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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王琚妻郭氏墓誌考釋

2017-01-30

中华文史论丛 2017年4期
关键词:孝文帝郭氏太和

潘 敦

北魏王琚妻郭氏墓誌,據拓片可知誌高70、寬37釐米,11行,滿行19字。①齊運通編《洛陽新獲七朝墓誌》,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頁10。郭氏墓誌出土及收藏信息不詳,見梶山智史編《北朝隋代墓誌所在総合目録》,東京,明治大学東アジア石刻文物研究所、汲古書院,2013年,頁36—37。誌主郭氏,永平四年(511)八月二十一日卒,十一月十七日葬,享年八十。史籍中牽涉王琚及郭氏的材料甚爲寡少,本文首先根據拓片對墓誌進行録文,繼而結合碑誌及正史材料復原王、郭二人經歷,探討相關問題,庶幾對理解太和政局有所助益。

一 墓誌録文

魏故侍中、散騎/常侍、祠部尚書/、使持節、征南大/將軍、冀州刺史/、羽真、高平靖公/王琚之夫人郭/氏之銘:

夫人太原人也。素德内婉,雍禮外章,爰世祖太武/皇帝擇充嬪御,序訓椒庭。帝祚既潛,作配神鼎,昇/蹈乾闌,不虧琴瑟之和,降饋台岳,垂懋頻藻之敬。/春秋八十,天禄永終,唯大魏永平四年歲次辛卯/八月甲子朔廿一日甲申薨於京師,以十一月己/酉合瘞於北嶺之芒。夫褒述景行者追慕之心,刊/名金石者孝子之志。乃作銘曰:/

皇矣喆嬪,資業夫才,入光乾御,出顯雲台。仕神已/暢,四禮斯諧,明道若昧,見往知來。天津永晦,皎月/長,景命斯墜,練想松門。内庶孔悲,人謝靈存,敢/鏤金石,以銘幽魂。

《魏書》卷九四《閹官傳》所載王琚官爵與墓誌相合,惟誌文多一“羽真”。①參《魏書》卷九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2015。賈敬顏最早指出“羽真”爲《南齊書·魏虜傳》所載“羊真”之異譯,②賈敬顏《民族歷史文化萃要》,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0年,頁26。羅新同意這一觀點,並推測“羽真”是鮮卑系的高爵。③羅新《松下憲一〈北魏胡族體制論〉評介》,原刊《北大史學》第13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收入羅新《中古北族名號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頁262。就現有材料而言,王琚是已知“羽真”中惟一的宦官。①依據正史及碑刻材料,松下憲一統計出二十例“羽真”,無一宦官。松下憲一《北魏胡族體制論》,札幌,北海道大學出版會,2007年,頁68—69。王琚卒於太和二十年(496),年九十,可知他生於天賜四年(407)。郭氏永平四年(511)卒,年八十,她生於延和元年(432)。考察王、郭夫婦生平,太武帝和馮太后的生卒年可作參照。太武帝,生於天賜五年(408),卒於正平二年(452)。馮太后,太平真君四年(443)生,太和十四年(490)卒。也就是説,王琚和太武帝是同時代的人物,從年齡和入宫時間來看,郭氏是比馮太后資歷更深的宫廷女性。

二 被俘入宫

王琚,高平人,自云本太原人,《魏書》記郭氏“本鍾離人”,②《魏書》卷九四《閹官傳·王琚》,頁2015。墓誌言其太原人。郭氏葬於永平四年,此前的北魏墓誌中就已出現假托族望的現象。與王琚同爲宦官的白整,葬於景明四年(503),在墓誌中改姓張,並杜撰先祖。這種行爲得到當政者的默許和支持,是以《魏書》中“自云”、“自言”族望的記載屢見。③何德章《僞托族望與冒襲先祖:以北族人墓誌爲中心——讀北朝碑誌劄記之二》,《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7輯,武漢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139。孝文改制,分定姓族,婚宦重門第,對政治利益和社會地位的追逐催動類似的僞托冒襲行爲,王琚和郭氏假托太原族望就是一例。另一方面,能夠留下“自云本太原人”的記載,説明王琚的假托行爲得到了官方認可。這種認可和“羽真”身份都是對他的優待,王琚何以蒙此優渥,後文將有解釋。

王琚所自之“高平”,當爲兗州之高平郡。①北魏名“高平”之地有多處,如建州長平郡高平縣、東楚州高平郡高平縣、南建州高平郡高平縣、涇州新平郡高平縣、原州高平郡高平縣、華州華山郡敷西縣之高平城、豳州趙興郡陽周縣之高平城。這些地點,或設置時間晚,或行政級別低,不會用以記載王琚籍貫。永初三年(422),南朝宋武帝劉裕崩,北魏明元帝拓跋嗣趁機對南方用兵,取得劉宋青兗地區大片土地,高平郡即在其中。魏軍將領閭大肥與娥清率十二軍出中道,略地高平、金鄉,東至泰山。②《魏書》卷三〇《閭大肥傳》,頁728。《娥清傳》云:

至湖陸,高平民屯聚林藪,拒射官軍,(娥)清等因誅數千家,虜獲萬餘口。③《魏書》卷三〇,頁720。

查《魏書·地形志》,高平郡所領高平縣下有“胡陸城”。④《魏書》卷一〇六《地形志》,頁2520。高平民衆依山阻湖,激烈抵抗魏軍,或被誅,或遭俘,王琚就是衆多戰俘中的一員。

(王琚)泰常中被刑入宫禁,小心守節,久乃見敍用。⑤《魏書》卷九四《閹官傳·王琚》,頁2015。

判斷王琚在高平之戰中成爲俘虜,時間(泰常年間)、地點(高平郡籍)吻合,於情理亦通——被刑入宫,戴罪之身,故而小心謹慎,久乃得敍用。翻檢《魏書·閹官傳》,可知王琚的遭遇不是特例,戰俘是北魏宦官的重要來源。段霸,“太祖初遣騎略地至雁門,霸年幼見執,因被宫刑”。趙黑(《北史》作“趙默”),“生而涼州平,沒入爲閹人”。孫小,初爲赫連夏所俘,受宫刑,“會魏平統萬,遂徙平城,内侍東宫”。張宗之,牽涉宗文邕謀反,“被執入京,充腐刑”。⑥《魏書》卷九四《閹官傳》,頁2014,2016,2018。刑餘之人,無所依憑,易被操弄,易得信任。馮氏太和秉政,王琚等宦官内衡樞密、外刺要州,射爵佩綬、勢熏朝野,自是北魏政治史一景,後文對此將有所闡述。

郭氏本鍾離人,陳連慶猜測她是太武帝拓跋燾南侵時得來的俘虜,①陳連慶《北魏宦官的出身及其社會地位》,《東北師大學報(哲社版)》1983年第6期,頁 96。可以信從。與宦官相類,北魏宫廷中許多女性源自戰俘或罪囚。太武帝保母竇氏,“初以夫家坐事誅,與二女俱入宫”。文成帝皇后李氏,“世祖南征,永昌王仁出壽春,軍至后宅,因得后,及仁鎮長安,遇事誅,后與其家人送平城宫”。②《魏書》卷一三《皇后傳》,頁326,331。魏收《魏書》此卷亡,今本乃以《北史》、《高氏小史》及《修文殿御覽》補綴而成。她們入宫時身份雖低,通過個人努力或是機緣巧合,在生前身後獲得很高的政治地位。與之相較,郭氏的一生漫長豐富、輾轉沉浮,勾連起宫廷政治的幾乎所有重要環節,最終以簡潔低調的方式塵封地下。

根據以上分析,王琚泰常七年(422)被俘,時年十六;郭氏被俘在太平真君十一年(450),時年十九。二人都是北魏對劉宋作戰中獲得的俘虜,這是他們人生經歷中相似的一幕。

三 出賜王琚

郭氏入宫之後的經歷如何呢?

誌文言“爰世祖太武皇帝擇充嬪御,序訓椒庭”。從郭氏後來的經歷看,她僅僅是充備後宫,和太武帝應該沒有實質上的婚姻關係。正平二年(452),太武帝拓跋燾去世,郭氏時年二十一。太武帝死後,他的後宫被文成帝拓跋濬繼承,郭氏正在其中,因而誌文留下這樣的記載,“帝祚既潛,作配神鼎”,又言“昇蹈乾闌,不虧琴瑟之和”。郭氏“作配神鼎”,影響到她後來的命運,這和北魏處理宫人的政策有關。

宫人積壓到一定數量會被放免,原因有二。一是發生自然災害,政府減輕財政負擔,增加勞動力,安撫民心。因頻有水旱,明元帝永興三年(411)春發詔,“其簡宫人非所當御及執作伎巧,自餘悉出以配鰥民”。①《魏書》卷三《太宗紀》,頁51。魏收《魏書》此卷亡,今本補自魏澹《魏書》。太和十一年(487)歲穀不登,孝文帝“詔罷起部無益之作,出宫人不執機杼者”。太和十三年,“州鎮十五大饑”,九月“出宫人以賜北鎮人貧鰥無妻者”。②《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頁162,165。二是彰顯執政者德行。太延元年(435),太武帝“出太祖、太宗宫人,令得嫁”。③《魏書》卷四上《世祖紀上》,頁84。孝文帝曾在太和二年、三年、五年數次放免宫人,李彪總結太和德政,有言曰“單宫女以配鰥,則人無怨曠矣”。④《魏書》卷六二《李彪傳》,頁1382。

前代宫人除了被放免,還會用以出賜權貴。雖然文成、獻文兩朝不見大規模放遣宫人的記載,檢諸史料,還是可以發現出賜宫人的零星事例。陸叡母張氏,“本恭宗宫人,以賜麗,生叡,麗之亡也,叡始十餘歲”。⑤《魏書》卷四〇《陸叡傳》,頁911。陸麗死於和平六年(465),陸叡當時十餘歲,則陸麗得賜張氏在文成帝時期。元鬱妃慕容氏,文成帝和平二年(461)入宫,獻文帝時期由馮太后賜予元鬱。⑥元鬱及妃慕容氏墓誌,山西省大同市出土,據拓片可知誌高108、寬80釐米,35行,滿行47字,誌蓋5行,行8字。拓片收入趙君平、趙文成編《秦晉豫新出墓誌蒐佚》,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頁16。王連龍《新見北朝墓誌集釋》亦收入拓片,並附有録文及考釋,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3年,頁1—10。慕容氏延昌四年(515)卒,享年六十三,則其生於興安二年(453)。誌文言“齠年九歲,詔太常而禮迎,侍幄於禁帷”,則慕容氏入宫在和平二年(461)。又言“大行晏駕,文明馭世,以王景穆皇帝之孫,濟陰王之元子,仁懿沖亮,恭慈朗允,百揆之寄可憑,萬基之重勘托,遂以國風賜嬪爲妃”,可知元鬱得賜慕容氏在獻文帝時期。針對婚娶喪葬“風俗仍舊、不依古式”的情況,高允曾向文成帝進諫云:

今諸王十五,便賜妻别居。然所配者,或長少差舛,或罪入掖庭,而作合宗王,妃嬪藩懿。失禮之甚,無復此過。①《魏書》卷四八《高允傳》,頁1074。

當時北魏諸王年滿十五就賜予配偶,令他們别居一處。出賜的宫人或是比諸王年長,易色衰致譴;或是因罪入掖庭,身份低微。在高允看來,婚姻首當重門第,娶妻應該視德行,他希望以華夏禮制約束拓跋舊俗,改變諸王“失禮之甚”的婚配方式。北魏將十五歲視爲男子的成年期,因而十五歲通常也是拓跋男子的婚齡。②謝寶富《北朝婚喪禮俗研究》,北京,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頁1—4。從高允“矯頹俗”的努力中可以看出,諸王年十五得賜宫人,是北魏歷史上長期存在的制度。

放免宫人,面向鰥夫貧民,出賜宫人,達官勳貴受益。北魏處理宫人的兩種辦法有時會並用,郭氏被賜予王琚就是這樣的情況。王琚得賜郭氏,“年七十餘”,③《魏書》卷九四《閹官傳·王琚》,頁2015。必在承明元年(476)與太和十年(486)之間。這段時間放免宫人有以下幾次:

太和二年二月,“行幸代之湯泉,所過問民疾苦,以宫人賜貧民無妻者”。

太和三年二月,“幸代郡溫泉,問民疾苦,鰥寡者以宫女妻之”;七月,“詔宫人年老及疾病者,免之”。

太和五年二月,馮太后與孝文帝東巡中山、信都,“免宫人年老者還其所親”。④《魏書》卷七上《高祖紀上》,頁145,146,150。

前三次放免都在代地,意在慰民疾苦。太和五年放免宫人在馮太后與孝文帝東巡期間,郭氏很可能在這次放免中被賜予王琚。作此推測有如下理由:首先,馮太后與孝文帝東巡,僅有太和五年這一次。王琚時任冀州刺史,高祖、文明太后過信都,“親幸其家,存問周至”。第二,太和五年,王琚七十五歲,與“年七十餘”的記載相合。第三,“免宫人年老者還其所親”,太和五年郭氏五十歲,大概她在北方沒有親人,正是“老無所依”。王琚和郭氏都是來自南方的俘虜,又同在宫中服務多年,擁有相似的生命記憶與共同的生活經歷。也許是考慮到這些,馮太后將郭氏賜予王琚,促成他們的結合。

如果以上判斷不誤,郭氏出賜在太和五年,王琚時年七十五,郭氏時年五十。身爲宦官的王琚已過古稀,郭氏亦已年老,馮太后安排這樁政治婚姻,有沒有别的原因呢?

四 保母身份

郭氏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入宫,太和五年出賜,宫闈生活長達三十年,歷經太武、文成、獻文、孝文四朝。如前所述,郭氏在太武、文成兩朝僅僅充備後宫。從和平六年(465)文成帝崩,到太和五年(481)“降饋台岳”,十六年間郭氏的經歷在墓誌和史傳中完全空白。王琚獲賜郭氏之時,爵高平王。閹官封王,與女主執政的特殊政治環境有關,然而王爵貴重,馮太后不會把一個普通宫女嫁給王琚,郭氏一定擁有和“高平王”大致匹配的特殊身份。試圖復原郭氏這段時間的經歷、推定她在宫闈中的身份,雖然面臨着史料缺乏的嚴重困難,但是尚不至於墮入“無米之炊”的窘境。

幸運的是,北魏其他宫廷女性的墓誌爲我們提供了一絲線索。文成帝嬪耿氏墓誌,1913年出土於河南洛陽城北安駕溝村南,①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頁17。現藏遼寧省博物館。據拓片可知誌高43.5、寬38.3釐米,18行,滿行20字。①趙萬里《漢魏南北朝墓誌集釋》卷二,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年,葉6A,圖版二三,葉15A;又見《石刻史料新編》第3輯(3),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年。該墓誌的拓片收録信息,見梶山智史編《北朝隋代墓誌所在総合目録》,頁38—39。誌主耿氏,延昌三年(514)六月十九日卒,②據毛遠明校注,誌文中“歲馭鶉火”指甲午年,“月應林鐘”指農曆六月,見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4),北京,線裝書局,2008年,頁254。查《二十史朔閏表》,延昌三年歲當甲午,六月朔日爲戊寅日,則十九日爲丙申日,與誌文“十九日丙申薨於京師”的記載相合。七月十五日葬,享年七十二。爲了方便與郭氏墓誌對照,現録文如下。

大魏高宗文成 皇帝嬪耿氏墓志銘/

嬪鉅鹿宋子人也。氏胄之來,其從遠矣,標名族於西/周,炳炎宗於東漢,其先漢大將軍新興侯耿況之後/也。祖誕,燕朝使持節、鎮東將軍、幽州刺史。父樂, 聖/世威遠將軍、博陵太守。嬪禀坤靈之秀氣,資芳質於/神境,整締服於深閑,飛喈聲於天闕。 高宗誕載,選/御椒房,訓德内充,雍禮外著。

乾光潛晦,任還天性,/嬪固節不移,誓畢宫掖, 上以母儀聿顯,委保嬪御。/春秋七十有二,天禄永終,歲馭鶉火,月應林鐘,十九/日丙申薨於京師,哀痛感於 極陽,追贈過於殊限,/依禮送終,備御東園,以七月辛酉堋於洛陽西嶺。追/述景行,而作銘曰:/

英英嬪德,資業靈純,行皎素月,志潔青雲。和風已畅,/馨禮斯芬,如何不弔,懺我良人。天津永晦,金鏡無光,/松門轉蕪,石道唯荒。陰蘿落莫,浮草生堂,慊塵不拂,/琴朽誰張。暝暝長夜,曀曀悠,景命斯墜,人謝靈存。/高山仰止,遺道餘尊,敬刊玄石,以銘幽魂。/

延昌三年七月十五日刊石銘記。③趙超《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頁73—74。

文成帝死後,耿嬪有機會“任還天性”,即出賜或放免,但她立志守節,於宫中終老。耿氏因“母儀聿顯”而被選以“委保嬪御”,此後她一直在宫内爲保母。細讀耿氏墓誌,可以發現和郭氏墓誌有諸多相似之處。耿誌言“訓德内充,雍禮外著”,郭誌云“素德内婉,雍禮外章”;耿誌“和風已畅,馨禮斯芬”,郭誌“仕神已畅,四禮斯諧”;耿誌“追述景行”,郭誌“褒述景行”。除此之外,兩誌尚有重合之文,例如“天禄永終”、“天津永晦”、“景命斯墜”、“以銘幽魂”。耿氏與郭氏同爲前代宫人,卒年相近,且誌文雷同,似乎暗示着兩人具有相似的身份地位。①文中所舉雷同之處,或是褒美之詞,或是誌尾銘詞,那麽耿、郭二誌的相似,可不可以視爲墓誌中的常見現象呢?要回答這一問題,須參照更多宫廷女性的墓誌,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顯祖獻文皇帝第一品嬪侯夫人墓誌銘、魏故貴華恭夫人(王普賢)墓誌銘、大魏高祖九嬪趙充華墓誌、大魏顯祖成嬪墓誌、魏故高宗耿(壽姬)嬪墓誌銘、魏瑤光寺尼慈義(高英)墓誌銘、魏故世宗宣武皇帝第一貴嬪夫人司馬(顯姿)氏墓誌銘、魏故充華嬪盧(令媛)氏墓誌銘、魏帝先朝故于(仙姬)夫人墓誌、魏故世宗宣武皇帝李嬪墓誌、魏故胡(明相)昭儀墓誌銘,見於趙超《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頁 42,69—70,74,78,102,120—121,127—128,180,184,209—210;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所收録文昭皇后高照容墓誌,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頁89。這些誌文中,絶不見有如耿、郭二誌相類者。從耿氏墓誌可以看出,即便在馮太后治下,保母羣體依舊存在並發揮作用。這方墓誌與郭氏墓誌相互映照,既形成了郭氏身份的旁證,也提供了探討獻文、孝文兩朝保母羣體的契機。

郭氏很可能是北魏宫廷中照顧獻文帝、孝文帝的重要保母。首先,郭氏和竇太后、常太后的入宫經歷相似。竇太后,“初以夫家坐事誅,與二女俱入宫”,“太宗命爲世祖保母”。常太后,“以事入宫,世祖選乳高宗”。其次,北魏保母出身低微,經過皇帝遴選、撫養儲君之後地位方有保障,因而多是勤勉謹慎之人。竇氏“操行純備,進退以禮”,“性仁慈,勤撫導”。常氏,“慈和履順,有劬勞保護之功”。①《魏書》卷一三《皇后傳》,頁326,327。郭氏“明嚴有母德”,②《魏書》卷九四《閹官傳·王琚》,頁2015。和“母儀聿顯”的耿氏一樣,同屬宫人羣體中的這一類型。

保母在特定的政治情境中會產生重要影響。晉惠帝賈皇后保母徐義,在賈后與楊駿的鬥爭中有救護之功。《晉賈皇后乳母美人徐氏之銘》云:

永平元年(291)三月九日,故逆臣太傅楊駿委以内授舉兵,圖危社稷。楊大后呼賈皇后在側,視望勢候,陰爲不軌。于時宫人實懷湯火,懼不免豺狼之口,傾覆之禍,在于斯須。美人設作虛辭,皇后得棄離,元惡駿伏罪誅。③趙超《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頁9。

北魏道武帝創立“子貴母死”之制,④《魏書·皇后傳》史臣曰,頁341。儲君生母既死,即位之後轉奉保母爲太后。⑤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一四“保太后”條,王樹民校證本,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頁299—300。保太后權重,決斷軍國大事,參與君位傳承。太武帝保母竇氏,“世祖征涼州,蠕蠕吴提入寇,太后命諸將擊走之”。⑥《魏書》卷一三《皇后傳》,頁326。據《世祖紀下》,太平真君元年(440)秋七月丙申,皇太后竇氏“崩於行宫”,⑦《魏書》卷四下,頁93。説明竇氏直到臨死前還在參與拓跋政權北巡陰山的活動。⑧北巡陰山在太武一朝的政治、軍事意義,參看何德章《“陰山卻霜”之俗解》,《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2輯,武漢大學出版社,1993年,頁107—110。文成帝保母常氏,驗問皇儲,賜死獻文帝生母李氏。⑨《魏書》卷一三《皇后傳》,頁331。孝明帝爲皇儲之時,“至於出入,左右乳母而已,不令宫僚聞知”。瑏瑠延昌四年(515)宣武帝崩,宦官王溫“於卧中起肅宗,與保

瑏瑠 《魏書》卷五八《楊昱傳》,頁1291—1292。母扶抱肅宗,入踐帝位”。①《魏書》卷九四《閹官傳·王溫》,頁2031。由此可見,孝明帝的成長及成功即位,背後都有保母的身影。主持孝明帝撫養事宜的這位保母,雖然沒有在史傳中留名,她的墓誌卻完整保存下來並重見天日。比丘尼統慈慶墓誌,1923年陰曆三月出土於河南洛陽城東北東山嶺頭村東南五里小塚内,誌石厚三寸。②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頁26。拓片收録信息見梶山智史編《北朝隋代墓誌所在総合目録》,頁48—49。據拓片可知誌高、寬皆65釐米,26行,滿行26字。誌主慈慶,正光五年(524)五月十八日葬,享年八十六。現將誌文節録如下,趙萬里結合傳世文獻和石刻史料對慈慶墓誌的關鍵信息作了精煉注解,在此一并引用,以括號内楷體標示。

尼俗姓王氏,字鍾兒,太原祁人。……值玄瓠鎮將(《魏書·地形志》:“豫州治懸瓠城。”)汝南人常珍奇據城反叛,以應外寇。王師致討〔《魏書·顯祖紀》:“天安元年(宋明帝泰始二年)九月,劉彧司州刺史常珍奇以懸瓠内屬。”又《畢衆敬傳》:“常珍奇汝南人,劉駿司州刺史。遣使請降,顯祖遣元石率衆赴之。歲餘,乘虛於懸瓠反叛,石往討,大破之,珍奇逃免。”〕,掠沒奚官(時尼年二十八),遂爲恭宗景穆皇帝昭儀斛律氏躬所養恤,共文昭皇太后有若同生(文昭皇太后即宣武帝母高氏,見《魏書·后妃傳》)。太和中,固求出家〔《后妃傳》:“昭后自代至洛陽,暴卒,或云馮昭儀(即孝文幽后)遣人賊之。”乃太和中事。疑尼固求出家以此。〕,即居紫禁。尼之素行,爰協上下,秉是純心,彌貫終始。由是忍辱精進,德尚法流,仁和恭懿,行冠椒列。侍護先帝(謂世宗)於弱立之辰,保衛聖躬(謂肅宗)於載誕之日。雖劬勞密勿,未嘗懈其心,力衰年暮,莫敢辭其事。寔亦直道之所依歸,慈誠之所感結也。正光五年尼之春秋八十有六,四月三日忽遘時疹,出居外寺。其月廿七日,車駕躬臨省視,自旦達暮,親監藥劑。逮于大漸,餘氣將绝,猶獻遺言,以贊政道。五月庚戌朔七日丙辰遷神于昭儀寺(《洛陽伽藍記》一:“昭儀尼寺,閹官等所立。”)。皇上傷悼,乃垂手詔曰:尼歷奉五朝(尼入魏宫,當在獻文帝皇興初,歷孝文、宣武、孝明三帝。誌云五朝者,數景穆言之也。),崇重三帝(謂孝文、宣武、孝明三帝。),英名耆老,法門宿齒。并復東華兆建之日,朕躬誕育之初,每被恩敕,委付侍守。……中給事中王紹鑑督喪事,贈物一千五百段,又追贈比丘尼統。……征虜將軍、中散大夫、領中書舍人常景文(《魏書·常景傳》:“景領中書舍人,正光初除龍驤將軍、中散大夫,進號征虜將軍。”此誌作於正光末,敍景歷官與傳正合。史稱“景有才思,雅好文章”。其文筆傳世者,除此誌及本傳所收司馬相如、揚子雲等四賢讚外,僅元鷙墓誌及《洛陽伽藍記》一引《洛橋銘》而已。),李寧民書(魏誌中附著書撰人名氏,僅此一見。)。①趙萬里《漢魏南北朝墓誌集釋》卷五,葉52A,圖版二三九,葉144B;又見《石刻史料新編》第3輯(3),頁137,圖版二三九,頁560。趙超《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頁146—147。

誌文極盡贊美之詞,表彰慈慶爲延續北魏皇統作出的貢獻。因爲和宣武帝生母高氏“有若同生”的特殊情誼,慈慶扶持宣武帝渡過了太和末期艱難險惡的歲月,宣武帝因此對慈慶信賴有加,將年幼的孝明帝交由她撫養。是以誌文有言“侍護先帝於弱立之辰,保衛聖躬於載誕之日”,孝明帝詔書亦云“并復東華兆建之日,朕躬誕

育之初,每被恩敕,委付侍守”。由於劬勞撫養產生的恩情,慈慶臨終之前,孝明帝親自探問,誌文中留下了“車駕躬臨省視,自旦達暮,親監藥劑”這樣溫情脈脈的記載。慈慶死後,孝明帝派遣近臣監護喪事,賻賜甚豐,追贈比丘尼統。慈慶墓誌的撰寫人和書寫人皆是一時之選,尤其是撰者常景,“以文義見宗”,長於碑誌銘詞。①《北史》卷四二《常景傳》:“宣武季舅護軍將軍高顯卒,其兄右僕射肇托(常)景及尚書邢巒、并州刺史高聰、通直郎徐紇各作碑銘,並以呈御。帝悉付侍中崔光簡之,光奏景名位乃處諸人之下,文出諸人之上,遂以景文刊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1555。慈慶的經歷也反映出北魏宫廷中保母羣體的共同特徵:戴罪入宫(“值玄瓠鎮將汝南人常珍奇據城反叛,以應外寇,王師致討,掠沒奚官”)、勤勉謹慎(“雖劬勞密勿,未嘗懈其心,力衰年暮,莫敢辭其事”)、參決政事(“逮於大漸,餘氣將絶,猶獻遺言,以贊政道”)。

這裏我們應該保持謹慎,因爲上述特徵最終得以凸顯,需要經過不同形式的歷史書寫,而歷史書寫是不透明的。史傳、墓誌中對保母形象的書寫傾向,至少可以反映出當時的政治環境對皇帝保母這一角色的某些期待。保母撫育儲君是“子貴母死”制度的衍生物,在拓跋政治體華夏化的進程中,源自草原政治傳統的“可敦”向着華夏禮制中的“皇后”轉型,臨時出現的保太后成爲居於二者之間的調節閥和節拍器。順應這種要求,理想中的保母應當既能存續皇統,又能保持謙退。根據《皇后傳》的記載,竇氏作爲北魏第一位保太后,自知出身低微,主動提出了不從帝陵、別葬他處的要求。

初,后嘗登崞山,顧謂左右曰:“吾母養帝躬,敬神而愛人,若死而不滅,必不爲賤鬼。然於先朝本無位次,不可違禮以從園陵。此山之上,可以終托。”故葬焉。別立后寢廟於崞山,建碑頌德。①《魏書》卷一三《皇后傳》,頁326。

竇氏的身後葬制被文成帝乳母常太后承襲,常氏別葬於廣寧磨笄山,“依惠太后故事”。在這種謙退形象之外,我們依然可以發現竇太后對北魏軍政大事的參與,以及常氏在文成帝時期逐漸形成一支顯赫的“外戚”勢力。②《北史》卷八〇《外戚傳》,頁2675—2676。關於常氏弄權的考察與分析,參看李憑《北魏平城時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頁169—185。慈慶臨終前“猶獻遺言,以贊政道”,如果考慮到她的出家人身份,就更能反映出保母作爲政治角色的複雜多面。保母個人經歷和個人形象的複雜多面,正是宫廷政治具體情境的寫照。

如果説北魏其他時期的保母形象在不同類型的歷史書寫中或多或少受到遮蔽,那麽獻文、孝文兩朝的保母在文獻中則完全陷入“失語”狀態。在常氏主導的北魏後宫中成長起來的馮太后,耳濡目染,多所習記,臨朝秉政之後直接吞并了保母的政治功能。文成元皇后李氏被常太后賜死,其時獻文帝兩歲。同樣的悲劇又發生在孝文帝母子身上,獻文思皇后李氏被馮太后賜死,孝文帝也只有兩歲。馮太后搶奪皇儲撫養權是爲攫取權力,“子貴母死”制度在她手中開始扭曲。③田餘慶《北魏後宫子貴母死制度的形成和演變》,原刊《國學研究》第5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收入田餘慶《拓跋史探(修訂本)》,北京,三聯書店,2011年,頁45—46。年幼的儲君需要撫育,而馮氏面對大量政務,很難做到“躬親撫養”,保母的協助不可或缺。只是保母們處在馮太后的嚴格控制之下,難有作爲,故而《魏書》沒有留下關於她們的記載,這是政治權力壓抑歷史書寫的生動例證。

將郭氏理解爲孝文帝的保母,那麽太和五年(481)馮太后將她出賜王琚這一舉動,就具備了某種政治意義。郭氏、耿嬪與馮太后曾經同屬於文成帝的後宫,此番淵源使得馮太后樂意讓她們參與年幼儲君的撫養事宜。然而保太后常氏弄權,驗問皇儲、賜死獻文帝生母,馮氏因此方登后位。有過此番經歷,她絶不會允許任何一位保母釋放出政治能量。郭氏比馮太后年長十一歲,歷經四朝,撫育二帝,在北魏後宫有很深的資歷。自常太后以來,郭氏一直是宫内的重要保母,兩位太后對皇儲的撫養須要通過她來實現。太和年間,她的身體、精力都還不錯(她活了八十歲),一旦孝文帝的子嗣降生,郭氏或多或少會介入撫養事宜。對馮太后而言,郭氏這樣一個老資格的保母總是潛在的威脅。太和五年,孝文帝十五歲,已經婚配,不久將有子嗣(孝文帝長子元恂、世宗宣武帝元恪皆生於太和七年)。至於未來儲君的撫養者,馮太后屬意的人選當然是已經入宫的馮熙之女。出於馮太后自己的安排,她和孝文帝的關係被複制在未來皇后和未來儲君身上,所以《南齊書·魏虜傳》將小馮皇后記作元恂的生母。①《南齊書》卷五七,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頁996。北魏宫廷中的繼承格局和撫養事宜即將另起爐竈,郭氏這樣的“老人”也就不必仰仗。

郭氏辛勞勤勉,協贊馮太后甚多,大概和孝文帝的感情也很好,總得找出合適的、巧妙的辦法讓她從皇帝身邊離開。王琚雖然身爲宦官,但深得馮太后倚重,擔任要職、擁有高爵,如前所述,他和郭氏擁有相似的生命記憶與共同的生活經歷。在馮太后看來,能夠出賜王琚,對郭氏而言是不錯的歸宿。太和五年,馮太后在這個恰當的時間點“免宫人年老者還其所親”,消除了掌控皇儲的一個隱患。這些“老人”大概是一個特殊羣體,與太和初年放遣的、用以配賜鰥寡的宫人不同,她們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保母。只是這些人不像郭氏資格那麽老、地位那麽高,大概也沒有誰像郭氏一樣嫁給了擁有王爵的人,所以身後湮沒無聞。

出嫁王琚,是馮太后的政治手腕,並非郭氏自願。正是因爲郭氏在宫中的地位,王家“内外婦孫百口,奉之肅若嚴君”。①《魏書》卷九四《閹官傳·王琚》,頁2015—2016。郭氏十九歲入宫,在宫闈中生活了三十年,五十歲下嫁王琚,在王家生活了三十年。兩段經歷在墓誌中都有反映,有限的誌文將敍述重心放在她的前半生,也許是她本人更爲看重,也許是王家後人刻意榮顯她的宫闈經歷。

五 扶老南遷

據《魏書·趙黑傳》,趙黑在馮太后和孝文帝東巡期間得到嘉獎,“轉冀州刺史,太和六年秋薨於官”。②《魏書》卷九四《閹官傳·趙黑》,頁2017。太和五年王琚尚在信都任職,他在當年跟隨馮太后和孝文帝返回平城,留下的冀州刺史職位由趙黑接任。王琚回到平城,“拜散騎常侍,養老於家,前後賜以車馬衣服雜物不可稱計”。③《魏書》卷九四《閹官傳·王琚》,頁2015。王琚的朝舊身份、郭氏宫廷淵源,都是王家得此恩寵的原因。王琚降爵爲公當在太和十六年(492),“制諸遠屬非太祖子孫及異姓爲王,皆降爲公”,④《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頁169。所以郭氏墓誌所記王琚爵位爲高平靖公,謚號與《魏書》所載相合。

馮太后執政,倚仗宦官、恩倖與内侍,利用他們監察百官、控制地方,宦官得以進爵封王、出刺要州。⑤何德章《“陰山卻霜”之俗解》,《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2輯,頁115—116。馮太后辭世,宦官繼續得到孝文帝的信任和優待。一方面,孝文帝終其一生處在馮太后的陰影之下,家庭悲劇接連發生,他的内心被一種强烈的不信任感籠罩。另一方面,每每在關鍵時刻,孝文帝最親近的又恰恰是馮太后遺留的這些宦官。抱嶷,太和十九年(495)應詔赴洛陽,被授予刺史職位從駕南征,常常隨侍孝文帝左右,乘馬出入行禁之間,與司徒馮誕同例。①《魏書》卷九四《閹官傳·抱嶷》,頁2022。成軌,以謹厚著稱,善於瞻候容色,孝文帝有所需求總能及時奏禀安排,因而甚得歡心,從駕南征,專門負責御食。孝文帝抱病,成軌常居禁中侍奉,晝夜無懈。②《魏書》卷九四《閹官傳·成軌》,頁2030。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病重之際,夜卧含溫室處置幽皇后馮氏。《魏書·皇后傳》曰:

后臨入,令閹人搜衣中,稍有寸刃便斬。后頓首泣謝,乃賜坐東楹,去御筵二丈餘……后乞屏左右,有所密啓。高祖敕中侍悉出,惟令長秋卿白整在側,取衛直刀柱之,后猶不言。高祖乃以綿堅塞整耳,自小語呼整再三,無所應,乃令后言。③《魏書》卷一三,頁334。史籍爲我們留下這樣一段動人而難解的記述,幽皇后和孝文帝説了什麽已經無從知曉。透過這段文字,可以感受到孝文帝對幽皇后的深深戒備,以及對長秋卿白整的信任,而幽皇后和白整,都是馮太后時代的遺留。

太和十八年,王琚“扶老自平城從遷洛邑”,其時王琚八十八歲,郭氏六十三歲。北魏宦官封王者有王琚、趙黑、張祐,趙、張二人分别死於太和六年、太和十年。遷洛之際,王琚是資格最老、爵位最高、最受尊崇的宦官,受他影響的政治勢力頗爲可觀。王琚扶老南遷,至少有兩重意義。其一,馮太后執政以來逐漸崛起的宦官勢力支持孝文帝遷都洛陽,孝文帝擁有一羣隨侍左右、始終可以信賴者。南遷之初,洛陽營構尚未完成,鄴城地位突出,沒有鄴城及附近地區支持,孝文帝的遷都計畫難以實現。文成帝以來,冀、定、相三州逐漸成爲北魏經略中原的重心所在,馮太后治理這一地區的重要幫手正是宦官勢力。得到王琚支持,孝文帝方能更好地運用馮太后留下的政治遺產。其二,王琚以八十八歲高齡捨家南遷,能夠起到宣傳上的榜樣作用,對反對遷洛者形成强大的輿論壓力。反對者如元丕,雖稱元老,當時亦不過七十多歲,①元丕卒於景明四年(503),享年八十二。《魏書》卷一四《元丕傳》,頁362。己方陣營中有王琚這樣的耆舊,有助於孝文帝壓平“保守派”的聒噪。

孝文南遷,是“一場突發的政治事件”,②何德章《論北魏孝文帝遷都事件》,原刊《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5輯,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年,收入何德章《魏晉南北朝史叢稿》,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頁2。營建洛陽耗時長久。③根據逯耀東的考察,參與洛陽新都營建的李沖、蔣少游等人,同時也是孝文帝改建平城時各項重要工程主持人,他們完成平城的改建工程後,又立即參與洛陽新都的規建工作。因此,洛陽的宫城建築與坊里制度都受到平城建築的影響。氏著《從平城到洛陽——拓跋魏文化轉變的歷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頁160。宣武帝時期,爲勸諫車駕幸鄴,李平曾有上表:

嵩京創構,洛邑俶營,雖年跨十稔,根基未就。代民至洛,始欲向盡,資產罄於遷移,牛畜斃於輦運,陵太行之險,越長津

之難,辛勤備經,得達京闕,富者猶損太半,貧者可以意知。④《魏書》卷六五《李平傳》,頁1451。雖然營建洛陽花費了十年時間,但是根基尚未牢固。代民遷洛冒着極大風險,錢財在漫長的道路中用盡,馬牛牲畜不堪轉運之苦而斃命。路途艱險,須要翻山渡河,辛苦備嘗,方能抵達新都。富人尚且折損大半資財,窮人的情況可想而知。李平表中所言,能夠反映代民遷洛的艱辛歷程。任城王元澄談及“代遷之衆”始達洛陽時的情形,“居無一椽之室,家闕儋石之糧”。⑤《魏書》卷一九《任城王澄傳》,頁466。王琚以“朝舊”身份支持遷都,路途險遠、資產耗費,孝文帝“遣左右勞問之”。其時洛陽尚顯荒涼,條件不比平城,王琚生活上遭遇困難,自陳“家多乏”,孝文帝投桃報李,“賜帛二百匹”。①《魏書》卷九四《閹官傳·王琚》,頁2015。類似的例子還有成淹,“時遷都,高祖以淹家無行資,敕給事力,送至洛陽,並賜假日與家累相隨”。②《魏書》卷七九《成淹傳》,頁1754。

太和十八年南遷,孝文帝親自返回平城主持,意義重大。王琚不顧高齡,捨棄平城優厚的物質條件(之前的賞賜不可勝計)“從遷洛邑”,顯示了勇氣和眼光。根據王琚晚年的這次政治選擇,可以猜想他在泰常以來的宫廷鬥爭中不會無所作爲,只是史籍中不見記載。王琚能夠獲得“羽真”稱號,緣於長期擔任内侍之職,也因他在南遷時起到了關鍵作用。王琚高齡,史載郭氏長於治家,南遷路上、抵洛之後,許多瑣事應由她操持,王家作出遷洛決定,想來也有郭夫人影響。

太和二十年(496),王琚卒,郭氏時年六十五。王琚死後,内外婦孫百口對郭氏敬畏有加,“奉之肅若嚴君,家内以治”。③《魏書》卷九四《閹官傳·王琚》,頁2016。王琚有養子寄生,早亡未能襲封,寄生子蓋海,襲王琚爵,官至青州樂陵太守。郭氏與王琚合瘞於北嶺之芒,誌文言“褒述景行者追慕之心,刊名金石者孝子之志”,她的喪事應該是由王家後人料理。宦官楊範,文成帝時坐宗人劫賊而受宫刑,“爲王琚所養,恩若父子,往來出入其家”。④《魏書》卷九四《閹官傳·楊範》,頁2029。楊範得寵於胡太后,王琚身後,王家或許得惠於楊範。

永平四年(511),郭氏走完了自己漫長曲折的一生之路,享年八十。身後僅僅留下刻有二百二十九字的墓誌,以及《王琚傳》中的隻言片語。

小 結

北魏歷史在不同時期以不同的節奏、程度發生變革。如前所述,馮太后在華北地區推行改革的重要幫手是出刺地方的宦官,人事任命烙有馮氏個人色彩,變革的動力自太武帝廓清北方以來一以貫之。《魏書·高宗紀》載有多封措辭嚴厲的詔書,北魏自文成帝時期開始,地方行政逐漸受到來自皇權的强大壓力,這正是太和改制的先聲。所謂“太和之政”,内有宫廷政治,外有行政改革,是一個以皇帝爲中心逐漸向外延展的多層次政治場景。郭氏以母德聿顯,參與皇儲撫育,身歷太后專權。王琚以恭謹見知,内衡樞密,外鎮要藩。王、郭二人,串聯起太和之政諸多重要環節,這正是以墓誌爲中心探討二人經歷的意義所在。

保母是左右北魏宫廷政治的重要力量,她們在“子貴母死”制度下撫養皇儲,注定出現在某些重要的政治場景之中,扮演非同尋常的角色。而她們大多出身低微,保母身份又帶有揮之不去的“體制外色彩”,在歷史書寫中不免被壓抑、被忽視,成爲“權力中心附近的邊緣人羣”。曾經活躍於北魏宫廷的衆多保母,在正史中幾乎沒有留下可尋之迹,像保太后竇氏和常氏那樣的顯赫人物畢竟只是極少數。所幸出土墓誌不僅爲我們提供了北魏保母的全新歷史信息,而且刺激我們重新檢視、發掘、解讀傳世文獻中的相關記載,讓我們有機會重現她們往日的榮光,以及與這些榮光相伴隨的層次豐富的歷史場景和驚心動魄的歷史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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