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X/Y”法庭调解话语策略表达机制研究
2017-01-28柯贤兵
柯贤兵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我(不)想X/Y”法庭调解话语策略表达机制研究
柯贤兵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法庭调解的过程是通过话语选择、表达调解诉求的话语博弈过程。文章基于真实法庭调解话语语料,重点探讨法庭调解过程中调解参与者是如何通过“我(不)想X/Y”调解机制来阐解话语意图、操控词语概念、游离纠纷事实与判断以及偏离话语角色等调解话语现象,揭示法庭调解中有悖于调解自主自愿、中立公正原则的调解话语策略,以期规范调解意图话语策略表达,推动调解朝着成功或撤诉、促进社会和谐方向发展。
“我(不)想X/Y”调解话语;话语策略;话语意图;策略表达机制
一、引言
法庭调解是民事审判的重要结案方式。调解是语言的调解,调解话语贯穿纠纷化解的始终,承载了调解活动的全部内容。法庭调解中,双方当事人在调解员的主持下,就矛盾纠纷摆事实、讲道理,为争取尽可能利益最大化进行话语博弈,充满着话语互动策略。相对于民事审判对法官权威的强调,法庭调解在调解员主持和组织下遵守当事人自主自愿原则,更注重当事人的调解意愿表达及实现各自调解诉求的过程。
然而,徘徊在司法公正与和谐调解理念间的调解人话语角色越位、权力滥用,“以判压调、以拖逼调、以说促调、以劝诱调”等违背司法公正、社会公平、调解当事人自主自愿原则,违背当前“大调解”倡导的自愿、合法、明辨是非原则的话语现象,在司法调解实践中比较普遍。而关于法庭调解机构话语角色的话语阐释、话轮分布以及话轮打断等话语细节所折射出来的违背法庭调解司法公正、社会公平甚至加剧社会矛盾冲突的现象却常常被忽视,没有得到很好的挖掘,此类话语现象也鲜少有人研究。
本研究基于笔者收集的法庭调解真实语料,包括2起老人赡养案件,2起离婚调解、子女抚养纠纷,以及1起工地意外伤残赔偿纠纷调解语料。笔者将调解现场的录音严格按照转写规则①转写成文字,共计20余万字。在反复研读语料过程中,笔者发现法庭调解注重参与者调解意愿的话语表达,而“我(不)想X/Y”②话语表达是意愿表达的一种常见、有效的形式。鉴于此,本文属于基于语料的个案实证研究,探讨基于调解话语意图表达的“我(不)想X/Y”调解话语策略表达机制,分析调解员与调解双方当事人是如何策略性地通过法庭调解话语表达资源“我(不)想X/Y”隐性地表达调解诉求并进行话语博弈,揭示法庭调解话语运作现状,规范调解话语策略的运用,推动法庭调解有效顺利地进行。
二、话语意图、话语行为和话语策略
话语心理学认为,话语意图和心理状态是先于话语表达的认知过程。会话交际的心理状态和情绪被认为是其他的个体必须学会如何“解读”或“理解”的离散、独立的实体。个体如何建构自己与他人思维的交通、消除隔阂一直是一个难以克服的难题[1]183。正如Wellman所说:“语言指称论认为心灵词汇作为术语可用来指称我们的内心经验,而意向性则认为当我们在进行理论建构解释他者行为时,作为一种普遍性的人类活动,话语的认知心理是建立在我们潜在的信念和欲望基础上的意念,具有工具策略性。”[2]258
20世纪中期,修辞学的哲学家们开始讨论“动机表达机制”(the mechanism of “motives”) 或“有目的的会话”(motive talk)[3]842,不同于心理研究认为的“意图和动机表达”是“内在心理状态导致外在话语行为的发生”,譬如Mills认为动机是当行为不妥时借以阐释行动的原因[4]907。1968年,Scott和Lyman针对“基于不如意的或很糟糕事件的托词或辩解”的“话语策略”的研究开启了关于“话语机制”的探索性研究[5]48。作为早期话语心理学的主要特征,“话语策略”是人们话语表达常用的手段,正如Edwards所说,“人们就常态、期望或合适的方式来关注事件,在事件或事件的报告中关注自己的话语行为,援引动机、起因、正当理由和认知作为行动的依据或理由”[6]7。
话语意图研究中,Macmillan和Edwards研究了戴安娜死亡事件发生后英国的系列报道,发现新闻媒体在报道过程中作为事件的当事人,通过收集客观的叙述和确定的理由,尽量避免以受谴责的方式来增强他们的报道可信度[7]。Edwards调查了在警方讯问情景中处理责任问题时,情态动词“愿意”如何被用于表达一种或另一种行为倾向,发现“嫌疑人在否认具体的指控时总会援引某种意图作为他们‘一般愿意或不愿意’实施的理由或依据”[8]476。会话分析领域也就“理据”开展了会话序列和表达策略的相关研究[1]182。
这些研究考察了在表达主张时话语意图的表达、各种解释理由的类型以及话语序列布局。2011年Bolden和Robinson讨论使用“质问”的程式化疑问表达式,如“你为什么做那?”(Why did you do that?)要求同伴给出解释,结果发现这个表达式不单纯是为了获取信息,更多的是表达一种立场:“要为这些不正当的或不合适的事件或行为作出解释”[9]98。发问方不是朝着获取信息的话轮推进,而回应方通常对隐性的“质问”方式要么作出显性的期望应答,要么回避质问,对要解释的事件作出合理表达。所有这些研究都是围绕着参与者如何在言语行为序列中展示其话语表达策略进行分析,如在某一具体的语境序列下话语表达者是如何表达“意愿”并为此作出某种合理解释而实施的具体言语行为等都属于这一类型的研究。
三、“我(不)想X/Y”调解话语意愿表达分析
事实上,话语表达者如何有效开启、结束“我(不)想X/Y”话语资源来表达“意愿”,既是专业的心理学话题,也是日常会话中普通个体如何表达自己或他人“意愿”的话语运用,如:
语料1:
Potts 12 06:30
01 Jud:half chewed
02 Jud:| ((shows pizza box to Don)) |
03| (0. 4)|
04→Don:↑Idon’twant↑(·) half chewed pizza
语料2 :
AAFE3 26:58
01→ Pat: oka:y now Kevin and Gra:ntIwantyou to be
02 ba:ck here by six.[1]182
语料1中,Don 通过表达他不想要比萨、拒绝接受“half chewed pizza”的请求,实施了拒绝未来行动的建议(rejecting a proposal regarding future actions);同样,语料2中,Pat使用“我想”表达,告诉Kevin and Grant “六点前回到这里”,实施未来行动的指令(performing a directive act regarding future actions),对于受话者而言,可能面临着愉快接受(performing the directive as expected),或者驳斥该行为或意图(refuting a formulation of actions or motivations)的选择。
在机构话语中,“我(不)想X/Y”话语资源用来表达“意愿”也很普遍,如:
语料3:
调:你说她给你打电话,叫你过去诉苦,这是什么意思?
原代:哦,我想,她可能是让我过去将她搬回来,不想住在老三家吧,我也不太清楚。
调: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告诉你不想住在老三家?
原代:应该是这样的。
调:那行,她告诉你她不想住在老三家。好,我们进入下一个议题——
一般而言,一种叙述语气的话语表达通常会有不同的表达形式:要么叙述事实,如“今天没有下雨”;要么表达自己的判断,如“今天应该下雨”。判断型表达或多或少表达了说话者的心理状态和主观认定倾向,但与事实的叙述可能还有一定距离。本例中,调解员想进一步了解当事人说的“原告是不是真的不想住在老三家”的具体情况。当事人的话语表达“我想…… ”通过概率性的副词“可能”表达了一种对客观事实的猜测和主观判断,表达了对调解员提出的调解事实“让我过去将她搬回来,不想住在老三家吧”的不确定性判断。对于调解员来说,需要尽快固定调解事实,通过阐解策略阐述“你的意思是不是说…… ”进行当事人事实判断的确认。在下一轮话语互动中,原告进行了事实的认定“应该是这样的”,蕴含着“应该”的判断。原告针对调解员的“这是什么意思”和“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的两轮确认,前后两次作出的话语陈述虽然都是以一种陈述的语气完成,却巧妙地传达了事实判断的叙述:首先通过“我想”表达资源对过去事实进行判断,然后再通过情态副词“应该”有效地传达出对过去事实的判断。显然,这不是一种事实叙述,此时调解的话语事实与纠纷发生的客观事实已经发生了时空的变换。
调解员旨在通过当事人的话语表达、调解沟通,重构当时的纠纷事实,达到查明事实、避免法庭调解违背调解事实的目的。本调解中调解员为了尽快固定调解事实,草率通过阐解策略将纠纷事实与调解事实混为一谈,将原告叙述的情景,即调解事实与纠纷事实视为一致,而原告则巧妙地借助“我想…… ”话语资源和概率性情态副词“可能”“应该”对调解事实作出判断而非叙述,从而使后面的调解诉求处于有利于自己的一方:我作出的是纠纷事实判断,而不是纠纷事实的陈述。
概括起来,“我(不)想X/Y”在调解话语运作中的话语表达机制可以有不同话语功能变体形式,主要有如下4种情形:
1) “我想X”是话语意欲期望的表达,如“我想大家还是各让一步,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为了这200块钱计较呢”,即是表达了“大家不要计较200元钱,各让一步”的愿望和期待。
2)“我想”是就所作提议的一种否定,构建拒绝表达,等同于“我想”话语表达的否定扩充式“我不想X”,如“我想这个事情大家都扯了这一上午了”,即对受话者传达“我不想再这样扯下去了”。
3)“我想(你) X”(此处X 表示一个行为或事件)传达一个指令或威胁言语行为,如 “我想你尽快把欠款打给原告”,即是说“把欠款打给原告”或是“不把欠款打给原告,估计后果很严重”等,指令或威胁语气蕴含其中。
4)“我想X,不想Y”表达对两种可能情形的意欲选择,如“我只想要回该要的抚养费,不想跟你吵,没意思”表达了会话目的旨意所在,作出了一种情形的选择。
无论是日常会话还是机构话语中,我们经常发现话语使用者使用“我(不)想”,包括诸如“我愿意”“我宁愿”“我希望”“我看”等类似的话语资源来表达自己的话语意图或目的,执行一系列的会话行为。例如受目的驱动的调解话语中,在调解员协调下双方当事人表达各自的调解诉求和期望,用“我(不)想X/Y”话语表达策略传达个人主观愿望或利益诉求在司法会话中就是一种常用的会话策略。对其运用及表达机制的探讨,有利于提高法庭调解话语的有效性。
四、“我(不)想X/Y”法庭调解话语策略分析
下文将基于真实调解语料,依据法庭调解过程的纠纷导入、陈述、协商和化解等阶段中“我(不)想X/Y”调解话语表达策略的运用,探讨中立第三方的调解员如何表达调解意图、游离纠纷事实的叙述与判断、操控调解意图的词汇选择、偏离中立第三方调解人话语角色等话语现象,以期更好地把握调解话语资源表达,促进法庭调解成功进行。
(一)调解主张的话语意图表达
在法庭调解程序性(纠纷导入)阶段,调解员扮演中立、公正的第三方形象,是主要的话语表达者。在话语结构上,宣传法庭调解政策和解释调解程序往往是独白式表达,调解员履行着“阐明法庭调解政策的宣传者、交代调解程序的制定者以及建立调解实践的合法程序的发问者话语角色”[10]140。这一阶段对实现被调解双方的身份认同、对于整个调解的成功与否非常重要。调解员主要就调解双方当事人的主观真诚性做工作,了解各自调解意愿、提出希望等。
作为参与到法庭调解的双方当事人和调解员而言,参与者一般都是抱着美好诉求和愿望来进行调解的。当事人在调解员的协调下进行“有话好好说,有理慢慢讲”的“说理调解”,而不是采取古代所谓的“神明裁判”、西方盛行的“决斗”方式。在中国这种“熟人”“半熟人”,还没有完全进入“陌生化”的社会状态和社会条件下,民事诉讼范围内的案件一般都纳入到法庭调解。法庭调解调处纠纷矛盾必须建立在合情、合理基础上(当然建立在“情理”之上的“法律”常常变味,调解结果的合理不是合乎法理,而主要是合乎情理的公平,法律意义上的公平次之)。“‘情’既指有关的情节、情况、情形,还有当事人的心情、感情等,还可以指双方在具体情况下的 ‘情面’、‘面子’。‘理’不仅蕴含着大量通俗道理、条例之意,也有儒家所谓‘天理’之内涵。情、理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联系、相互补充,形成‘情理’,即中国式的理智和良知。同时,‘理’在内涵上又与‘礼’相重合,情、理、法三者形成中国传统调解制度的基础。”[11]236所以调解一开始,法庭调解员会遵循当事人调解意愿,表达美好愿望,而“我(不)想X/Y”作为常用的话语资源被调解员频繁地运用。
一般说来,被调解双方既然来到法院接受法庭调解都是想通过法庭调解来解决矛盾纠纷,但也有例外,如:
语料4:
调:现在涉及小孩的问题、财产的问题,我希望双方都大度一点,好好处理这两个问题,在法庭上把问题好好调解一下。原、被告,你们是否同意调解?
原、被:同意调解。
调:财产的分割确实很难查清,先把小孩问题协商好吧。
原:我愿意承担我一半的责任;万一不行,我一人带,不要被告出任何费用。
调:被告,你的态度呢?
被:我坚决要求我带小孩,因为我上班时间比较少,而且更好地尽照顾小孩的责任。作为母亲这一点我可以做得更好些,因为这一年来都是我独自在抚养小孩。
调:鉴于双方无法达成一致意见,现在休庭,择日宣判。
本案涉及一起离婚纠纷。一开始,通过“话题(小孩抚养和财产分割问题)+希望(好好调解)+指称对方是否同意”话语组织形式,调解员使用“我希望”话语策略,希望双方在小孩和财产问题上要大度、理性些。在得到双方认可后,进入实体调解阶段,指出离婚纠纷的争论焦点是小孩抚养和财产分割问题。首先,调解员诚恳道出“财产的分割确实很难查清”的事实叙述,进一步表达本调解焦点所在;然后,他策略性地从小孩抚养问题着手调解。原告以“我愿意”提出己方可供选择的调解方案“承担我一半的责任”,并预设了这一调解主张如协商不成的情况,即在“万一不行,我一人带”基础上,提出“不要被告出任何费用”的条件,非常理性地留有调解话语空间。然而,后续被告的回应却使用不容置疑的强势肯定语气“我坚决要求”,并提出可理解的诉求理由,使得原告在争取小孩抚养问题上没有协商余地,超出了原告可调解的主观话语空间,直接导致调解员基于各方的话语调解意愿表达“我愿意”“万一不行,我”和“我坚决要求”等的理解,认为被告态度非常强硬,使得调解无法进行,并最终失败。
可见,法庭调解成功与否、进行与否,首先取决于双方当事人可调解的主观话语意愿空间的大小。本案中原告就小孩抚养诉求的调解话语空间显然不在被告的“可调解主观话语意愿空间”[12]78之内,因而导致调解失败。
(二)游离纠纷事实叙述与判断的表达
法庭调解纠纷事实陈述阶段,被调解的双方当事人就纠纷事实进行陈述,这不仅为进一步的纠纷协商奠定基础,也影响到话语协商成功与否。当事人纠纷事实叙述话语或多或少都会受到调解员的话语操控和支配。在澄清纠纷事实的调解实践过程中,调解员有时会游离于纠纷事实叙述和当事人对纠纷事实的判断认定,从而曲解了被调解方的调解初衷,抹杀其真实的调解意图表达,使得个人的调解意图不能被反映或表达实现。
一般而言,法庭调解过程中双方当事人自我叙述的纠纷事实认定在证明力上比其对既成事实的判断要强。如本文第三部分所述,为了尽快固定调解事实,调解员动用其丰富的调解框架知识和职业技巧,通过阐解策略,使得当事人表达的主观判断变成事实叙述,呈现出令当事人不愿看到的却难以回避的、不符合真实的情形产生[13]。 深谙“游戏规则”的调解员会或多或少地对当事人的判断性话语进行修饰,如对话语重新阐释,使其尽可能展现出一种事实陈述的状态,从而使缺乏调解框架知识的当事人产生一种幻觉,认可调解员重新阐释的调解事实,如:
语料5:
调:我问一下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和气?
原代:嗯,我想,她和老三家在一起就吵,而且后来还打起来过。我想,可能他们就是合不来,所以他们就老是吵,应当是不和吧。
调:你是说看到他们在一起吵着,还打起来,是吧?
原代:对,我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吵,而且后来打起来,我就知道他们就是合不来,也是不愿住在一块。
本案涉及的是关于赡养老人的纠纷。通过“我想……”原告代理人就调解员“我问一下”(想了解一下纠纷事实)而作出“原告不愿住在老三家”的事实判断。然而,原告代理人在调解员的话语询问和阐解两轮话语表达回应中,前后作出的话语陈述虽然都是以一种陈述的语气完成,但是相去甚远。前者通过两次的“我想”话语资源表达和概率性的情态副词“可能”“应当”的词汇选择表达了对纠纷事实的判断,而后者在调解员以词汇概念转换“你是说……”及反意疑问句式“……是吧?”对纠纷事实叙述的确认询问下作出了关于纠纷事实的客观叙述“对,我看到”“我就知道……就是……也是……”,从而受调解员误导,作出纠纷事实判断和事实叙述混淆的调解话语意图表达。原则上,法庭调解需要做的就是通过调解话语沟通,重构而不是歪曲当时的纠纷事实;而现实是为了推动调解结案,调解员通过对被调解当事人话语的阐解以模糊中立者的视听和判断,从而将当事人不确定的事实叙述判断转化为事实叙述的表达,使得调解当事人更加乐于接受调解员作出的结论,进而为自己收集、固定调解事实,使事实叙述判断朝向调解认定的既成状态,偏离了调解当事人的调解主张。
(三)操控调解话语意图的词汇选择表达
法庭调解纠纷事实协商阶段,很多时候调解双方在调解话语博弈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表达了各自的调解意图。从诉讼双方立场看,调解员在调解过程中为了提高调解效率,或在成功调解驱动下,通过措词、话语选择、意图阐释等操控被调解当事人的概念视角或话语意图。与此同时,调解当事人可能会抵制调解员或律师的概念视角操纵,在作出自己的词汇选择、取消对方的话语意图或概念的前提下,隐性表达自己的调解意图,从而达到抵制对方设置的概念陷阱的会话效果,如:
语料6:
调:好的。那被告陈XX呢?
被3:200元钱是没有的。如果老母愿意到我家来住, ‖那没问题。
原: ‖哪敢啊?到你家住?上回街道说轮到你了,XX把我送到你家门口,你是怎么待我的?你和老婆那么凶,我怕都怕死了。
调:原告,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不愿意到陈XX家住?
原:不敢去,吓都吓死了。我 ▲
被3: ▼谁吓你啊?我家条件差,我身体也不好,一直在吃药。 我说过什么饭熟了,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我也不会特意为你烧的,我没那个条件。这就吓你了?你要吃好的,我们可办不到(…)(哮喘病发作,开始猛烈咳嗽)要……要吃好的,你自己又不是没钱!那宅基费打算给老大还是打算带进棺 ▲
调: ▼被告,请注意你的语气,注意你的言词,控制一下你的情绪。
被3:都闹到这个地方来了!哼。(4s)他们不怕丢人,我还怕 ‖别人笑话呢!哼……
调: ‖那行,被告陈XX,原告不愿到你家住,你是否同意每个月支付200元钱,让你母亲住到养老院里去?
被3:反正是自己的老母,要我们做儿子的来养,我又能说什么呢?
调:那就这样,原告住到养老院,被告陈XX同意每月出200元给原告。
在语料6涉及的子女赡养老人纠纷的协商过程中,原告自始至终没有明确说不到被告家中住。在被告3提出“如果老母愿意”主张时,原告谈到了自己“害怕”的感觉,表达了“哪敢啊”“我怕”的感受,调解员却直接将原告的主张阐解为“原告不愿意”,并通过“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不愿意……”对原告话语进行重述(restate),将自己的理解表达出来。当原告受调解框架知识欠缺限制,依然表达“不敢去,吓都吓死了。我▲”,调解员还是将其解释为“原告不愿到你家住……”的意愿表达。
其实“不敢”和“不愿”在话语意图表达上并不相同,两者不能相互替代。“不敢”是行为实现层面,属于言语行为预设;而“不愿”是心理感受层面,属于话语含意表达。尽管在语用上“所言即所蕴”“言即行”,但在言说交汇点上,“不敢”与“不愿”两者的指向是不同的:“不愿”指向心理世界而“不敢”倾向外在物理或社交世界。从含意可取消性上讲,“不敢”并不能蕴含“不愿”,因为万般无奈,“不敢”算什么呢?比如子女都不愿意出这笔钱,老母亲虽害怕到被告3家去住,但为了生存下去,还是得到他家去住;但是“不愿”不同,既然不想去,“言为心声,言行一致”,预示着不会实施“到被告3家去住”这个行为。无论如何,两者的含意还是有差别的,但是调解员自作主张,从原告“不敢”推导出原告“不愿”,从而将“不敢”等同于“不愿”,其实原告并没有表示反对。同样,在问到被告3是否同意每个月支付200元钱让他母亲“住到养老院里去”时,被告3给出“反正是自己的老母,要我们做儿子的来养,我又能说什么呢?”调解员将其阐释为“同意每月出200元给原告”,实现对被告3话语概念的操控。
可见,调解员凭借其特殊的身份操控词汇概念的表达,作出其理解的词汇选择,推动法庭调解朝着其意向(intended)的方向发展。这虽然能提高司法调解的效率,但同时客观上也违背了法庭调解的公正和中立[14]146。从调解互动看,调解员发问时通过词汇选择、措词操控了被参与者,难怪Conley和O’Barr发出:“权力绝不是形而上的东西,法律如果没有实现它所确立的理想的话,那么它的失败之处和问题的根源一定是在法律应用的细节之中。”[15]145
(四)偏离调解话语角色的话语表达
法庭调解纠纷化解阶段,调解员的说服能力对于调解成功与否非常重要。法庭调解遵循的一个原则是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双方当事人心服口服地接受调解员的利益裁决,实现案结事了、皆大欢喜的双赢局面。事实上,即使纠纷当事人从对方的角度来考虑会缩短纠纷的隔阂、扩大可调解的空间,然而,调解双方各自的利益诉求、价值观、偏见、观点、立场等都会影响到其对待纠纷的态度和看法。Delgado等认为“种族和其他各种类型的偏见会经常出现在调解和其他争端解决模式中”[16]1375。 例如第三方调解人角色的理想状况是保持中立,实施相应调解话语策略,参与协调,促成纠纷化解,保持一种不偏不倚立场,依法调解,见证当事人双方就纠纷事实进行导入、陈述、协商乃至化解的整个过程。但这仅是一个理想的设定。调解的程序性质决定了调解员保持中立角色难乎其难,参与调解的调解员的中立、公平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Minow认为:“中立、公正和无私是要求基于一个假设:观察者看待问题是从同一个角度出发;而问题是任何一个观察者都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待问题,从而必然与他人的观点存在差异。”[17]34调解过程中呼吁当事双方进行换位思考也只是一种追求从同一个角度出发的良好愿望而已,如:
语料7:
调:我想这个事情大家都扯了这一上午了,我想大家还是各让一步,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为了这200块钱计较呢,何况这钱给的还是自己的老母亲的,年纪这么大,能用得到几年呢?何必呢?我看大家还是爽快点,老李,你说呢?
被1:说的也是,如果他们都没意见,那也行吧。
调:那好嘛,你作为老大带了头,我想下面的兄弟没有意见的吧。李xx,你觉得呢?
被2:哎,光你想你想有什么用,关键是得大家都同意才好啊,你还是问问其他的吧。
调:别管其他人怎么的,我只想了解了解你的想法,你不要管别人,你自己呢?
被2:(4s)
调:你咋不说话呢?是不是同意啦?(见被告2不吱声,马上转向老三)那好,李xx(老三),你呢?
被3:(环顾四周,小声地)我听大家的,没有什么意见。
调:既然这样,我想这个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以后大家每月给200元出来,同意的话,我就起草一个协议,大家在上面签字就好了,如何?
被1、2、3:行吧。
本案涉及的还是一起子女赡养老人的民事纠纷,就每月出200元赡养母亲的提议进行协商。调解员连续使用两次“我想”和“我看”等话语表达策略进行纠纷化解说服:一开始,“我想”话语表达等同于其否定扩充式“我不想X”,调解员的“我想这个事情大家都扯了这一上午了”即对受话者传达“我不想再这样扯下去了”。接下来,“我想”传达了话语表达者的意欲期望,即“我想大家还是各让一步,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为了这200块钱计较呢”,即是表达了“大家不要计较200元钱,各让一步”的愿望和期待。最后,直接就事论事,通过“我看”提出化解纠纷的建议和期待“大家都爽快地同意给出赡养母亲的每月200元”,并及时将话轮传给比较孝顺、家境不错的老大。在征得老大同意后,调解员又及时将话轮转向其他被告人。可惜当调解员对老大表达的预想判断“我想下面的兄弟没有意见的吧”后,却受到被告2的隐性否定,“光你想你想有什么用,关键是得大家都同意才好啊”。其言外之意是“我们之间就有人不同意”,更直白的意思就是“我还没同意呢”。此话马上遭到调解员的反击,“我只想”表达直接针对被告2,传达一种指令语气“那你就说说你的想法吧”,同时蕴含着一种威胁口吻“难不成你不同意?”在发现被告2沉默不语时,调解员进一步询问“你咋不说话呢”后马上对沉默作出正面的解读“是不是同意啦”,从而积极引导,避免一上午的调解努力白费,遂及时转向被告3,希望得到另外一位的支持,这样调解成功胜利在望。而后,在被告3没有表示反对“我听大家的”情况下,调解员不顾被告2的意见,顺势提出建议“我想这个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这既是协商,也是希望,更是指令:“纠纷就这样化解,签协议!”
综上分析可见,“我(不)想X/Y”话语调解策略客观上凸显出话语表达者的调解意愿和话语博弈,同时也有力地推动了调解朝积极方向发展,提高了调解的效率。当然,“面对面”调解中,调解员扮演的是中立的第三方调解的组织者、调控者、说服者、宣传者,要做的是组织当事人对纠纷理性看待,提出理性的解决方案,提高调解效率,促进调解成功或撤诉。但如果当事人不能理性地看待调解结果,调解失败,则是当事人理性和非理性博弈的结果,作为法庭调解话语机构角色的调解员将无能为力。
五、结论
法庭调解过程是双方当事人在调解员组织下表达各自调解意愿并寻求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调解契合点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无论哪一方的意愿都是不可忽视的。语料显示,“我(不)想X/Y”调解话语策略是运用非常频繁的调解话语资源,契合了法庭调解话语的本质和特点。通过“我(不)想X/Y”话语表达策略运用,话语表达者有效地传递可以接受或拒绝的调解意图,实施相应的调解行为:或接受,或承诺,或拒绝,或指令,或威胁,或希望,等等,使得法庭调解朝向意图期望的(如“我想”)或相反的(如“我不想”)方向发展,进而推动或阻碍调解的顺利开展。
笔者结合真实语料分析,从微观层面探讨了中立第三方的调解员在调解中呈现的对调解主张的话语意图表达、游离法庭纠纷事实叙述与判断、操控调解话语意图的词汇选择、偏离中立第三方调解话语角色等话语运用现象,其研究结果能帮助调解员更好地运用调解话语资源,促进法庭调解成功进行。法庭调解话语策略研究探讨调解话语如何有效实现司法公正、社会公平,从微观言语行为层面描述法庭调解话语运用现状,揭示出话语角色、话语权力、话语策略的表达在互动中的不平衡性,并从话语运用细节揭示司法权力如何被实施或滥用,公正性如何得到保证或被违背,从而为法庭调解规范化甚至司法改革提供新的启示。
注释:
①笔者在将法庭调解录音转写成文字语料过程中,主要参考了国内外一些学者的做法(如廖美珍,2003)。使用统一惯例和标注如下:
(N s)表示停顿的时间(秒);(…)表示听不清的话语;… 表示拖音;…… 表示省略;‖‖ 表示话语重叠;▲▼ 表示话语打断;⊥ 表示话语修正;_表示拖音;(·)表示重读或强调;⊙ 表示突然停顿不说;?表示话语短暂停顿;“原”指原告,若有多个原告时,其后面用数字加以区别,如“原1”,下同;“被”指被告;“调”是法官、审判员、公诉人、庭长等扮演中立第三方的司法调解员统称;“被代”指被告代理人;“原代”指原告代理人。
②X/Y代表的是某种调解意图、行为或策略等,例如“我想张三赔偿我100万”表述的就是一种调解意图或主张。
[1]Childs C. “I’m not X,I just want Y:Formulating ‘wants’ in interaction”[J]. Discourse Studies,2012(2):181-196.
[2]Wellman H M. Developing a theory of mind[C]//Goswami U (ed.). The Wiley-Blackwell Handbook of Childhood Cognitive Development. London:Wiley-Blackwell,2010:258-284.
[3]Stokes R,Hewitt J P. Aligning actions[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76(5):838-849.
[4]Mills C W. Situated actions and vocabularies of motive[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40(6):904-913.
[5]Scott M B,Lyman S M. Accounts[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68(1):46-62.
[6]Edwards D. Discourse and Cognition[M]. London:Sage,1997.
[7]Macmillan K,Edwards D. Who killed the princess? Description and blame in the British press[J]. Discourse Studies,1999(2):151-174.
[8]Edwards D. Facts,norms anddispositions:Practical uses of the modal verbwouldin police interrogations[J]. Discourse Studies,2006(4):475-501.
[9]Bolden G B,Robinson J D. Soliciting accounts with why-interrogatives in conversation[J].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11,61(1):94-119.
[10]柯贤兵. 程序性调解话语中身份认同建构研究[J]. 广西社会科学,2011(5):139-142.
[11]钱冠连. 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12]柯贤兵. 中国法庭调解话语博弈实证研究[M].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13]龚斌. 言语证据的话语分析——法律语言学视角下的解读[J]. 天津市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9(1):45-49.
[14]吕万英. 法庭权力话语研究[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15]Conley J,O’Barr W. Just Words:Law,Language and Power[M].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程朝阳,译. 法律、语言与权力[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
[16]Delgado D,Dunn C,Brown P,et al. Fairness and formality:Minimizing the risk of prejudice in 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J]. Wisconsin Law Review,1985(12):1359-1404.
[17]Minow M. Forward:Justice engendered[J]. Harvard Law Review,1987(10):34-35.
AnEmpiricalStudyofCourt-relatedStrategicalMediatedDiscourseMechanism:ACaseStudyofIdon’twantX/Y
KEXianbing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CentralChinaNormalUniversity,Wuhan430079,China)
The whole court-related mediation process is a game-oriented process of discourse selection so as to achieve meditation purpose. Based on authentic court-related mediation discourse data,this paper takesIdon’twantX/Yas a case study,and explores how mediation participants exploit the court-related mediation discourse strategies to convey mediation intention,manipulate mediation utterance concepts,shift between dispute facts and deviate from the third-party neutral mediators’ discourse roles. At the same time,it reveals such mediation strategies going against the mediation principles of being self-willingness,neutrality and uprightness,aiming at shedding light on how to regulate strategical mediation discourse expressions and promote the mediation towards successful mediation and establishment of social harmony.
court-related mediation discourseIdon’twantX/Y;discourse strategies;discourse intention;strategical mechanism
H030
A
2095-2074(2017)02-0003-09
2016-11-1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6BYY068)
柯贤兵(1975-),男,湖北阳新人,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