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记忆观:21世纪档案学理论的新范式
2017-01-29徐拥军
文 / 徐拥军
档案记忆观:21世纪档案学理论的新范式
文 / 徐拥军
档案记忆观是21世纪档案学理论的新范式。档案记忆观有深厚的理论基础:后现代主义思潮为档案记忆观提供了哲学和方法论指导,社会记忆理论为档案记忆观提供了社会学的理论基石,后保管时代档案理论为档案记忆观提供了档案学的理论依据。其主要内涵包括:档案是建构社会记忆的不可替代要素;档案工作是建构社会记忆的受控选择机制;档案工作者是建构社会记忆的能动主体。档案记忆观要求档案观念、档案工作和档案学科转型。
档案记忆观;社会记忆;集体记忆;档案学理论;范式
一、前言
社会记忆、集体记忆是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文化学等领域的重要研究主题。20世纪末以来,档案学界也进入了社会记忆、集体记忆的研究领域。随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工程和各国各种记忆工程的实施,“档案记忆观”逐渐形成。2009年,丁华东指出:“档案记忆观是20世纪末兴起的档案学新观点”[1]。2012年,冯惠玲将档案记忆观的基本观点归纳为:“档案是建构集体记忆重要且不可替代的要素;档案工作者有责任通过自身的业务活动积极主动地参与集体记忆的建构、维护与传承;档案工作者的观念、工作原则与方法对于社会记忆的真实、完整与鲜活产生正面或负面的影响。”[2]目前,档案记忆观已经初具21世纪档案学理论新范式的雏形。
二、档案记忆观的理论基础
档案记忆观的提出具有深厚的理论基础:后现代主义思潮为档案记忆观提供了哲学和方法论指导,社会记忆理论为档案记忆观提供了社会学的理论基石,后保管时代档案理论为档案记忆观提供了档案学的理论依据。
(一)后现代主义思潮
20世纪60年代以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都被后现代主义思潮这一“病毒”感染。档案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档案工作作为一项社会性工作,档案学作为一门社会科学,无疑也深受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
1.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对档案现象的思考。档案是社会进化的产物,而且在复杂的当代社会系统中有着特殊的功能。因此,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开始逐渐关注档案现象。他们认为,档案既是一种历史记录,更是一种社会现象。他们对档案现象的思考,不仅改变了社会公众对档案的认识,而且将档案理论与实践纳入后现代主义思想大潮中。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规训与惩罚》和《知识考古学》两部著作中阐述了他对档案现象的认识。他认为,现代社会中的个人,无论他们处于什么领域或角落,都处在一种无处不受监视和控制的状态。档案通过检查、描述等进行社会控制,成为一种规训手段或技术。[3]档案不仅控制人的身体,而且控制人的记忆,而“谁控制了人们的记忆,谁就控制了人们行为的脉络”[4]。档案是在特定时代用特定的话语描述而成的产物,受到权力的作用。福柯的思想为人们认识档案与权力、档案与社会控制提供了锐利的武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在电子文件管理研究中,就运用了福柯“知识考古学”的方法。
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档案狂热:弗洛伊德印象》一书中论及了档案概念及相关问题。他认为,档案必然是一种外在于人体的物质,也是其形成者执行职能的产物。他还进一步探索了档案管理、档案科学以及档案作为制度化产物的政治性意义。[5]特里·库克等人从德里达的思想中得到启发,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对档案及其社会化管理的新认识。
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对档案现象的论述集中于《民族—国家与暴力》一书。他认为,行政管理的目的在于维护民族—国家的主权与领域完整,但需要建立在信息监控的基础之上;而档案是相对权威的信息,因为相当部分档案直接产生于国家监控活动,也比较贴近国家监控活动的需要。[6]“在组织内部,档案是强化监视的关键”,“档案——无论是案卷或个人履历的形式——也是监视在管理这层意义上在组织内部得以实行的一个基本手段”[7]。吉登斯对档案现象的论述,加深了人们对档案与社会控制的认识。而他的结构化理论也为后来弗兰克·阿普沃德(Frank Upward)建构文件连续体理论提供了思想指导。
2.后现代主义思潮对档案理论与实践的影响。特里·库克指出:“后现代主义影响档案界的方式有两种。第一,后现代主义者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去弄清历史的真相,他们对档案馆在社会中,在保存集体记忆中的地位和作用的评价,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档案工作者的看法。第二,无论我们喜不喜欢,我们生活在后现代社会里。而‘一个人若想了解一定历史时期形成的档案,就必须了解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环境’,而且‘任何特定阶段的档案理论都反映了当时的文化思潮’。现今社会的文化主流是后现代主义。档案工作者必须开始探寻其影响档案的途径和原因。”[8]受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档案学者开始反思、批判传统档案观念,试图构建新的档案观念。他们抛弃了希拉里·詹金逊(Hilary Jenkinson)关于“证据的神圣性”的信条,[9]认识到档案除了作为证据的价值之外,还具有记忆的功能;他们思考档案与身份认同、档案与权力的关系,更加关注此前被忽视的弱势群体、边缘人群、少数族群的档案;他们质疑基于文件单向线性运动认识的文件生命周期理论,基于结构主义提出了文件连续体理论;他们主张,档案工作者应该从被动的文件保管者转变为积极的知识提供者和社会记忆构建者,档案工作应该从国家模式向社会模式转变。
(二)社会记忆理论
1.社会记忆理论的提出和发展。最初,“记忆”被作为一种“生理—心理现象”来进行研究。1925年,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首次完整地提出了“集体记忆”的概念,将其用于研究家庭、宗教群体和社会阶级的环境,过去是如何被记住的。他认为,“记忆首先不是生理现象,其次不是个体心理现象,而是一种与他人相关的群体—社会现象。一个人的记忆需要他人记忆、群体记忆来唤起。”[10]其后,保罗·康纳顿(Paul Connerton)进一步探讨了“社会如何记忆”的问题,认为“保持与传承社会记忆的关键是纪念仪式、习惯操演和身体实践,人们在身体实践、习惯操演与各种纪念仪式中不断重复再现各种记忆并使之传递下去。”[11]而帕特里克·吉尔里(Patrick Geary)则把记忆的传递扩大到了包括档案在内的文献载体上。[12]扬·阿斯曼(Jan Assmann)继而提出“文化记忆”的概念,总结了记忆存在的两种形式:一种是潜在形式,即以档案、图书和长时记忆存储模式中记忆的知识的形式存在,属于知识体系的组成部分;另一种是现实形式,即人们根据当下的社会情境、需要和观念,从浩瀚的知识体系中提取可用的那一部分知识,是可提取的一部分记忆。[13]我们可以由此总结出关于“社会如何记忆”的基本观点,即社会记忆以书写、口述、行为仪式与形象化物体等为载体,其中,书写历史是社会的核心记忆方式,但是,无文字的历史传承方式对记忆传承特别是对书写历史的“矫正”也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2.社会记忆的内涵与特点。孙德忠认为,“社会记忆是指人们在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所创造的一切物质财富和精神成果以信息的方式加以编码、存储和重新提取的过程的总称”[14]。笔者认为,社会记忆既是一种对象(客体),也是一个过程(主体作用于客体)。它具有以下基本特征:
第一,社会记忆是一种集体现象。“家庭、宗教、社会阶级、公司企业等各种各样的现实社会组织或群体都拥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这些不同的记忆控制着其各自的成员,既形塑着他们的过去,又影响着他们的未来。”[15]个体常常从群体思想观念的角度出发来理解和阐释自己记忆的意义。也就是说,个体记忆从群体记忆中获得其意义的阐释框架,它只有依赖某种集体处所和公众论坛,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接触,才能得以保存。
第二,社会记忆是一种社会建构。集体记忆是在一个群体中的人们共同享有、传承和建构的事或物。人们头脑中的“过去”并不是客观实在,而是社会建构。人们如何建构和叙述过去,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当下的理念、利益和期待,具有“当下性”特征。例如,在历史学者看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即便是历史题材,也是站在今天我们的视野范围去解读的。”[16]也就是说,“记忆”实际上是处在社会中的个人或群体根据当下社会情境中人们的观念、需要和利益对过去进行选择、重构与再现的主观建构活动。
第三,社会记忆具有主流性和多元性。获得记忆的一致性是很难的,它要超越无穷的差异,并被差异所建构。为了获得对记忆解释权的支配地位的斗争,源于社会、政治和文化利益的相互影响和冲突。社会支配性的意识形态、文化规范、社会关系等常常决定性地建构了社会记忆的主流框架,但是在后现代去中心化主义的影响下,边缘性社会记忆的客观存在及其独特的历史价值渐渐重新获得认可并得到重视。
第四,社会记忆具有传播和传承的多样性。社会记忆的载体形式和传承方式有很多种,主要通过各种社会文化实践(如风俗、节日、仪式、习惯等)或物质文化载体(如档案、图片、雕塑、建筑、艺术品等)在关系互动和时空要素中得到传播和传承。其中,档案、图书等文献被作为社会记忆跨越时空存在的重要载体而不断被强调,如福柯所言,“历史是上千年集体记忆的证明。这个记忆依赖于物质的文献以重新获得对自己过去事情的新鲜感”[17]。将物质性载体纳入到社会记忆的讨论框架中是提出档案记忆观的重要依据。
第五,“记忆”与“遗忘”相生相伴。对记忆的理解离不开对其对立面——“遗忘”的理解,因为记忆永远要把一部分东西“排除”出去,而“遗忘”则实际上是记忆的一部分。每一个记忆的行为都涉及“遗忘”的要素,社会历史在本质上就是平衡社会记忆和社会遗忘的结果。
3.从社会记忆视角研究档案。进入后现代时期,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愈加激烈;档案工作在社会环境的急剧变化中,面临着诸多不适应性和挑战。为此,具有强烈时代感和使命感的档案学者,受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革新传统的档案观念,跳出原有的档案“圈子”,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审视档案的价值,思考档案工作的功能,探索档案工作者的角色。这时,社会记忆作为一种与档案有着内在深刻联系的概念,就被引入档案学领域。因此,社会记忆理论成为档案记忆观的社会学理论基石。
(三)后保管时代档案理论
受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档案学理论也进入后保管时代。1994年,特里·库克提出:“现代社会正向后现代主义社会过渡,对基于过程联系的后现代主义理论的理解将有助于我们实现这一转换,化保管方法为后保管方法,即重新认识来源原则,把档案工作中心由档案实体保管移向形成档案的活动过程。后保管和后现代主义趋势将影响到每一位形成、管理、保管和利用记录信息的人。”[8]
1996年特里·库克系统地阐述了后保管范式理论。“新的‘后保管’范例将传统理论对实体保管对象——实态文件的关注,转变成对文件、文件形成者及其形成过程的有机联系、目的、意图、相互关系、职能和可靠性的关注。所有这些都远远超越了对文件进行传统的档案保管,这种保管模式可以因此被称作‘后保管’模式。”[9]后保管范式理论由新来源观、宏观鉴定理论和知识服务三部分组成。新来源观为档案界应对电子文件的兴起提供了理论依据,促进全球电子文件管理实践的发展;宏观鉴定论在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的国家档案馆得以推行;而知识服务也受到我国许多企业档案机构的青睐。档案后保管范式理论促进人们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从档案与社会的关系中认识档案,从而为档案记忆观的形成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撑。
1996—1997年,弗兰克·阿普沃德比较系统、完整地构建了文件连续体理论。文件连续体理论构建了一个多维坐标体系来描述文件的运动过程。这一多维坐标体系包括四个坐标轴——文件保管形式轴、价值表现轴、业务活动轴和形成者轴,四维运动过程——单份文件、案卷、全宗、全宗集合。文件在第三、四维运动过程中,表现的价值形式为机构记忆、社会记忆。[18][19]这从文件运动规律、档案价值理论上为档案记忆观提供了充分的理论依据。
2011年,特里·库克发表了《四个范式:欧洲档案学的观念和战略的变化——1840年以来西方档案观念与战略的变化》一文,指出:证据与记忆、记忆与证据是档案这枚硬币的两面,彼此之间充满张力;“在与记忆和证据的不断斗争中,档案认同已经经历或正在经历四个范式或框架或心态的转移”,即证据、记忆、认同、社会/社区;这四个范式并非相互取代,而是彼此重叠、交织,从前的影响仍徘徊在后来的框架中。[20]特里·库克深刻地分析了档案的记忆属性、证据与记忆的关系。他指出了档案记忆范式产生的背景:国家产生的文件数量爆炸式激增,档案鉴定更加重要,因而档案人员的作用更加关键,他们远非中立和客观,而是有意识地构建公共记忆。[20]特里·库克的这一思想,既是档案记忆观的重要思想来源,也成为档案记忆观的重要组成部分。2011年,丁华东出版了《档案学理论范式研究》一书,提出“以档案属性为基准建构档案学理论范式”。他认为,从档案学发展的传统与现实来看,存在着档案史料整理理论范型、档案文件管理理论范型、档案信息资源管理理论范型、档案知识管理理论范型与档案社会记忆理论范型。他认为,档案社会记忆理论是档案学的前沿范式,这一范式将档案视为社会记忆,强调档案的记忆传承功能与价值。它将在理论上引发对档案、档案管理及其与社会情境关系的重新认识,在实践上也促使对档案政策、档案工作者角色的重视审视。[21]特里·库克和丁华东都深刻地论证了“记忆”是档案理论与实践发展过程中一个重要范式。这表明,档案成为一种社会记忆,是档案这一客观事物、社会现象自身发展规律的内在要求。档案范式理论为档案记忆观提供了本学科内在的理论依据。
三、档案记忆观的基本内涵
一般认为,档案记忆观是从集体记忆、社会记忆视角认识档案性质与价值,设计档案工作内容与机制,定位档案工作者功能与角色。笔者认为,档案记忆观主要是指从集体记忆、社会记忆视角对档案、档案工作及档案工作者的系统认知,同时还包括从档案学视角对集体记忆、社会记忆及其建构的独特认知。档案记忆观有着丰富的思想内涵,主要包括以下三个要点:
(一)档案是建构社会记忆不可替代的要素
1.档案是社会记忆的一种重要形态。社会记忆的载体形式和传承方式有许多种,但它主要通过各种社会文化实践(如节日、仪式、风俗、习惯等)和物质文化载体(如档案、图书、雕塑、建筑、艺术品等)在关系互动和时空要素中得以传承。其中,物质文化载体是实现社会记忆跨时空和跨群体传播的重要依托。“我们记忆什么与我们如何记忆是直接相关的,即记忆的内容和记忆的载体、媒介和技术方式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包括档案在内的文献记录是被普遍认可的一种记忆形式”[22]。档案作为“物质的文献”和固化的信息,是一种承载社会记忆的工具与传递社会记忆的媒介。
2.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作用。档案不仅是社会记忆的一种重要形态,而且与社会记忆相互作用。一方面档案对社会记忆具有建构作用。这里所说的“建构”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包括通常所说的收集、保护、传承、展现、传播、控制、再现、强化等含义。保罗·康纳顿认为,“记忆的恢复借助了外来原始资料”[11]。肯尼斯·富特更直接地指出,档案可以被视为一种延展人类交流时空范围的重要手段,与其它交流手段(如口头表达和传统仪式)一起,帮助信息传递,从而维持记忆的世代相传。[23]约翰·施瓦兹(Joan Schwartz)和特里·库克指出,“记忆和历史一样,根植于档案中。没有档案,记忆将会摇摇欲坠,过去的知识也会消退,共同经验所带来的荣誉感也会消散”[24]。因此,档案能够帮助当下和未来的人认识、回忆、重构“过去”。
相对于其它社会记忆的要素,档案凭借其本质属性——原始记录性,所建构或参与建构的社会记忆更为可靠、真实。正如冯惠玲所言:“在这个建构过程中,档案资源是一种经过沉淀的最基本、最稳定、最深层的要素,它给关注者提供事实、关联、依据和理性,通过这种方式浸入每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当中。”[2]
3.社会记忆对档案的反作用。社会记忆对档案具有反作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是因为传承社会记忆的需要,尤其是突破人脑记忆的不准确性、短暂性的限制,而制作了记录,形成了档案。如阿尔温·托夫勒(Alvin Toffler)在《第三次浪潮》中指出的那样,“第二次浪潮文明冲破记忆的障碍。它传播了群体文化,保存了系统的记录,建造了上千座图书馆和博物馆,发明了档案柜。一句话,它把社会记忆扩展到人们大脑之外,找到了新的储存方法,这样就冲破了原来的局限”[25]。可以说,档案的起源即是人类记忆随着社会生活的不断丰富,面临以大脑为记忆载体的瓶颈时寻求突破的必然性结果。
社会记忆还影响档案的内容,即影响哪些事物能够成为档案。由于档案受权力影响,掌握国家统治权和社会话语权的阶层决定了哪些信息被记录、归档,哪些记忆能保存、利用。所以档案内容不是客观的全面,而是难免主观的片面。
(二)档案工作是建构社会记忆的受控选择机制
1.档案馆对社会记忆予以选择性保存。档案是一种依赖于个体、集体对其进行解释然后形成对于历史的解释性记忆,档案馆是一种社会记忆建构的社会选择机制。因为档案馆需要通过对档案的鉴定与筛选,按照现实的需要,决定哪些历史需要保存下来,哪些历史不应该存留,哪些要广为传播,哪些要严密封锁,从而形成一定的馆藏结构,遗留后世,确立档案的历史话语霸权地位,这实际上为社会选择和框定了记忆的基本内容。而且,档案馆通过对馆藏档案的开放和传播,进一步发挥着对社会的记忆过程进行搭桥、引导与控制的功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档案馆作为保管档案的“记忆库”,其工具价值就体现在它是人类创建的社会记忆控制系统。这里隐含着一种理念,即档案馆参与到了社会记忆的选择与控制之中,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
2.档案馆对社会记忆的选择受权力控制。自古以来,档案都是国家权力的产物和象征。一般认为,文字的发明和国家的产生是档案起源的两个基本条件,即随着阶级的出现和国家的形成,为了管理国家和大规模生产,进行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或战争,国家需要记录作为管理和交际的工具,因而发明了文字。国家机关利用文字记载和传达各种事务,于是产生了文书,它们被保存起来便形成了档案。可见,档案从一起开始就是国家权力的产物。在古代中国,档案被“登于天府”“置之宗庙”“藏于金匮”[26],被赋予了神圣性和神秘性,打上了政治和权力的烙印。在古代西方,档案被称之为“国家的胸甲和灵魂”“君主的心脏、安慰和珍宝”[27],体现了档案的统治武器、权力工具性质。在古代,档案利用只是少数统治者所享受的特权。直至今天,档案工作的国家、政治、权力属性仍被反复强调。例如,2014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加强和改进新形势下档案工作的意见》指出,“档案工作是党和国家工作中不可缺少的基础性工作”。
档案被权力所影响和控制。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说,自古以来,掌权者决定谁可以说话,谁必须保持沉默,即使在档案材料中也是如此。[8]历史从来就是统治阶级、胜利者、精英的历史,是官方文字的历史,记忆被权力所规训。社会各群体对权力尤其是话语权的争夺,既延伸至也体现于社会记忆的选择性保存和限制性利用之中。“集体记忆成为了发达社会与发展中社会、主流阶层与非主流阶层为权力、生活、生存、发展而激烈争夺的一部分”[28]。档案从产生之日起,就带有意识形态性质。档案馆在统治阶级和权势阶层的控制下,有选择地保存社会记忆。
(三)档案工作者是建构社会记忆的能动主体
1.档案工作者参与“记忆”与“遗忘”。记忆总是伴随着遗忘而存在,对记忆的理解离不开对其对立面“遗忘”的理解。如果我们承认档案是作为记忆载体而存在,那么选择将档案保存于档案馆中本身就是一个对特定记忆进行选择和对另外一些记忆进行销毁的过程。体现主观性的保存记忆行为或是遗忘记忆行为,都无可避免地指向对档案的保存或销毁,这也使档案超越其体现在形成和管理上的客观性与中立性,而更加具有社会和文化上的主观性和情感性。档案工作者在选择和鉴定把哪些文件放入档案机构时,便已然参与到社会“记忆”或“遗忘”的建构中。乔伊·帕尔(Joy Parr)说,历史诠释始于历史学家在档案馆阅览室打开档案盒那一刻。历史学家从某个档案盒里只选择阅读某些案卷,只注意某些作者、群体或地区的文件,然后利用这些档案建立特定的叙述和诠释框架。对此,特里·库克认为,现实情景远比乔伊·帕尔的描述更令人震惊——“主要的历史诠释行为并非发生在史学家打开档案盒之时,而是档案工作者装盒之际”[29]。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档案工作者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决定社会的哪些方面或哪些群体将会被未来所记忆,其思想观念、工作原则和技术方法对社会记忆的真实、完整与鲜活产生正面或负面的影响。
2.档案工作者应成为积极的社会记忆建构者。从社会记忆理论来看,档案工作者在决定社会是“记忆”还是“遗忘”上扮演着重要角色。因而,越来越多的人呼吁档案工作者实现由“被动的文件保管者”到“积极的记忆构建者”的角色转变。特里·库克认为,每一份文件都是由其生成者形成的,然后由档案工作者呈现或是表达的;“档案工作者是建构社会和历史记忆的积极因素。在此过程中,他们不仅有义务保护或记录过去,还有责任把未来的需要和期望铭记于心,唯其如此,才更能反映社会的‘价值’而不只是某些重要用户或传统用户的价值。因此,档案工作者要牢记自身的历史责任,增强在建构社会记忆中的主体意识。”[29]
21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那些弱势的或是边缘性的群体不会生成文件,即使生成了文件,也不会保存在档案馆中”[30],因为权力群体在档案上享有特权,他们的声音更多地被记录并保存成为历史。于是,人们开始呼吁档案工作者“不应该仅仅支持接收和保管只反映社会某一个层面的大量文件,他们应该以保护全面的社会记忆的角度来参与到文件的生成和塑造过程中”[31]。这其实是要求档案工作者应以社会记忆的积极建构者为身份定位,将“保存整个社会方方面面的记忆”作为其历史使命与社会职责,而不是仅仅服从于社会和政治权力对于过去和未来记忆的塑造,不是仅仅支持那些权力群体对于话语权的控制,而应该“仔细地考虑应该如何决定什么样的文件将成为档案,并尽可能地减少个人偏见来确保其保存的文献记录了社会的所有方面”[32]。
近年来,“社区档案”运动在欧美、非洲等地蓬勃兴起。这些档案社区既是一个档案生成的实体,也是这个社区生成档案的记忆框架,其兴起的根源在于“当边缘群体不能让其声音被主流档案馆所听到,他们有时候便会生成他们自己的保存机构”[33]。“社区档案”实践表明,除了主流档案馆所保存的记忆之外,以社区为单位的边缘记忆也开始不断得到强调和重视。在过去的20世纪,档案工作者已经从“詹金逊式”的形成者和遗留残缺文献的被动保管者,转变成档案遗产的积极构建者。档案工作者和他们在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历史遗址等部门的同行,是建构社会长久记忆的主建筑师。
四、档案记忆观指引档案转型
范式是“思考档案的框架、档案心态或想象档案和档案管理的方法”[20]。档案记忆观作为21世纪档案学理论的新范式,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和思维审视档案现象,对档案、档案工作、档案学不可避免地产生巨大的冲击,给档案工作者带来严峻的挑战。正如弗朗西斯·布劳因(Francis Blouin)所说:“当历史研究中只是对文件的有效性产生争论时,档案工作者还可以高枕无忧。但现在,社会记忆观已对档案工作的完整性和理论基础提出质疑,它将导致对档案的重新认定和界定,因此我们必须明确档案工作的局限和界限。”[34]
(一)档案观念转型
首先,档案记忆观要求档案工作者必须突破原来封闭保守、自我满足思想的禁锢,树立社会化理念,与社会发展同步,面向社会开放,服务社会需要。“社会记忆的全面化、立体化、大众化,客观上要求档案工作更加具有社会性”[35]。档案学者要用开放的思维在社会大框架下重新解释档案本质,让社会各界重新认知档案。
其次,档案记忆观要求档案工作者认识到,档案除了具备“证据”功能之外还有“记忆”功能,档案除了服务于形成者的基于证据的“第一价值”之外,也服务于社会公众的基于记忆的“第二价值”;认识到档案机构“保管国家史料”之外的“建构社会记忆”之责,认识自身作为“客观中立的保管者”之外的“积极主动的建构”之责。王玉龙说,“档案工作者在档案鉴定工作中要从权力中心向边缘转移,更多关注反映社会记忆的人民大众的档案,而不仅仅是行政机关形成的档案;档案工作者在档案收集工作中要从被动向主动转变,不要坐等档案被送过来”[35]。从档案记忆观来看,档案工作者应当确立以守护社会记忆为根本任务的档案工作理念,努力将档案馆从“机构的文献库”“国家的信息库”转变为“全民的记忆宫殿”。
(二)档案工作转型
首先,档案记忆观要求实现档案工作的重心转移。档案工作的重心应从面向高层、宏观转变为面向基层、微观,从关注党政机关转向关注企事业单位、社区、农村和家庭等各种类型的社会集体;从反映政治转向反映经济、科技、教育、文艺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服务党和国家转向服务社会和老百姓的精神文化需要。
其次,档案记忆观要求实现档案馆藏的多样化。过去我国档案馆主要收藏党政机关的文书档案,馆藏内容几乎是清一色的“红头文件”。今天,我们应强调馆藏来源多元化,收集更多来自企事业单位、社区、家族和个人的档案;强调馆藏结构多样化,收集更多党政机关之外其他组织和个人的科技档案、经济档案、文化档案和其他专业档案。这样才能构建一个全面系统、丰富多样的记忆资源体系。
再次,档案记忆观关于社会记忆的作用与反作用、社会记忆的选择与遗忘问题对档案鉴定工作构成了挑战,引发档案学者对档案工作转型的思考:传统档案管理的黄金“六环节”或“八环节”是否需要变革?是否可以不用严格考虑档案的真实和完整,而更多关注社会记忆的保护、传承、展现、传播和控制呢?例如,传统档案工作将档案收集、整理和保管作为业务重心,而特里·库克认为,鉴定是档案管理最为关键的环节,因为鉴定是档案塑造社会记忆的主要途径,因而他倡导采用宏观鉴定方法。[36]赵彦昌认为,“集体记忆构建中档案的开发利用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对档案的编纂、编研,更侧重于如何将档案融入社会,发挥反映集体记忆变迁和记录历史进程的重要作用,使档案具有‘生命’”[37]。
(三)档案学转型
在档案记忆观的框架下,档案学者需要综合运用哲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文化学、心理学等多学科的理论与方法,“跳出档案圈”,重新思考档案的起源、本质属性、形成规律、社会功能、管理模式,以及档案的真实性与客观性等基本问题。档案记忆观“促使档案学者重新审视档案学科的基本概念”,“体现了由国家范式向社会范式的转换,它促使档案学者重新思考档案的本质与来源的定义,并为档案学学科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型、方法、理论与资料”[38]。
档案记忆观也提醒哲学、社会学、历史学、文化学等其它学科的学者,可以“跳进档案圈”,从档案理论与实践汲取营养,获得审视本学科的新思维,获取对本学科的新认知。
五、结语
总之,档案记忆观是21世纪档案学理论的新范式。它为我们认识档案、档案工作、档案工作者、档案学提供了一条新的思维路径,促使我们“从典范档案中走出来”,重新审视档案工作的原则与制度、档案工作者的角色和作用、档案学的现状与未来图景。同时,档案记忆观也提供了从档案学视角对集体记忆、社会记忆及其建构的独特认知,可以丰富和深化社会学、历史学、文化学等相关学科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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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652(2017)04-0005-08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历史文化村镇数字化保护与传承:理论、方法与应用”(编号:16ZD158)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虞志坚)
徐拥军,男,湖南人,管理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信息资源管理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档案学、知识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