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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安源的困惑到白区的反思:刘少奇党群关系思想形成的历史考察

2017-01-28

苏区研究 2017年5期
关键词:安源大革命刘少奇

从安源的困惑到白区的反思:刘少奇党群关系思想形成的历史考察

马学军

中共根据在城市和农村多年革命斗争的经验教训,逐步形成了一切工作都要密切联系群众这样的党群关系特点。在大革命时期,党的力量比较薄弱,党的领导方式不够成熟,党和群众都有冒进行为,党群关系也并未理顺,刘少奇在安源工作时期非常苦闷。在后来的白区工作中,刘少奇反思大革命的历史教训,整顿和转变白区党和群众的工作,形成了自己的党群关系思想,对形成和阐述中共党群关系也有重要贡献。

刘少奇;党群关系;历史考察

党群关系,从理论上说,共产党被视为无产阶级和广大人民的先锋队,是无产阶级中最先进、最有觉悟的一部分,要带领无产阶级和人民群众最终实现共产主义。不过,在实际中,作为先锋队员的共产党员毕竟还是广大群众中的一部分,而广大群众又有自身的利益考虑,并不都具备共产党员那样先进的觉悟。那么,如何能够实现对广大群众持久的领导,如何能够正确界定与处理党群关系,便是任何共产党组织都要面对和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中共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逐步形成了一切工作都要密切联系群众这样的党群关系特点。在这个过程中,毛泽东以其在革命时期就已开展并在中央苏区时期渐臻成熟的农村调查,及其主持通过的著名的古田会议决议,对党的群众路线的形成作出了突出的贡献。而白区城市的工人运动、学生运动在中共早期一直是党内的工作重心所在,对党的群众路线的形成也具有重要意义。

刘少奇在1945年中共六届七中全会通过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被称为“白区工作路线的正确代表”,对转变和总结白区党和群众工作的经验教训具有重要贡献。此外,刘少奇在延安时期所写的、被毛泽东列入整风文献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论党内斗争》两篇文章与其在七大上所作的报告《论党》(这三篇文章合称为《三论》),还被认为是中共党建学说的重要代表作,*《“三论”是党建学说的代表作》(1988年4月22日),邓力群:《我为少奇同志说些话》,当代中国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页。是系统阐述中共党的性质、党的纲领以及党的民主集中制组织原则及群众路线的重要文献。已有文献尽管也论及刘少奇对党的群众路线形成的贡献,*王双梅:《试述刘少奇对毛泽东思想的重要贡献》,《教学与研究》2001年第7期;王双梅:《刘少奇与党的群众路线——基于七大、八大和七千人大会三个历史节点的分析》,《党的文献》2014年第5期;卢先福、韩涛:《刘少奇党的建设思想研究述评》,陈绍畴主编:《刘少奇研究述评》,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58-75页。也有分别讨论刘少奇在安源的工作和后来在白区的工作,*对刘少奇在安源工作的研究,参见王双梅:《安源:刘少奇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起点》,《党的文献》2013年第3期;胡庆寅:《刘少奇与安源工人运动研究述评》,陈绍畴主编:《刘少奇研究述评》,第133-145页。对刘少奇在白区工作的研究,参见盖军、刘秀兰:《刘少奇白区工作的理论与实践研究述评》,陈绍畴主编:《刘少奇研究述评》,第103-121页;陈绍畴:《刘少奇与白区工作的转变》,《刘少奇研究论文集》编辑组编:《刘少奇研究论文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68-81页。但较少结合他在这两个时期工作经历的变化,来探究刘少奇关于党群关系思想形成的历史过程。基于此,本文结合刘少奇在大革命时期安源工作的苦闷经历和后来在白区工作的反思与整顿,来理解刘少奇党群关系思想的历史形成,以帮助我们理解中共党群关系形成的历史过程。

一、先锋队与群众:刘少奇对党群关系的阐述

尽管“共产主义”是马克思在总体上为其理论学说及相应的政治组织所提供的名称,但共产主义式的“政党”却并非马克思提出的,而是列宁提出的。马克思把共产主义的组织称为“共产主义同盟”(League),“强调一种自愿、自发、分散的组织形式”。*[英]韦农·波格丹诺主编,邓正来等译:《布莱克维尔政治制度百科全书》,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0页。而列宁最先系统提出自上而下集中控制的共产主义式的“政党”理论。列宁在1902年《怎么办》一文中系统阐述了由职业革命家按照严格纪律组成的共产党,领导工人阶级通过暴力的方式夺取政权的必要性。列宁认为,工人自身不可能有阶级意识,只有由少数受过训练的、秘密的职业革命家组成的共产党,才能教育并领导工人阶级和其他群众,最终通过暴力的方式实现无产阶级专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列宁全集》第6卷(1902年1-8月),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9页。

1917年十月革命胜利后,共产党在俄国掌握政权,从一个非法的秘密组织转变为公开的正式组织,也确立了民主集中制的组织原则。1920年召开的共产国际二大,标志以俄国共产党为中心的第三国际(共产国际)正式决裂于第二国际,规定加入共产国际的各支部须严格按照民主集中制的方式组织各国共产党,遵守共产国际的决议。此次代表大会通过《关于共产党在无产阶级革命中的作用》的决议,明确阐述了党与工人阶级及其它团体的不同性质及相互关系。此决议是在列宁的建党理论和俄国共产党的革命经验基础上形成的,决议阐明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它最先进、最有觉悟、最革命的一部分,是无产阶级的头脑,要领导无产阶级和各群众组织;共产党能洞见并捍卫整个无产阶级的利益,而非某个行业、群体、局部的利益;共产党还要努力建立非党的群众组织,团结、教育并领导广大群众组织。*《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文献》编辑委员会编译:《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文件(1920年7-8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6页。

在共产国际的帮助下,中国共产党在1921年7月正式成立,并于1922年7月中共二大通过加入共产国际的决议,正式成为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接受共产国际的指示。同时此次大会还通过《关于“工会运动与共产党”的决议》,指出“共产党是所有阶级觉悟的无产阶级分子的组合,是无产阶级的先锋军”,“共产党也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头脑,全体工人便是人的身体”。*《关于“工会运动与共产党”的决议》(1922年7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80页。中共自1921年7月成立时,就试图引入俄国共产党的组织方式,在党内、党外建立共产党的组织制度。直到1927年6月1日,中共五大后第一次中央政治局会议制定的《中国共产党第三次修正章程决议案》中,才第一次正式把民主集中制作为党的指导原则写入党章。*《中国共产党章程汇编(从一大——十七大)》,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页。到1945年,中共在七大正式把具有中国共产党特色的“群众路线”又写入党章。中共在苏俄共产党民主集中制的组织原则基础上,到中共七大又正式发展出群众路线,确实为一重要转变。对此,应星就指出“阶级斗争是从马克思那里传承而来的,民主集中制是从苏俄那里传承而来的,而作为根本工作路线的群众路线则是中国共产党独特的政治发明”。*应星:《“把革命带回来”:社会学新视野的拓展》,《社会》2016年第4期,第25页。

关于中共的“群众路线”,毛泽东在七大报告中说,“我们共产党人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取得最密切的联系,是我们区别于任何其它政党的一个显著的标识之一”*《论联合政府》(1945年4月24日),《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94页。,是中国共产党的三大优良作风之一。刘少奇在七大上所作的关于修改党章的报告(后来出版单行本时改名为《论党》)中说:“一切为了人民群众的观点,一切向人民群众负责的观点,相信群自己解放自己的观点,向人民群众学习的观点,这一切,就是我们的群众观点,就是人民群众的先进部队对人民群众的观点。”*《论党》(1945年5月14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共中央党校编:《刘少奇论党的建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第440页。刘少奇称党的群众路线“是我们党的根本的政治路线,也是我们党的根本的组织路线。这就是说,我们党的一切组织与一切工作必须密切地与群众相结合”。*《论党》(1945年5月14日),《刘少奇论党的建设》,第427页。七大把“群众路线”首次写入党章,此后成为中共重要的工作原则和作风。党群关系被党内主要领导人在七大中提高到如此高度来阐发,其对中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当然,中共形成这套关于党群关系成熟的话语表述也经历了反复摸索,汇聚了党内诸多革命者的艰辛努力。一般会认为,毛泽东在1943年6月1日所写的《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一文中明确提出了“群众路线”的基本内容,即“在我党的一切实际工作中,凡属正确的领导,必须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然后再从群众中集中起来,再到群众中坚持下去。如此无限循环,一次比一次地更正确、更生动、更丰富。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1943年6月1日),《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99页。毛泽东在自己以往多次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在中共党内首次提出“群众路线”的基本内容,并且上升到认识论的高度,确实为一重要贡献。不过,在中共党内真正发展毛泽东“群众路线”的观点,把“群众路线”与中共党群关系、党的领导、党的性质和纲领结合并系统阐述的是刘少奇。

对于如何理解党和群众的关系,刘少奇在1937年5月17日延安召开的中共白区党代表会议上作的《关于白区的党和群众工作》报告说:“党是群众的领袖,群众的先锋队。但我们在群众中的党员是否成为群众的领袖(不是他自己认定自己是群众的领袖,而是群众认定他是他们的领袖),那完全不是由于法律的规定,不是由于党的任命,而是由于我们的党员能够了解群众,能够牺牲自己,最忠实地为群众的利益而斗争,能够说服群众,能够在长期的斗争中证明我们同志的主张是正确的。”*《关于白区的党和群众工作》(1937年5月17日),《刘少奇论党的建设》,第31页。在刘少奇看来,党的先锋性和领导性不是自我认定的,也不是法律规定的,更不是党任命的,而是由于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既能了解群众,为群众服务,又能说服群众,因得到群众的认可而产生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刘少奇的这一表述是对列宁所提出的共产党的先锋性在理论上的重要发展。

刘少奇认为,党的组织方式和群众的组织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做党的工作和做群众的工作就要采取不同的方式。在他看来,中共党组织的结构“是几十万党员按照一定的组织形式和一定的规则结合起来的;是一个矛盾的结合,有领导者被领导者,有党的领袖和党员,有党的上级组织和下级组织”*《论党员在组织上和纪律上的修养》(1941年11月),《刘少奇论党的建设》,第321页。,而不是几十万党员的简单的总合,也不是联合会。党的具体结合形式和核心的组织原则就是民主集中制,即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全党服从中央。因此,民主集中制是党内工作和领导党组织的基本方法。

而相对来说,群众组织以及党领导群众的工作就比较复杂了。因为广大群众自身的觉悟程度差别很大,而且群众有自身的利益和组织,做群众工作的干部就需根据现实情况耐心地采用群众可接受的方式,而不能简单采用党命令的方式做群众工作,也不能一味地跟着群众去走,以免出现命令主义和尾巴主义的错误。对这一点,刘少奇在白区党代表会议上的报告中就说:“我们是以群众中一员的资格,在群众中出现的,提出的主张和办法,使群众自愿地接受,自动地跟着我们行动,而不是以共产党员或者自命为领袖的资格去命令和指挥群众。”*《关于白区的党和群众工作》(1937年5月17日),《刘少奇论党的建设》,第32页。如果在群众工作中,不能取得群众对于对党的信任和认可,就可能出现官僚主义等脱离群众的错误。当然,刘少奇也指出要警惕处理党群关系时出现的尾巴主义错误,“当着群众拒绝我们正确意见时,我们就悲观失望,表示没有办法,不去耐心地进行说服工作,解释我们的主张,启发群众的觉悟,反而接受群众的错误思想,作群众的尾巴。”*《关于白区的党和群众工作》(1937年5月17日),《刘少奇论党的建设》,第32-33页。官僚主义和尾巴主义,都是偏离正确党群关系的错误倾向。

当然,刘少奇在1937年的白区工作报告和1945年《论党》中所阐述的中共党群关系问题,也并非是突然提出的,而是根据中共在城市及农村中多年革命斗争的经验教训逐步形成的。中共在七大形成成熟的关于党群关系的理论话语与组织制度之前,其实也经历一个曲折的探索过程。在中共革命早期,党内就多次出现了诸如集中主义、官僚主义、冒险主义、命令主义、尾巴主义等脱离人民群众的错误倾向。既然刘少奇在延安时期在党内众多的理论家、实干派及军事将领中,能较先系统总结并提炼出中共有关党群关系的成熟表述,自然和其在党内长期的工作经历,以及对党内历次斗争中的思考有密切关系。本文接下来就来追溯刘少奇在大革命时期及白区工作的经历,并通过他个人的反思,来理解刘少奇所阐述的党群关系是如何形成的。

二、党群的冒进:刘少奇对大革命历史教训的认识

1921年夏,刘少奇与萧劲光、任弼时、罗亦农等人一同被派往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成为中共党内第一批被派到莫斯科学习的青年学生。这批人在大革命时期回国成为党内的骨干力量。1922年3月,刘少奇回到上海,被分配到当时负责全国工人运动的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工作,随后参加了中共二大。二大后,陈独秀派刘少奇回湖南工作。*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刘少奇年谱(1898-1969)》上,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21页。1922年9月,刘少奇到萍乡安源煤矿工作,与李立三共同领导了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并长时间负责安源的工人运动,直到1925年1月中共四大后才离开安源。此后,刘少奇又被调往上海、广州、武汉等地从事城市中的工人运动或党的秘密工作。1932年冬刘少奇到中央苏区的两年里,也还是负责中华全国总工会执行局事务。可以说,刘少奇在早期很长时间里主要从事党的工人运动工作,对党在大革命时期和土地革命时期工人运动的经验教训有非常深切的体会。

随着中共历经的大革命失败和党内反复的路线斗争,刘少奇早期负责的工运工作,也经历了反复的挫折和教训。1937年,在北方白区工作的刘少奇,针对当时白区工作的经验教训和中共党内历史问题,向当时党的总负责人张闻天写了《关于大革命历史教训中的一个问题》和《关于过去白区工作给中央的一封信》两封长信,结合自己的工作经历,陈述自己的看法。刘少奇认为,1927年以后中共党内严重的左倾冒险主义错误,实际在1927年前的大革命时期就已有存在,但“八七”会议仅批评大革命时期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而对这一时期党内“左”的错误一直没有充分地认识和纠正,尤其是对工人运动中存在的错误重视不足。“这一点我提出过很多次,也是很多次被当作机会主义来批评过我的。然而我的意见至今还是保留着。而且我认为与今后的工作有很大的关系。”*《关于大革命历史教训中的一个问题》(1937年2月20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华全国总工会编:《刘少奇论工人运动》,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第212页。

刘少奇为什么会认为大革命时期党内就存在严重“左”的错误呢?这一认识,如何又影响到他今后的工作呢?刘少奇信中说大革命时期长沙、武汉、广州等城市,工人中的“左”倾错误是非常严重的,有的甚于后来“左”的冒险主义错误。当时工人“提出使企业倒闭的要求工资加到骇人的程度,自动缩短工作时间至每日四小时以下,随便逮捕人,组织法庭监狱,搜查轮船火车,随便断绝交通,没收分配工厂店铺,这些事在当时是极平常而普遍的”*《关于大革命历史教训中的一个问题》(1937年2月20日),《刘少奇论工人运动》,第213页。。工人运动是中共负责的,工人这种盲动的行为使得企业主、市民及商家极为不满,但他们并不责备工人,而是把责任归咎于中共和工会,这就严重影响党和工会的形象。

刘少奇在信中重点结合自己在安源工作三年的经历,来深入反思这一问题。当时安源煤矿一万多工人,在罢工胜利后生活大加改善,工会有最高的权力,还有法庭和武装。但即使这样,工人还不满足,还要求再增加工资,再缩短工作时间,且不听管理人员和工头指挥,随意旷工。可当时在“二七”以后,全国各地工会均遭解散,安源工运虽然得以存续,但也是孤立无援,随时会有遭到镇压的可能。工人要冒进要进攻,矿方要增加生产,负责安源工运的刘少奇身居其中,左右为难。刘少奇批评工人不要过分,工人要打他,说他被资本家收买。刘少奇自言,“这件事对我印象最深”,“这种情形将我苦闷欲死”。*《关于大革命历史教训中的一个问题》(1937年2月20日),《刘少奇论工人运动》,第216页。

1923年8月,刘少奇在《对俱乐部过去的批评和将来的计划》一文中,对工人自身的问题提出了很多批评。对于工人代表,刘少奇批评“有一部分因自己居在领袖的地位,对于俱乐部的宗旨和目的,或者还有些不大十分明了,以为俱乐部是行政机关,以为自己有很大的权力和威风,因此自己渐习于一种官僚绅士的态度,对工人的态度和说话,多骄傲不和悦”。*《对俱乐部过去的批评和将来的计划》(1923年8月20日),《安源路矿工人运动史料》,第123页。可是这些工人代表,原本就是带领工人的工头,与其有很强的庇护关系,也常以雇佣者、领导者、指挥者的身份训斥、命令这些工人。刘少奇以新式俱乐部的宗旨来批评工头代表的作风,自然引起工头代表的不悦。同时,刘少奇对于普通工人的行为也提出了很多批评。在罢工胜利后,工人此后凡事都仰仗工人俱乐部,甚至以为有了俱乐部的保护,闯出祸来由俱乐部承担,于是就只凭自己的情绪,一意横行,“如打张万发铺店,与军警盘查所发生殴打的冲突,以及各个人在外面闹出各种不正当的乱子等”。*《对俱乐部过去的批评和将来的计划》(1923年8月20日),《安源路矿工人运动史料》,第126页。刘少奇认为,我们的俱乐部虽然是维护工人权利的地方,但也不应该庇护工人不正当的行为。而罢工后的工人认为只要稍有不满,就可以通过罢工方式无限制增加工资,“安源的工友有好些认为俱乐部增加工人工资的手段,就是俱乐部的目的,以为工资既已加了,就是目的达到了,俱乐部就抛到侧面去了”。*《对俱乐部过去的批评和将来的计划》(1923年8月20日),《安源路矿工人运动史料》,第126页。

刘少奇后来到广州、武汉从事工人运动,以及到北方白区工作,同样遇到工人盲动冒进的问题。刘少奇也请教过苏联很多工运人士,但对此问题,他们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后来刘少奇总结出这原是中国工人特有的问题,认为有其社会历史根源。中国工人生活过于恶劣,工人没有法律神圣的观念;中国工人运动历史还太短,工人文化程度很低;同时,在中国工人中,长期存在“流氓组织”,影响工人运动。刘少奇也指出,在大革命时期,“工会干部没有估计到这些,常常不能控制工人,而为工人的这种潮流所屈服或者冲倒”。*《关于大革命历史教训中的一个问题》(1937年2月20日),《刘少奇论工人运动》,第219页。这就是说,当时的工会干部缺乏经验,也没能有更好的方式来领导,致使这些错误不断扩大。其实,刘少奇所言大革命时期中共“左”的行为,不仅在工人运动中出现,在农民运动中也尤其突出。大革命时期湖南农民运动发展之迅速,规模之大,堪称全国之最,湖南农民运动中发生的“过火”行为也尤为激烈。农民运动的过火行为主要与农民各基层农会干部的自发行为有关,同时也与国民党对农民的错误态度,共产党人的领导不力、指导不当相关。*梁尚贤:《湖南农民运动中“左”的错误及其影响》,《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4期,第64-75页。湖南农民运动这种过“左”的错误,激化了国共两党的矛盾,一定程度加速了国共合作的破裂。

以刘少奇在安源的工作经历和对大革命历史教训的反思来看,工人领袖的官僚主义作风,工运领导干部尾随工人领袖的尾巴主义行为,都说明了中共在大革命时期还并未建立正确的党群关系。这种情况很大程度上与中共早期所面对的组织力量薄弱和工头领袖的力量强大有重要关系。中共在军阀割据和帮派林立的民国社会中,采用俄(共)的特派员制度自上而下来开展工人运动。但实际上,以这种方式开展的工人运动过于依赖特派员的地方资源。当时不仅是安源,其它地方的工人运动很大程度上都是依靠个人的力量而开展的,工人接受有影响的个人领导,而非接受党的指挥和领导。

中共早期党组织力量薄弱,而工人领袖的势力强大,实际工人运动的开展就非常依赖工人领袖,既容易出现工人领袖的官僚主义作风,也容易出现工运干部的尾巴主义行为,也就没能建立正确的党群关系。中共在大革命时期的冒进行为,固然和工人、农民自身的特性有关,但和党内具体负责组织工运、农运的干部的思想认识和工作方法不成熟也有很大关联。刘少奇认为自“八七”会议以后,党中央不承认大革命时期有“左”倾错误,不独不纠正,反而大大发扬,后来延续十多年,致使中共在苏区和白区都遭受重大损失。这段经历,让刘少奇记忆犹新,也让他不断思考未来党和群众的关系。

三、党群的转变:刘少奇对白区工作经验教训的反思

大革命失败后,刘少奇还是在国统区的城市中从事工人运动和党的秘密工作,后来虽进入中央苏区,但也仅负责在苏区的全国总工会执行局事务,并未太多参与苏区党政军重大问题的决策。抗战前夕刘少奇被派往华北工作,仍然负责北方白区城市的工作,白区工作很快发生重大改观。也正是在北方局工作这段时期,刘少奇给党内最高负责人张闻天写了两封长信,并在随后延安召开的白区党代表会议上发表《关于白区的党和群众工作》重要报告,引起了党内对白区工作以及中央工作路线的激烈争论。

1936年春,刘少奇受党内最高负责人张闻天指派担任中央代表、北方区委书记,主持北方局工作。*张培森:《张闻天年谱(修订本)》上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204-205页。1936年4月他刚到白区不久就写了《肃清关门主义与冒险主义》一文,指出白区工作中长期存在的关门主义和冒险主义的错误,这些错误相互关联,本质是不能正确区分领导党内工作和领导群众工作的不同。在1937年5月中央召开的白区工作会议上,刘少奇作了《关于白区的党和群众工作》的报告,认为白区党和群众工作中一直存在着的严重的关门主义、冒险主义倾向,北方白区以及整个白区工作需要进行一个彻底、全盘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根本上需要党对白区工作的路线进行总结和转变。

为什么白区党和群众的工作要实行转变?为什么白区工作的转变要关联党全面彻底的转变?刘少奇在1937年3月4给中央《关于过去白区工作给中央的一封信》中,至少清楚地说明了这两个问题。刘少奇认为,六大制定的任务是争取群众,准备力量,准备暴动,但到现在并没有完成,“在白区,在城市,在工人中,我们受到了极大的损失,不独力量与暴动没有准备好,而且我们在组织上大大的削弱了。数十万党员牺牲了,还有数万人被国民党监禁着。”*《关于过去白区工作给中央的一封信》(1937年3月4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第801页。在刘少奇看来,白区工作削弱的原因,客观上固然有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的白色恐怖,然而主要的还是由于主观上的错误。而这种错误始于大革命失败八七会议以来,党内一贯存有的“左”倾冒险主义与宗派主义的错误。在具体工作中,表现为公开工作与秘密工作关系的混淆,关于群众斗争策略问题的模糊,宣传鼓动工作存在虚浮夸大、形式刻板的问题,以及党内问题仍采取过火斗争的行为。因为有这些错误,在国民党统治下,党和群众的力量不仅没能巩固加强,反而严重削弱。

刘少奇认为,党对苏区工作的经验教训,遵义会议已有初步的结论,但对全国范围内白区党和群众工作的错误,中央一直没有清楚认识和纠正。“仅仅苏区工作还不能说明中央的领导。从全国范围来说,白区工作还是占着主要地位。而中央在白区的工作就没有重要的成绩可说。因此,我们必须还得整个检查中央的领导。”*《关于过去白区工作给中央的一封信》(1937年3月4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第806页。他指出,白区工作的错误始于大革命失败八七会议以来,党内一直存在的“左”倾冒险主义与宗派主义的恶习。而中共六大对盲动主义的思想及行为批评反对得并不够,更没有提出公开工作转向秘密工作。六届四中全会反对李立三路线,但反对的异常不够,这就使实际的党与群众工作被“立三路线”长期占据。因此,白区工作的反思和转变就需要首先检讨中央的错误。这样由白区工作的反思,进而直指中央十年来的错误,自然会引起有关白区工作的争论,以及中央领导层面的激烈争论。*陈绍畴:《党的白区工作会议述略》,《文献和研究》1987年第5期,第33-36页。

白区党和群众工作如何转变?这样的转变如何与密切联系群众结合起来呢?刘少奇此前1936年4月所写的《肃清关门主义与冒险主义》一文中,就指出肃清白区工作中长期存在的“左”倾关门主义和冒险主义,包括不懂得指挥群众斗争的战略艺术;不懂得根据当地的环境与条件,根据群众觉悟程度,提出群众可能接受的部分的口号、要求和斗争方式,并适时发动、引导、指挥群众斗争;不懂得公开工作和秘密工作的联系等等。这些错误相互关联,关键还是不能正确区分领导党内工作和领导群众工作的不同。刘少奇批评党内同志“总是不会把这些组织的群众基础更加扩大,而只会把他缩小到完全没有群众”,认为“关门主义与冒险主义似乎是不许党外再有群众组织的”。*《肃清关门主义与冒险主义》(1936年4月10日),《刘少奇论党的建设》,第6-7页。他认为,红军的军事斗争,已经懂得要保存与爱惜自己的力量,要避免被敌人各个击破,避免在不利条件下与敌人作战,要集中力量去打击敌人较弱一点。而在白区城市指导群众斗争,却完全违反这种原则。不设法保护、爱惜领导干部和群众,不管在什么条件下,只要是纪念节就同敌人作战,以致“纪念节在过去几乎成了我党冒险主义‘教徒’的‘礼拜日’”。*《肃清关门主义与冒险主义》(1936年4月10日),《刘少奇论党的建设》,第4页。

白区工作要密切联系广大群众,除了要克服党自身以往存在的这些错误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下,就更需要联系广大群众。为了肃清党在群众工作中存在的关门主义、宗派主义与冒险主义的历史传统,就需要新的工作方式、组织方式和斗争方式,需要党的组织工作全盘转变。为此,刘少奇先后写了《公开工作与秘密工作的区别》(1936年7月20日)、《怎样进行群众工作》(1936年10月15日)等文章,来指导白区党的干部具体如何进行群众工作,如何处理公开工作与秘密工作的关系。

首先,应当采用民主的工作方式。群众组织是独立的,在组织上不隶属于任何党派任何方面,但“我们在政治上要求群众团体接受我们的领导,但在组织上绝不妨碍群众团体的独立,因为我们只用说服群众的方法使群众自愿的接受党的政治主张,而绝不采用强迫的手段压迫群众依照党的方向行动”。*《怎样进行群众工作——给群众工作的同志们一封信》(1936年10月15日),《刘少奇论工人运动》,第201页。只有尊重群众,信任群众,才能和群众打成一片,才能取得群众的相信和尊重;只有尊重群众团体的独立、自由和权利,才能建立真正的群众团体。

其次,要利用一切公开与半公开的可能去组织广大群众。当党还处于极端秘密的环境下,要组织广大群众,就需要正确处理公开工作和秘密工作的关系,这尤其是白区工作方法中的中心问题。早在1936年7月20日《公开工作与秘密工作的区别》文中,刘少奇就指出秘密工作是党在现时还并未掌握政权的情况下迫不得已采用的方式,所以在客观上只要一有公开的机会,就尽量利用这些机会来公开活动。但什么时候公开到何种范围何种程度,需要看客观的环境与群众的力量,超过这个尺度要成为冒险主义,没有达到这个尺度,就可能放弃了许多公开工作的可能。但在公开的时候,也要随时注意环境变化,做好准备转移到秘密状态下进行。*《公开工作与秘密工作的区别及其联系》(1936年7月20日),中共北京市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编:《一二·九运动》,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第92-95页。

再次,应团结和依靠群众领袖。刘少奇认为,群众团体是各种各样的,有各种不同的性质,一方面我们要为帮助这些不同的团体实行他们自身的目的,但另一方面“必须接近于团结其中进步的分子,设法宣传我们的政治主张,并谨慎的设法吸引他们来参加政治活动与抗日运动等”*《怎样进行群众工作——给群众工作的同志们一封信》(1936年10月15日),《刘少奇论工人运动》,第208页。,这样才能尽快团结更多的群众团体到我们党的周围。

只有运用这三个工作原则,群众运动与群众组织才可能扩大。否则,仅用秘密的方式不能组织广大群众;没有领袖的群众运动也不能坚持,没有方向;不采用民主的方式,也不能发挥群众的积极性和主动性。过去党内关门主义、冒险主义与官僚主义的错误,就是忽视了这三个原则。

全党的工作和风气,经毛泽东在延安发动的整风运动后得到了全面的转变,而白区工作在刘少奇的整顿下也发生了重要转变,刘少奇也被认为是白区工作正确路线的代表。邓力群指出:“刘少奇在白区的工作,不仅应该包括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到1932年冬他进入中央苏区之前的这一段,还应该包括一二九运动以后到抗战爆发这一年多的工作在内,因为这也是在白区,也是在国民统治区里所进行的工作;而且刘少奇的所谓白区工作正确路线的代表,前面一段是从反方面来证明的,后面一段是从成功之中得到的事实。刘少奇是白区工作正确路线的代表,是完全由革命的辩证法来帮助进行和实现的。”*邓力群:《我为少奇同志说些话》,第19页。

对比刘少奇在大革命时期和后来在白区时期的工作经历,我们可以看到尽管在这两个时期刘少奇都在城市开展工作,都要面对国民党在城市中的强大军政力量,而且都要面对群众(工人、农民、学生等)“左”的倾向和行为,但刘少奇的工作效果以及中共的党群关系在两个时期发生了重要的转变。此前在大革命时期党群关系并未理顺,党和群众也存在冒进的行为,当时年轻的中共也并不知如何领导广大群众运动。经过了大革命的失败与苏区、白区的挫折,中共在延安时期逐渐在思想上、组织上、策略上慢慢探索适合中共领导广大群众的整套方式,而刘少奇对白区工作的改观,能够看出中共已逐渐掌握了领导广大群众的策略艺术。

四、结论

政党和群众团体的关系,是近现代任何一个执政的党派都要面对的关系。而中国共产党所形成的独特的党群关系,对中共实现对广大群众的组织领导具有重要意义。而身为中共党内重要领导人物的刘少奇,所阐述的有关中共党群关系的文章,在中共党史上的重要地位不可否认。而中共党群关系的正式形成,以及刘少奇对中共党群关系的理解,也经历了一个长期探索积累的过程。刘少奇一直主要在城市从事工人运动,但他在大革命时期安源的工作和后来在白区的工作却呈现不同的效果。此前在大革命时期,党的力量比较薄弱,党的领导方式也不够成熟,党和群众都有冒进行为,党群关系也并未理顺,在安源工作的刘少奇非常苦闷。而在后来的白区工作中,经过刘少奇的反思和整顿,白区党和群众的工作发生重要转变,也能看出中共已逐渐掌握了领导广大群众的策略艺术,并能很好地处理党和群众的关系。

此外,中共的党群关系还有着深刻的理论意义。在西方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多党的政治制度恰恰作为近代西方市民社会与宪政政治的中介,把二者有机地联系起来。在苏联式共产党的体制下,虽然党支配整个国家,但还是能给社会层面及其它领域留一些自主的空间,而非像极权主义那样完全控制公民的生活和思想。*[英]韦农·波格丹诺主编,邓正来等译:《布莱克维尔政治制度百科全书》,第433页。中国共产党在苏联共产党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出中共特殊的党群关系,具有非常丰富的理论意义。已有中共革命研究中,极权主义与大众动员的两个范式对中共党群关系的理解也徘徊在两极,要么是偏于中共集中的一方面,要么是偏于大众自主的一面。不管以这两种研究范式的哪一种来解释中共的党群关系,可以说都不能很好地理解中共党群关系的形成及其独特内涵,因为这两种研究范式背后的问题意识是生发于美国的,而非中国自身的。应星就对西方“国家—社会”的研究范式在中国近现代史及当代中国研究中的滥用提出了批评,并指出“无论是中共党内的民主集中制,还是中共通过党团对非党组织及群众的领导,或是中共‘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群众路线,都在政党国家与民众之间呈现出极其复杂而独特的交错关系。”*应星:《“把革命带回来”:社会学新视野的拓展》,《社会》2016年第4期,第6页。无论是将中共集中的一面认定为极权主义的观点,还是将中共的这种群众路线或政治开放直接比附成西方的民主或社会运动,都是站不住脚的。中共所形成的先锋队与群众关系,既不同于西方政党和市民社会的关系,也并非海外中国研究中所谓极权主义和大众动员的范式可以解释,而是要放在中共复杂的革命历程中来理解,并做细致的历史分析,才能深入理解其自身的独特内涵。

Abstract:According to the lessons learned from the years of revolutionary struggle in urban and rural areas, the CPC formed its own features that all work should maintain close ties with the masses. During the great revolution, the Party's strength was weak, and it's leadership wasn't mature enough. Therefore, the Party and the masses had aggressive behaviors,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arty and the masses wasn't also harmonious. Liu Shaoqi was very worried about that when he was working in AnYuan. Later, when he was working in the White Area, Liu Shaoqi reflected on the historical lessons of the great revolution, reorganized and transformed the work of Party and the masses, and thus formed his own thoughts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arty and the masses. It has a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formation and elabor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arty and the masses.

Keywords:Liu Shaoqi;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arty and the masses;historical investigation

责任编辑:陈涛

FromtheConfusionofAnyuantotheReflectionoftheWhiteArea:TheHistoricalInvestigationontheFormationofLiuShaoqi'sThoughtabouttheRelationshipbetweenthePartyandtheMasses

MaXuejun

10.16623/j.cnki.36-1341/c.2017.05.006

马学军,男,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后,助理研究员。(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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