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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在”到“格式塔”:逆袭向上的生命轨迹
——解析迈克尔·坎宁安《时时刻刻》的悲剧内涵

2017-01-28潘兆一三亚学院外国语学院海南三亚572022

名作欣赏 2017年2期
关键词:伍尔夫劳拉丽莎

⊙潘兆一[三亚学院外国语学院, 海南 三亚 572022]

从“此在”到“格式塔”:逆袭向上的生命轨迹

——解析迈克尔·坎宁安《时时刻刻》的悲剧内涵

⊙潘兆一[三亚学院外国语学院, 海南 三亚 572022]

海德格尔从“关系论”视角出发,将处在具体关系、具体环境中的人或事叫作“此在”;而“格式塔”学派则从“整体论”视角出发,认为任何事物都是一个“整体”和“完型”。本文以“此在”说和“完型”说为学理资源,分析迈克尔·坎宁安小说《时时刻刻》中处于特定悲剧性“此在”情境中三位女性人物各不相同的生命历程;同时将三位女性的“此在”命运看成是“整体”和“完型”,勾勒出三位现代女性直面“此在”,逆袭向上的生命轨迹,并阐释了包蕴在这生命轨迹中的丰富的悲剧内涵。

《时时刻刻》 此在 格式塔 逆袭向上 悲剧内涵

一、解读《时时刻刻》的两个视角

读了当代美国作家迈克尔·坎宁安的小说《时时刻刻》,心灵不能不为之深深震撼。

《时时刻刻》情节并不像战争小说或历史小说那样波澜壮阔,也不像谍战小说或悬疑小说那样吸人眼球。它似乎仅写了三位中产阶级女性的日常生活,但它却像开放在远方的罂粟花一样,有着耀眼的绚丽和令人惊悚的魅力,令读者掩卷后为之深深叹息,难以平静。

小说构思非常独特:作者用虚实相间的手法,以小说《达洛维夫人》为衔接故事的媒介,将历史上真实的人物——自杀身亡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另两位虚构的人物──家庭主妇劳拉·布朗及其儿子理查德的初恋情人克拉丽莎·沃恩三位女性人物糅合在一起,以平行交替的叙述结构和冷峻、洗练、富于诗意的语言,描绘了她们各自一天的生活,并通过这一天的生活展示了20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社会中产阶级女性为追求理想自由的个性生活所经历的焦虑、恐惧,以及不断地自我救赎并坚强地走向未来的生存路径及心灵历程,勾勒了具有浓郁悲剧色彩的女性生活图景。这样的女性生活图景既平常普通,又令人惊悚、震撼人心。

说它平常普通,是因为小说的表层故事主要是女性的日常生活──居家过日、相夫教子、生日派对、生老病死等“一地鸡毛”的琐事;说它震撼人心,是因为这些“一地鸡毛”的琐事背后始终晃动着存在主义的影子,始终与存在主义关注的“烦”(焦虑)、“畏”(恐惧)、“死”(死亡)这样一些主题词联系在一起,并在这种联系中展现了现代中产阶级女性自我救赎的艰难历程以及这个历程中的精神危机和精神冲突,并通过这种精神危机和冲突涉及一系列重大人生主题: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生命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人的生命究竟应当怎样度过?小说在这些看似“一地鸡毛”,但始终联系着焦虑、恐惧、死亡的生存现象的背后,向我们提出了不得不让人思考的具有重大人生意义的哲学问题。

从美学角度来看,小说充满了悲剧色彩。因为小说在向我们展示三位女主人公的人生命运时,诉说的几乎都是苦难话语。这些苦难已不再是19世纪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社会各阶层的矛盾以及底层民众物质生活贫乏这样一些简单化的问题,而主要是20世纪以来中产阶级女性所涉及的与人生追求、人格独立,以及生命意义相关的一系列的精神焦虑、精神迷茫、精神失落等问题。它折射出20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社会在高度发展的表象背后掩盖着的有关人的本体危机,尤其是精神生态危机这样一个具有时代特点的新问题,不能不引起我们内心的震撼和警醒。

海德格尔提出了“此在”这个概念,似乎与康德、马克思以来的近现代“关系论”思潮有着某种感应,海德格尔也喜欢从具体的关系、具体的环境(世界)出发来界定人或事物的本质。“此在”这一概念正是海德格尔从“关系论”视角出发提出的。20世纪苛勒、阿恩海姆等学者创立了“格式塔”学说,“格式塔”学说认为任何事物都是一个整体,也叫“完型”。如果我们从“此在”论的视角考察《时时刻刻》中三位女性的悲剧命运,我们发现三者的悲剧命运各不相同,是三种独特的“此在”。这正应了老托尔斯泰那句名言: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是如果我们从“格式塔”(完型)学说的视角整体性地看待三位女性的命运,我们又发现这个大写的、符号化的“女性”,分明走出了一个直面“此在”,逆袭向上的人生轨迹。这个人生轨迹又包蕴着丰富的悲剧内涵。因此,如果从上述两个视角来解读《时时刻刻》,能使我们更深刻地感受到这部作品的内涵和底蕴。

二、“此在”:各不相同的人生悲剧

海德格尔曾明确指出:“此在倒倾向于从它本质上不断地和最切近地与之有所交涉的存在者方面来领会本己的存在,也就是说,从‘世界’方面来领会本己的存在。”用这段话来界定人和人生的本质也非常精准而恰当。因为每一个人以及他(她)的人生,都是由与之相关的各种“存在者”,也就是与之相关的“世界”的方方面面来决定的。这些“存在者”,这些与之相关的“世界”的方方面面,既包含他(她)自身的先天性生理因素,也包含他(她)后天的生活环境、人生际遇等必然的和偶然的因素(存在者)。换言之,每一个人及其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不可复制的。以这样观念来看待《时时刻刻》中三位女性主人公,我们发现她们的人生命运、人生悲剧都是一个独特的“此在”。

作品所描写的第一个人物就是英国杰出的意识流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的“此在”性悲剧是双重的。首先是她患有抑郁症。现代医学研究表明,抑郁症是一种与人的遗传等生理因素密切相关的复杂病症。其次,伍尔夫始终纠结于是在繁华的伦敦生活,还是在清静的乡间小镇生活的两难选择中。丈夫伦纳德将伍尔夫从繁华的伦敦带到清静的乡下小镇,希望妻子在田园般的生活中治疗精神疾病,而伍尔夫则习惯了伦敦这样的大都市的生活,始终向往着伦敦,并且为此和伦纳德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终,伍尔夫虽然让她的作品《达洛维夫人》中的主人公选择了安度余生的结局,但她自己却因忍受不了丈夫伦纳德安排的生活和抑郁症的折磨等原因,最终选择以自杀的方式来逃避现实的痛苦。

小说描绘的第二个人物──20世纪中期生活于美国洛杉矶的全职家庭主妇劳拉·布朗,其丈夫是一名二战中的英雄,他们的儿子理查德,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同时,劳拉还怀上了二胎。这看似完美的生活却并未让劳拉感到幸福。作为家庭主妇的劳拉始终感到自己空虚寂寞,没有独立自由的人生选择。她在读了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之后为空虚落寞的悲观情绪所驱使,驱车来到诺曼底旅馆“19号房间”,这个一直为伍尔夫、莱辛等女性作家希冀的“房间”充满了隐喻意味和象征意味。劳拉在这个“房间”里终于感到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她可以在这里自由地做任何事情,包括自杀。但是,她在反复的思想斗争之后,最终放弃了自杀念头。因为她感到那样做等于残杀了自己腹中的小生命,也给丈夫和儿子带来无法治愈的伤痛。最终她决定在生下第二胎之后,抛弃丈夫、子女和现有的生活,顶着“世界上最狠心的母亲”的恶名而离家出走,寻找自己独立自由的人生。应该说,劳拉“此在”性的痛苦主要是精神上和人格上的。她最终虽然选择了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但也付出了“抛夫别子”的沉痛代价。

克拉丽莎·沃恩是小说描绘的第三个女性。她的“此在”性悲剧也是双重的。首先她是一位双性恋者,和自己的同性恋伴侣萨莉已同居十年。其次,她的初恋男性挚友和伴侣──劳拉的儿子诗人理查德是位艾滋病患者,形如骷髅,度日如年,依靠药物维持生命。克拉丽莎最终与他相见时,两人回忆起年轻时的激情岁月和种种往事,克拉丽莎情绪接近崩溃,她意识到青春一去不返,每个人的最终结局无非是疾病缠身和死亡,每件事似乎都毫无意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晚宴开始前,理查德在克拉丽莎面前跳楼自杀了!克拉丽莎在这突如其来的悲剧中,最终决定选择与自己的同性伴侣萨莉好好生活下去,享受生活给予的一切。显然,坎宁安为克拉丽莎设定的这样一个“此在”性结局具有女权主义倾向:男性伴侣患艾滋病自杀,却选择与女性伴侣生活下去,其间的隐喻显而易见。无论西方还是东方,许多作家都是通过女性的自恋或同性恋来表现女权主义倾向,例如美国作家爱丽丝·沃克的《紫色》,我国作家陈染的《私人生活》等。对《时时刻刻》中男性挚友自杀身亡而克拉丽莎选择与同性恋女友继续好好生活下去这样一个结局,国内有些学者认为“坎宁安要说明时间虽然发生了变化,但人的本质并没有变,女性主义很可能发展为同性恋”。或许这并不是无根据的主观臆测,而是切中肯綮的批评话语。

三、“格式塔”:逆袭向上的生命轨迹及其悲剧内涵

现在我们换一个视角,从“格式塔”学说的视角来审视《时时刻刻》,我们将获得另一种感受。“格式塔”学派有一个重要观点:任何事物的整体总是大于局部之和。作为该学派领军人物之一的美国学者阿恩海姆曾说过一段富有深意的话:“任何一件作品的内容,都必须超出作品中所包含的那些个别物体的表象。”如果我们把《时时刻刻》中的三位女主人公看成一个整体,看成一个大写的符号化的“人”,那么,这个大写的符号化的“人”,分明走出了一个直面“此在”、逆袭向上的人生轨迹,并且这一人生轨迹包蕴了丰富的悲剧内涵。

三位女性都是有主见、有理想,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不断自我追求、自我救赎的女性,尽管她们自我追求、自我救赎的结局有所不同。对伍尔夫来说,伦敦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伦敦使她患上了精神疾病;另一方面,她又无法离开伦敦繁华的生活与广阔的社交圈。伍尔夫对自己的疾病深感绝望并不愿意再拖累丈夫伦纳德,在内心经过反复纠结与矛盾之后,最终给伦纳德留下了一封表示歉疚之意的信而自杀身亡。这样一个结局固然令人悲哀而遗憾,但其间也包含着伍尔夫对伦纳德所说的“我不能再继续毁掉你的生活”的“善”的道德能量。而接下来的人物劳拉·布朗则显然进了一步。被空虚寂寞的家庭生活逼得几乎要发疯的劳拉在万般无奈之下,来到那个象征着女性独立与自由的诺曼底“19号房间”,经过了反复痛苦的思想斗争后,她终于因为腹中的孩子以及不愿伤害丈夫与儿子而放弃了自杀,选择了在生下二胎之后离家出走。她宁愿被冠之以“世界上最狠心的母亲”的称号,也要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这实在是一种万般无奈下做出的自我救赎的选择。其间包含女性为了追求自己的独立与自由而承受的巨大痛苦,这是我们给予多少包容与理解都不算过分的。而生活在20世纪末的克拉丽莎,她既有自己的男性挚友,又有自己的同性女友,作者赋予她这样一种全新的生活模式,是否标志着一种挑战传统伦理观念的具有更大宽容性和时代性的新的生存理念呢?或许,这正是《时时刻刻》思想价值与人文价值最值得我们关注的亮点。

我们整体地考察这个大写的符号化的“女性”,小说的悲剧内涵体现于真、善、美三个方面。在“女性”的生活中,固然有空气、阳光与爱情,但也有男权、疾病和死亡。尤其是开篇关于伍尔夫自杀和结尾关于理查德自杀的篇章,作者的叙述冷峻、客观而又细腻,使人读之有痛入骨髓的感觉,这就是生活的“真”。小说中无论是关于人物的内心纠结,还是关于人物的疾病和死亡,都写到了女性特有的对他人的关爱和宽容。例如上文提到的伍尔夫的自杀在相当程度上是出于不能再毁掉伦纳德的生活,劳拉在“19号房间”最终由于腹中的胎儿以及不愿伤害丈夫与儿子而放弃了自杀,结尾部分克拉丽莎在亲眼看见理查德自杀后小心翼翼地对待理查德的母亲劳拉,而劳拉也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双方都不愿触及对方内心的痛楚这样一些细节,都充分表现了女性的“善”。而整篇小说的悲剧美更多地来自于“女性”丰富而坚韧的人性美──无论是伍尔夫忍受着病痛坚持写作,抑或是劳拉在“19号房间”经过痛苦的内心挣扎后重返生活,还是克拉丽莎在理查德身亡后的行为和选择,都彰显了女性面临焦虑、恐惧,以及死亡这样一些人生困惑和难题时,总是保持着难能可贵的忍耐、包容与坚韧这样的人性美。尤其是小说接近尾声时关于克拉丽莎的内心描写,动人心魄──

是的,克拉丽莎心里想,今天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们过自己的日子,做不论什么事情,然后便睡觉──就这么简单平常。我们之中少数人跳楼、投河、服药自杀;稍多的人死于意外事故;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被某种疾病缓慢吞噬,或者如果我们极端幸运的话,则被岁月本身吞噬。唯一安慰的是: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尽管面对极大的困难、完全出乎预料、我们的生命似乎会有那么一个时刻突然绽放开来,给予我们所期望的一切……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无法回避的真实而美丽的生活!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关于悲剧就这样表述:“任何伟大的悲剧都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是悲观的……但是,任何伟大的悲剧归根结底又必然是乐观的,因为它的本质是表现壮丽的英雄品格,它激发我们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识。”如果我们用“格式塔”的整体观审视《时时刻刻》中女性主人公的命运,那么,我们在这大写的符号化的“女性”直面人生、直面“此在”、追求理想、逆袭向上的生命轨迹中感受到的正是这种生命力感,这种努力向上的意识!它震撼着我们的心灵;它召唤着我们热爱生活,珍惜生命;它也使我们明白了什么是人,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生命的意义!这正是《时时刻刻》告诉我们的关于人生、关于生命的“时时刻刻”的真谛!注释

① [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9页。

② 弗吉尼亚·伍尔夫写过《一间自己的房间》,多丽丝·莱辛写过《十九号房间》,都被认为表述了女性要有“自己的房间”这一母题。

③ 王丽莉:《解读坎宁安的〈时时刻刻〉》,《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6期,第88页。

④ [美]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滕守饶、朱疆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09页。

⑤ 20世纪以来,符号化已经成为西方现代小说一大趋势。关于这一点,可以参见王永祥、潘兆一《西方现代小说符号化的关系形态及审美转向》(《外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1期),潘兆一《西方现代小说中生存感悟的符号化表述》(《名作欣赏》(中旬刊)2015年第6期)等论文。

⑥⑦ [美]迈克尔·坎宁安:《时时刻刻》,王家湘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第215页。

⑧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09页。

作 者:潘兆一,硕士,三亚学院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师,研究方向:符号学和英美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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