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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关公传说看事实向文化的演化

2017-01-28邹明华

民间文化论坛 2017年6期
关键词:关公关羽文化

邹明华

从关公传说看事实向文化的演化

邹明华

以历史上的关羽成为文化上的关公的例子,展示传说研究如何帮助我们理解文化的生成过程与机制,其中箭垛式人物的传说学概念可以成为理解文化生成机制的工具。关于关羽的史志记载只有千字左右,关羽的经历原本只是个别性的事实,但是传说塑造了关公的形象,融汇了中华文化的核心内容,并被社会各阶层广泛接受,而接受关公文化的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人们因为这种文化共享而成为相互认同的社会。

关公传说;关公文化;箭垛式人物

传说是一种言说特定存在(人、物或事件)①传说的主角和主题通常是人物,但是有的也可以是事物(动植物、自然景观、事件等),为了论述的简便,本文主要谈人物。的叙事方式。任何人物,一旦进入传说,成为传说的讲述对象,就会发生某种神奇的转化,那种偶然的、个别的东西一下子具有了广泛的意义。作为经验上的存在,人是个别的,人的活动是偶然的,似乎并不与现场之外的人发生联系。如果没有进入传说,他在特定的地方出现,事件在特定的地方发生,后来就会在原地消逝;但是进入传说之后,偶然的活动因为叙述的机制构成了具有广泛关联潜力的故事,使人们有兴趣传讲它,主动与它建立语言的和意义的联系,并因为传讲,人与人被广泛地连接起来,成为借助讲述活动与故事文本的认同群体。有时候,这种认同群体能够广泛到覆盖一个文明的范围,其中一些传说甚至世世代代传讲下来,具有贯通长久历史的强大作用。

在中国社会,关公的传说就具有这样的地位和分量。三国时期蜀将关羽在身后成为传说的主角,在后世被追封至“关圣大帝”,成为各地、各行各业崇祀的神,成为中华道德“忠义仁信勇”的化身,形成了名副其实的“关公文化”,在中国社会各阶层以至海外华人社会都形成了广泛的文化认同。

传说是民间文学的一种体裁,对于传说的研究当然首先是民间文学的研究。但是,传说及其讲述活动又是一种民俗现象、社会现象。实际上,对于传说的多学科的探究一直以来并不缺乏,例如哲学取向的研究(真实性、专名②邹明华:《专名与传说的真实性问题》,《文学评论》,2003年第6期。)、历史学取向的研究(如赵世瑜③如赵世瑜:《小历史与大历史: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信仰的坐标:中国民间诸神》,海口:海南出版社,1993年;《文本、文类、语境与历史重构》,《清华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山西洪洞大槐树传说解析》,《历史研究》,2006年第1期;《传说•历史•历史记忆——从20世纪的新史学到后现代史学》,《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民俗学和人类学取向的研究(如闻一多对伏羲与女娲、端午节起源的研究④闻一多:《闻一多全集》,上海:开明书店,1948年(民国37年)。)等,都有突出的成果。影响深远的顾颉刚的古史传说研究、孟姜女传说研究①顾颉刚先生的“中国古史”说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点:第一,“时代愈后,传说中的古史期愈长”;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大”;第三,“我们在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至少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这一“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学说意义重大、影响深远。1924年底发表的《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一文,惊动了中外学术界,一时应者蜂起,1927年初发表《孟姜女故事研究》。可参见《顾颉刚全集》之“民俗卷”,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也都是超越了民间文艺学的研究。其实,传说把个别性的人事转化成为具有特定意向的叙事,其所发挥的把人们广泛连接起来的功能,包含着深刻的社会文化意涵,不是仅仅民间文学研究所能够充分认识的。因此,对于传说的研究就一直是以文本分析为主的民间文学研究与把它作为社会文化现象的其它学科研究并存的。但是,这两种研究取向如何兼容、衔接,具有内在的相通性,却是我们需要努力尝试、探索的方向。

传说在人类生活中被广泛利用,是因为它具备对于社会联系的生成潜力。我们试着分析传说的这种潜力,看到这种潜力在实际的历史现实中发挥出来,成为文化的生成能力。关公传说对于关公文化的生成所发挥的作用,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案例。如果我们结合传说学的箭垛式人物的概念看关公传说与关公文化的联系与转化,也能够在民间文学的研究与民俗学、文化学的研究之间展现两种研究所具有的一种内在联系。

一、历史人物关羽的史实

关于关羽的史志记载总共不过千字。在陈寿《三国志•蜀书》等文献中记载的关公的生平大致是:关羽字云长,河东解州(今山西运城)人。东汉末与张飞从刘备起兵。建安五年,关羽兵败于曹操,于白马坡斩袁绍大将颜良,被曹封为“汉寿亭侯”,后回归刘备。镇守荆州时,曾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威镇华夏。公元220年荆州失守,关公被孙权部下吕蒙杀害,“头定洛阳,身困当阳”,孙权将关羽首级献给曹操,曹操刻沉香木为躯,厚葬于洛阳,孙权以侯礼将其身躯葬于当阳。死后追谥壮缪侯。

综合各方面资料,可以把关羽一生的经历概括为:

第一,出生于贫寒家庭,但从小在其父的教导下,熟读《春秋》,并且练就了一身的好武艺;25岁时杀死横行乡里的恶霸吕熊。

第二,对朋友讲究义气、信义,尤其是与异姓兄弟刘备和张飞那种“寝则同床,恩如兄弟”的关系,为世人所称道。关羽对刘备忠心耿耿,“千里走单骑”回归刘备,一生“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连敌方的曹操也不得不“义之”;同时关羽又是一个知恩必报的义士,杀死颜良,为曹操解了白马之围;相传赤壁之战中,关羽竟违背军令,在华容道上放了曹操。

第三,他的勇猛在当时闻名遐迩,“威震华夏”,有斩颜良、杀庞德、击败曹将夏侯墩、温酒斩华雄、刮骨疗毒等事迹;他都督荆州期间,曾吓得曹操“议徙许都以避其锐”。

第四,关羽生前的官位并不高,具体大概曾任以下职务:初平二年(191),任别部司马;建安四年(199),派关羽守下邳,行下邳太守事;建安五年(200),曹操拜他为偏将军,封汉寿亭侯;建安十四年(209),任襄阳太守、荡寇将军;建安二十年(214),任命都督荆州事务;建安二十四年(219),拜为前将军。这些职务或是地方长官,或是军队的先锋,并不显赫。

第五,由于关羽生前的业迹以及他与刘备的特殊关系,死后才被追谥为壮缪侯。①郑土有:《关公信仰》,北京:学苑出版社,1994年。

从史志来看,关羽的生平在内容上固然也算丰富,但是所涉及的地方与人事就大千世界来说毕竟十分有限。更重要的是,他的行事并不会必然与后世之人有直接的联系。他在后世成为人人知晓的人、各地遍立祠庙祭拜的神、十多个行业供奉的祖师、中国传统做人价值的化身,却有赖于围绕他、以他的名义形成的文化。关羽事实转化为关公文化,是一个历史的过程,一个让各个地方、各种人与他建立意义联系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让事迹成为完整的叙事、让故事具有真实性、让叙事承载人们的关怀并具有人们需要的意义的传说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二、文化人物关公的生成

关羽在三国时期的真实历史中固然可以看到忠臣、猛将、义士的行事,但是他的整个形象不能够说是清晰的,因为真实的人不可能是按照道德教条、神格生活的,但历代的传说(以故事体、戏曲体、小说体出现)、尤其是宋以后的各种官方与民间的努力,把各种事迹黏附到他身上,并赋予他的形象以清晰的道德意义和神圣意义。像集大成的《三国演义》,就借鉴了许多民间传说的内容。典型的如单刀赴会,《老圃丛谈》中说:“古来名将如关羽者甚多,而关羽独为妇孺所称,则小说标榜之力 ……小说中颠倒事实,尤莫如关羽之单刀赴会。《吴志》言:‘鲁肃欲与羽会语,诸将疑恐有变,议不可往,肃曰:今日之事,宜相开譬,刘备负国,是非未决,羽亦何敢重欲干命?乃趋就羽。’然则冒险赴会,乃鲁肃就关羽,非关羽就鲁肃也。诸如此类,殆不胜辩。要之关羽虽万人敌,有国士之风,然世多溢美,皆小说之力。”②转自孔另境编:《中国小说史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0页。也就是我们今天知晓的关羽,已与历史上的关羽有较大的差异。但是,关羽已经在人民心中成为关公,他的“忠义”品格,使各种能够体现忠义等传统价值的事迹附着在他身上,这就是传说学的“箭垛式” 人物的形成逻辑,是“文化”人物的形成规律。

在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历史人物死后被奉为神的并非少见;一位人神受到特定时期、特定区域人们祭拜的也难以胜数;但是,一位人神能够在全国大范围内盛行千年以上的却是凤毛麟角,只有极少数几位。关公就属这凤毛麟角中的一位,正如明代冯梦祯《汉寿亭侯赞》云:“生为名将,殁为名神。如侯者希,千秋一人。”③宋万忠、武建华标点注释:《解梁关帝志》,卷四,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64页。关羽之所以成为“忠义”的化身,成为“武圣”,是由官方与民间相配合、借助通俗文艺的传播力量持续建构而成的。

我们首先能够清楚地看到官方的作用。清代著名学者赵翼在《陔余丛考》卷三十五中概述:“凡人之殁而为神,大概初殁数百年,则灵著显赫。久则渐替,独关壮缪在三国六朝唐宋皆未有禋祀。考之史志,宋徽宗始封为忠惠公。大观二年,加封武安王。高宗建炎二年,加壮缪武安王。孝宗淳熙十四年,加英济王。明洪武中,复侯原封。万历二十二年,因道士张通元之请进,爵为帝,庙曰英烈。四十二年,又敕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又封夫人为九懿德武肃英皇后,子平为竭忠王,兴为显忠王,周仓为威灵惠勇公。赐以左丞相一员,为宋陆秀夫,右丞相一员,为张世杰。其道坛之三界馘魔元帅,则以宋岳飞代。其佛寺伽蓝,则以唐尉迟恭代。刘若愚《芜史》云:太监林朝所请也。继有崇为武庙,与孔庙并祀。本朝顺治九年,加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①(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五,栾保群、吕宗力校点,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22—623页。虽然唐之前民间对关羽的信仰活动已经出现,但赵翼所列关公信仰从宋代进入官方祀典以后的步步高升过程是比较完整的。

北宋宋徽宗赵佶于崇宁元年(1102)追封关羽为“忠惠公”,第二年又进封关羽为“崇宁真君”,大观三年(1108)再封关羽为“胎烈武安王”,宣和五年(1123)又封关羽为“义勇武安王”,在短短的21年时间内,徽宗皇帝追封关羽达四次,由侯进公,由公进君,由君进王。南宋时,高宗赵构于建炎二年(1128)封关羽为“壮穆义勇王”,宋孝宗又于淳熙十四年(1187)加封关羽为“英济王”。元朝是蒙古族入主中原,统治者也懂得利用关羽,以忠义勇武约束臣民,教化民众。元文宗图帖睦尔便于天历元年(1328)在南宋追封的英济王的前面又加上了“显灵义勇武安”,全称为“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为什么关羽在宋代突然被官方所重视?主要原因在于宋代是个积贫积弱的王朝,关羽身上所表现的忠勇、义气正好契合了统治集团的需要。

明代统治集团来自民间,深谙民间神灵信仰对民众的教化作用,对关羽的赐封越来越高:正德四年(1509), 朝廷下令将全国的关羽庙一律改为“忠武庙”;万历二十二年(1594),明神宗朱翊把关羽进爵为帝,关庙的名字也由“忠武庙”改为“英烈”;万历四十二年(1614)十月十日,朱翊又加封关羽为“三界伏魔大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

像元朝一样,清朝也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清朝统治者更加注重利用关羽身上的“忠义”精神。清朝入主中原后,采用了抚恤和礼待明朝将士、重用汉族官吏和知识分子等政治措施,以消除华夷之防和对立、反抗的情绪。在思想文化领域,采取了提倡和宣传忠君思想为主要内容的基本政策,大力尊孔,崇尚程朱理学,提倡尊君、忠君思想。正是适应这种政治的需要,清朝才把关羽大加神化。因为一方面关羽是汉族,易为汉族官僚和人民所接受;另一方面,经历代统治的封赐及《三国演义》的影响,关羽已成为“忠义”的化身。利用关羽宣传忠义、忠君思想,影响民众,易产生良好的社会效果。到光绪五年(1879),关羽的封号长达二十四个字,被封为“忠义神武灵佑神勇威显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

由此可见,自宋代以来历代统治者对关羽的推崇、封赐,主要是缘于其身上体现的“忠义”等传统精神价值,有利于统治秩序。由于统治者的大力推崇,使得关羽的影响越来越大,庙宇遍及大江南北。

其次,民间的力量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关羽的事迹在民间流传广泛,而且不断得到“神化”。尤其是在与关羽的生活有过交集的地方,如他的家乡山西南部、他驻守过的湖北荆州等地。据史料记载:从公元210年到220年,关羽镇守荆州10年,这是他一生当中最辉煌的时期,关羽一生令人仰慕的品格与业绩主要在镇守荆州期间展现;荆州又是关羽落败丧身事业终结之所,失荆州走麦城被斩于临沮(时为荆州南郡所属)的悲剧结局深深唤起后人的同情与惋惜。荆州民间流传着许多脍炙人口的三国故事与传说。荆州市境内的古城以及洪湖、监利、石首、公安等县市,都是著名的三国胜地。从洪湖乌林大战古战场的乌林寨、曹操湾、圆椅湾、摇头山、红血巷、万人坑、白骨塌、赤林口,到曹操败走华容道的马鞍桥、救曹田、曹鞭港、放曹坡;从石首刘郎浦迎娶孙夫人的绣林山、锦帻亭、照影桥、牌楼堰、朝天口、望夫山与望夫台,到公安刘备大本营、左公走马堤、孙夫人城、吕蒙城、陆逊湖等等,总计有110多处,形成一个庞大的三国文化遗址群落。关公在荆州留下的足迹可以说是遍及各个角落,点将台、卸甲、马跑泉、关渡口、余烈山等遗迹都因关公而闻名,而且伴随着大量的民间传说。

在民间流传的关羽传说中,往往突出两方面的内容:一是他神奇的出生和死后显灵。西南、西北地区认为关公是火神(火德星君、火龙)下凡;东部地区,特别是沿海一带,则认为关公是神龙转世。关公显灵是他死后成神具神性灵性的象征,是各地关帝庙林立的由来,也是关公信仰的一种普遍的外在表现形式。传说关公显灵始于隋代,第一个关帝庙也建于隋代。在《佛祖统纪》第六卷的“智者禅师”条目中,记载了一位名叫智顗的僧人见到关公显圣的故事。①(宋)释志磐撰:《佛祖统纪校注》,释道法注解,第六卷《东土九祖纪三之一•智者禅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智顗( 538—597年)是陈、隋时天台宗的创始人,生于荆州华容,于隋开皇十二年(592)在当阳(今属湖北省)玉泉山建玉泉寺,曾见二人威严如王,长者美髯丰厚,少者冠帽而秀发,自通姓名,乃关羽父子,请于近山建寺,智顗从之。通过这些传说以突出关羽的“神性”。二是突出他的“义薄云天”。“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在中国流传极为广泛,在这则故事中所宣传的正是一种朋友间的义气。刘、关、张三人在桃园结为异姓兄弟,三人共誓:“……同心协力,救国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②(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一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5页。在这则传说中,一方面强化了关羽的“义气”,另一方面对民间社会有重要的影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成为义结金兰时的必用语。

第三,通俗文艺的传播效力也值得重视。关公的形象之所以能够成立,当然是因为传说奠定了各种神奇、巧合、卓绝的事迹的可信基础,但是关公的形象之所以能够深入人心,关公信仰之所以能香火旺盛, 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更有传播效果的通俗文艺诸体裁,包括戏曲、 说唱文学、通俗小说、造型艺术等,在民众的生活中无所不在,无孔不入,触动社会的每个个体,包括那些不识字的普通民众。其中,影响最大的当属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对关公信仰的盛行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清代王侃在《江州笔谈》卷下中说:“《三国演义》可以通之妇孺,今天下无不知有关忠义者,演义之功也。忠义庙貌满天下,而有使其不安者,亦误于演义耳。”③鲁迅:《小说旧闻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第38页。

在中国戏曲界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奇特称谓——关戏, 有人说它是一个独特的剧种,但又不属严格意义上的剧种,因为剧种一般是按演唱的风格、流派、语言、产生和流传的地方等来区分的,如京剧、沪剧、婺剧、秦剧等。而关戏则是指专门围绕关羽的事迹而展开的戏,是就剧目的内容而言的。关戏在许多剧种都有一定数量的剧目。因专演一个人的事迹而称为一种戏,这种情况在中国戏曲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正如著名戏曲理论家蒋星煜先生在《关羽在古典戏曲中的艺术形象》一文中所说:“安徽曾经存在过专演关羽的古典戏曲剧种,名之曰夫子戏。一部分古典戏曲剧种中, 关羽的扮演成为单独一门脚色分行,名之曰红生。从元人杂剧开始, 演员往往不自报关羽的姓名而自称关某,诸如此类等等,都足以说明关羽成了一个十分特殊的人物。 与此同时,关羽戏的表演艺术也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成为中国戏曲艺术遗产中的宝藏之一。”④蒋星煜:《关羽在古典戏曲中的艺术形象》,《戏剧研究》,1984年第1期。关公戏曲一方面随着关公信仰的流行而产生,因信仰的因素而形成了许多独特的关公戏俗,关公戏曲的演出早期大多在关公庙会上;另一方面关公戏曲以通俗易懂、民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对宣传和塑造关公形象,对关公信仰的盛行, 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正是由于社会各阶层对关羽的推崇,关羽已经不是自然人,而成为了文化的关公,关公(关帝、关老爷)已成为一个“专名”。一说到关公,就是“忠义”等最高人格的代名词。这种“专名”事实上在很早就已通过传说以及发挥传说的机制的其它文艺形式所造就,典型的案例如《水浒传》中为了争取关羽的后裔大刀关胜上山入伙,宋江表示情愿让位给关胜。其原因就在于关胜是关羽的后裔,关羽是“忠义”的化身,关胜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

三、从关羽传说理解文化的生成过程与机制

文明社会的文化传承总是通过不断地寻找载体、赋予载体以自己偏好的意义而生生不息的,与此同时,载体的不断累积也不断地丰富了文化的内涵,扩大了文化的影响。关羽被社会所选中,他的个人经历被重新组织成为传说的叙事,与信仰结合,让越来越多的人感兴趣,从内心里相信,结果就成为在一个时代、一个社会被广泛共享的文化。个别人物、偶然事件进入传说的机制就是社会记忆的一种机制。在传说的这种机制里看,所谓文化,就是使一些事实被筛选出来不被遗忘,从而使社会的价值得到体现,口传心授,代代相传。

情境中作为个别现象的关羽及其事实所出现的场景是非常有限的,与之发生联系的人也自然是非常有限的。但是,我们审视关羽演绎成为关公,蔚为无所不在的关公文化,能够看到传说及其传讲活动在这个神奇转变中的作用。如果再进一步分析传说造就具有社会广泛性的文化生成机制,我们能够发现传说学的箭垛式人物概念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这是关羽成为传说的主角而使故事丰富起来的过程,实质上也是关羽的生平演绎为丰富的关公文化的过程。关公使中国社会建立了跨越地域、贯通历史、融汇三教、感召万众的一体联系,其传说化的过程就是承载更广泛内容的文化化的过程。这个文化生成的过程,通过传说学的箭垛式人物概念能够得到准确的理解。在这里,传说学的研究能够作为方法帮助我们开展涉猎更广的文化研究。

关公从历史人物关羽演化而来,突破了生命的时限、地域的范围,成为中国人在价值、情感、信仰、人格上广泛关联的文化形象,对于心中有关公的中国人来说,人虽不在,却“尚在存”,这就是文化的功能。方孝孺《宁海县庙碑》中指出:“古之享天下万民世祀者,必有盛德大烈被乎人人。其或功盖一时,名震一国,祀事止于其乡,而不能及乎远。惟汉将关侯云长,用兵荆蜀间,国统未复,以身死之。至今千余载,穷荒暇裔,小民稚子,皆知尊其名、畏其威,怀其烈不忘,是孰致然哉?盖天地之妙万物者神也,神之为之者气也,得其灵奇盛著则为伟人。当其生时,挥霍宇宙,顿摧万类,叱电噫风,雄视乎举世,故发而为忠义之业,巍巍赫赫,与日月并明,与阴阳同用。不幸其施未竟,郁抑以没,其炳朗灵变者,不与众人俱泯,则复为明神,无所不之,固其理也……宁海故有侯庙,邑人虔奉,如侯尚在存,咸愿纪德,刻之柱石,俾永世无惑。”①转引自《关帝志》卷三“艺文上”,据宋万忠、武建华标点注释:《解梁关帝志》, 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86—187页。方孝孺解释关侯能够成为本不相干的宁海人的纪念对象,在内核上是因为其忠义精神,在形式上是因为他被神化。其实,他讲的“神”化,就是那个时代人们容易接受的“文化”化。方孝孺所记的宁海案例,在过去一千多年发生在全国各地,在近代还扩及海外。翻查中国各地的方志、碑铭,关庙广见于各地,在很多地方实际上是“村村有关庙”。旧时北京地区的关庙以及以关公为主神的寺庙就不止一百多处。杜赞奇在《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中也曾经注意到华北关公信仰的广泛分布,视之为中国社会的代表性文化现象。①[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关庙不仅见于各地汉族地区,也多见于内蒙古、西藏等少数民族地区,还见于越南、朝鲜、日本、东南亚。传说是把不同的地方联结起来、把不同地方的人联结起来的节点,传说的形成与传承过程就是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群被联结起来的过程。这也就是文化共同体生长的一种基本机制。

除了地域与民族的广泛关联性,关公文化还是贯通代表中华文化的儒释道的一个纽带。对于关公,儒称圣,释称佛,道称天尊。关公夜读《春秋》,是经典的画像内容;他在佛教和道教中都有极高的位置。以此而论,关公文化实际上是经典文化的融合贯通的生动载体。关公是由具有确认真实性的传说叙事所塑造的道德楷模,是中国传统核心价值观的化身,常被以“义”“忠义”或“忠义仁信勇”的概括为民众所传颂,道德文化可以看作关公文化的核心。关公以“忠义”等形象内涵闻名于世,示范于众,成为忠义的化身。

关公文化也是官方文化与民间文化合成的产物。因为有长期的民间传说与信仰的群众基础,官方从宋代开始不断对他加封,尊及“帝”“圣”;因为有官方的认可,民间更是广立祠宇,关公是十多行业的祖师爷,是民间为了护佑儿童成长被寄养最多的男神,被视为身家禄命的保护神、财神而得到热情奉祀。关公文化随着人口的海外流动,在世界各地的华人社会中也占有重要地位,为华人的团结发挥着不可替代的文化纽带作用。

没有一个人能够代表一种文化,但是传说这种体裁能够被运用创造一组叙事来包含一个民族的世界观、人生观、社会观,从而使特定的传说人物代表一种文化。从真实的人物到传说人物的过程也就是成为箭垛式人物的集大成过程。这个接纳万“箭”(博采众长)的汇总与合成机制包括多个层次的传说学内容:(1)在真实生活层次,把不同人的经历归入一个传说人物;(2)在传说的传讲层次,通过传说的不断再加工突出那些能够承载民族文化内涵的母题、情节,一方面不断把关于其他人物的传说移花接木过来,一方面不断对本人物的传说或其故事进行筛选、整合,使传说人物在形象上更具有一致性,更像“一个”人物;(3)在地域和族群的层次,该人物传说具有更多样的异文,以适应地域或族群的偏好,看似使这个箭垛上能够接纳更多或更多品种的“箭”。从上述关公传说的生成与跨历史、多地域、多民族的流传和流变来看,关公故事的箭垛式生成与中华文化的综合表达力的形成是同一个过程的不同面向。由此,本文算是完成了一种通过叙事分析的传说学向内容分析的文化学的转换的尝试。作者希望这种尝试能够兼顾乃至衔接民间文学的研究与以民间文学为对象的民俗学、文化学的研究。

I207.7

A

1008-7214(2017)06-0059-07

邹明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民俗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丁红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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