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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的柳宗元
——唐诗笔记之七

2017-01-28山东陈占敏

名作欣赏 2017年16期
关键词:刘禹锡柳宗元

山东 陈占敏

长歌当哭的柳宗元

——唐诗笔记之七

山东 陈占敏

读柳宗元的诗文,心情总是压抑沉重的,难得舒畅轻快。柳宗元不是不能浪漫,他一时的浪漫飞扬,很快又被深重的凄苦寂冷掩抑了。

柳宗元 命运 孤独 诗文

在柳宗元那里,文章绝非等闲事。他与韩愈一起领导了唐代古文运动,并身体力行,以那么多典范名篇为世文立下楷模,“天才绝伦,文章卓伟,一时行辈,咸推仰之”(《唐才子论》)。柳宗元作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实至而名归。

柳宗元是把文章看作经国大业的。在朝为官,同时为文,柳宗元无疑属于忠臣雅士之列。柳宗元曾效周朝大雅小雅之体,撰写过平淮夷雅二篇,他还取魏晋歌功德义,写过唐铙歌鼓吹曲十二篇。这些诗作,都属于“歌功颂德”之类。柳宗元的这些诗作,其用意和实际效能,还不能跟那些奉和应制的谀诗简单地画等号。柳宗元并非“奉和”,也非“应制”,他是自愿创作的,不是那种不情愿的应景之作。在《奉平淮夷雅表》中,柳宗元自述他作此诗的缘起:“思报国恩,独惟文章。伏见周宣王时称中兴,其道彰大,于后罕及。然征于《诗》大小雅,其选徒出狩,则《车攻》《吉日》,命官分土,则《嵩高》《韩奕》《烝人》,南征北伐,则《六月》《采芑》,平淮夷,则《江汉》《常武》。此无他,以雅故也。”柳宗元是把雅颂推崇到无与伦比的地位了。这样推崇《诗》的地位、雅的地位,无论如何,总比以野蛮粗俗为尚不知要好出多少倍。

可惜皇家往往并不会体恤臣子的拳拳忠心。贞元十九年,柳宗元为监察御史里行。时王叔文、韦执谊用事,尤为器重柳宗元,擢拔其为尚书礼部员外郎。王叔文事败,柳宗元即被贬为永州司马。“中为吏役牵,十祀空悁劳。”(《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柳宗元的赤诚忠悫,原来却是空劳牵挂,并不能改变他的命运于危难。“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南石间中题》)“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入黄溪闻猿》)“贮愁听夜雨,隔泪数残葩。”(《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这些泣泪不尽的断肠诗句,最切实地表达了贬谪去京的柳宗元凄苦的情怀。柳宗元确实不是后世苏东坡那种性格的人,他想不开,也放不下,他只能陷入悲凉的情境中,一再咏叹。“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谪于偏远的柳宗元思乡心切,并不完全像他的《永州八记》名文中写的那样,每天恣情山水,游哉悠哉的。他内心的苦楚哪里是永州的一丘一潭能够化解的呢?

柳宗元对他身处的那个朝代还是寄予了希望的。过去的盛世李唐王朝,进入了中唐之后,虽然也出现过“中兴”之象,但到底是走下坡路了。柳宗元在《奉平淮夷雅表》中提及“周宣王时称中兴”,显然是有比附之意,希望他所处的中唐时的“中兴”能够与周朝的中兴相比。他的《贞符》诗序是一篇典型的“柳文”大作,不是寻常小序。他在此序中叙贞符源流,称“推古瑞物以配受命,其言类淫巫瞽史,诳乱后代,不足以知圣人立极之本,显至德,扬大功,甚失厥趣。臣为尚书郎时,尝著《贞符》,言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累积厚久,宜享无极之义”。柳宗元的用意很明确:假古瑞物以配受命乃无稽之谈,受命于生人之意,才不是欺人诳世。柳宗元是“以人为本”的,他不把李唐王朝说成“受命于天”,而是“受命于人”,无论李唐王朝能不能当得起这样的推崇,柳宗元的用意却是进步的,值得肯定。

假如皇家能够体察臣子的良苦用心,会怎么样呢?柳宗元的命运会改变吗?也不见得。柳宗元自己便看得很清楚,造成他厄运的,并不全是皇家。他在《与杨诲之书》中自述道:“吾年十七,求进士,四年乃得举。二十四求博学宏词科,二年乃得仕。及为蓝田尉,留府庭,旦暮走谒于大官堂下,与卒伍无别。居曹则俗吏满……又二年为此,度不能去,益学老子和其光,同其尘,虽自以为得,然已得号为轻薄人矣。及为御史郎官,自以登朝廷,利害益大,愈恐惧,利害益大,虽戒砺加切,然卒不免为连累废逐。”他求进士四年得举,还无法怨天尤人,有一些天才人物,天生是不适合考试的,他们不能够顺利地通过按框子划定的考试门槛。朝廷既然立下了科举取士的法规,你就只能通过科举而进士,别无他路;像李白那样,不应科举,经人举荐而得到皇帝赏识,毕竟罕见。

柳宗元进士之后,进入官场,他虽然学老子和光同尘,但仍然被视为轻薄之人。这就要从人性之恶那里寻找原因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好多情况下,和光同尘是没有用的,优秀人物的杰出品质、卓异才华会有掩不住的光芒,在暗处闪烁,偶尔一闪,也会令凡庸之辈不能容忍,不摧之不折之,于心不甘——那处处皆有的邪恶阴毒之心,绝不能忍受正义、善良的品格,也不能忍受优秀人物的天赋异禀。“始惊陷世议,终欲逃天刑。”(《游石角述小岭至长乌村》)“多垒非余耻,无谋终自怜。”(《北还登汉阳北原题临川驿》)柳宗元十分清楚造成他厄运的力量都来自哪里。“本期济仁义,今为众所嗤。”(《哭连州凌员外司马》)事与愿违自古至今永远都不会绝迹,就因为人性之恶永难灭绝。深受其害的柳宗元惨痛至极,他把深刻的教训向得以放飞的鹧鸪痛切喊出:“破笼展翅当远去,同类相呼莫相顾。”(《放鹧鸪词》)

柳宗元却没有机会得以放飞。他也曾以那般凌厉之气逼人:“赤丸夜语飞电光,徼巡司隶眠如羊。当街一叱百吏走,冯敬胸中函匕首。”(《古东门街》)假以时机,让柳宗元尽展才能,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业来呢?他并不是那种“百无一用”的书生。他参与王叔文改革,王叔文尤为器重他,当为明证。他也曾浪漫高扬,神思遄飞:“方期饮甘露,更欲吸流霞。”(《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他的心中是充溢着理想光华的。他必定也有夸父逐日的雄心,所以他才在《行路难三首》中首写逐日的夸父,对夸父身后的处境加以想象,寄予深切的同情:“须臾力尽道渴死,狐鼠蜂蚁争噬吞。北方竫人长九寸,开口抵掌更笑喧。”柳宗元怜人亦是自怜。“我歌喊自恸,非独为君悲。”(《哭连州凌员外司马》)多愁善感的诗人,无论吟咏的对象是何人何物,他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放进去,那是诗人的天性使然。“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笼鹰词》)曾经“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的苍鹰,一旦炎风溽暑忽至,羽翼脱落,陷入笼中,它也惊夕不宁,狸鼠为患,一顾十伤了。

离开了柳宗元的身世遭际,孤立地看他的名诗《江雪》,会觉得诗是写了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傲姿态。可是,联系到柳宗元一再遭贬远谪的遭遇,才会感觉到诗中透出的那种彻骨的寒气、寂灭的凄清。当然了,“芳意不可传,丹心徒自渥”(《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住精舍》),知音难求,也只好孤芳自赏,冰天雪地里保持那种独钓寒江的孤傲姿态了。

天下之大,有几人能够设身处地去体察谪居僻地的柳宗元难言的苦心呢?“揽衣中夜起,感物涕盈襟。微霜众所践,谁念岁寒心?”(《感遇二首》)柳宗元不自哀自怜,又能如何?“君不见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谁复论。”“盛时一去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当?”(《行路难三首》)由人而己,由物及人,柳宗元反复慨叹的,是他,是与他同类的人的不幸命运。这一切,在柳宗元这里是更为具体化了,具体化到了零陵的早春,早春的物候和感怀:“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柳宗元的故园,不是他的出生之地河东,而是长安,他为之效力为之尽忠的京都。他像先他而去了的李白、杜甫一样,长安始终是他们的午夜梦回之地。

“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居闲益自刻苦,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读者为之悲恻。”读柳宗元的诗文,心情总是压抑沉重的,难得舒畅轻快。柳宗元不是不能浪漫,他一时的浪漫飞扬,很快又被深重的凄苦寂冷掩抑了。他的七绝《过衡山见新花开却寄弟》:“故国名园久别离,今朝楚树发南枝。晴天归路好相逐,正是峰前回雁时。”难得的明快,写离别却无别苦。他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虽然也愁思茫茫,但到底走向了辽阔,又不失绵密,与“千山鸟飞绝”的孤寂相比,奏出了一种别调。他的《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中“秋原被兰叶,春渚涨桃花”,是多么绚烂明丽,虽然很快又被“贮愁听夜雨,隔泪数残葩”的愁苦掩过,但到底让我们看到了柳宗元的一时轻适。柳宗元最让人感到清新明快的诗句,自然是《渔翁》中“欵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了。此渔翁非彼渔翁,他不再是孤舟蓑笠独钓寒江雪天的渔翁,而是撑一条小船,荡在绿波上的渔翁了。此情此境,是柳宗元难得一见的。

常常凄苦愁闷的柳宗元不得不自寻其乐,求得一时解脱,他的散文《永州八记》记下了他在山水间寻得暂时舒快的游历,他的诗也写了他种树养花的片刻闲适,《茅檐下始栽竹》《种仙灵毗》《种术》《种白蘘》《新植海石榴》等,就是这类诗作。柳宗元的莳花植草,不是闲散人的闲情逸致,而是烦闷人的消愁解闷。看他的《戏题阶前芍药》“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好像他悠闲自在了,可是《始见白发题所植海石榴》中,“几年封植爱芳丛,韵艳朱颜竟不同。从此休论上春事,看成古木对衰翁”,又是无边无际的忧郁了。心情郁闷,未老先衰,柳宗元渴望“但愿得美酒,朋友常共斟”(《觉哀》),“永遁刀笔吏,宁期簿书曹”,“四友反田亩,释志东臬耕”(《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他凄苦中也思归隐林泉了。可是这一切还要取决于皇家的意志,柳宗元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他还要寄希望于“皇恩浩荡”,遇赦放归,所以他殷切期盼着:“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重别梦得》)

柳宗元希望皇恩降下归田而去与之比邻而居度过晚年的,是他的好友刘禹锡。刘禹锡与柳宗元一同参与了王叔文改革,王叔文事败,两个人一起坐贬远谪。柳宗元先贬永州,元和十年,移柳州,而刘禹锡贬播州,更为僻远。柳宗元因播州非人所居,而刘禹锡老母年迈,即上奏请求以柳州让刘禹锡,自己去播州。大臣们也有为刘禹锡请求的,才改刘禹锡贬连州。柳宗元对朋友的深挚情谊,千年以后,益发令人感动感慨了。

远谪僻远的柳宗元并没有在那里只是愁苦郁闷,一味沮丧下去,他更不会消沉到不思理政。他在永州、柳州期间,多施惠政。他为人为政为诗为文,都堪称楷模。他移为柳州刺史时,江岭间为进士者,奔走数千里,从之游。他逝后,百姓追慕,立祠享祀。一介文人,能够如此,实实不易了。柳宗元去世时,年仅四十七岁,正当盛年。柳宗元如果不是那么凄苦,该不会这样早逝吧。他在《溪居》诗中写道:“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柳宗元是苦中作乐、长歌当哭了。他像前辈诗人屈原一样,在一碧万里的楚天之下,长歌苦吟。屈原作《天问》追问茫茫宇宙,柳宗元作《天对》遥相应答,痛苦的灵魂于九天之上相会。遥隔千年,天下却原来还是同样面目的天下。

作 者:

陈占敏,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沉钟》《红晕》《淘金岁月》,中短篇小说《死结》《手舞足蹈》《美人计》等。

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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