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底色与狂欢的突围
——从李佩甫《生命册》看河南作家的乡土叙事
2017-01-28黄鋆鋆
潘 磊,黄鋆鋆
(郑州大学,河南 郑州 450001)
沉重的底色与狂欢的突围
——从李佩甫《生命册》看河南作家的乡土叙事
潘 磊,黄鋆鋆
(郑州大学,河南 郑州 450001)
沉重是河南文学的一种底色,它一方面把作品压向底层,压向乡土,获得了原初的动力与感动;另一方面,它又使人在逼仄的空间受到压抑而不得不反抗。于是,就出现了沉重之后的突变——狂欢,它成为作家和人物面对精神重压时的一个突破口,又是一种注定落败的突围。李佩甫的小说《生命册》就体现了乡土叙事的这种特色。
河南作家;乡土文学;李佩甫;《生命册》
《生命册》是李佩甫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它以“无梁村”为缩影,切入了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并对时代变迁中人性的变异表达了深切的关注。这部小说充斥着一种沉重的、压抑的、憋闷的痛苦,在人心中澎湃、翻涌,它把作家对时代、对人性的隐忧,借由这痛楚表现出来。李佩甫小说中的这种沉重与痛苦不是个案,也不是偶然。在河南作家中,张一弓、阎连科、李洱、刘庆邦、乔叶、傅爱毛等都在作品中体现了这种相似的风格。共同的地域文化氛围形塑了河南作家,也成就了他们创作风格上的一些共性。
苦难与沉重是河南作家最善于表达的,这也构成了河南文学一种特殊的底色。这种沉重并不是说其他地域的作家就没有,但像河南作家这样整体性的、由内到外的沉重书写却并不多见。极致的重压之下必有疯狂的反抗,在沉重的底色达到了几近吞没人心的时候,疯狂就成为旁逸的出口。但疯狂仅仅是种表现形式,其内核则指向了狂欢。沉重与狂欢,在河南作家的笔下常常是并置的维度,二者的平衡与牵制构成了他们作品中一种特殊的美学风格。
一、面向沉重的压抑
河南一直是一个“最中国”的省份。一方面,自古以来的中州意识,历史上长时期的皇城心态,让河南作家自然而然地有一种民族视野和胸怀,常常以一个小村庄、以河南大地来隐喻整个中国的政治变革与时代变迁,如阎连科的《受活》、李佩甫的《羊的门》等;另一方面,河南历来号称“中原粮仓”“农业大省”,在中国迈向现代化的转型阶段,这一美誉不禁略显尴尬。在乡土中国转向现代化的进程中,乡土气息、农业传统尤为浓重的河南成为了“一个吃力、蹒跚的老农民”。在这里,现代化的进程尤为缓慢,从庞大的乡土母体中脱胎而出的现代化正面临着难产与阵痛,更因为难产,这阵痛被无限拉长,也被无限放大。这痛楚膨胀之后,人们就表现出疯狂地想要摆脱乡土的束缚与滞重,渴望追随城市的快速发展的心态。不仅李佩甫、阎连科这一代作家如此,连80、90后的作者、诗人也不无这种焦虑,在他们回望乡土、注视底层时,这种焦虑表现得更为突出。
李丹梦在《文学“乡土”的地方精神》里曾说:“(豫籍作家)一切书写均贴着生存的地面本能地展开,以致生存成了无法穿透的石头,所有的升华与超拔之念及此都被反弹回来。”[1]诚然,“土”是河南文学最深的底色,也成为河南作家创作中的一道精神壁垒。在土地上生长、讨生活的河南人,其母乳便是土,因此,在血缘、基因、精神中似乎都带着点土气。在这种环境中生存的河南人,他的生存方式必得是像《生命册》、《羊的门》中描述的各种草的生存姿态——匍匐。这种匍匐的姿态下,是压弯的脊梁,是压抑,是沉重,是挣扎地生存。
读河南作家的小说时,常常感受到一份沉重与压抑,这并不是毫无来由的。弯下腰、把头低向土地的劳作姿势和生存姿态,成为河南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而作家作为社会问题和时代气息的敏感的捕捉者,更是加倍地感受到这压抑。阎连科曾说过“从某种程度上去讲,文学永远是与时代矛盾的产物,是作家的心灵受到强烈压抑的精神产品。”[2]这份被压抑的痛感,也鲜活地涌动在作家的心灵深处,因此苦难话语成为河南作家所普遍偏爱的。这是刘震云《一地鸡毛》中终日的烦恼与忧愁,是阎连科笔下疼痛的“丁庄人”,是李佩甫《羊的门》结尾村民集体伏地学狗叫的姿态……这份沉重,成为了河南作家独特的创作资源,也给他们打上了鲜明的中原文化的印记。
因为这匍匐的姿态,河南作家得以贴近地面,也更容易看到底层的艰难与骚动。历史变迁的车轮总是压向社会最低的一层,作为基层的乡村、作为底层的农民,就成为社会变革的最大承受者。中国之变也就清晰地放大在了底层,河南作家也总善于从底层、从乡村切入时代的脉搏。“由于多种因素的作用,中原文化总体上看是一种生存文化,而生存文化是一种具有强烈现实关怀的文化,这使生活其上的当代河南作家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3]也许还夹杂着一种历史感与责任感,河南作家也大都偏爱沉重的题材,很少轻灵飘逸、天马行空的作品。就连女作家,也都以沉重的题材见长,如邵丽的底层书写,乔叶对“人性之恶”的执著挖掘,傅爱毛成名作所关注的“嫁死”等。
乡村的沉重在《生命册》主人公吴志鹏的身上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诠释。一个孤儿,背负的却是整个无梁村的期待与需求,也是整片土地的重量。从乡土逃离的知识分子吴志鹏本可以在城市获得新生,但一张张“见字如面”的纸条,却让他在自由的道路上频频停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故乡本是吴志鹏们坚强而温暖的后盾,但当母亲停止了奉献而开始索取,后盾就变成了沉重的负担。正是这种沉重,让吴志鹏一次次想要逃离,逃离乡村,逃离“良知”,逃离道德。但这种逃离所带来的“无良”,却又并非农裔知识分子吴志鹏们应当完全承担的。乡村的沉重,源于它背负了太多的文化、伦理、情感、道德,因而这沉重对农裔知识分子来说又并非全然是一种禁锢,它在造成困扰的同时也铸就了意义和温暖。小说中的“背后有人”在一次次拉扯吴志鹏时,不仅构成了一种牵绊更构成了拯救。乡村的沉重阻止了吴志鹏向着人性反面的精神裂变,一旦这沉重被虚置,他也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既没有故乡,也没有“新家”。
沉重是把双刃剑,它一方面把作品压向底层,压向乡土,获得了最原初的动力与感动,也获得了平实和厚重,有评论者认为“外地作家比作品时,常常是比手法,比‘衣服’,豫籍作家比作品一直是‘脱光了衣服比肉’。这个‘肉’的重要内容就是乡土。”[4];另一方面,它又使人在逼仄的空间里压得透不过气来,想要去飞翔,又展不开翅膀。于是,就出现了沉重之后的突变——狂欢。
二、通向轻快的狂欢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当沉重与压抑到达极致,疯狂就成为跳脱的一个出口,成为爆发的一种委婉表达。但疯狂又不同于反抗,反抗是对外界的,疯狂却是向内的。这是属于“草民”的姿态,是撼动不了强大的外力时进行的本我对自我的反抗。在“五四”时期,鲁迅就表现过这一主题,当他力图唤醒沉睡的民众,却发现大多数民众只不过是麻木、愚昧、缺乏主体精神的阿Q,发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在觉醒者的孤独中,鲁迅提出了“铁屋子”的比喻,在困兽犹斗中,用文学作品发出了无声的“呐喊”。如鲁迅一样的觉醒者所感觉到的是理想与现实的错位,它使人陷入疯狂,就如同《狂人日记》里的“狂人”。
在沉重底色上生发的疯狂,注定有一种悲剧色彩。而这种疯狂,某种程度上也是狂欢,它成为作家设置在悲剧内核上的一层喜剧外壳,在悲喜二重世界的紧密相融中,拉开宏阔的张力。书写疯狂,并不是河南作家的专利,贾平凹、林白等作家都对疯狂做过描写,但疯狂却是河南作家的偏爱。阎连科在《受活》里让柳鹰雀为政治梦、发财梦而疯狂;李洱《石榴树上结樱桃》中知识分子的殿军在面对乡村当下乱象时既无意去拯救又无力去挣脱,他为自己也为孔繁花而疯;傅爱毛《疯子的墓园》中主人公自愿模仿女疯子,为逃离城市的压抑以疯的姿态回到原初……疯狂之外,河南作家又善于利用疯癫、戏谑、诙谐来解构压力,表达荒诞感受,从沉重的极端跳到轻快的极端。这方面最典型的便是李洱。在李佩甫的《生命册》里,虽然整篇弥漫着压抑的气氛,但作家时不时地以冷幽默的方式打趣人物,在轻重之间调换步调,用或轻或重的狂欢打开了新的局面。
疯狂已成为人类面向精神压抑的一个爆发口,成为作家贴近现实与本质的一种戏剧化表达。但在李佩甫笔下,这狂欢又指向城市与时代的焦虑。作家让骆驼做了一个疯狂的发财大梦,在金钱数额不断膨胀的同时,人的欲望、阴暗也一次次膨胀。而膨胀的极端就是破裂,骆驼之名就暗示了他被金钱所异化、所压垮的命运,直到他黄粱一梦后从18层楼跳下,这疯狂才达到了顶点然后渐趋平静。对于骆驼的命运,作家通过树做出了隐喻:“平原上的树有一个最可怕的、也是最不易被人察觉的共性,那就是离开土壤之后变形。”而吴志鹏的疯狂就体现在逃离,疯狂地想要逃离乡村,逃离这个词汇所有的阴暗面。“逃离”这一乡村知识分子最真切的愿望被作家毫不避讳地写了出来。吴志鹏虽然坚守住了底线,但失去一只眼睛的结局也表明他也被异化了一半,成为“半城半乡”也是“不城不乡”的人,一个处于灰色地带的流浪人。这种疯狂在吴志鹏住的医院里得到了众生狂欢式的表现,他在医院所见到的一个个眼病患者,实则是一个个“心病”患者。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物狂欢的代价就由眼睛来承受和表现。李佩甫在此更像是对这一时代中被欲望所异化的人们做了一份“病相报告”,并对当下时代和社会发展中的问题表达了隐忧。
《生命册》借由一个疯狂的梦,意在提醒人们疯狂带来的代价。它从个体生命经验出发,探讨了整个民族在社会转型、时代变迁之际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尤其是人的异化。结尾寓言式的故事“让筷子竖起来”,其实是表达了一种回到起点、重新出发的愿望,在“当年小麦磨成的白面”行走暗示了一切重归起点。所以,“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中,最难的不是让筷子立起来行走,而是让筷子像人一样回到“当年”开始行走,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也只不过是人生命的印记,故为“生命册”。这一路走来,人们迷失了太多,丢掉了太多,抛弃了乡土中国的道德与传统,抛弃了人应有的美,渐渐成为一个不完整的、片面的人。《生命册》提醒我们的是人的缺失,这缺失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也不只是个人的缺失,更是民族、社会、时代的缺失。
在狂欢的虚幻破碎之后,也许只有沉重能把人拉向实地,去拷问并探求生存的价值与意义。在这个层面上,沉重与疯狂又构成了互相映衬的两面镜子。沉重,显然更符合我们民族对自我的感知,对社会的体认,对文化的依从。而疯狂,则体现着人们用尽全力对现有一切进行的反抗,以及寻求新的自我的努力。沉重与疯狂,互为彼岸。前者压抑得人想要去突围,而后者的“不可承受之轻”又促使人回到沉重的现实。小说结尾吴志鹏长叹一句:“也许,我真的回不来了。”当作家把意义再次归于沉重之后,却发现温暖的沉重早已成了不可企及的彼岸。对于多数农裔知识分子来说,“夹生”的姿态也许是最终的归宿。这种“孤儿”的状态是属于几代人的,并不只是李佩甫以及其同代作家们,在梁鸿等作家的笔下,我们一样能看到人物在结尾处离去的身影,以及离去与回望间的挣扎。
三、沉重与狂欢二者的辩证
沉重与狂欢,看似两个遥远得不可企及的维度,其实仅仅一墙之隔。它们在河南作家的笔下,是相融的,是被打通的。在李佩甫、阎连科、李洱、邵丽等作家的笔下,在《生命册》《羊的门》《受活》《石榴树上结樱桃》《第四十圈》等等作品中,沉重的底色与狂欢的突围都是并存的,缺一不可。就连一贯以“乌托邦”和理想化著称的刘庆邦也不免于此,他的“酷烈”小说大多深沉、有力,交织着沉重和狂欢的痕迹。《走窑汉》中马海州为报辱妻之仇,一次次用看似平静的行为将对手逼至精神绝境;《平地风雷》中乡村的残杀事件被描述成了一场杀人的狂欢,小说中的货郎被捣碎成“一摊红粪”。
如果不理解河南文学为何如此沉重,为何对苦难、压抑、权力如此痴迷,也就很难理解它在面对现实时为何会表现得有些歇斯底里。这是中原文化与几千年战乱历史的结晶,平静、安稳的表象下隐藏着动荡、不安、躁动。而在文学中,权力、苦难的阴影,与疯狂、膨胀的自我被压缩为一体。某种程度上,沉重与狂欢构成了现实的两面镜子,前者将现实凸显,而后者像哈哈镜般将现实夸张,二者互相映衬、互相补充。沉重,显然更符合河南人对土地的崇拜,对社会的体认,对文化的依从。而狂欢,则体现着人们用尽全力对现有一切进行的反抗,以及寻求新的自我的努力。前者压抑得人想要去突围,而后者的“不可承受之轻”又促使人回到沉重的现实。
从另一个层面看,沉重与狂欢又是互相压迫、互相转化的。狂欢是对沉重现实的反抗,而沉重又是对疯狂的压制。前者促生了后者,又把后者压回原点。在此种循环往复的状态下,作为反抗的狂欢似乎也面临着一种必然的命运:即任何狂欢都是一种梦,都面临着梦醒后被当下的文化形态所“治疗”的前景。“‘疯癫’就是在与现存文化秩序,社会规范的对话、争斗、断裂、制服的过程中而被‘命名’的。”[5]因此,呼天成(《羊的门》)、骆驼(《生命册》)、柳鹰雀(《受活》)这几位政治狂人或经济狂人,都在最后结束了生命,结束了不切实际的疯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本身就是河南乡土所养育出来的能人与“人精”,在面对乡土这厚重的传统时,他们仍然不能超越。
在沉重与狂欢的文化生态中,也有一些被命名为“疯子”的逃离者存在于文化的裂隙之中。他们从沉重的精神桎梏下逃离,自愿成为常人眼中的疯子,只为求得一种解脱与返璞归真的状态,如傅爱毛《疯子的墓园》中的章楠。正如《喧哗与骚动》所表现的那样,现代意义上的“疯子”又是存在于两种异质文化的裂隙中的,他能够跳脱出来对两种文化做出“陌生化”的审视。20世纪初,鲁迅以“狂人”形象试图告别封建时代;新世纪之初,贾平凹在《秦腔》中也用疯子引生的视角宣告了传统乡土的终结。“疯子”或者“疯狂”的表达也就在不经意间成为中国社会现代化转型的典型话语,这在转型尤为艰难和漫长的河南更加明显。
[1]李丹梦.文学“乡土”的地方精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72.
[2]阎连科,梁鸿.“中原突破”的陷阱——阎连科、梁鸿对话录[J].小说评论,2003(1),21-29.
[3]刘保亮.土地文化的桎梏——当代河南文学的文化批判[J].学术论坛,2011(10),182-187.
[4]孙荪.文学豫军论(续)[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9),15-24.
[5]梁迎春.疯癫与隐喻——论鲁迅小说中的疯癫意象[J].中国文学研究,2007(1), 77-79.
[责任编辑:舟舵]
《河南文学研究》征稿启示
河南地处中原,受地域文化的影响,河南文学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为进一步展示河南文学研究的最新成果,挖掘河南文学的宝贵资源,促进河南文学的快速发展,提升河南文学的整体形象。由河南省作家协会和安阳师范学院《殷都学刊》编辑部共同举办的《河南文学研究》专栏于《殷都学刊》2017年第1期和读者见面。
该栏目的开设得到了全国及河南文学大家的鼓励和支持,我们也将一如继往地办下去,力争办出特色,办出水平,办成培育河南文学的摇篮。
凡是在河南这块土地上生土地上长的作家,无论古今,也无论是否工作、生活在河南,均在我们的研究视域之内;甚至一些外籍作家反映河南地域文化特色的文学作品也在我们的研究之列。我们尤其欢迎综述河南文学,为河南文学把脉问诊的大作、力作。另外,综述反映河南各个地市文学动态和发展、有鲜明地方特色的文学研究也是我们需要的。推陈出新,扶持河南文学新人也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
总之,希望研究和关注河南文学发展的广大理论工作者,热爱中原文学的广大读者,不吝赐稿,积极踊跃支持栏目的发展。我们将优稿优酬,表达我们的诚意。
投稿邮箱:xbxw@aynu.edu.cn
投稿电话:0372—2900111
《殷都学刊》编辑部
2017-02-14
潘磊(1978— ),女,河南平顶山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黄鋆鋆(1992— ),女,河南平顶山人,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
A
1001-0238(2017)02-003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