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涩青春
——解读苏童《骑兵》
2017-01-28彭歆然林新华杭州电子科技大学杭州310018
⊙彭歆然 林新华[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杭州 310018]
晦涩青春——解读苏童《骑兵》
⊙彭歆然 林新华[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杭州 310018]
苏童“香椿树街”系列作品塑造了一系列各具特色的鲜活的少年形象。小说《骑兵》通过对罗圈腿少年左林追逐骑兵梦的描写,生动细致地展现了成长过程中必须面对的群体无意识造成的伤害、社会对人的异化、少年人内心的绝望与孤独以及成长中爱的缺失等问题,通过寥寥数笔,勾勒出几代人晦涩迷惘的青春与挣扎。
苏童 童年与成长 香椿树街少年
阅读苏童的小说,尤其是“香椿树街系列”,特别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他用娓娓道来的语气,诉说发生在你我身边的故事。但学界对于“香椿树街系列作品”的研究长久以来都集中于总体宏观把握这一系列小说的人物形象与文化意蕴,缺乏对单个文本的细致分析。本文研读苏童的小说《骑兵》,着重阐释成长过程中必须面对的一系列问题。
一、群体无意识造成的伤害
《骑兵》的主人公左林是一个罗圈腿,这仿佛是一个预言,在开篇就定下故事阴冷忧郁的基调。左林的罗圈腿,严格来说甚至够不上残疾,连医生都说了:“你儿子的腿型矫正不过来了,也没有必要矫正,不碍什么事,只不过走路难看一点。”但这个小缺点却使左林成为香椿树街上孩子们嘲笑的对象,“没有人瞧得起我的表弟左林”。“他们互相挤眉弄眼,目光的焦点对准了左林的腿”,“有人特别喜欢出左林的洋相,有人特别喜欢看左林出洋相”。左林就成长在这样一个充满群体无意识的恶意的环境中,艰难地长大。这种群体无意识带来的伤害是他首先要面对的成长的挑战。
嘲笑一个残疾人究竟可以给人们带来多大的欢乐和快感,才会让一群人孜孜不倦地重复着这种残忍的活动。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的开篇就提出了,“这个时代最基本的特征之一就是:群体的无意识行为代替了个体的有意识行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几乎没有人会对一个残疾人抱有最大的恶意,或是出于内心自发地想要去捉弄他。而当具有同情心和怜悯精神的独立个体聚集成一个群体,成为一个由健全的人组成的群体时,他们就会被群体无意识所支配,背离自己的独立意志,嘲笑一个残疾人并以取笑他为乐。“群体很容易出现专横和偏狭的感情,而且只要有人在他们中间煽动,群体就随时可能将其付诸实践”,而且,“他们对软弱可欺者从无菩萨心肠”。这种群体无意识表现出的排斥将左林完全地隔绝在外,没有人肯接纳他。这使得一个本就缺爱的孩子内心世界变得更加孤独。他只能“借助黄昏暮色的掩护,在街上偷偷地骑车玩”。这种群体无意识造成的伤害,硬生生扭曲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让他连孩子的天性都压抑起来,连玩都只敢偷偷地,还要借着暮色的掩护。但是,就连这样卑微的可能性也会被打破,“总有人无事生非,斜刺里插出来拽住他的自行车”。左林连偷偷地玩都不成,最终只能躲进自己的内心世界,自己和自己玩,以至于完全地陷入了炙热的骑兵梦想中不可自拔。一个少年,因为自身的某种缺陷而被孤立,他向人群发射的信号长久地得不到回应,于是陷入一种习惯性失败的心理状态。对现实世界的恐惧让他必须采取逃避的手段,这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陷入骑兵的幻想保护他远离群体无意识造成的伤害和孤独感。
二、社会对人的异化问题
通过对群体无意识的恶的深入探究,我们会发现,社会对人的异化才是少年成长途中最无法抵抗的伤害。作品通过对几个代表性人物的描写,从侧面反映了这个畸形社会的丑恶面目。人与人之间互相倾轧,互相欺凌,这个群体中的所有人,既是可恶的欺凌者,又是可怜的被欺凌者,最终构成了一个鲁迅笔下的“吃人”的社会。左林身处在这样一个异化的社会中,成长既是一种对异化的抗争,也是无法抗拒的被同化的过程。
首先,传达室患有眼疾的老头对左林进行欺压。老头本来就是社会弱势群体中的一员,和左林一样身患残疾,“有时分不清谁是教员谁是学生”,是经常遭受嘲笑的对象。他在面对和他处境相同的左林时,不仅没有感同身受地对这个罗圈腿的孩子报以同情,反而“充满了意外的惊喜”,“他说,好呀,左礼生的儿子!你也配笑话我,我看不清别人看得清你这头小黑驴”。这种可怜人对可怜人的欺压,这种莫名其妙的惊喜以及报复的快感,体现出社会的病态和畸形。
其次,左林对傻子春光进行欺压。左林在生活中就处于一个经常被欺压的状态,但这种被欺压并不是他不想去欺压别人,而是他没有欺压别人的能力。这种隐性的恶一直潜藏在他身上,直到他遇见了傻子春光才表现出来。他要让傻子春光当他的马。这又完成了一个“既是吃人者,也被人吃”的循环。
再次,绍兴奶奶对左林也进行欺压。从书中零星的片段,我们可以读出,绍兴奶奶是一个在“文革”中被打成“地主”,拉扯着一个傻孙子的可怜人。但这个可怜人也有泼辣难缠不讲理的一面,她偏偏要将几十年积累的悲哀发泄到一个孩子身上,要将这荒诞的惩罚一直延续到街上去。有意思的是,这个曾经的地主,居然发出了“旧社会的恶霸地主才用鞭子抽人”的感慨。她的行为无疑对左林进行了精神上的鞭打。将旧社会和现代社会对比,更加体现出现代社会如同旧社会一样畸形,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吃人”而已。
最后,左林选择在贮木场看门人的屋里拉屎,作为对贮木场看门人曾嘲笑恐吓过他的报复。这种荒唐而不经思考的报复可以说是完美地体现了畸形年代的人的一种畸形心理。这种粗暴、直接、丑恶的报复心理和报复行为,也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更体现出人人都逃不过社会的异化,哪怕是终日被人欺负的左林,身上也深种着仇恨的种子,时时刻刻准备着欺压别人。
左林就在对异化社会的厌恶中一步步被同化。
三、少年人内心的绝望与孤独
(一)马的意象
木马在这篇小说中多次出现,是一切矛盾的起因。木马象征着父母的爱,是那个贫穷的年代母亲能给儿子的最好礼物。左林得到了所有小朋友的羡慕,那是他童年时期最美好的回忆。而在木马被买回家之前,一直是左礼生趴在床上给儿子当马骑,这是娱乐匮乏的年代一个父亲对儿子深刻而真挚的爱的体现。左林对于木马的迷恋,一方面来自于对母爱的渴求,另一方面也是对父爱的一种转移。
小说中的白马这个意象则充满了神秘感,在文中有三重涵义:第一,白马本身携带的神秘性是少年心事的象征,是一种很难言明的迷惘与渴望;第二,白马是理想与希望的象征,表达出左林想要逃离他所恐惧的备受欺凌的真实世界;第三,白马是父亲的象征,带给他安全感的白马其实是左林潜意识里对父爱的想象。他渴望父亲对他的保护,最终这种潜意识在左礼生成为傻子春光的马的时候,非常明显地显现出来,他看到了真正的白马出现了,即他的父亲。
(二)膝盖的尖叫声
小说中,“膝盖发出叫喊”一共出现了五次,分别出现在左林自行车被抢走、被体育老师褪下裤子检查罗圈腿、被传达室老头追打、被傻子春光当马骑,以及在左礼生代替他成为春光的马之后。膝盖既是他一生坎坷的外在原因,也是他灵魂的象征。膝盖活过来了,会尖叫,会哭,即是左林发自灵魂深处的对这个社会和命运不公的控诉。每一次受到欺侮,左林都表现得很平静,“侮辱对于左林是司空见惯的,左林很少为受辱而生气”,但他的膝盖总是发出呻吟与尖叫。膝盖的尖叫就是左林灵魂的呐喊,通过破碎而痛苦的呻吟,表现主人公在麻木的外表下仍然掩藏着一颗痛苦扭曲的,想要奋起反抗、充满控诉欲望的心。
马的意象反映出少年成长中摆脱不了的迷惘与伤感,以及对梦想的求而不得的忧伤,膝盖的尖叫则表达出少年成长中的刻骨的孤独感,这两个意象都用一种隐秘的方式揭示出了青春期必经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是对青少年内心绝望与孤独的表达。
四、传统父权对爱的压抑与成长中爱的缺失
文章还揭示了少年成长过程中普遍的爱的缺失问题。文中的父亲左礼生是典型的中国传统父亲,沉默寡言、暴躁易怒、武断,对自己的孩子缺乏细腻的关心,以一种别扭又普遍的方式爱着孩子。左礼生曾经也是愿意趴在床上给儿子当马骑的,冥冥之中,骑兵的梦想其实在那一刻就已经种下。但随着左林一天天长大,他和父亲的关系也一步步脱离从前的亲密,他将这种亲密感转移到了木马上,骑在木马上或许就如同骑在父亲背上一样让他安全满足。“左林从早到晚骑在木马上摇晃,他在木马上吃饭,看连环画,有时候困了,就抱着马头睡着了,左林就是那么自私,宁肯抱着木马睡,也不让别人骑。”左林对木马的爱和占有恰恰就是儿童对爱的独占欲。左林对木马极端的爱,也是他爱的缺失的一种表现。
“他认定儿子的腿与木马有关,回家后就把那匹木马当柴火劈了。”短短一句话刻画出了左礼生的冷漠与武断,他完全不顾木马对于左林的意义,武断而暴力地劈碎了木马。是因为他不爱左林吗?不是,恰恰因为他爱,他才会心痛于儿子的腿的畸形,才会迁怒于木马。这正是中国传统父亲的剪影,有时候明明是出于爱,却表现得武断而专横,反而彻底地伤害了孩子。当别人提醒左礼生注意儿子的心智问题时,他也会为儿子辩护:“左林就是腿骨头歪了,大脑没长歪,他脾气怪,是让人欺负的,再说他立志要当骑兵有什么不好?”很明显,他不愿意听到有人说他儿子不好,同时他也知道左林一直以来都被人欺负,知道他最近的骑兵梦。传统而刻板的大家长模式压抑了正常的爱的表达,使得父爱在左林的成长中缺席。
作品的结局,左礼生一跪,通过一种畸形的方式,终于将对儿子的爱表达了出来。“后来他感到马群来到了他身边,他感觉到谁的手,不知道是谁的手,把他扶到了马背上,他骑上了一匹真正的白色的顿河马,他骑在马上,像一支箭射向黑暗的夜空。”父爱成全了左林的骑兵梦,父子间最终通过一个戏剧化的方式达成了和解。
五、隐藏在骑兵幻影下的个人与群体的成长之殇
结合作者本人的生平经历,我们不难发现这篇小说有着较强的自传色彩。“这种回忆式的写法蕴含了作家真实的生命体验。”首先,作者童年时代也体弱多病,病痛带来的折磨和小说主人公左林身体上的残缺所带来的痛苦感受有着相似性。作者童年体验里深刻的孤独性也体现在小说主人公左林身上。其次,故事发生的地点“香椿树街”,是典型的南方小镇,阴郁、脏乱、昏暗、压抑。这就是作者童年记忆里的苏州胡同。再次,作品发生的社会背景正是一个异化了的畸形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每个人都是残缺的,从身体到心灵。这与作者童年时期的经历,以及成年后的心理创伤相吻合。所以,《骑兵》所体现的成长问题,不得不说是作者对自己童年时代成长经历的一种回顾。
与此同时,这种成长的伤痛又不仅仅是个人的,而是属于群体的。张清华评论说:“苏童用他自己近乎痴迷与愚执的想法,复活了整整一代人特有的童年记忆,我在苏童的小说里读到了那已消失的一切。”群体无意识造成的伤害、社会对人的异化、爱的缺失与对爱的渴望,以及少年内心的深刻孤独,是无数人成长中必须要面对的问题,是属于所有青春期的共鸣。
苏童仅仅通过一个“骑兵梦”,就写出了成长的阵痛下少年的挣扎与无奈,这既是个人青春的缩影,又是群体共性的写照。将成长过程中的迷惘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就是苏童“香椿树街系列”的独特之处。
[1]苏童.骑兵[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2]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M].张倩倩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00.
[3]李婷婷.苏童“童年与成长”系列小说中的少年形象[J].语文学刊,2010(5).
[4]张清华:天堂的哀歌——苏童论[A].孔范今,施占军主编.苏童研究资料[Z].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编 辑:
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作 者:
彭歆然,杭州电子科技大学文化传播系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在读本科生;林新华,博士,杭州电子科技大学人文与法学院副教授,全国出版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研究方向:当代文化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