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者(组诗)
2017-01-29小米
●小米
潜伏者(组诗)
●小米
想起天池
枯坐的一刻,突然想起一处水泊——那是
家乡的天池。
我几乎每年都去看望它一次。
每年都在池边走走、看看,在它身边的林子里
坐下来,形同野草,体验树下的荫凉。
乘不乘游船倒在其次。
我只要见见深蓝即可、看看白云即可,
在水边享用一次风的爱抚,亦无任何不可。
天池藏在深山荒野中,已足够大、却不著名,
——这很好。我知道爱它的人
明白它;懂它的人,会爱上它。
池水极深,深到无法测量,还清澈,
从未浑浊过。在岸边,我看见它
把东岸的波纹,非得传达到西岸,
把南岸的感动非得送到北岸才罢休。
但它不把内心的崎岖、艰难,拿到水面上来。
我看见水面比镜子还平、比玻璃更平,
岁月、创伤,在它的脸上,了然无痕。
冬日即景
大地万顷苦寒。
草木已付出,泥土也休整,我只能坦然。
比纸还薄的阳光镶满了山川,
不想暴露祖国的皮肤,不愿像风,一去无踪。
像一块石头,我不动——
只接受,只呈现,只在心里,存着一场春梦。
冷山
母羊啃着秋后的草。在吃草的间隙,
抬头望望远处的冷山,暮色深沉。
矮小的母羊使冷山
更高更冷了。草也越来越枯黄。
霜从山顶一日一步、走到山下,穿在羊身。
母羊抖了抖这件冷袄,咩咩叫了两声。
母羊抬头看了看身边的羊群,又低下了头——
它说出来的冷,除了它自己,并无一只羊响应。
潜伏者
我已不想说。当夜色
覆盖了天下,只有星星在头顶,闪烁其言词。
我不说什么。山已退隐,大地藏而不露。
我已说不出。我只潜伏在自我的进程中。
石头的故事
河水浅了,河面低了,只有河床一天天抬高。
河中或河边的卵石上露出了泥垢,大河奔流的从前,
看不清、看不出来,现在那么醒目。
这些泥垢积聚的过程,何其漫长,几乎涵盖了
河流的春天、夏天、秋天。这些石头积聚泥垢,
只为流走的河水,更加清澈。
这些被河流忽略在河岸和河底的石头,
继续被河忽视。这些走不了的石头,
满身脏污,一脸无辜,不说什么。
只要依偎在河身边,就无任何不可。
醉船
酒后,午夜,我独自醒来,
嘴唇已干裂,喉咙着了火,在漆黑的湖面,
梦见一条大河,流入肚腹,润泽肠胃。
但我看不见这条河,亦难触摸这条河。我在湖上。
我不知我身在湖上,跟托举生命的水,近得不能更近。
我的嘴身体一样张开着,像一只空杯,四肢如浆。
我已不能开动这条船。
也怪我,一直不想给船
装一台发动机。我也不想叫一条更大的船来,
把我的小船,拖走。现在,风不吹来,
帆低垂,桨罢工,只留我在午夜的湖心,
像自由落体,飘荡但不沉没。
毛毛雨的故事
下在山顶上的,是雪;下在山下的已经不是雪,
是毛毛雨。雪在降落途中化成了雨,这雨仍像
雪一般轻柔。不在户外就感受不到。
在冬天的午夜,我的身体欢呼着,直奔户外,仰面朝天,
我让毛毛细雨吻着干裂的脸。
我是从热烘烘的空调屋出来的,身上微微出汗,久不亲近自然。
毛毛细雨却有一点凉,但也不是太凉,
它刚好凉到让我清醒的程度,却不至于把我淋湿。
在夜色中
我喜欢淹没在夜色中,不喜欢被发现,
我不是发光体,只是一个
独自陶醉的物体,反射光线的物体。
不做见不得人的事,但我依然喜欢沉浸在夜色中。
——在夜色中,我坦然、安定。我更自我。
一旦裸露在众人的注视里,我就不自在了,
不自信了。我值得大家看看吗?
我常因此质疑我自己。在夜色中,我无这种感觉。
在夜色中,像一块夜色,我只期待明天缓慢临近,
曙光刚到,就可呈现晨露,不惹一尘。
一盆花
在阳光的露台上,风不吹来,身边寂静。
一株小花种于花盆。只开了一朵,伸着脖颈,望着远处。
它看见原野上草木葱茏,被覆盖的大地茂盛而汹涌;
它还看见溪流的挑逗下、那么多乱颤的花枝,正在感动。
但这一朵,捆绑在肥沃的土中,它已不能拔出自己的根。
一颗飞走的石子
一颗不想被压路机碾压到路基中的
小石子,“嗡”地一声,飞了。
我连它的样子都没看清呢,
我连它应有的份量也来不及放在心里
掂量掂量呢,石子就飞了,
看不见它了,虽然飞不了多远,
虽然我可以找到它,并把它
再一次搁在压路机下面,但我不能这么做。
它飞往的地点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它居然不想成为道路的一部分。
它为什么不?它有不做路基的理由吗?
我关心的已经不是这些了。
我关心的是这颗小石子,
它也有选择的权利,更有不被施暴的自尊。
哪怕它渴望成为道路的一部分,却是
谁也不能如此蛮横地,逼它就范。
我很少写到死
我很少写到死,比如今天,此刻,距离清明
仅仅一步之遥。我不由想起了死去的父亲和
更为久远的奶奶,一团模糊的爷爷……如果
有这个必要,我可以上溯到更加遥远的古代,
把我家所有的长辈,都一一地,再温习一次。
但我在沉思。附近的山头,持续着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那一定是
死人的后代,要把死人吵醒。有那个必要吗?
我这么想。他们好不容易,睡了,不醒来了,
就让他们继续睡吧,就让他们继续做梦。
他们不必梦见我,不必梦见春天、别人。
不像我。他们死了,不回来了,什么都
不管不顾了,梦不梦的,也就无甚必要。
如果今天非要做梦,我也不想梦见他们。
如果非要让我做梦,就让我梦见所有人
都平平安安的吧。
别死于车祸、横祸、矿难、战争,
能够寿终正寝。谁要是不明不白地,
突然死了,只能让亲人措手不及,只会让我
添上几声无人听见的、微弱的叹息。
阴雨绵绵
鸟翅割开的天空,无声,它已习惯了
自行愈合。鱼也不曾
把一条瘦弱的溪流,胀破。溪流从不说疼。
当一个絮絮叨叨的人,
在我面前,一直嘀咕,继续嘀咕,
就让她说好了,就让她把肚子里的垃圾
倾泻一空。
她有说的权利和资本,我也没有理由不听,
至少我现在还能容纳这些
语言的泡沫,情感的灰尘。就让她
接着说吧,一直说吧,
就让我浸泡在这场绵绵阴雨中。
坚持
树站在生了它的土地上,不为所动。
穿得了光明,咽得下夜色,呼吸着平庸。
走什么呢走,来来去去的。
选什么呢选,出出进进的。
鱼什么呢鱼,沉了又浮的。
鸟什么呢鸟,上了又下的。
就算有一辆疾驰的货车,或火车,
横过来,树也不怕、不避、不让。
树只想却也是偏要站在生了它的土地上,
你忽视树,你蔑视树,都可以相安无事,
你要是试图挪走这棵树,
树也只好奉陪到底,两败俱伤。
进步,或者转身
我看见一个不满一岁的小女孩,
摇摇晃晃,蹒跚学步。
她的每一次抬脚都似乎憋不住,都夸张,都放肆,
都不是她一步所能到达的。
但她偏要那样走,她想怎样走就怎样走,
她用她认为的方式,
她不怕跌得鼻青眼肿。
她只会跌倒之后,哇哇大哭。
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全都围在她周围,
全都把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
随时打算接住
随时都会跌倒的她。
但这个小女孩,
她看不懂藏在那么多眼睛里的那么多疼爱。
在小女孩的包围圈之外,她的祖爷爷
默默地转身,像一棵老树,
自己把自己的根,不动声色地,挪走了。
这棵老树在岁月里浸泡了那么久,
还是原来的样子。不会再长的样子。
谁知道一棵刚刚发芽的草会长成什么样呢?
谁知道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会开成什么样呢?
这是人们共同的想法。这也是我的想法。
只有他这样的、正在逐渐老去的人,
常常独自出神。像在思考,像在思想。
他安静地坐着,不怎么走,甚至不怎么动。
他走也不会走得那么快,不把步子跨得
那么夸张。
只有他这样的、正在一点点地丧失着的人,
才会步步拘谨,不敢轻举妄动,
也只有他这种日渐式微的人,
得不到亲昵也用不着谁来呵护他。
哪怕转身之后,
他被亲爱的大地,恶狠狠地绊了个跟头。
他的骨裂了,皮肉擦破了,却不觉得疼。
他当然会疼。
但他疼的,不是肉体,
他疼的是不被关注的、孤寂的、渴盼着的心。
一个一直在家的人走了
一个一直在家的人,
离开了家,走了,
他坐过的椅子,空了,他睡过的床也空了,
他常说的话没有人再说,
他喜欢做的事,也无人去做。
他占据的那个位置,现在形同虚设。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你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你却不想说出
不对劲的,究竟是哪儿。
仿佛客厅里少了一件家具,或一件
小小的摆设。像一座山少了一块
谁都假装没有发现的、侧面的斜坡。
一家人都在故意回避他,不提及他。
一家人都明白,他还停在原地,并未真的走开。
不动
一个大湖,你在它的边缘部位
还能看见边缘处的
湖底。你坐在船上,随便往湖心的位置,
随便走了走,
仿佛身在夜色中,你已经看不见湖里
到底有什么了。
除了水——
封闭的、柔软的、坦白的水。
干净。
平淡。
墨守成规。
湖面上的波纹在风和桨的作用下,
偶尔会动。湖底从来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