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大禹神话传说研究与“层累造成古史说”的提出
2017-01-30郭佳
郭 佳
顾颉刚大禹神话传说研究与“层累造成古史说”的提出
郭 佳
顾颉刚的大禹神话传说研究主要分为两个阶段:一是1920年代古史真伪辩论时期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以《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讨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二文为主;二是1930年代在确定了以研究战国秦汉时期的古史观为学术目标,转向了历史地理学研究之后创作的《鲧禹的传说》。顾颉刚不仅发掘了神话传说的材料,在大禹研究中还涉及神话与历史、神话与宗教、神话与民族的关系三个方面的神话学探讨。由于“层累说”的提出与禹的研究密切相关,故反思作为理论方法的“层累说”,对认识顾颉刚的大禹神话传说研究尤为重要。
顾颉刚;大禹神话传说;神话学;“层累说”
20世纪20年代的一场“古史辨”运动掀起了中国近现代的史学革命,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学派认为上古历史与神话不分,皆为伪史,不是信史,故要实现清理伪古史、建设真古史的目标,就要将融为一体的上古历史与神话剥离开来,这也正是发现神话材料、进行神话研究的过程。因此,“古史辨”学派的史学研究催生了中国现代神话学的正式诞生,中国神话学界又将其称为“古史辨”神话学派*马昌仪:《中国神话学发展的一个轮廓》,《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第11页。,与文艺学派、人类学派、民族学派并驾齐驱,其中顾颉刚、童书业、杨宽等是这一历史学派神话传说研究的核心人物,禹的神话传说研究则是顾颉刚最重要的史学及神话学成果之一。
顾颉刚关于禹的研究大致可划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在1920年代的古史真伪辩论时期,这一阶段,顾颉刚与其支持者、批评者的往来文章都将重点放在“层累说”以及禹的问题上,其中《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讨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二文对禹的神话传说进行了系统论述。二是在1930年代以后,顾颉刚一方面将学术目标定为探寻战国秦汉时期的古史观,另一方面以《禹贡》为中心关注中国古代地理沿革历史,在此背景下创作的《鲧禹的传说》既反映了他与童书业一起考证战国秦汉的夏代史说的尝试,又加入了考察“九州”、“四岳”等问题引出的结论,是顾颉刚研究禹的最重要成果。本文尝试梳理顾颉刚两个阶段的大禹神话传说研究,重点探讨其中的神话学内涵,以及反思作为大禹研究的理论方法的“层累说”。
一、前期的大禹神话传说研究
禹的神话传说研究之所以对顾颉刚以及“古史辨”学派意义重大,是因为对禹的关注正是顾颉刚提出“层累说”的切入口,而“层累说”是“古史辨”学派最基本的理论之一。在1923年5月6日出版的《读书杂志》第9期上,顾颉刚发表了《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一文,正式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观点,并对禹的问题进行了最初的阐述。*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9-66页。《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一文主要运用《诗经》、《论语》、《尚书》,分别代表西周、春秋、战国时期,证明禹的历史传说是层累造成的,禹是神话而不是历史人物:
1、西周中叶宋人所作的《商颂·长发》说明禹在当时商族的观念中是上帝派来的开辟之神;春秋初年《鲁颂·閟宫》载后稷“缵禹之绪”,对比西周时期《大雅·生民》只见后稷之事不见禹,说明追溯周族的观念,禹从无变成了最古的人王。另外,《诗经》中禹与夏桀漠不相关,故禹和夏没有关系,禹或是一种动物,出自夏的九鼎。
2、到了春秋末年,《论语》的古史观念对比《诗经》多了尧舜。除去虽提到尧舜禹传授关系但被怀疑作于战国时期的《尧曰》一篇,《论语》中二次连称尧、舜,一次连称舜、禹,又在《泰伯》一篇里接连赞美尧、舜、禹,可见当时禹之前有了更古的人王尧、舜,但尧与舜、舜与禹、尧舜禹的具体关系还没有被提及。
3、到了战国时期,《尚书》的《尧典》、《皐陶谟》、《禹贡》等篇中,尧舜禹各自的事迹完备,尧舜禹的关系固定,但尧与舜的翁婿关系、舜与禹的君臣关系、禹与稷的同僚关系与之前《诗经》、《论语》中的古史观念产生了严重的冲突。
4、从战国到西汉,伪史被更充分的创造,尧、舜之前加上了兴起于秦国的黄帝、许行一辈人推崇的神农、《易·系辞》中的庖牺氏、李斯等人鼓吹的三皇、西南苗族的始祖盘古等人物。相较之下,《诗经》中作为开天辟地之神的禹,这时已经成为了古史期相对最短、地位相对最低的历史人物。
《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的发表一时激起了史学界强烈的反响,开启了1920年代的有关古史真伪的辩论。1923年先后发表在《读书杂志》第12、14、15、16期上的《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是顾颉刚对禹的神话传说研究的前期集成,文章就“禹是否有天神性”、“禹与夏有没有关系”、“禹的来源在何处”、“尧舜禹的关系是如何来的”四个前文已经提出的问题,针对刘掞藜、胡堇人二人的批驳,做了进一步的论证:
1、关于禹的天神性。商周期间,东南方以会稽为中心的越族因有平定水土的需要,创造出了禹的神话,禹为虫类是越族的祖先神;禹的神话自会稽传于涂山,自涂山再传于楚,最后由楚传入中原,因禹平定水土的事迹流传地域既广,以至于说土地是禹铺成的、山川是禹陈列的,西周中期,禹名始见于《诗》、《书》,成为了敷土甸山的山川之神;西周末期有了后土之祀,禹又成为社神,禹与后稷的并称来自于社稷之祀的并尊,禹与周代祖先后稷并称后,禹也渐渐倾向于人化;最后禹从治水之神、山川之神、土地之神演变成了《閟宫》、《论语》中在后稷之前“躬稼”、“尽力沟洫”的人王。
2、关于禹与夏的关系以及尧舜禹的关系。顾颉刚认为,根据《閟宫》、《论语》可以确定春秋时期的鲁国,禹已演变为人王,接下来便是禹与夏关系的发生与演变,以及尧舜禹关系的发生与演变:一方面,禹与夏的关系西周至春秋时期的《诗》、《书》、《论语》上都没有明确说明,不是单独提到“禹”,就是单独提到“夏”,到了战国中期,《左传》、《墨子》、《孟子》等书中才有了“夏禹”的记载;另一方面,尧舜禹关系的建立来源于战国时期因时势而流行的儒家禅让之说。
《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讨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二文,是顾颉刚运用“层累说”理论方法研究禹的神话传说,或者说借由禹的神话传说这一课题阐发“层累说”。对禹历史的否定和神话的阐释,在当时引起了剧烈的反响,“大禹是一条虫”的“笑话”不仅在史学界,也在整个学术界甚至社会上广泛流传,使得顾颉刚声名鹊起。虽然他之后对禹为动物之说提出了除《说文》之外的更多例证,*在《论古史答刘胡两先生书》“禹的来源在何处”中顾颉刚列举了7条例证,再次肯定了禹为动物说。参见《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18-120页。在《答柳翼谋先生》中顾颉刚又一次列举了4点说明禹为动物说的由来。参见《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25-226页。但同行学者往往先入为主,不做深入了解,更有甚者,用对禹的研究只言片语的了解质疑“层累说”乃至整个“古史辨”学派。吴锐在《“禹是一条虫”再研究》中提到,到了1950年席卷全国的批判“胡适派”运动中,“大禹是条虫”也是必不可少的话头,到如今,“更有甚者,将‘禹是一条虫’作为一颗炸弹捆绑在‘疑古派’身上,试图令它与‘层累说’同归于尽。”*吴锐:《“禹是一条虫”再研究》,《文史哲》2007年第6期,第35页。
二、后期的大禹神话传说研究
1930年代以后顾颉刚将学术方向转为研究战国秦汉的古史观,1935年顾颉刚与童书业拟定了一部《夏史考》的写作提纲,但后来只完成了其中四章,即《夏史三论》(1936)和《鲧禹的传说》(1939),这两篇文章是顾颉刚师徒考证战国秦汉的夏代史说的成果。另一方面,由于一直以来对《尚书》中《尧典》、《禹贡》的关注,顾颉刚逐步走向了历史地理学的研究领域,1931年在燕大和北大开设“《尚书》研究”一门课,以历史地理方面的材料来考定《尧典》著作时代,涉及十二州的分州制度。1932年在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开设“中国古代地理沿革史”课程专门讲授《禹贡》,并在1934年与谭其骧等人一同创办了《禹贡半月刊》。《州与岳的演变》(1933)、《九州之戎与戎禹》(1936)探讨了与《禹贡》、《尧典》相关的如“九州”、“四岳”的问题,并结合历史地理与古代民族的研究,提出了禹来自西方戎族说。
对比前期研究,《鲧禹的传说》在探讨的主题上没有太大差别、结论也大致相同,其新意在于:第一,“鲧禹治水传说的本相与其演变”一节解释了鲧禹治水故事之所以会由“堵”到“疏”的演变,乃是由于战国时势的塑造。第二,“鲧禹与尧舜禹的关系是如何来的”一节沿袭了《禅让起于墨家考》(1935)的观点,对前期研究提出的尧舜禹关系源于战国儒家禅让说做了修正。第三,“鲧禹的来源在何处”一节沿袭了《九州之戎与戎禹》的观点,改原先禹源于南方民族的观点为禹源于西方戎族。
与早期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主要取材于《诗经》、《尚书》、《论语》等儒家经典相比,《鲧禹的传说》取材范围更广,除了主要的儒家经典外,还囊括了金文、《墨子》、《孟子》、《庄子》、《荀子》、《管子》、《韩非子》、《左传》、《国语》、《战国策》、《逸周书》、《汲冢古文》、《春秋繁露》、《大戴礼记》、《史记》、《汉书》、《后汉书》、《吴越春秋》等,并且十分重视《山海经》、《楚辞·天问》、《吕氏春秋》、《淮南子》、《随巢子》、《尸子》等不常为人取材的先秦两汉文献。文章主要涉及到了关于鲧禹传说的五个方面:
1.鲧禹的天神性传说
除了前期研究提到《诗》、《书》中的材料,以及齐侯钟、秦公簋上的铭文,*《古史辨》第一册收入王国维《古史新证》第一二章,顾颉刚在按语中提到秦公簋铭和齐侯钟铭关于禹的记载进一步认证了他的假设。参见《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67页。《鲧禹的传说》又添加了《山海经》、《墨子》、《洪范》、《楚辞·天问》、《淮南子·坠形训》、《淮南子·天问训》中神话色彩极浓的记载,证明鲧禹确实具有天神性。另外,《楚辞·天问》、《国语》、《左传》中有鲧化为黄熊的记载,《随巢子》有禹因治洪水而化为熊的记载,《吕氏春秋·行论篇》有鲧“欲得三公,怒甚猛兽”的记载,这些变兽的故事说明有关古代传说里神与禹兽不分,故鲧禹都具有动物的特征。
2.禹的神职
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顾颉刚因发现《召诰》上有周公社于新邑的记载,又无法证明《召诰》在时代上的疑窦,从而推翻了自己关于社祀起于西周后期之说。*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1-62页。《鲧禹的传说》进而说明禹从一开始就是主领名山川的社神,把之前的山川之神与土地之神合二为一而论。《淮南子·泛论训》云:“禹劳天下而死为社,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史记·封禅书》云:“自禹而修社祀,后稷稼穑故有稷祠。”《国语·鲁语上》云:“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云:“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顾颉刚认为对比这四则记载可知,句龙后土就是禹,“后土”与“后稷”都是职名,而“句龙”即“禹”字形和义的引申。
3.鲧禹治水传说的本相与其演变
鲧禹治水最初在方法上没有区别,《山海经》、《楚辞·天问》、《淮南子·坠形训》都说明禹本来用的方法是堙和填。禹疏水之说始于《墨子》,鲧的治水方法也从“堙”变成“防”,追其改变的原因,顾颉刚认为是由战国的时势造成,鲧禹治水方法的对立反映的是战国时期筑堤防洪与疏水灌溉技术的对立。此后,大禹疏通江河的传说在《孟子》、《荀子》、《吕氏春秋》、《淮南子》中盛行,顾颉刚由此定今本的《尧典》、《皋陶谟》出世最晚,为西汉初年的作品,因为这两篇中的鲧禹治水传说整齐了旧有的各种传说,使其简洁化,除去了神话成分,使其合理化。
4.鲧禹的来源在何处
《鲧禹的传说》沿袭了《九州之戎与戎禹》一文的观点,认为九州本来是西方戎族所居之地,后演化为天下之代称的九州,更演化为尧之十二州;四岳本来是戎之先人所居之地,后演化为平分四方的四岳,更演化为汉武帝之五岳;禹本来是戎祖的宗神,后演化为全土共戴的神禹,更演化为三代之首君。*顾颉刚:《九州之戎与戎禹》,《古史辨》第七册(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38页。由此,改禹源于南方越族说为禹源于西方戎族说,童书业在《九州之戎与戎禹》的跋中强调“禹起南方之说似不如禹起西方之说为可能”,而“顾师此文从九州四岳之原在地,推测禹传说之起源,立论确而阐发精,禹与西方民族有关,自有此文,盖为定论矣。”*童书业:《九州之戎与戎禹》跋,《古史辨》第七册(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39-142页。
5.鲧禹与尧舜禹的关系是如何来的
关于尧舜禹关系的由来,顾颉刚前期研究将其归结为儒家禅让说,《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又考禅让说源于墨家,认为《墨子》中只提出了尧舜禅让,而舜禹禅让始于《孟子》。《鲧禹的传说》延续这一观点,进而认为鲧禹与尧舜发生关系是由于尚贤说和禅让说的发展,尚贤说和禅让说不是古代固有的思想和史实,而是墨家因时势而造的,但墨家主张尚贤禅让,开始只知道尧舜禅让不知道舜禹禅让,禅让说流传既久,又生发出舜禹禅让的故事。自从禹和尧舜发生关系以后,鲧也和尧舜联系在了一起,根据《国语》、《左传》、《史记》等的相关记载,原本是上帝对鲧的处罚都变成了尧舜对鲧的处罚。
除了上述五点,顾颉刚还搜集了禹娶涂山女生启和禹铸九鼎的材料,但是并没有做详细的考证。至此,顾颉刚的大禹神话传说研究基本完成,总体而言,在神话材料的发掘方面,顾颉刚的研究立足于功力扎实的先秦古籍的辨伪与考证,将大量原先被视为历史的材料归为神话传说;在神话理论的运用方面,一般认为顾颉刚主要关注的是古史辨伪,他搜集整理了神话材料,却没有进行神话学的研究。事实上,“层累说”与大禹研究之所以引起空前反响,并不仅因为“古史辨”学派的疑古辨伪力度空前,而正是在于顾颉刚将神话学引入史学研究之中。此外,他的研究也涉及神话与历史、神话与宗教、神话与民族的关系等一系列重要的理论问题。
三、顾颉刚大禹研究的神话学内涵
顾颉刚以及“古史辨”学派的基本观念是认为神话与上古历史有切割不断的联系,因此将神话学纳入了史学研究的范畴是必然的,顾颉刚的大禹研究正因为神话学与历史学的正式碰撞而产生出了“惊世骇俗”的效果。西方神话学传入中国最早经由日本间接输入,马昌仪在《中国神话学发展的一个轮廓》一文中提到:“一批留日学生,如王国维、梁启超、夏曾佑、周作人、周树人、章太炎等,相继把‘神话’的概念作为启迪民智的新工具,引入文学、历史领域,用以探讨民族之起源、文学之开端、历史之原貌。”*马昌仪:《中国神话学发展的一个轮廓》,《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第9-10页。不过,这些提及神话的著作虽然涉及到了一些神话的基本问题,但大多属于介绍性的文章,不能算是神话和神话学研究的专门著作。在史学方面,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将开辟至周初定为“传疑时代”,认为“中国自黄帝以上,庖牺、女娲、神农诸帝,其人之形貌、事业、年兽,皆在半人半神之间,皆神话也。故言中国信史者,必自黄之际始。”*夏曾佑:《中国古代史》,中华书局,2015年,第11页。可见,在夏曾佑的古史体系中,历史之初为神话,“神话”的概念已被引入与历史衔接。此外,夏曾佑对神话的本质有深刻的认识,并具备了比较神话学的眼光,他认为从横向比较来看,神话是古代宗教家说人类起始之言,世界各古国都有,中国亦然;从纵向比较来看,古代说人类起始的是宗教家的神话,现在说人类起始的是生物学家的天演论,可见古今差距极大。夏曾佑对顾颉刚的影响,可从后来为程憬《中国古代神话研究》作的序中看出,他高度评价了夏曾佑是中国第一个从古史中发掘神话的先驱者,认为他对神话与历史的观点“从现在看来固然很平常,但在当时的思想界上则无异于霹雳一声的革命爆发,使人们徒然认识了我国的古代史是具有宗教性的,其中有不少神话的成分,而中国的神话和别国的神话也有其共同性。”*程憬:《中国古代神话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页。
但是夏曾佑只把黄帝以上看作神话,认为尧舜禹都是历史人物,在论述禹的时候,虽然将大禹治水与《旧约·创世纪》中希伯来族的洪水神话以及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洪水神话对比,但碍于禹为历史人物的成见,仅得出上古洪水为实事且各民族必有相连的结论。可见,夏曾佑把黄帝以上看作神话,黄帝以下看作历史;比之夏曾佑,顾颉刚又迈出了一步,把尧、舜、禹也看作神话,且认为禹是最初开天辟地的大神,由此展开了一系列神话学方面的探讨和研究:
1.神话与历史的关系
前人认为神话与历史的界限或在黄帝、或在禹,这只是简单地针对历史人物的叙事虚实做的一个笼统判断,而顾颉刚在研究神话与历史的关系上,考虑的是神话历史化的问题。在《答刘胡两先生书》中,顾颉刚提出了“四个打破”,其中一个是“打破古史人化的观念”,他认为春秋之前古代文献中保留的历史很大程度上不能算是信史,因为“古人对于神和人原没有界限,所谓历史差不多完全是神话”,如人与神相混、人与兽相混、兽与神相混等。春秋末期之后,“诸子奋兴,人性发达,于是把神话中的古神古人都‘人化’了”。*顾颉刚:《答刘胡两先生书》,《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01页。
顾颉刚认为先秦诸子有将神话“人化”的行为,正如法国汉学家马伯乐(Henri Maspero)把中国古代学者解释传说的方法与“爱凡麦”派的方法(Euhemerism)相提并论。马伯乐在《书经中的神话》一文指出:“(中国古代学者)为了要在神话里找出历史的核心,他们排除了奇异的,不像真的分子,而保存了朴素的残滓。神与英雄于此变为圣王与贤相,妖怪于此变为叛逆的侯王或奸臣。这些穿凿附会的工作所得者,依着玄学的学说(尤其是五行说)所定的年代先后排列起来,便组成中国的起源史。这种东西仅有历史之名,实际上只是传说;这些传说或来自神话,或来自祭祀的祖庙,或来自各地的宗教,或来自学者们解释某种礼仪的记载,或来自民间故事,等等。这些充塞在中国史开端中的幽灵,都该消灭的。我们不必坚执着在传说的外形下查寻个从未存在的历史的底子,而应该在冒牌历史的记叙中寻求神话的底子,或通俗故事来。”*马伯乐:《马伯乐汉学论著选择》,中华书局,2014年,第376-377页。马伯乐对中国神话与历史的见解与顾颉刚的基本观点不谋而合,顾颉刚在为《书经中的神话》作的序中指出马伯乐的态度是客观的、方法是科学的、成绩是值得钦佩的,并寄语国内研究古史的学者不要再作建设“真善美合一”的历史的迷梦。*马昌仪选编:《中国神话学百年文选论》(上),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87-190页。在禹的神话传说研究中,顾颉刚用战国诸子造伪之说揭露春秋末期之后诸子将禹的神话传说历史化的原因与过程,包括禹与夏的关系、尧舜禹的关系、鲧禹治水本相与其演变等。而要还原禹的神话的真实面貌,还要进一步考察神话与宗教的关系,以及神话与民族的关系。
2.神话与宗教的关系
在上述“打破古史人化的观念”中,顾颉刚强调,春秋之前历史与神话混杂的叙事可考出的是宗教史,不是政治史。在他眼里,宗教与神话的研究是不可分割的,神话源于宗教,是宗教观念的反映。因此,要了解古代神话,就要了解神话背后的宗教信仰体系。在《古史辨》第一册的自序中,顾颉刚列举了他在辩证伪古史方面想要做的各种课题,第一点就是“春秋、战国时的神祇和宗教活动(如郊祀、祈望、封禅等)”。在民俗学方面想做的课题中,神道研究与社会研究也与之密切相关。顾颉刚的神道研究由东岳庙引起,他认为,一方面,基于对现今各地不统一的神道的田野调查,可以窥见各地民众的宗教信仰,以此参考古代民众的宗教信仰;另一方面,从《楚辞》、《国语》、《左传》、《山海经》、《汉书·郊祀志》等书入手,可以考察道教未起时各地的神道,即先秦时期各地宗教信仰的情况。这些神道研究能够弄清古代宗教、神话与历史的关系,使古史的考证得到许多的便利。*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71-72页。顾颉刚的社会研究则直接由论禹为社神引起,他认为:“社会(祀社神之集会)的旧仪,现在差不多已经停止;但实际上,乡村祭神的结会,迎神送祟的赛会,朝顶进香的香会,都是社会的变相。”*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73页。因此,了解现在的社会,就能从中得到一些对古代社祀的认识。他希望“把各地方的社会的仪式和目的弄明白了,把春秋以来的社祀的历史也弄清楚了,使得二者可以衔接起来。”*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74页。顾颉刚为了解神话与历史赖以形成的古代宗教信仰体系,借助民俗学范畴内的神道研究与社会研究,不仅扩充了历史材料,更开启了贯通古代与现在、融汇文献与田野的历史观点。不过由于顾颉刚的研究方向在1930年代之后的转变,上述研究计划并没有全面得以施行。
3.神话与民族的关系
顾颉刚“四个打破”中还有“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他认为先秦古籍中民族一元的观念是伪造的,“自从春秋以来,大国攻灭小国多了,疆界日益大,民族日益并和,种族观念渐淡而一统观念渐强,于是许多民族的始祖的传说亦渐渐归到一条线上,有了先后君臣的关系,《尧典》、《五帝德》、《世本》诸书就因此出来。”*顾颉刚:《答刘胡两先生书》,《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9页。实际上,春秋以前各民族都有各民族自己的信仰与祭祀、始祖与谱系,这些记载零星散落在先秦古籍中充满着神话色彩,因此要了解古代神话,就要了解作为神话载体的各个民族,有了不同民族的意识,才能更明确地区分不同神话的来源,并理清发展脉络。《中国当代史学》中,顾颉刚总结了当时古代民族史的研究成果,称:“最近古史上的研究,以民族史方面的探讨为最有成绩。我国古史传说本来非常紊乱,这方面的研究确实给我们在长夜漫漫中找到了一线曙光,使我们在紊如乱丝的古史传说中摸到了真实的边际。”*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5页。可见民族史的研究对于古代神话传说的梳理是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
在禹的研究中,顾颉刚开始考证禹为南方越族的祖先神,继而考证禹为九州之戎即姜姓的宗神,最后又考证禹为夏的宗神,认为“夏在今陕西中部,后迁于东方洛阳,其疆域远及山东。其宗神为禹,姒姓。”*转引自吴锐:《“禹是一条虫”再研究》,《文史哲》2007年第6期,第40页。在禹源于哪个民族的问题上,顾颉刚没有给出最后明确的答案,不过,为大禹神话传说找到民族的源头,贯穿了其一生的学术生涯,足见神话与民族关系的重要性。将民族与神话研究结合最紧密的是之后杨宽在《中国上古史导论》中提出的“神话演变分化说”,童书业称之为“民族神话史观”,并认为这种见解是混合了傅斯年一派的“夷夏东西说”民族史学和顾颉刚一派的“演变说”古史神话学而构成的。*吕思勉、童书业:《古史辨》第七册《自序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页。
四、顾颉刚“层累说”理论方法的反思
顾颉刚的“层累说”在中学上,继承了由宋以来郑樵、姚际恒、崔述的疑古辨伪传统,接受了晚清今文学家康有为新学伪经和托古改制的思想体系,遵从了古文经学求真大于求用的治学态度;在西学上,主要受到了历史进化论、实验主义史学、实证主义史学等影响。不可否认的是,没有西方历史进化论与各种史学理论方法的加入,疑古辨伪不会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形成影响深远的古史辨运动。而历史进化论正是整个“层累说”的起点,正是有了西方进化史观的输入,顾颉刚才能从崔述著作中那些零散的看法变成“层累说”一种新型的、系统的认识。他在《当代中国史》中自道:“过去人认为历史是退步的,愈古的愈好,愈到后世愈不行;到了新史观输入以后,人们才知道历史是进化的,后世的文明远过于古代,这整个改变了国人对于历史的观念。如古史传说的怀疑,各种史实的新解释,都是史观革命的表演。”*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页。历史进化论用演进的观点看古史,由此延伸而来的是顾颉刚融合自身对民俗学如戏曲、歌谣的研究所产生的用“故事的眼光看古史”的观点,这是他打破故事与古史的界限、将民俗学纳入史学研究的创举。许冠三明确指出:“要了解他治古史的门径,除崔、康、胡三家成法而外,决不能忽视那‘故事的眼光’和‘角色的眼光’;要明白他的辨伪学说,决不能撇开他与民俗学的因缘。诚然,如单就层累造成的古史假说而言,他的方法无疑只是崔、胡先例的活学活用。”*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岳麓书社,2003年,第196页。
通过大禹的神话传说研究这一例子构建“层累说”,主要给“层累说”以及顾颉刚的大禹研究留下了三个为人诟病的缺陷:一是张荫麟提出的“默证之应用及其适用之限度”的问题,二是受晚清今文经学影响,用战国诸子有意造伪说来解释神话传说的演变,三是随着当代出土简帛文献研究的深入,顾颉刚对古籍成书复杂性的忽略被再次放大。
首先,张荫麟运用《史学原论》中的默证说批评顾颉刚滥用默证,然而顾颉刚对“默证”的理解和运用极有可能来自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对《史学原论》中默证说的接受与修正。*李长银:《“层累说”起源新论》,《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第118-119页。之所以源头相同,却产生出对“默证”不同的看法,主要是因为《史学原论》阐述的是“默证”的缺陷,而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则改变了态度,认为“消极的史料”即“默证”甚为重要,尤其可以应用于史料缺乏的先秦史方面。*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64-65页、第50页。可见,“层累说”的“默证之应用及其适用之限度”的问题是西方史学理论“中国化”之时产生的变异。另外,彭国良认为张荫麟对顾颉刚的批判不能够成立:一方面,“默证适用之限度”是实证主义史学提出的一个伪命题,另一方面,顾颉刚与张荫麟的根本分歧在于历史认识论的不同,顾颉刚把古史研究转为古史观念的研究,说明他认为历史本体不可达到;张荫麟则认为历史学的目的就是揭示历史本体,因为史料都是客观历史本身的反映,只有多少真伪的区别。*彭国良:《一个流行了八十余年的伪命题——对张荫麟“默证”说的重新审视》,文史哲编辑部编:《“疑古”与“走出疑古”》,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86-209页。因此默证说本身有问题,且不适用于评价“层累说”。然而,顾颉刚的史学研究并不是不追求历史本体,他只是运用了伪史“移置法”。顾颉刚在民俗学的启发下认识到了古史与故事、历史与文学的相通,却无法放下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追求历史真相的目标。可见,“层累说”的“默证之应用及其适用之限度”的问题也来自顾颉刚自身学术思想中的矛盾。
其次,顾颉刚推崇晚清今文经学家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其中孔子改制说的影响在大禹研究中体现为用战国诸子特别是墨子的刻意伪造解释神话传说的演变。钱穆指出伪造与传说的区别,“传说是自然的,而伪造是人为的。传说是连续的,而伪造是改换的。传说渐变,而伪造突异”,认为顾颉刚的传说演进的见解不应该受康有为孔子改制说与新学伪经说中伪造观点的影响。*钱穆:《评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古史辨》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20页。而杨宽的《中国上古史导论》(1941)更是修正了“层累说”,提出了“神话演变分化说”。在杨宽看来,顾颉刚在治学方法上有局限性,因此没有能够彻地解决问题:“一是没有完全脱出今文经学家的成见束缚,二是没有充分运用神话学这个武器,应该善用这新武器作一次全面的突击,才可能把这方面的研究向前推进,从而取得最后的胜利。”*杨宽:《历史激流:杨宽自传》,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第118页。因此,杨宽的“神话演变分化说”摒弃了今文经学影响下的战国诸子刻意伪造说,从语言、民族、宗教入手建构了自然的演变分化说。
第三,顾颉刚在前期大禹研究中用《诗经》、《论语》、《尚书》代表西周、春秋、战国时期,这样以书为单位代表各个时代史料来反映各个时代古史观念的作法,落下了忽视古籍成书复杂性的话柄,傅斯年早已经指出。近年来,随着先秦两汉简帛文献的不断出土,当代学者对中国早期文本的生成机制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由此回看顾颉刚的“层累说”,的确可见其主观、粗疏之处。李学勤指出:“通过整理、研究出土佚籍,能够进一步了解古书在历史上是怎样形成的。我们还体会到,汉晋时期的学者整理、传流先秦古书,会碰到怎样复杂的问题,作出多么艰辛的努力,后人所不满意的种种缺点和失误又是如何造成的。我曾经说过,‘疑古思潮是对古书的一次大反思,今天我们应该摆脱疑古的若干局限,对古书进行第二次大反思。’”*李学勤:《谈“信古、疑古、释古”》,《孔学堂》,2014年8月,第1期,第64页。李零也指出顾颉刚把古史与古书形成的复杂过程想得太简单,往往把古书的年代与古书内容的年代混为一谈。*李零:《出土发现与古书年代的再认识》,《李零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4页。不过单就顾颉刚的大禹神话传说研究而言,后期的《鲧禹的传说》说明顾颉刚并非不知古书的年代与古书内容的年代的差别。在论述禹的天神性时,顾颉刚除了运用《诗》、《书》中西周时期的材料,还运用了《山海经》、《楚辞·天问》、《淮南子》这些成书较晚但保留有原始神话的材料;在论述禹的神职时,顾颉刚还采用了《大戴礼记》、《史记》等汉代的文献材料,证明禹为山川神主;在论述禹与西方戎族的关系时,顾颉刚更是大量引用汉代甚至两汉以下的文献材料中“禹起西羌”的说法,如《史记》、《吴越春秋》、《后汉书》、《新语》、《史记集解》、《尚书纬》、《潜夫论》等。然而,在论述“禹与夏的关系”、“鲧禹治水传说的本相与其演变”、“鲧禹和与尧舜的关系是如何来的”等涉及传说演变的问题上,顾颉刚还是保留了将古书按年代排序梳理古史观念,以及从古史观念入手辨伪古书年代的作法。可见,就古书的年代与古书内容的年代而言,顾颉刚深知其中的复杂性,只是针对不同的问题采取了不同的处理史料的方法。
总之,由于顾颉刚“层累说”的提出与大禹神话传说研究密切相关,故细致检讨顾颉刚的大禹神话传说研究,对于全面了解和重新评估“层累造成的古史说”这一对中国现代史学和神话学造成深远影响的重要学说,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
[责任编辑 刘宗迪]
郭佳,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山东济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