本,上述回纥文本就是根据它来翻译的。季先生指出:“从前王国维在研究宋元戏剧时讲到西域戏剧的影响,我也曾重复他的论点。现在,从上面论述的新观点来看,那种说法已经不全面、不确切了。换句话说,就是有点过时了。我们今天必须从新的观点出发来谈新疆古代戏剧对内地戏剧的影响,做深入细致的探讨、摸索工作,特别注意新疆古剧同唐代变文、俗讲等等的因果关系。”⑧季羡林先生的文章也提醒我们要对丝路音乐进行的比较研究。
过去,由于缺乏全面了解,没有进行比较研究,我们对本国各民族传统音乐之间的关系不甚了了,对丝路沿线其他国家音乐的情况更不熟悉,也出现过一些不应出现的错误。
哈萨克语中的“海勒可按”和英语中的“folk song”(民歌)的词义大致一样,是指在民间流行的歌曲,至于它是否为“劳动人们的集体创作”则无所谓,如果一首作曲家创作的歌曲在民间流传开了,哈萨克人也称其为“海勒可按”。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王洛宾先生在甘肃河西走廊搜集了不少“哈萨克民歌”,其中有一些是哈萨克斯坦作曲家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作品。如《玛依拉》就是哈萨克斯坦歌唱家玛依拉所作,而《都它尔和玛利亚》(又名《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则是哈萨克斯坦在20世纪30年代初创作的一部歌剧的主题歌。这部以19世纪一位哈萨克族青年都它尔和俄罗斯族姑娘玛利亚之间的爱情故事为题材的歌剧,演出之后主题歌在哈萨克斯坦成为妇孺皆知的“民歌”。有关这些歌曲的情况,哈萨克族的歌手们一般都清楚,如果当时王洛宾先生通晓哈萨克语,也能了解到。这种情况除了《玛依拉》《都它尔和玛利亚》外,还有《燕子》。《燕子》也是前苏联哈萨克斯坦作曲家的作品,因为不了解这些情况,把这些作曲家的作品当成“民歌”,还当成新疆民歌加以宣传是错误的。
为了不再发生类似的错误,我们应当努力学习。不仅要学习丝路音乐中的我国音乐,也要学习丝路音乐中的外国音乐。只有放眼整个丝绸之路,才能对各国、各民族的传统音乐进行比较研究。从另一方面看,在对某一体裁、某一乐种、某一乐曲进行研究时,都应把它看成丝路音乐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也只有这样,才能提高我们的研究水平和质量。
①王沛《河州花儿研究》,兰州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01页。
②袁复礼《甘肃的歌谣——“话儿”》,北京大学《歌谣》周刊第82号,1925年(民国14年)3月15日出版。
③钟敬文《中国裕固族研究集成》,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④齐思和《匈奴西迁及其在欧洲的活动》,《历史研究》1977年第3期。
⑤林幹《突厥与回纥史》,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页。
⑥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0年版,第349页。
⑦耿世民《古代维吾尔语佛教原始剧本〈弥勒会见记〉(哈密写本)研究》,中华书局《文史》1981年第12辑。
⑧季羡林《吐火罗文和回鹘文本弥勒回见记性质浅议》,《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2期。
杜亚雄 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宁波大学音乐学院特聘教授
(责任编辑 刘晓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