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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与“被看”的匠心
——品读《林黛玉进贾府》的叙事艺术

2017-01-28

中学语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林黛玉进贾府宝黛贾府

“看”与“被看”的匠心
——品读《林黛玉进贾府》的叙事艺术

侯志中

《林黛玉进贾府》是一篇经典课文,一直被编入各个版本的高中语文教材。但这篇课文到底经典在哪?在它高超纯熟人物描写,精彩绝妙的语言运用?在它鲜明、立体,精妙绝伦的形象塑造?

当然是,但肯定不全是。说是,是因为这样的解读并没有什么错误。说不是,是因为这样的解读更多还停留在感性的层面,未能真正深入文本,对文本作深入的理性思考。用孙绍振先生的话说,就是“反复在文本以外打游击,将人所共知的,现成的、无需理解力的、没有生命的知识反复唠叨”,未能“进入文本内部结构,揭示深层的、话语的、艺术的奥秘”,“滑行于文本的表层”①。

孙先生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很多时候,我们对文本的解读往往习惯于用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知识、概念和术语,在文本的外围绕圈子,具体到《林黛玉进贾府》这篇课文也是如此。

《林黛玉进贾府》选自 《红楼梦 》的第三回,是全书序幕的一个组成部分。《红楼梦》的序幕由前五回构成,分别从不同角度,为全书情节的展开作必要的交代。在这一回中,小说通过一个未曾进过贾府的少女林黛玉的眼光,展现贾府的环境,介绍贾府的主要人物。也就是说,小说通过林黛玉的“看”来展现环境、表现人物、展开情节。但细读文本,不难发现,林黛玉在“看”的同时,也在“被看”,其他主要人物在“被看”的同时,也在“看”。这“看”与“被看”的背后是否隐藏着破译文本的密码,很值得我们去品读玩味。笔者不揣浅薄,对此试作分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看”中“被看”,人物限知叙事隐藏叙述者的全知叙事,艺术化地安排人物出场

就叙事方式而言,《林黛玉进贾府》是典型的限知叙事。所谓限知叙事,是指叙事者将视角(视点)限制于小说中的某个人物,通过这个人物眼光或心理去展开叙事。在限知叙事模式下,叙事者一般只能讲述人物知道的情况,人物不知道的,叙事者不能叙说。限知叙事包括第一人称叙述和第三人称叙述两种形式。第一人称叙述往往将视角局限在第一人称叙述者自己所知道的、所经历的和所推断的事物内,或是叙述者与其他人物交谈中所得到的信息内。第三人称叙述既含有心理上,也含有视觉上的限制,叙述者表现的常常是这个人物所感知到的②。

《林黛玉进贾府》借林黛玉的“看”来展现贾府的环境,描绘贾府主要人物的出场,主要采用第三人称限知叙述,但这并不意味着叙述者全知叙事的完全退场。小说在限知叙事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全知叙事者。这个叙事者躲在暗处用一双慧眼在看林黛玉的“看”,时不时他也出来“露个脸”,如“且黛玉自那日弃舟凳岸时”,“自上了轿,进了城中”,“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內帷厮混”等等。这全知叙事的作用一方面是对林黛玉的行程、所见所闻,所言所行作必要的交代,另一方面也对林黛玉及其他主要人物的性格作侧面表现,但本文全知叙事真正的艺术匠心还不在这。

小说是以林黛玉限知叙事的“看”为主要线索和主要内容,但林黛玉“看”什么,不“看”什么;先“看”什么,后“看”什么;详“看”什么,略“看”什么,这些都在全知叙事者的掌控之下。这也就意味着林黛玉的“看”是被安排了的,而这“被安排”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小说人物的出场。这一回登场的人物很多,除了贾府权威贾母、贾府实际掌权者王熙凤、男主人公贾宝玉之外,还有邢夫人、王夫人、李纨、三春姐妹、贾赦、贾政等。但小说为什么只详写贾母、王熙凤、贾宝玉的出场,而略写甚至一笔带过其他人物的出场。

先说贾母的出场。贾母是贾府的权威,是祖辈硕果仅存的宝塔尖儿,先写贾母自然是突出她在贾府的地位,也从侧面表现贾家不一般的尊贵地位。但从艺术上讲,写贾母主要还是出于情节发展的考虑,是为下文写王熙凤和贾宝玉作铺垫的,因为宝王二人都是贾母膝下承欢的宠孙。所以,贾母的出场描写并未突出地去表现她的性格。

王熙凤和贾宝玉的出场则集中体现了作者精心的艺术安排。王熙凤是贾府实权掌握者,在小说情节发展中举足轻重,小说为何不让她和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在哭见黛玉时一同出场,而让她单独出场?一方面,王熙凤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在贾府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若在见黛玉时随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出场,她的重要性和地位难以表现,贾母的表现也会受到影响;另一方面,在贾母与黛玉骨肉相见的悲痛情境下让王熙凤出场,叙事者也难以腾出笔墨来集中刻画她的性格;另外,以王熙凤的个性,不会满足于见黛玉时的配角。但如果不用心计硬当主角,又有悖礼教。等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出场后,她再出场,则给她一个独立展示自己的空间,从而凸显自己的重要性。这样的出场安排,突出了她争强好胜,好用心机的个性。

宝玉的出场更是层层铺垫,极尽渲染。先是王夫人叮嘱,说他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让黛玉“以后不要睬他”;接着是黛玉回忆起自己母亲提起过宝玉的情况;然后是饭局结束,贾母与黛玉闲谈间,丫鬟报话“宝玉来了”,黛玉思忖:“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而当宝玉出现在黛玉面前,且“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时,宝玉却被贾母支去见他母亲 (直到稍后宝玉换装回来,才正式展开两人相见场景的叙述)。以上的层层渲染铺垫都是为宝黛相见蓄势,制造小说强大的叙事张力,吊足读者的胃口。但宝玉为什么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按理说,他是男主人公,整部小说是以他和黛玉的爱情为线索来展开的,他应该最先出场才是。叙述者之所以这样安排,正因为宝黛关系的重要和特殊,放在王夫人、凤姐、李纨均已退场之后出场并成为这一回的“压轴戏”,就是叙述者想为宝黛初见留够叙事笔墨,“留下极大的时空张力场”

③。

因此,如果我们以这样的视角去审视“看”时的“被看”,我们就能更深刻地理解这一回人物出场安排的艺术匠心,从而不得不为曹雪芹深厚叙事功力和老道的叙事技巧所折服。

二、“被看”也“看”,内视角叙事融入外视角叙事,立体化地塑造人物形象

叙述视角是小说创作的重要手法,叙述视角的选择和运用不仅决定小说的构成方式,影响人物形象的塑造与表达,而且影响小说的审美接受,决定接受者以何种方式感知作品。因此,分析小说的叙述视角是我们品读小说的重要抓手。叙述视角分为内视角和外视角。内视角是叙述者只借助作品中某个人物(或几个人物)的感觉和意识,从他的视觉、听觉及感受的角度去传达一切。外视角是指叙述者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叙述人物和事件,叙述者置身事外,不参与所叙述的情节。内视角和外视角就像一对连体婴儿,往往形影不离地综合运用于小说叙事中。

显然,在叙述视角上,《林黛玉进贾府》以黛玉的“看”来展开叙事,主要是内视角。但不容忽略的是,其他人物(如贾母、熙凤、宝玉等)“被看”的同时也在“看”,如凤黛相见,王熙凤被黛玉“看”的同时,也在“看”黛玉。而黛玉的“被看”主要是通过外视角来表现的,请看文中描写: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试泪。

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显然,这两处细节描写是以叙述者的外视角来展开叙述的。因此,文本在运用内视角叙事的同时还融入了外视角叙事,而且两者常常穿插交织在一起。这种内外视角结合的叙事手法使得小说叙事摇曳多姿的同时,也多侧面、多层次、立体化地塑造了人物形象。还是以如凤黛相见为例,小作分析。

在黛玉“看”王熙凤的内视角叙事中,通过黛玉的听觉、视觉写王熙凤声音、肖像,表现了王熙凤心机、在贾府中不一般的地位以及她的艳丽俗气。而以上两处外视角细节描写则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了王熙凤为讨好贾母逢迎谄媚、见风使舵及虚伪性格。

这内外视角融合的叙事手法在宝黛相见的描写中运用的更是如火纯青。在层层的渲染铺垫之后,黛玉见到了宝玉便“吃一大惊”,并非之前人们所说和她所想象的那样,而是一位“外貌最是极好”的公子,这是内视角叙事。接着,叙述者的外视角登场,引入了《西江月》二词: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批宝玉极恰”的二词表面是贬宝玉,实质却在褒宝玉的叛逆性格。接着视线切换给宝玉,写宝玉眼中的黛玉: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这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了林黛玉美丽多情、体弱多病、敏感多疑、机敏谨慎的形象。然后,叙事又切回到内视角,写黛玉“看”宝玉为她取字及摔玉的情节,而这个情节的叙事,宝玉的离经叛道及追求平等的性格鲜明呈现于读者眼前。

不难看出,这内外视角融合的叙事手法在塑造形象,多角度、多侧面、立体化地表现人物性格方面是有着巨大的价值的。而事实上,这一叙事技巧是《红楼梦》惯用的叙事手法,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以及第六十七回中袭人看望王熙凤等描写中,均纯熟地运用了这种叙事艺术。这也让我们不得不佩服曹雪芹高超的叙事技艺。

三、“看”同时“被看”,一度聚焦嵌入二度聚焦,巧妙地安排故事情节 和矛盾冲突

聚焦是叙事学的一个概念,由热奈特提出,是指文本中观察故事的视觉角度,即谁看谁感知,相当于视角(视点),只不过换一种手法而已。“聚焦既有主体,也有客体。主体即聚焦者,是根据其感知确定表现方向的媒介;而客体即被聚焦者,是聚焦者所感知的对象。聚焦者可以是叙述者或人物 (在看),而被聚焦者也可能成为‘被聚焦的聚焦者’,构成文本中的‘二度聚焦’”。④与“二度聚焦”相对应,聚焦者的聚焦笔者称之为“一度聚焦”。

在《林黛玉进贾府》中,林黛玉即为聚焦者,贾府及贾府中的人和事都是她“看”(感知)的对象,即被聚焦者。小说主要以黛玉的“一度聚焦”为主线展开叙事。但林黛玉和其他主要人物“看”的同时都在“被看”,“被看”的同时都在“看”,构成了复杂多重的 “二度聚焦”——主要人物性格和矛盾冲突在这“二度聚焦”中得到充分表现。

本文以林黛玉的“一度聚焦”为主线,叙写了黛玉初到贾府、哭见贾母、凤黛相见、拜见舅舅、共用晚餐、宝黛初见、安顿黛玉七个场景(情节)。但这七个场景,作者并不是平铺直叙,平均用力(如果那样的话,就是记“流水账”了),而是有所侧重地描写了哭见贾母、凤黛相见、宝黛初见三个极为精彩和传神的场景——这三个场景的描写历来为人们称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作者纯熟地运用了二度聚焦的叙事手法。

同时,这三个场景也不是密集地分布在一起,而是参差错落地嵌入其余四个个场景。当然,这一方面可能是受情节发展的逻辑限制,但更多地还是曹雪芹的匠心在操控叙事。作者将这三个场景嵌入其余场景,在叙述聚焦方式上,这七个场景的安排就形成了 “一二二一一二一”(“一”代表 “一度聚焦”,“二”代表“二度聚焦”)式的聚焦模式,这有点类似律诗的平仄格律。这样的叙事策略使得小说情节安排张弛有度,平静而有波澜;同时也使得整个叙事错落有致、节奏鲜明。

其实,“二度聚焦”手法的嵌入不只是增强了本文情节安排的艺术性和小说叙事的节奏感,更主要的还是,“二度聚焦”手法的使用巧妙地安排设置了这一回的矛盾冲突,为整部小说设下宝黛爱情这根情节发展的主线。本文系《红楼梦》序幕的一个部分,承担着介绍贾府人物、描写贾府环境的任务,因此,文本的情节安排并未在波澜起伏上做文章,整个叙事显得平静如水。但这一回有一个令读者印象深刻的矛盾冲突,即宝玉摔玉的情节。而这摔玉的情节为何安排在宝黛初见的场景?可不可以安排在其他场合?它又是如何巧妙设置的呢?要回答清楚这些问题,就必须紧抓“二度聚焦”这个抓手。

宝黛初见是为写他们的爱情作铺垫的。而他们能够萌生爱情必须要有相互欣赏,情投意合的相爱基础。小说为把这个基础表现的足够充分,不惜笔墨在他们正式相见之前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做层层的渲染和铺垫,在黛玉心里,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但一见到宝玉,黛玉“便吃一大惊”,觉得“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等到宝玉见了王夫人回来,黛玉再次见到他时便觉“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应该说,在黛玉的“一度聚焦”中,宝玉给黛玉留下好感。但光凭这,黛玉也不一定就会喜欢上宝玉,两人也不一定会彼此相爱。所以接下来进入“二度聚焦”,宝玉见到黛玉,便觉她“与众各别”,并且与黛玉心有灵犀“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写到这,两人有了彼此的好感,也就有了相爱的基础。但仅有好感,只是外在的。而对于有自我判断和一定精神追求的林黛玉来讲,这还不足以让她爱上贾宝玉。所以必须再次进入二度聚焦,设置一个足以让黛玉欣赏他、爱上他的情节,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宝玉给黛玉取字和摔玉的情节。这个情节充分展现了宝玉和贾家这个大家庭乃至当时社会规约的冲突,表现了他离经叛道和内心深处追求男女平等的性格,而这一点恰是黛玉极为看重的。这样,宝黛相爱的逻辑才能成立,宝黛爱情才能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这一回的叙事使命也才算完成。试想,如果把摔玉的情节放在其他场合,似乎就会显得很突兀,这个宝黛相爱的逻辑也就无法演绎的这么完美,这么天衣无缝。从这一点来看,曹雪芹真不愧是一个叙事高手和艺术大家。

综上所述,《林黛玉进贾府》有着高超的叙事艺术,它是《红楼梦》高超叙事艺术的缩影。教学这篇小说,我们应该引领学生细细品读其叙事艺术的奥妙,让学生窥一斑而知全貌,深切感受经典的魅力,从而唤醒学生热爱经典,阅读经典,而这正是经典教学的责任所在,也是我们语文教学的责任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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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孙绍振:《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9年1月版。

②④王先霈,王又平:《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74页,第375页。

③陶陶:《〈红楼梦〉中网状结构的限知叙事艺术论》,《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11期第5~10页。

[作者通联:广州市花都区秀全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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