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沙湖》的三个层面:交游、游观与顿悟
2017-01-29谈胜轶
谈胜轶
《游沙湖》的三个层面:交游、游观与顿悟
谈胜轶
苏轼的《游沙湖》,一名《游兰溪》,作于元丰五年(1082)三月,即作者因“乌台诗案”谪居黄州的第三个年头,是其笔记小品中的佳构。该文真色天成,绝少藻饰,写人记游却自得理趣,警策动人,可谓慧眼觑凡尘,寻常亦奇崛。
看破苦难忧患,将灵魂安置在清净闲适、翛然无碍的精神高处,以平和冲淡、诙谐幽默的旷达语言,简约而有节制地叙事写景、抒情议论,这是苏轼居黄时期小品文的主要特点。尤其是其中的记游小品,对“应目”之景的着墨显得非常爽净,有时只略施淡彩或轻轻一点,便把笔尖滑到“会心”之思的妙悟层面,此即借景立论或借题发挥,乃作者常用的表现技巧。在苏轼的某些记游小品中还会写到与之同游共赏的“闲人”或“异人”等身份的友朋。这时,作者会从交游的角度写其意气相投、风调相近的一面,笔墨或繁或简,不尽相同。无论是写人之“交游”还是写景之“游观”,都是为写理之“顿悟”服务的,前者是后者的铺垫。《游沙湖》就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特点。这与作者由对外部世界的关注转移到对内心“自我纾解”“灵魂歇息”的关注之思想变化是高度吻合的。在居黄的四年多时间里,他成功地实现了由“苏轼”到“苏东坡”,由“故我”到“今我”的心灵迁徙,同时也积累了许多宝贵的生活智慧。因而,我们在解读《游沙湖》时,须把握其文本结构的三个层面:“交游——游观——顿悟”,汲取作者以历经磨难为代价的精神营养。
先看看本文的第一个层面:交游。
本文首句交代沙湖的地理位置和别名。看完这句,照一般的阅读经验,读者会期待下面的文字可能根据游踪变化,对沙湖一带的自然、人文景观作出浓墨重彩的描绘,从目游、耳游、舌游、神游等角度铺展开来,极尽游赏之乐或由乐生悲,怨天尤人,感慨万千。然而,作者却绕开“游观”之“游”,从“交游”之“游”写起,写其沙湖买田,相田得疾,求疗以至疾愈,遂与聋人善医者庞安常交游的过程。这是本文生出的第一层转折。
作者与庞安常交游,从表层联系来看,乃是因“得疾”须“求疗”,而“得疾”乃是因买田相田,往返劳顿;那么,买田相田又是因什么呢?当然是生计所迫,困顿不堪!黄州团练副使这一冷曹闲职是不足以养家糊口的。食不果腹,便开垦东坡;居无定所,便修筑雪堂。他俨然一乡野农夫躬耕劳作,颇有终老黄州之意。个中辛酸,他只字未提,仿佛只是冷静地叙述自己的日常生活琐事,其随缘自适、坦荡旷达的人生态度,由此可见。这种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叙事却比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抒情更具震撼人心的感染力。作者与庞安常交游,从深层联系来看,是因为两人皆当时另类“异人”。庞安常的生理之异是 “以眼为耳”,心理之异是 “颖悟绝人”“深了人意”。质言之,耳根清净方可眼明心亮、直抵人心,了悟尘世万象。作者虽无生理之异,然而为了疗救自己的疾病(左手肿),与医者有效沟通,必须得有“以手为口”的“异常”举动。换言之,欲疗救自己,须学作哑巴,以文字或图画等符号传达思想情感。这里,“假哑巴”与“真聋子”的超常交流竟能获得成功,关键在于一者能以手写心,一者能以眼识心,双方“心有灵犀一点通”。苏轼的戏谑调侃,其实是为了纾解许多不可言说的政治苦痛。他擅长的诗词歌赋书法绘画诸方面的艺术创作不也是 “以手为口”吗?然而,终以此贾祸,遭人构陷,以“讪谤新政”“愚弄朝廷”“指斥皇帝”等罪名被捕入狱,几乎被置于死地。同样是“以手为口”写下的文字,为何在聋人医者那儿可以“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而在身体正常、地位显赫的御史们那里不但得不到正确解读,反而还被断章取义、偷梁换柱地肆意曲解呢?这岂非咄咄怪事?!其实,这里的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我们从苏轼以幽默自嘲的口吻说自己也是“一时异人”即“以手为口”的哑巴,还可得知其乐观、旷达背后的“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答李端叔书》)的噤若寒蝉的恐惧心理。另外,作者刻画庞安常的“异人”形象也是对自我形象的补充,这一聋一哑的绝配,本身便是一种相得益彰的映衬关系。
苏轼在文中的“戏言”说明他与庞安常的相与交游已达到了精神境界若合一契的亲密程度,这自然便有了“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之“游观”经历的记叙,作者的行文思路始由“交游”转向“游观”。这是本文生出的第二层转折。
不妨看看本文的第二个层面:游观。
该层面的“游观”之景皆以白描手法表现,色调亦朴淡清新,仿佛是作者拿起刚刚洗过的毛笔,仅用其余墨,在宣纸上信手勾勒的三笔。第一笔,作者交代游观的背景和地点——疾病治愈后,与庞安常同游清泉寺。游观景点的选择反映了该时期作者思想情感和审美趣味的变化,他“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答李端叔书》),参禅学道,与“异人”交游,遍游佛寺。说明作者在有意识地以此排遣天涯迁谪之恨,寻求精神解脱。第二笔,点明清泉寺的清净所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第三笔,介绍洗笔泉和兰溪。这两个景点的介绍,语言虽然极其简洁、洗练,但都熔铸有“异人”独特的审美感受:洗笔泉,相传王羲之学书的洗笔处,只“水极甘”三字便写出作者对书圣的仰慕及自己对书法艺术的钟爱,两位书法大家、文学巨擘神交于此一“甘”字;兰溪,像这样的溪水,乃山村习见之景,再寻常不过,但“溪水西流”却是作者所见之“异景”。本文游观层面的内容可概括为:两“异人”品赏两“异景”。至于这景中蕴含了哪些“异情”“异理”,显然有必要进一步生发、引申。于是,作者的行文思路由“游观”转入“顿悟”,这是本文生出的第三层转折。
最后看看本文的第三个层面:顿悟。
“余作歌云”至“是日剧饮而归”属于该文的顿悟层面。作者将自己的“异情”“异理”植入词这一特殊的文本形式加以表达。之所以说其文本形式特殊,是因为有韵之词与无韵之文形成了互文关系——这首《浣溪沙》是本则记游小品的互文本。要解读《游沙湖》的主旨或理趣,不参照这首词作的内容,那肯定是行不通的,也是不完整的。这里,词与文的互文关系,简单地讲则是:文之写景不足,以词的上片补之;文之立论未明,以词的下片明之。
词的上片描绘了一幅兰溪暮春图:山下溪水澄澈,淙淙流淌,岸边兰草幼芽,短短的,嫩嫩的,仿佛浸泡在溪中,蔓延开去;漫步于松间沙路,酥软爽净,毫无尘泥牵绊,洒脱而悠闲,时值日暮,萧萧雨声和着声声子规清啼。这幽静之景折射出作者物我相忘、一念清净的心境。从视觉、触觉、听觉等角度丰富了文中的“游观”内容。词的下片承兰溪“异景”而获顿悟,阐发人生哲理:谁说人生就不能再次焕发青春年少的光彩?你看,门前的流水尚且都能折回向西,不要在人生之白发暮年还要嗟叹什么黄鸡催晓、岁月偷换!作者的一个诘问,一个比喻,一个祈使感叹就表达了自己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
当作者将顿悟所获之理阐发完毕后,以“是日剧饮而归”立马收住,这则记游小品的写作任务也就完成了。作者自己曾说,他的文章“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苏轼《自评文》)。的确如此,本则小品的文思就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但同时又章法谨严,内部转折的层次也非常清晰。
[作者通联:广东深圳市光明新区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