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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乐律考订与古代士大夫的雅乐情结

2017-01-27史上玉

镇江高专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雅乐士大夫礼乐

史上玉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241)

北宋乐律考订与古代士大夫的雅乐情结

史上玉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241)

乐治是古人治国理政的重要一环,在历代士子考音定律的漫漫征途中,北宋士人的乐律考订之路以其曲折往复成为典型。考察北宋李照、阮逸等人考音定律的经历,复现士子考求古音的具体方法,展示他们从开始到失败的考音历程,可以寻绎这场礼乐运动背后指导思想的变化。这段路途极富兴味与代表性,对我们认识历代士大夫从追寻古乐到接受今乐的心路历程及其雅乐情结有很大帮助。

雅乐;北宋;乐律考订

北宋是乐律改定极为频繁的一个时期。具体说来,太宗时有和岘乐,仁宗朝有李照、阮逸乐,神宗朝有杨杰、刘几乐,哲宗时有范镇乐,徽宗时有魏汉津乐。如此繁复的乐律改制历代少见,而且具有一定的共性。本文拟通过对这一过程的考察,了解北宋乐律考订的具体方法和路径,总结历次考订的得失并探寻其失败的原因,进而探索北宋士人对古音雅乐如此执着的背后动因,以期对北宋乐律的频繁改作和北宋士人对古音雅乐的执着追寻有更深入的理解。

1 北宋的乐律考订

北宋的制定雅乐之路自太祖开始,至徽宗结束,甚为坎坷。太祖一朝便有两次改作。宋太祖宇内方定,便以窦俨为太常,制礼作乐。无奈音声过高,近于哀思,幸而和岘依古法别创新尺,致使雅音和畅。

国初定律并没有达到一劳永逸之效,几次大的乐律改作发生在仁宗朝。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命李照定乐。李照言:“昔轩辕氏命伶伦截竹为律,后令神瞽协其中音声,……其乐传之亘古,不刊之法也。愿听臣依神瞽律法,试铸编钟一簴,可使度、量、权、衡协和。”[1]2948-2949天下承平日久,故仁宗留意礼乐。通达音律的李照担此大任,欲以神瞽为法,截竹为律,求得中音。但在实际考音定律过程中,李照不是学轩辕截竹为律,而是采用累黍法来裁定律管长短。所谓累黍法,是古人在乐律与节气、度量衡等天地万物相通的理念的指导下 ,用累积一定数量的黍米的方法,得出律管长度,以求中声的一种定律方式。因为律管古制已不可晓,只能根据与之相关的事物加以推求,故而这种方法的使用实属迫不得已。不过可惜的是,李照并未成功,以右司谏韩琦为首的大臣认为,其所造之乐不合古法,皆一己之见,无所考据,故而不再施用。其实,像这样满怀雄心又徒劳无果的,不止李照一人,稍在其后的阮逸与大学问家胡瑗亦是如此。

“(景祐)三年(1036年)二月,……诏天下深达律者……乃命学士冯元与逸、瑗定新乐。”[2]244仅在李照大张旗鼓的考音定律失败之后一年,朝廷又广搜贤才,命阮逸与胡瑗定新乐。不同于李照以轩辕为标榜,阮逸主张用《周礼》嘉量之法。阮逸言:“今议者但争汉志黍尺无准之法,殊不知钟有钧、石、量、衡之制。……臣所以独执《周礼》铸嘉量者,以其方尺深尺,则度可见也。”[1]2959-2960事实上,阮逸起初与胡瑗一样,也采用累黍求尺之法。不过费尽周折之后,大约是发现累黍法实在行不通,故另寻出路,采用周礼之“嘉量法”,即借助嘉量(一种古代量器)来确定秬黍的体积和质量,由此确定律管音声之制。阮逸以此法避开横黍、竖黍之烦,与其说独辟蹊径,不如说煞费苦心。然而苦心之下,是否真能如其所说,必中歌声、务合周制呢?显然,其定乐方法之根本未出“以黍求音”,其定律之路必归于茫然。在阮逸上陈其作乐之法后,就有人提出质疑,如翰林学士丁度等指出,“逸等以大黍累尺,小黍实龠,自戾本法而度量”[3]242-243。可见嘉量之衡与律吕之度必定难以调和,才使得阮逸出此下策。

仁宗朝的定乐之举并未因此终止,其后有赵师民、高若讷、刘沆、梁适、王洙等人参与,但都未成定制。到了神宗朝,礼官多次请议,故于元丰三年(1080年),诏刘几、杨杰、范镇3人主持定大乐之事。刘几等认为,王朴、李照、阮逸三者所制之钟都有缺陷,王朴之钟失之声高,李照之钟全缺四清声,阮逸之钟正声舛误,择三者之所长,稍加修补,再使乐众随之,歌工咏之,便可得中和之声。

事情并未就此圆满结束,因为范镇与刘几、杨杰意见不同。范镇否定了刘几等认为的“律主于人声,不以尺度求合”[1]2986,而力主房庶以律生尺之法。范镇在神宗朝并不得志,直至哲宗时才得以一展抱负。房庶认为,“前世累黍为尺,以制律。是律生于尺,非尺生于律也”[4]404。以1黍为1分,累90黍以为90分,以为黄钟之长,是不见古本《汉书》之故。相反,“尺生于律”则是以一定的律管长度确定尺寸长度。已知黄钟长90分,90分即9寸,加1寸为1尺。律尺长度已定,则其余十一律皆可定矣。范镇十分赞同此法,认为前代累尺以制律,胡瑗以横黍累,李照以纵黍累,更兼尺管空径大小不一,黍数又不同,得出的律管长度当然互有出入, 而今用“以律生尺”之法造律,当成一代大典。范镇虽然自信过人,但是未能服众,其乐甫定就遭杨杰非难,卒复旧制。

及至徽宗,国祚衰颓,君臣上下不思治国理政,妄图以礼乐安上治民,移风易俗,于是广求知音之士。当年与阮逸、房庶共事而不得伸其所学的魏汉津名达于上。魏汉津早年亦是累黍求尺,不为当朝所用,进而别出心裁,想出“以指为度”的主意。90岁高龄的魏汉津可谓“生逢其时”,“以指为度”之说竟被当朝采用。于是效仿大禹,以帝指为度定律管之长,更造景钟,成大晟乐,制造国运昌隆的假象。这正如《宋史》所论:“礼乐道丧久矣,故宋之乐屡迁,而卒无一定不易之论。考诸家之说,累黍既各执异论,而身为度之说尤为荒唐。”[1]2938

2 从追寻古乐到接受今乐

综观和岘、李照、阮逸、胡瑗、刘几、杨杰、范镇、魏汉津等人,无不苦心孤诣寻求古律之正。和岘依古法别创新尺,李照法轩辕依神瞽律法,阮逸、胡瑗效周制铸嘉量之衡,刘几、杨杰综合前辈之作加以改制,范镇、房庶尊《汉书》以律求尺,魏汉津皓首穷经而想出“以指为度”之法。诸人都自谓依古法得正统而批驳前任,却都始于信誓旦旦终于功败垂成。越是自出新意越显黔驴技穷,而其法越近于荒诞,终又无所补益。在这些无可奈何的失败之中,北宋士人也进行了一系列的反思,重新思索了古与雅、今与俗的关系。

一些士大夫开始从制作雅乐的本意出发,重新思考考音定律的意义。与李照、胡瑗等同时代的司谏韩琦,从经世致用的角度出发,对如此淹久而广费且收效甚微的工程表达了不满,“不若穷作乐之源,为致治之本,使政令平简,民物熙洽……缓兹求乐之议,移访安边之策”[2]244。另外,有一些士大夫从乐律本身的规律出发,指出累黍求尺之法的迂阔。史官蒲宗孟、李清臣在看到诸人煞费周折又徒劳无果之后,从根本上否定了他们的作乐方法,“圣人寓器以声,不先求其声,而更其器,其可用乎?”[5]317确实,乐律以优美动听为准,虽与天地万物有一定的联系,但绝不是累黍求尺那么机械简单。为古今雅俗之争拨云见日的是另外一些持“今乐犹古乐”观点的士人。

其实,音乐自有其规律,标准应是和谐。不同的音乐给人以不同的心理体验,雅乐雍容和缓,使人肃穆;俗乐清丽明快,令人愉悦。音乐的雅与俗只与乐律构成方式有关,和音乐的古今无关,更与乐器是否遵从古制无关。辨明了这个道理,古与雅、今与俗便不再混为一谈,雅乐不必是古乐,今乐不尽是淫声。当时有人发出了这样的质疑:“世号太常为雅乐,而未尝施于燕享,岂以正声为不美听哉?”[5]317-318主张以律生尺的房庶也著书阐述“今乐犹古乐” 的道理。其书指出:“上古世质,器与声朴,后世稍变焉。……郑声淫者,岂以其器不若古哉?”[5]317-318随着社会的发展,乐器不断演进,每个时代的音乐自然呈现不同的风貌。今乐由古乐发展演变而来,二者末异而本同,今之所谓雅乐,乖戾不和,未必如古;今之所奏燕乐,悦耳切心,便不是淫声。声之韶夏郑卫,不应以器数论,而应观其是否中和雅正,故而于今时今日制作雅乐也不必尽如古制。从三代到北宋,社会经过一系列的发展变化,器乐声律方面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在丝竹管弦大行于世之时,苦求真黍,铸造编钟,不是舍近求远,弃本逐末吗?

那么,抱着以雅乐化俗从而恢复三代之治理想的士大夫将何去何从?在恢复古乐屡屡受挫之后,治世之雅音将从何得来?其实,“宋代音乐如前代亦主要分两个系统:雅乐和教坊乐。雅乐主要负责宫廷祭祠,教坊乐主要负责朝廷宴饮”[7]。在雅乐山穷水尽之时,教坊乐却十分繁荣。古乐终不可复,而今乐又悦耳动听,故一部分人开始放弃对古乐的执念,将目光转向今乐,并试图加以改造以求中和治世之音。“试使知乐者,由今之器寄古之声,去其惉懘靡曼,而归之中和雅正,则感人心、导和气,不曰治世之音乎?”[5]318所以,律管不必尽如古制,只要所奏之乐中和雅正,便为治世之音。这样,雅乐必由古器求之的认识上的障蔽就破除了,对中和之音的追求也从乐器回到了音乐本身。神宗朝主张“律主人声”的刘几不再拘泥于古今之辩,接纳了符合乐理和欣赏需要的今乐,“在太乐的改造中也自觉地吸收了当代教坊俗乐成分”[7]。遗憾的是,这样的认识并没有终止古今雅俗之争,在刘几之后,依然重复着从一心恢复古乐到无奈之下接受今乐的历程,这背后的动因是什么呢?

3 雅乐情结的动因分析与结局反思

北宋士大夫追求雅乐的动因是他们“所谓治出于一,而礼乐达天下”[6]307的乐教观念和恢复三代之治的治世理想。范镇上书:“议者谓当今宜先政令,而礼乐非所急,此臣之所惑也。使有司合礼乐之论,是其所是,非其所非,陛下亲临决之,顾于政令不已大乎!”[2]318范镇对于礼乐的作用坚信不疑,正所谓“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8]25,故在朝堂上慷慨激愤,力陈礼乐之大,在李照和阮逸之法都以失败告终,众人即将暂时搁置议乐,将注意力转移到国计民生之时,重提考音定律之事,力荐房庶。这个提议得到了圣上的批准,必然代表了当时很大一部分士大夫的观点。

然而历代士子苦心孤诣考音定律的原因并没有这么简单,从北宋乐律改制过程中便可窥见一二。这一原因或许少有人提,但它是更为直接和显要的驱动因素。

历代国运承平,当政者便想借礼乐彰显新朝威仪,且有借绍继古乐为己正名,并与前朝划清界限之意。如宋初窦俨上言:“三、五之兴,礼乐不相沿袭。洪惟圣宋,肇建皇极,一代之乐,宜乎立名。”[1]2939正中宋太祖心意。仁宗时,李照苦心寻求古音,更有歌功颂德、逢迎圣上之意。李照进言:“王朴律准,视古乐高五律,视禁坊胡部乐髙二律。……盖五代之乱,雅乐废坏,朴创意造律准,不合古法,用之本朝,卒无福应。”[5]213言下之意,王朴正当五代乱世,所作之乐自然不和,而现今国运承平,自应废弃前朝“无福应”之乐,更造新声。不难看出,李照所说与窦俨之言可谓旨趣同归,都为歌功颂德,点缀太平。故窦俨于建国之初提出创立一代之礼乐,李照于王朝传承之时又否定先王之乐,致使定乐之举永无一劳永逸之可能。

纵观北宋,雅乐经过6次大规模改作,每一代君臣都锐意礼乐,结局又都同归于茫然,却是前车未为鉴,后继不惮改,这着实引人深思。但看从王朴之声律过高,到李照之新声极下,再到阮逸之音声舛误,三人皆以为己之所制足以得中音、正大乐、垂万世,可等到朝会郊祀奏乐之时,却无法交出令百官满意的答卷。相反,到了南宋,礼乐方面再无大的制作。前后反差之大,引出一个自然的推断,即北宋承平日久,国力有闲,便留意礼乐之事。南宋偏安,内忧外患,故无暇顾及乐舞笙歌,即使祭祀朝会,阵仗也大不如前。可见礼乐只可为升平之点缀,不可为济世之良方。

礼乐有补于政令,是古时每位士大夫的信念,亦是其理想,何况圣上有意,朝堂不免逢迎。然而,乐和不一定政和,以上提到的所有努力,都可谓缘木求鱼。何况因乐废政,本末倒置了。

4 结束语

综上所述,北宋从李照到魏汉津,雅乐经历了6次大的考订,每一次都以复兴古乐为标榜,以不得正声而告终。复兴古乐是文人士大夫的理想,它源于士大夫对三代之治的向往,对乐和而政通的儒家政治理念的坚定信仰。能导人心、倡和气的雅乐并不一定是古乐,但士大夫将二者混为一谈,故而前仆后继地走上考音定律之路。而且累黍法和嘉量法试图从器数中求得中和之音违背了音乐自身的规律,自然难免高下舛谬之嫌。在上述方法行不通之时,一些更为通达的士人提出了“今之乐犹古之乐” 的观点,另有一些知晓音律的朝臣则提出“律主人声”的观点,吸收当时教坊俗乐的有益成分来改定太乐。当然,这些未能阻止北宋王朝考音定律,北宋一朝乐律改作大肆兴盛的背后动因,通过相关材料可以窥见一二,即礼乐之事不仅关乎政治理想,而且是新朝绍继正统、国家显示威仪、朝臣逢迎圣意的重要工具。这对我们理解历任皇帝都要在礼乐之事上一展拳脚,历任朝臣不惧艰辛、苦求古音的内在原因有很大帮助。

[1] 蔑里乞·脱脱,阿尔拉·阿鲁图.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 吕中.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类编皇朝中兴大事记讲义[M].张其凡,白晓霞,整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3] 陆心源.宋史翼[M].北京:中华书局,1991.

[4]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M].徐小蛮,顾美华,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5] 陈均.皇朝编年纲目备要[M].许沛藻,金圆,顾吉辰,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

[6] 宋祁,欧阳修,范镇,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7] 田玉琪,赵树旺.刘几与花日新的郊游:兼论北宋中期教坊乐和雅乐之改革[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31(3):112-117.

[8] 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朱子全书:第4册(仪礼经传通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 卢 蕊〕

TextualcriticismofGagakuintheNorthernSongDynastyandscholar-bureaucrat’spursuitofGagaku

SHI Shangyu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Music governing w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ancient politics. Of the past dynasties, scholar-bureaucrat’s pursuit of Gagaku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was very typical because of the complex. Through exploration of Chao Lizhao and Yuan Yi’s pursuit of Gagaku, specific methods of examination for a generation of scholar-bureaucrat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were discovered, which shows the whole process 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ended failure the changes of literati and officialdom. From the pursuit of ancient music to accepting the folk music, we can also understand their Gagaku complex.

Gagaku; Northern Song Dynasty;textual criticism of Gagaku

2017-02-16

史上玉(1993—),女,上海人,硕士生,主要从事唐宋文学方面研究。

J609.2

: A

:1008-8148(2017)03-01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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