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贪泉”与西华寺探究
2017-01-28何以端
何以端
史海钩沉
石门“贪泉”与西华寺探究
何以端
一 史海茫茫待确证
石门东晋吴隐之题咏“贪泉”,向来是华夏清廉美德的重要标志。然而“贪泉”真迹久已湮没,今人所认仅据东岸晚明一碑,不乏质疑。
2006年因建武广高铁,消失多年的西华寺浮出水面。随后文物考古机构进行发掘,出土大量文物和建筑遗迹,成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2014年底,邑人邹景良主编《西华胜概》(以下简称《胜概》)一书出版,将与“贪泉”、西华寺有关的历史诗文,几乎尽行收录,蔚为大观,为西华寺学术探索打下良好基础。
然而美中不足:《胜概》中的关键史料之一——明成化九年(1473)修《广州府志》内“西华寺”词条,[1]或因所据版本未尽清晰而存脱漏,引文又出现若干人为错脱,影响了句读及史料本真,致某些唯一的重要记载丢失;且《胜概》重在史料罗列,评析谨慎而稀少。所以,西华寺的历史地位及演变轨迹,尤其最为关键的在明代变迁史,尚有进一步廓清阐述的空间。
明成化《广州府志》成书恰比出土的《石门山重建西华寺碑》镌碑早一年。“西华寺”词条共1600多字,包含《寺碑》全部正文。《寺碑》无疑是重要文物,但碑文多歌功颂德,对该寺的历史记载,反不及词条碑文之外、字数略少的其余部分。
词条载,唐代六祖慧能驻锡西华时,高度赞赏西峰山(按石门分立于江两岸,西岸即西峰山)景物,预言“后三八之纪”此地将有大寺兴隆,印证了南海民间“先有西华,后有南华”之说;而211年之后,果然有高僧大德宏寺之举(此句为《胜概》所丢失),寺名含义,亦得阐述。所以西华寺不但缘通六祖,而且寺史应该上溯至比南汉大宝更早半个世纪的梁:
西华寺:在郡西石门西峰山麓,旧志属番禺。唐先天(712)中,六祖禅师憩息于此,谓法众曰:“兹峰形势幽奇,草树滋茂,后三八之纪当有法器隆于此峰。”至梁开平(907-970)初,果有智胜禅师、如愍长老卓斯山,实秘阙土。其地居郡邑之西,景物华丽,故名。
据考古专家现场推测,出土的南汉碑文“玉清宫使”“德陵使”残碑,可能指向南汉权力核心人物龚澄枢。但词条未及载此,而记载了大宝二年(959),由身份不如龚澄枢的“知石门镇”梁文进,募缘立的两个石经幢:
有石经幢二,上纪南汉大宝二年岁次己未十日庚辰,承务郎、西头高品、御前承宣、知石门镇、赐绯鱼袋梁文进,募缘创立在寺东西偏。其东幢一镌写《佛顶尊胜陀罗尼》,西镌《汉石门西峰山西华寺碑》。
有报道称,现场专家郭顺利据出土柱础推算,其“大殿立柱直径达到1.05米,比南越王宫挖掘的南汉时期宫苑遗址还大5公分”。超过当时的王宫,很不寻常,有了石经幢之载,出土柱础的身份推测是不是多了一个可能?
元末,平南将军廖永忠破石门,西华寺被毁。原本丰富的南汉、宋元名人碑刻,几无保存,唯余曾丰“贪泉”碑一座:
元季毁于兵火。国朝洪武十七年(1384),乡民梁道宗始创庵,以奉香灯。而东西石经幢及寺碑记俱已断缺,文理莫辨。唯庐陵曾丰“贪泉”铭刻犹存,为通判黄谏所得,移置江北所建“贪泉亭”中。旧志载郡承陈(谠)大书“贪泉”、转运判官兼提点刑狱、署州事王抡所书“石门”二刻,莫知所在;王本斋《和吴隐之诗》石刻,亦已漫灭。
曾丰,南宋知名学者,与曾巩同宗,曾任职广东。陈谠、王抡,皆宋代地方官。王本斋,元代尚书,颇有政声。黄谏,明代著名学者,正统探花、翰林院编修,天顺四年(1460)因事牵连被谪广州府通判,从学者甚众。这是黄谏一生的最后任所,移碑当在此时而不在洪武间。
黄谏移碑“江北”之载,是准确的。在现代地图可以看到,东西岸石门其实是同一条山脉,南北(略偏东)走向,白泥河从峡口流过,当峡之处,江面基本呈南北岸态势。因此移碑之初,位置并非今人熟知的“贪泉”碑所在地即西华寺东南方对岸,而必在西华寺以北、今石门村以南的江边。[2]
二 佛寺宏修作军门
该志所载亦即出土碑文中,给出大规模重建西华寺的缘由:
明成化六年(1470),总镇两广的太监陈□和两广总督韩雍,在重兵镇压广西土著长期暴乱见效后,由陈□首倡对西华寺大兴土木,予以重建。
施工中意外掘获两方古碑,即上文“莫知所在”的宋元古碑,从而确证湮没数百年、经吴隐之题咏的“贪泉”,就藏在西华寺前山脚低地的某处。由此,将西华寺前身一举追溯至晋:
成化六年春,总镇两广太监陈□因过石门,登观寺址,悯其索寞,于是舍资,命光孝寺住持僧戒玫鼎建。委百户陈贵敦匠事,阴阳正术冯纯、耆宿蔡伯常掌出入。时畚弃余土。始于寺门左右,掘深三尺许,乃获陈谠、王抡所书“石门”“贪泉”碑石,与曾丰、王本斋诸刻乃备,始知“贪泉”在寺门不远。
“贪泉”重现,本是大事,然而陈、韩二人并未重视,古贪泉亦未因此而被正名。重建时虽然也一并建立与吴隐之相关的江边纪念亭,但仅此而已:
寺制壮丽轩敞,比旧加美焉。复临江建亭,扁曰“西华胜槩”,亦所以继“沉香亭”之旧云。寺殿之前,复建堂三楹,扁以“仁智”。时总督两广军务、都御史韩公,命左参政姑苏刘昌为记。又堂三楹,扁以“粤会”,提督学政宪佥胡荣为记。事具台榭,寺有田地二顷四十六亩。
诚如考古专家张强禄所说,明成化“重建后的西华寺,无论是规模还是影响都是很大的”。出土的重修碑,不但高度超过两米半,且全省“三司”副职以上大员及广州府主要官员,尽皆录名其中,这远远超出一个普通寺庙的“待遇”。
为什么?原因是陈、韩大建西华寺,有着明确的政治目的。
重修碑文载,在大雄宝殿之前设“仁智轩,凡陈公、韩公建节来巡,则广之官属,出迓于此。”全省大员每次都必须渡江过西岸,迎接自西而至的陈、韩二公。
碑文进一步阐发,“仁智”二字是二公“亲民、近贤”的宣示。至于“粤会”,学政胡荣所作《粤会记》说明,既指山川,亦指首脑:
……有山对峙,曰石门……(诸水)俱经是门而入于海,盖百粤山川之会也。两广总督军务韩公于兹地作堂,扁曰“粤会”,凡出师巡部,恒与同事官僚于斯商榷政务。[3]
将石门大寺作军门“行台”,这一不寻常的制度设计,有其大背景。
虽然明景泰年间创立“两广总督”一职,但直到十多年后的成化五年(1469),朝廷才决定创立两广总督府,设梧州,就是西华寺重建前一年。由于梧州夏天太热,“瘴疠”又重,所以后来又分别在肇庆和广州各设两广总督“行台”。不管两行台何年设立,成化重建的西华寺被用作“行台”,已无疑义。
因此,重修的佛寺被高度政治化,具备两广最高统帅行营衙门的规制和实质。
明代石门依然是军事重镇,既扼西江、北江入省城咽喉,梧州、肇庆、西华寺、广州,又是四点一线。“行台”设此自有道理。那么,当年的西华寺范围到底有多宏大,有待进一步考证。
三 黄谏移碑查根底
由上述史料分析,南汉以后,除“两山对峙,屹若门然”的石门山横跨两岸之外,贪泉、吴隐之祠与西华寺,以及由此派生的碑刻古迹,都是不可分割的人文单元,都位于现在白泥河西岸,西华村一带。
明成化《广州府志》艺文卷,载有元人陆垕咏广州“八景诗”之《石门返照》,有“泉枯晋祠在,风定汉船空”句。可见贪泉虽早已填埋,但晋祠仍在,位置清晰。这座晋祠,自然是吴隐之祠,也在贪泉旁边。
相传为吴隐之投香处的沉香洲,在主航道西侧,沉香亭于江畔依之。南宋番禺尉方信儒,引《图经》定位“沉香浦……‘亦在石门西华寺。在浦之旁,故有亭曰沉香’”。[4]
据明初名士陈琏(廷器)的《石门贪泉记》,贪泉清晰在西岸。景物描述野趣天成,人迹干扰甚少,反映了元末寺废后的石门旧貌。万历间郭棐编撰《岭海名胜记》,石门卷引该记全文(未加注),作为卷首按语:
谨按:广城西北三十里,两山横列,对峙如门,故曰石门……旧有西华寺,今废。其山卉木葱青,禽鹤回翔,天朗日晴,风帆上下,烟霞鱼鸟,出没其中,亦一奇观也。其西为贪泉,晋刺史吴隐之酌而赋诗……其南十里“沉香浦”,乃隐之投香处也。
相关遗物尽在西岸,自然源于早已消失的著名贪泉井。
唯一在东岸的只有天顺通判黄谏从西岸搬去的“庐陵曾丰‘贪泉’铭刻”。黄谏移碑,固化了后世对贪泉位置的认知,对考据石门历史,绝非小事。
黄谏是资深学者,无疑深知“贪泉”的意义,不会妄行移碑,原因却史无明载。目前能找到最接近的信息,有黄谏自述的两条:
一是黄谏《贪泉铭》序称:
予判广州,询(吴)隐之旧迹,传为前代贪夫恶其名,塞之,今久湮芜,漫不可晓。又五月,始得之番禺民彭清田中,掘丈余,得石刻和隐之诗一断:“今人即古人,瓦砾视黄金。纵饮贪泉水,焉能易我心”。则是旧无疑因泉作亭,古文书“不易心亭”,旧名揭之而为是铭。[5]
二是成化《广州府志·艺文志》中所载黄谏撰《广东水泉记》一篇。虽系残页,难窥全豹,却或已属佚文,弥足珍贵。
黄谏生平好茶,并评品泉水,文中自述前此已作《水记》评江河水优劣,因“去年来判广州廨舍,城中井水多咸苦不堪用”。又说到井泉多“咸涌潮”,故特别留意何处的井泉甘淡。他录出广州城内外较好的井泉十处左右,包括成为后世美谈、人称“学士泉”的越秀山甜水井,其中就有“郡城□石门(数)十里……(残缺)堪饮,居人远近皆取井泉”。
分析:“番禺”一方即东岸,出土与吴隐之故事相关的古碑,是在“田中掘丈余”所获。古代民间罕有需挖如此深之基坑,彭清除非刻意造假,否则最可能的情况就是淘旧井。黄谏作《广东水泉记》,说石门(没说方向,估计是东岸)有好泉的时序,与获此碑大致同步,即“来判广州”的后一年。既有泉,又有旧井和古碑,他因此断定古“贪泉”必在东岸,遂有移碑之举。
移碑不会早于天顺五年(1461)。至成化《广州府志》“名胜”卷(卷首已佚,根据内容推测,在影印本第五册第3页)所载“石门”条,已指贪泉在东岸:“石门,在南海北山,夹江对峙如门……石门东有贪泉……”。
虽然“西华寺”词条说得清楚,但那仅是修志三年前所发掘,且未被当道注重,未必能推翻盛名黄谏十年前的认知。再且,地方志中很多内容是引用旧志而未必加注的。
所以,“石门东有贪泉”,是该志编撰者取黄说“以碑定泉”,还是引用旧志材料,或移碑之前民间一直有此说法,尚难判断。不过,虽然唐代王勃还能“饮贪泉而觉爽”,但相传南汉时泉已被填埋,年久位置亡佚,人们只能追思、猜想。如果彭清没造假,那么出土“和隐之诗”古碑之事,足证此前便一直有东岸之说。
黄谏在广州五年,随后奉召北归,途中去世。他没想到移碑不足十年,西华寺便出土一批久已亡佚的宋元遗存,令他的移碑大受质疑;更没想到这碑一搬,贪泉的所在对后世不是更清晰,而是更迷乱了。
四 嘉靖“毁寺”有政治
明嘉靖时,西华寺再有变故。
石门山……元时建西华寺,明嘉靖中,毁寺改建晋刺史吴隐之祠。山下有贪泉,即吴隐之酌泉赋诗处。[6]
西华寺:在石门。明成化八年(1472),都御史韩雍建。内有刺史吴隐之祠,庞慧敏尚鹏匾曰“清风万古”。万历甲午(1594)重修,郡人袁昌祚记。[7]
曾如此显赫的西华寺,成书于明嘉靖十四年(1535)的《广东通志(初稿)》(载有广州城内五座佛寺)便已不载,其后的“正稿”及更后的明万历《广东通志》(载有广州城内七座佛寺)亦不载。至清康熙《广东通志·卷二十五》重现,内容基本与上述《广州府志》相同。
明嘉靖时,为什么、又是如何“毁寺改建吴隐之祠”的?
袁昌祚之记,即《重修吴刺史祠记》,作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记述道:
前太常江浦魏校,嘉靖初典博士弟子,力毁淫祠。浦上故有韦内珰建西华寺,因撤而祠刺史,其礼佛田地即予僧守祠,入其租以收伏腊,甚盛举矣。前南海庞中承尚鹏,隆庆间曾署其堂曰“清风万古”。[8]
魏校,明嘉靖初(1522)任广东提学副使,后以太常寺卿掌祭酒事;浦即沉香浦,内珰即太监。由于民间自发祀祠常常泛滥,朝廷必须不定期进行弘扬尊孔主旋律、“毁淫祠”的运动。满腹诗书的魏校,将仅仅50年前如此宏大正规的官方佛寺,也作为“淫祠”加以清算,当然不是无知,应该包含政治原因。
试探讨:由于岭南山区广阔,“贼势”汹涌,广东民富而兵不善战,广西则相反。从管治看,位高权重的两广总督非设不可;从预防割据看,五岭阻隔内地,朝廷又很难放心。于是总督权位常不稳定,多有功高无大过而不得善终者。至清代,两广总督大半由旗人担任,制度才稳定下来。
就韩雍而言,其人勇猛洞达,极有韬略,处事强势。所以丰功伟绩之时,“谤议亦易起”,立西华寺重建碑的成化九年(1473),已是他为官之尾,很快就受不实告诘而“致仕”。“公论皆不平,两广人念雍功,尤惜其去,为立祠祀焉”。[9]所以,作为“行台”的西华寺,其实风光时间不长,粤人“立祠祀焉”,无论是否包括西华寺,当道者恐怕事后都要消除影响。
出土的《重修碑》如此完整清晰,一是因为从镌刻到嘉靖初“毁寺”,历时还不满50年,风化毁损轻微;二是现场照片颇像是碑面朝下放倒的,应该体现了民众的保存之意。细看袁氏记述,寺非“毁”,仅是“撤”,换个招牌,放倒大碑,寺殿改制为祠,僧、田一如其旧。只是改头换面,没有伤筋动骨,依然“甚盛举矣”。可见此次整改,政治含义相当明显。
万历甲午,即万历二十二年(1594)重修,距“嘉靖改祠”又过了一个甲子,西华寺早就悄然恢复,也该重修了。吴隐之再清高,在民众心目中还是不如佛寺靠谱,“整顿”风头一过,记载重新变成“西华寺……内有刺史吴隐之祠”。
《广州府志》载是重修西华寺,袁昌祚作的却是《重修吴刺史祠记》。可见当时无论朝野,寺与祠都已是一回事了。该志载“(西华寺)山下有贪泉”,应是沿用旧志,是西岸说的又一旁证,明代类似记载甚多。
作《记》五年后,袁氏又参与万历《广东通志》编撰。《通志》不载,并非不知或遗落,而是西华寺已被大大降格。
西华寺降格尚可,尤为可叹的是:自唐先天到明成化近800年间,六祖在南海驻锡事迹记载,尚不绝如缕,然而明嘉靖后,短短五六十年间就出现明显断层。郭棐《岭海名胜记》收录了石门的大量史料,但无一提及六祖,百余年前成化《广州府志》的丰富记载,皆不见郭收录,可见此寺当时已经湮没(不能完全排除嘉靖时作为淡化西华寺政治措施的一部分)。清代以后,更是无人提及。
同时湮没的,还有成化《广州府志》的另一处六祖遗迹“六祖寺”:
六祖寺:在郡西南泌冲都扶南堡,旧传六祖常驻锡于此。宋政和间(1111—1117),乡士邝水南创立,年久颓毁。乾道四年(1168),僧法观携乡人钟顺文重建。
扶南堡清末尚在,今已不存。其地望即今佛山市区东部谢边、奇槎、石桥头一带。[10]所以古城佛山的佛缘,应该加上六祖“常驻锡”的足迹。
明成化《广州府志》对广府历史的特殊重要性,于此可见一斑。
五 “刻舟求剑数百年”
近世石门风景区的“贪泉”碑,并非黄谏移去的前朝古碑,而是万历二十二年(1594),广东布政使李凤重立的。按袁昌祚《重修吴刺史祠记》,这正是“番禺李方伯”即李凤重修西华寺之年。
重修西华寺,将对岸年久模糊不堪的南宋古碑也一起更新,十分正常,竣工先后无关宏旨。虽然石门东西两“扇”明清间分属番禺、南海两县,但都同属广州府,归李凤管辖。
据当代人所整理的“石门村传说”记:自李凤在石门村立贪泉碑后,官员慕名来访不绝,村民不堪其扰,推倒石碑沉于江边。民初某次洪灾水退后,贪泉碑露出,被土生窑一位苏姓商人运回,竖立在土生窑。
这一传说的“推碑”一节,真伪不必深究,但是某次大洪水将古碑冲刷至下游,加上人为搬动再次定位,今人看到的贪泉碑在西华寺的东南方江对岸,不在“江北”,得到合理解释。
明万历碑在风景清幽的东岸崖脚,土名“土生窑”处孤寂而立,渐渐形成新的一批人文建置,如小观音庙之类。不过既已离开石门山麓,景区又狭窄局促,不可能容纳古代的寺祠。
黄谏移碑,早已淡忘。有明一代,贪泉位置被彻底模糊,清代西华寺与贪泉的联系更进一步淡化。试想:贪泉若在东岸,因何历代吴隐之祠都在西岸,怎么纪念?
寺祠随权力而折腾,原始记载严重散佚,人们唯有据碑认泉。而碑石一再移位,这就用几百年时间活生生演绎了一个成语——“刻舟求剑”。
六 因何非得饮此泉?
为什么晋代或更早,便成就“贪泉”之名?换言之,这口井因何如此重要?要破译古人记述,恐怕还须考虑到当地水文、地理、生态的千年演变。
黄谏遍访水泉的年代,广州井水因何多半咸涩?应该是受海潮影响。大量出土遗迹包括西华寺遗迹都证实,宋明时珠三角远没有近现代淤积得那么高。古代广州珠江河段甚宽,至今粤语依旧称江为海,海潮直溯广州周边各河道,导致浅层地下水多半咸涩。
明初,黎贞石门返照诗有“北接梅关道,南连穗石城;潮随沧海落,山与白云平”[11]之句。同时代陈琏《贪泉记》,也说“(石门)其地当南北往来之冲,为潮汐出入之径”。[12]石门直面潮汐,历史上记载不少,而今天已很难体会了。
近古岭南开发加速,森林大量消失,冲积平原加速发育,广州附近海拔高了,三角洲大大扩宽外延,咸潮线才渐渐向江口退却。
晋唐广州城南,珠江岸线约在今惠福路,有“坡山遗址”可证。而唐朝南海别驾陈元伯撰《贪泉铭》,开篇就是“石门海口,厥土惟南”。石门居然与海口概念相连,可知汉唐江面之宽。广府河道珠江口的性质更明显,咸潮上溯自然甚于明初。
石门西岸有甘泉,即优质浅层地下水,怎能不招引过往船舶、商旅汲存?石门形胜再美,若独缺一泉,恐怕也难获得六祖驻锡如此之高的赞誉。后来黄谏在东岸亦见甘泉,与石门山脉森林丰茂是有关系的。
白泥河是古代广府水路西行、北上所必经,“北接梅关道”,往来官商必饮此泉,必汲此泉,才形成百姓“贪泉”之说。若广府井泉如近现代般多半甘淡,随处可汲,何必非到石门?也就不可能有“贪泉”之名。
笔者“外婆桥”就在白泥河、松洲江畔,20世纪五六十年代常泡河水消夏,从未觉其咸涩。附近井泉皆甘淡,古代咸涩早已远去。
至于沉香洲之形成,正与石门峡口地势有关。峡口以下江面突然大宽,水流突然变缓,于是泥沙沉积,形成河口洲。此洲形成甚早,却一直淤积不高,是河口洪水冲刷与日常淤积这一对矛盾反复拮抗的结果。
石门另一个身份,是军事重地。古代岭南独立为国之时,重在防北,所以石门身份极为重要。西汉“楼船破越”,石门无疑是一级战略要地。南汉石门,不但设镇,而且“知镇”品秩不低,赐绯鱼袋、够格面君,够格在西华寺左右立大经幢。宋末、元末之时,新旧朝在石门都有激烈军事对抗,寺祠被毁。
随着割据结束,“防北”重要性下降,但石门还扼守省城西部门户。所以,明代石门西岸仍是南海县常设六大“关津”之一。[13]清顺治十年(1653),南明军队与清军两次大战于石门,反败为胜,是石门军事史上的最后辉煌。不过西华寺亦再次惨遭兵燹,[14]而后有乾隆的重修。
清代,石门降格至“石门汛”,即基层哨所,驻兵不超过十人。这种身份变化,也与岭南社会发展,珠江水文变化、交通网线发展有关。
综上所述,结合考古现场,西华寺、贪泉历史脉络应是清晰了。
石门两扇,互为观景,自古密不可分。遗址原在西岸,但东岸风景优美,“贪泉”传承几百年,已根深蒂固。这一重要历史遗存如何保护和利用,应该是深化“广佛同城”的一个课题。古咏石门“两岸桃花烂如锦,行人都道武陵源”的胜景,若重现有日,则善莫大焉。
注释:
[1](明)吴中、高橙修,王文凤纂:《广州府志》三十二卷,明成化九年(1473)刻印。“西华寺”词条在第二十四卷“寺观”项下。该志(残本)先由《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38册书目)文献出版社2000年 7月出版;后收入《广州大典》第35辑第25册,相关词条在第263-133、134页。下文逐一引用该词条原文,不再出注。
[2](清)同治十一年(1872)郑梦玉修,梁绍献、李徵霨纂:《南海县志·草场堡图》中对这一位置有准确标示。见《西华胜概》图版页。
[3]引自(明)郭棐《岭海名胜记》卷二。
[4](宋)方信孺:《南海百咏·沉香浦》。
[5][8]引自(明)郭棐《岭海名胜记》卷八。
[6]清同治《南海县志》,引自(清)仇巨川《羊城古钞》卷二。
[7]《广州府志》,引自(清)仇巨川《羊城古钞》卷三。
[9]《明史》卷一百七十八·列传第六十六。
[10]据清宣统三年(1911)郑荣修,桂坫、何炳坤纂:《南海县志》卷三。
[11](明)黎贞:《秫坡先生诗集》。
[12]引自当代仇江选注:《岭南历代文选》。
[13]明嘉靖十四年(1535)戴璟修,张岳纂:《广东通志初稿》卷三十四。
[14]清同治《南海县志》卷二十五。
(作者单位:海南九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