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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晋隐士的三种类型

2017-01-27张荣明

管子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之士士人

张荣明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古代学术思潮

汉晋隐士的三种类型

张荣明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汉晋时期的隐士有三种类型,不仕之士、隐遁之士、修道之士。士人不仕和隐遁,客观原因是政治败坏,主观原因是性情耿介;士人修道的原因,是追求永恒的生命。换言之,政治败坏会导致性情耿介的士大夫退出官场,无情无欲的性格会导致士大夫避居世外,对永恒生命的追求会导致士大夫走上宗教修行的道路。知识型宗教徒的产生,既有性格因素,也有社会因素。

隐逸;隐士;道士;道教

何谓“隐逸”?传统的说法是士人“不事王侯,高尚其事”[1]2755,即士大夫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格,鹤立独行,不肯入仕。何谓“隐士”?流行的说法是“隐居不仕的人”[2]1795 [3]441 [4]2810。两种解释,焦点一致:不仕。士人不仕,其来久远[5],但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盛兴于汉晋。在中国古代,“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乃士人之座右铭,东汉桓荣堪为典范,他读书而仕,为帝王师。那么,为什么有些士人学而不仕?学而不仕的士人有哪些类型?这是隐逸问题研究应该回答的问题。

中国古代隐逸问题是近二十年学界讨论的热点问题之一,论文以百数,仅涉及陶渊明的研究成果就以数十计。士人隐逸思潮兴于王莽新朝,继起于东汉桓灵时期,魏晋玄学兴起后成为士林风尚[6]。但是,关于士人隐逸的原因却语焉未详[7-8],对士人隐逸类型的划分也缺乏逻辑性[9]。总的看,目前的研究大致勾勒了隐逸现象的轮廓,但对于士人隐逸的类型及原因,或缺乏讨论,或论而未塙,以至于有人说:“迄今为止,基本上就不曾有人把中国隐逸思想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正讲清楚过。”[10]

一、不仕之士

所谓“不仕之士”,是指士人不肯入仕,既有曾经入仕但后来弃官不仕者,亦有屡次被聘却坚决不仕者。隐退不仕的原因,有七种情形。

第一,君臣易位,现实与政治信念发生背离。政治道德和政治信念乃政治秩序得以稳定的基础,在汉晋时期,是为“君权神授”“君为臣纲”,忠君乃为臣之美德。但是,权臣专政、朝代禅替,昔日之臣成今日之君。外情在变,部分士人信念不变,恪守纲常,心系旧主--当然亦可说他们有理想,坚持政治原则。在内心的焦灼和矛盾中,不仕成了他们的不二抉择,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守节”或“一身不事二主”。王莽代汉前后,“征故光禄大夫龚胜,欲为太子师友祭酒”,然而龚胜“耻事二姓”,不肯从命,“莽迫之,胜遂不食而死”[11]。当时还有一位逢萌,也对王莽篡位不满,他对友人说:“三纲绝矣!”于是“解冠挂东都城门……客于辽东”,不肯承认新君。东汉建立后,“诏书征萌”,但“连征不起”[1]2759。同样是在两汉之际,周党、谭贤、殷谟“俱守节不仕王莽”。不仅如此,他们对作为刘邦庶系子孙的新君刘秀也不予接受,“建武中,征并不到”[1]2762。王莽新朝时期,辞官不仕者还有戴遵、王霸。在上述人物中,部分人不但否认与王莽之间、而且否认与刘秀之间的君臣名分。范粲,曹魏时期曾任太尉掾、尚书郎、征西司马、武威太守等职。司马氏专权,齐王芳被废迁于金墉城,“粲素服拜送,哀恸左右。时景帝(案:司马师)辅政,召群官会议,粲又不到……粲又称疾,阖门不出”。对于范粲的不合作,司马氏优容,“特诏为侍中,持节使于雍州。粲因阳狂不言,寝所乘车,足不履地……三十六载,终于所寝之车”[12]2432。装疯三十六年不曾言语,不肯踏上司马氏控制的国土,范粲对曹魏皇帝是何等忠贞!郭琦,晋武帝时为佐著作郎,赵王伦篡位,擢用郭琦,郭琦断然拒绝:“我已为武帝吏,不容复为今世吏!”[12]2436此类人物既可谓顽冥不化、不识时务,亦可称道德典范、士大夫楷模。这种人并非不仕,而是讲政治原则。由于他们恪守道德,有时危及个人性命。

第二,时局动荡,生命安全失去保障。此类人愿意当官,但动荡的政局使个人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于是他们辞职还乡,在利禄与生命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东汉桓帝时期发生党锢事件,守外黄令张升“去官归乡里”。他对友人谈到不仕的原因:“今宦竖日乱,陷害忠良……将性命之不免,奈何?”[1]2776西晋晚期,鲁胜“知将来多故,便称疾去官”[12]2433,这里隐约透露的“将来多故”,也是指时局动荡。氾腾,举孝廉,除郎中,因天下兵乱,辞官还乡。他感叹:“生于乱世,贵而能贫,乃可以免。”[12]2438宦官专权、将来多故、天下兵乱,名目不一,都是说政局动荡,个人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对这些官僚来说,不仕乃出于对个人生命安危的考虑,没有什么高尚的理由。

第三,孤傲清高,不事俗流。这种人通常恃才自负,不眄王侯。东汉前期的井丹,字大春,“性清高,未尝修刺候人”,从不把谁放在眼里。受业太学,通《五经》,善谈论,京师流传“《五经》纷纶井大春”的美誉。沛王刘辅喜交名流,屡邀井丹,但井丹不肯光顾。光烈皇后胞弟、信阳侯阴就“使人要劫之”,井丹迫不得已到了阴就府邸。阴就故意备下粗茶淡饭,以示冷落。阴就虽贵为国舅,但井丹并未把他放在眼里,质问:“以君侯能供甘旨,故来相过,何其薄乎!”阴就不得已命人换上美味佳肴。会面结束,阴就准备乘辇离去,井丹出言相讥:“吾闻桀驾人车,岂此邪!”搞得阴就尴尬狼狈。井丹“自是隐闭不关人事”[1]2764-2765。东晋戴逵,字安道,博学善文,鼓琴书画,才艺超人,“性高洁”“不乐当世”,不眄王侯将相。太宰、武陵王司马晞闻戴逵善鼓琴,使人召之,戴逵毁琴,厉声对使者曰:“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12]2457晋孝武帝时屡次征聘,戴逵坚辞不仕。晋宋之际的陶潜是东晋权臣陶侃的曾孙,他“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闲静少言,不慕荣利”[12]2460。身出豪门,才华横溢,怎会为五斗米折腰,又怎会把督邮之类的利禄之徒放在眼里。

第四,纯朴耿介,重义轻利。这种人天性质朴,耿介不群,对功名利禄看得淡泊,但却重视道义。不过,在世俗的人们看来,他们的道义之举无异于不识时务。汉高祖平定天下即皇帝位,博士叔孙通定礼仪,召请鲁地儒生三十余人协助。其中有二儒不肯,斥责叔孙通:“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而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百年之德而后可举。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11]这鲁地二儒讲传统有道义,不过他们的传统与现实格格不入。西汉晚期的宋胜之,每“见老人担负,辄以身代之。猎得禽兽,尝分肉与有亲者”。堂兄宋褒任东平内史,召胜之为吏,被他拒绝:“众人所乐者,非胜之愿也。”[11]李弘,家居成都,“里中化之,班白不负担,男女不错行”。曾被召为县令,乡人为他饯行,他与乡人酣饮月余,终不赴任。扬雄赞扬他“不夷不惠,居于可否之间”[11]。毫无疑问,宋胜之、李弘等人性情忠厚,道德楷模,但在当时为数不多。两汉之际的严遵(一名严光)是刘秀的同学,刘秀为帝,严遵“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刘秀颇费周折方才找到。司徒侯霸与严遵为友,但顾及身份,派人送上请柬。严遵读后投于几案,口授使者曰:“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侯霸得悉,禀报光武帝,光武帝随后亲自“幸其馆”。严遵卧于床上不予理睬,刘秀对他说:“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邪?”严遵回答:“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1]2763看来,严遵讽刺侯霸“阿谀”,推崇“怀仁”“著德”的巢父,与鲁地二儒、宋胜之、李弘是一样的禀性。此类人物还有东汉高凤、郭整、郭荷,西晋鲁褒。鲁褒曾著《钱神论》以鞭挞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由于他们性情古朴,与时风存在着根本对立。

第五,注重生命,淡泊政治。文献中说此类士人好“黄老之道”,依据西汉早期黄老文献《淮南子》,黄老之道的基本特征是注重生命修养,不乐政治。汉定天下,士人纷纷出仕,有一位盖公乐黄老之道而“遁居不仕”。曹参为齐相,盖公建言曹参“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曹参在齐国推而行之,齐国大治。任相国后推广到汉帝国,开启了随后的文景之治。“盖公虽为参师,然未尝仕,以寿终”[11]。西汉文景时期还有一位王生,“善为黄老,退居不仕”[11],与张释之为友。张释之遭遇政治危机,王生为之献计使其转危为安,受到人们称颂。安丘望之“少治《老子经》,恬静不求进宦”,号曰“安丘丈人”,颇得声誉。汉成帝召见,望之不肯,“终身不仕”[11],著有《老子章句》。

第六,清心寡欲,安贫乐道。人生而有欲,此乃人之生物性。《荀子·礼论》对此有一段经典性的表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如果说前述黄老之士偶尔涉足政治的话,此类士人又退一步,对政治毫无兴趣,对物质生活亦无追求,可谓清心寡欲。西汉惠帝时期,田何“年老家贫,守道不仕,帝亲幸其庐以受业”[11]。西汉成帝时期,成公“自隐姓名,常诵经,不交世利”[11]。西晋朱冲“少有至行,闲静寡欲,好学而贫,常以耕艺为事。邻人失犊,认冲犊以归,后得犊于林下,大惭,以犊还冲,冲竟不受。有牛犯其禾稼,冲屡持刍送牛而无恨色”[12]2430。东晋前期的郭翻,“不交世事,惟以渔钓射猎为娱。居贫无业,欲垦荒田,先立表题,经年无主,然后乃作。稻将熟,有认之者,悉推与之……尝以车猎,去家百余里,道中逢病人,以车送之,徒步而归”[12]2446。东晋后期的刘驎之、谢敷亦属此类。朱冲、郭翻、刘驎之、谢敷并非沽名钓誉,而是天性因素在起作用。

第七,孤僻不群,不乐世事。人是社会动物,没有社会就没有人类文明。然而,有少数士人孤往独来,对社会生活了无兴趣,遑论出仕。两晋之际的韩绩,“少好文学,以潜退为操,布衣蔬食,不交当世”,官府屡征,“以老病不起”[12]2443。索袭,虚静好学,游思于阴阳之术,著天文地理十余篇。“不与当世交通”,或孤语独笑,或长叹涕泣。举孝廉、贤良方正,皆不应命。敦煌太守阴澹感慨说:“世人之所有余者,富贵也;目之所好者,五色也;耳之所玩者,五音也。而先生弃众人之所收,收众人之所弃……形居尘俗而栖心天外,虽黔娄之高远,庄生之不愿,蔑以过也。”索袭去世后,阴澹谥之曰“玄居先生”[12]2449。东晋孟陋,“口不及世事,未曾交游,时或弋钓,孤兴独往,虽家人亦不知其所之也”[12]2443。此类人物还有谯秀、翟汤、翟庄。隐蔽在他们孤僻不群、不乐世事背后的,是他们不染尘俗、栖心世外的性格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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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可见,导致士人不仕的原因,既有外部政治环境因素,也有自我性格因素。关于外部政治环境因素与士人不仕的关系,古人早有评说。纬书《河图帝览嬉》说“文人不得时势,山林必多隐逸”[13]1139。《汉书·逸民列传》开篇说得更明确:“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是时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东汉早期,官方招贤纳士,政治改善,逸风稍歇。和帝以后,“邪孽当朝,处子耿介,羞与卿相等列,至乃抗愤而不顾”,逸风再起。此类士之不仕,缘由在“愤”;“愤”之所在,乃政治现状与个人政治理念的背离*政治动荡没有导致士人的“愤”,更没有导致士人与朝政之间的思想对立和行为乖离,战国时期的情形可资为例。。不仕之士的基本特征是:虽不肯入仕为官,但没有离开世俗社会。

二、隐遁之士

人类是社会动物,不能离开社会。但是,却有一类士人反其道而行之,这便是隐遁之士:隐者不见,遁者逃逸。由于“隐”包含“遁”,所以隐遁之士的根本特征是回避政治。士人隐遁到哪里?到“世外”,既可以是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也可以是孤身于人群之中,这通常被称为“出世”。出世的类型,有如下几种情形。

类型之一,逃仕。一部分士人坚决不仕,宁愿在民间为一介草民,但他们的愿望却难得实现,官府出于教化社会的目的*言及于此者甚多。据《三国志·王昶传》,王昶是反对子侄不仕的,即便如此他也承认“山林之士”有“激贪励俗”的作用。反观之,强迫“不仕之士”为官现象的出现,意味着官场上言行不一、口是心非现象已经发展到相当严重的程度。,往往强迫他们出仕。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宁肯遁入山林,也绝不出仕。韩顺“以经行清白”被王莽新朝辟为州宰,被他拒绝,随后“隐于南山”。隗嚣起兵,“卑辞厚礼聘顺,欲以为师”[11],韩顺坚隐不出。东汉中后期的法真是南郡太守法雄之子,他博通内外图典,恬静寡欲,不交人间事,“辟公府,举贤良,皆不就”。汉顺帝“前后四征”,他为逃仕“遂深自隐绝”[1]2774。戴良也是东汉人,他自恃才华卓绝,不眄同侪。曾有人问:“子自视天下孰可为比?”戴良口出狂言:“我若仲尼长东鲁,大禹出西羌,独步天下,谁与为偶!”他恃才不仕,“举孝廉,不就。再辟司空府,弥年不到”。戴良越是拒绝,官府越是迫请,“州郡迫之,乃遁辞诣府,悉将妻子,既行在道,因逃入江夏山中”[1]2773。

类型之二,愤世绝俗。此类士人是政治理想主义者,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东汉梁鸿早年受业太学,博览无不通。他不慕仕宦,太学受业毕,乃牧豕上林苑中。他天性耿介,谦卑让人,中年娶妇,然后“共入霸陵山中,以耕织为业,咏《诗》《书》,弹琴以自娱”。他对现实政治不满,曾作《五噫之歌》批评时政:“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汉章帝闻此诗赋十分恼怒,下令追查。梁鸿于是改姓埋名,躲到齐鲁地区。若干年后,又与家人远遁东吴,他作赋道出了离开齐鲁的原因:“逝旧邦兮遐征,将遥集兮东南。心惙怛兮伤悴,志菲菲兮升降。欲乘策兮纵迈,疾吾俗兮作谗。竞举枉兮措直,咸先佞兮唌唌……过季札兮延陵,求鲁连兮海隅。”[1]2766-2767汉章帝时期虽说不上开明盛世,但也不是昏君乱世。但在梁鸿眼里不然,这里奸佞横行,是非颠倒,他要走延陵季子的老路,避开这污浊的尘世。与之类似者,还有东汉的汉阴老父、西晋的夏统。此类隐遁之士与前述重义轻利的“不仕之士”心迹略同,但反应更加强烈,前者仅仅是不仕,而后者与社会有不共戴天之势。他们容不下现实社会,是因为他们心中横亘着儒教信条和理想。

类型之三,珍惜生命。此类士人视官场为险地,惟恐避之不及,在没有被强迫入仕的情况下便远遁山林。秦王朝时有所谓“四皓”,即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他们“见秦政虐”,认为“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不如贫贱之肆志”,于是“共入商雒,隐地肺山”。汉定天下,高祖“闻而征之”,他们更是“深自匿终南山”[11]。他们隐遁的根本原因似乎并非秦朝的暴政,而是他们不与俗同的人生观和对个人生命的珍惜。东汉桓帝时期的张升因党锢事起生命不保而辞官归田,一位陈留老父给了他一番教训:“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县(悬),去将安所?”[1]2776这位陈留老父的想法是:龙凤不隐,世间难栖,何以安身?此类士人还有西汉前期的挚峻、两汉之际的向长、东汉末年的庞公、西晋时期的董养。总之,对于此类士人来说,官场布满陷阱,世间充满祸患,避祸求安,自当远遁深山。

类型之四,无情无欲。前已言及,人生有欲,欲则有求。但有人天生例外,他们无情无欲,常人难以理解。韩康,隐姓埋名于世间,采药自卖于市,任买者给价,匿迹三十余年。后被人认出,韩康“乃遁入霸陵山中”。博士公车连征不至,“桓帝乃备玄纁之礼,以安车聘之”[1]2771,韩康终究未仕。十六国时期天水人杨轲,少好《易》,长而不娶,学业精深,养徒数百,常食粗饮水,衣褐缊袍,人不堪其忧,而杨轲不减其乐。前赵皇帝刘曜征拜杨轲为太常,杨轲不受,“遂隐于陇山”。后赵皇帝石虎“备玄纁束帛安车征之,轲以疾辞。迫之,乃发。既见季龙,不拜,与语,不言”,石虎把杨轲安置于别宫。石虎不信杨轲真的无欲,于是“密令美女夜以动之,轲萧然不顾”。石虎又施一计,“遣魁壮羯士衣甲持刀,临之以兵”,杨轲“视而不言,了无惧色”。虽在帝王别馆,杨轲“常卧土床,覆以布被,裸寝其中,下无茵褥”[12]2450,依然保持隐遁本色。同恬静寡欲、不乐世事的不仕之士相比,韩康、杨轲之徒走得更远,精神上更超俗,更具宗教气质。

以上四种类型的隐遁之士,一、二两种有儒家思想因素,政治理想主义色彩浓厚,与社会现实格格不入;三、四两种有道家思想因素,更关注个人生命,对现实社会麻木不仁*在以往的研究中,一些学者把隐逸之士分为儒隐、道隐两类,与此略同。。隐遁之士的基本特征是:不但从未入仕,而且避居人群之外。显然,隐遁之士比不仕之士又退一步,从世间退到世外。

三、修道之士

修道就是修行道术,修道之士就是修行道术的士人。老庄之学为道家,汉晋时期的中国本土宗教称道教,热衷道家之学并践行道教之术的士人为道士。在近年的研究中,学界通常把隐逸视为一种政治态度和士林风范,极少涉及修道之士,而在汉晋时期,修道之士确为隐士类型之一。隐士修道事涉如下诸端。

第一,修道的原因。道士离家修道,与其生活的社会环境没有多少因果关系:既与生活的贫富不大相关,也与政治的动乱与否无甚干系。在修道者中,有的人家累千金却视如粪土,对世间生活很是淡漠。东晋陶淡,“家累千金,僮客百数”。物质享受和感官刺激对他似乎不起作用,“终日端拱,曾不营问”。他爱好读《易》,擅长卜筮,在长沙临湘山中结庐自居,养一白鹿为伴,族人来寻则避而不见。为躲避州举秀才逃到罗县埤山中,“终身不返,莫知所终”[12]2460。导致士人修道的,主要是他们的天性因素,这些修道之人均不同程度表现出沉静、淡泊名利、消极厌世、无情无欲、归心自然的性格特征。宋纤,敦煌效谷人,“少有远操,沉靖不与世交,隐居于酒泉南山”。他明究经纬,受业弟子三千余人。太守杨宣曾为他画像作颂:“为枕何石?为漱何流?身不可见,名不可求。”酒泉太守马岌也赞曰:“名可闻而身不可见,德可仰而形不可睹,吾今而后知先生人中之龙也。”[12]2453他们通常过着孤独、自然主义的生活。公孙永“少而好学恬虚,隐于平郭南山,不娶妻妾,非身所垦植则不衣食之,吟咏岩间,欣然自得,年余九十,操尚不亏”,“隆冬盛暑,端然自若”,人称“崇虚先生”[12]2451。此类修道之士还有石垣、孙登、董京、郭文,他们不悲不喜,无情无欲,甚至与禽兽居。这种行为既与老庄精神暗合,也与原始佛教、中国禅宗思想同归,是典型的宗教品格。道士修道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健康长寿,甚至为了成仙。这一点,后文分析修道方法时论及,在此仅备一例。蜀人严遵,隐居不仕,卖卜于市,日得百钱以自给。有人问:“君何以不仕?”严遵回答:“益我货者损我神,生我名者杀我身。故不仕也。”[11]对于严遵来说,钱财是心神的敌人,名利是生命的杀手,心神、生命重于一切。简言之,修道只为保身存神。

第二,修道的场所。道士修道通常是在与世隔绝的山林之中。西汉郑朴“耕于岩石之下”[11],东汉台佟“隐于武安山,凿穴为居”[1]2770,东汉矫慎“隐遁山谷,因穴为室”[1]2771,两晋之际张忠“其居依崇岩幽谷,凿地为窟室”[12]2451,东晋的瞿硎先生隐遁宣城郡文脊山中,“被鹿裘,坐于石室”[12]2456,十六国时期的公孙凤“隐于昌黎之九城山谷”[12]2450。此类修道场所,与印度宗教修行之禅窟类似。个别人虽未入深山,但与出世无异。西汉张仲蔚“常居穷素,所处蓬蒿没人”[11],几乎与世隔绝。东晋郭文居于“吴兴余杭大辟山中穷谷无人之地”,后被王导请至园中,郭文“颓然踑踞,傍若无人”[12]2440,与在山中几乎无异。

第三,修道的方法,大略区分,可为两类。一类以修身为主,如导引、辟谷、服丹、行气等,这类方法具有外在特征,可被观察。东汉矫慎,“少好黄老……仰慕松、乔导引之术”[1]2771。东晋陶淡,“好导养之术,谓仙道可祈。年十五六,便服食绝谷,不婚娶”[12]2460。两晋之际的张忠杂取诸法,“恬静寡欲,清虚服气,餐芝饵石,修导养之法……端拱若尸……不修经典,劝教但以至道虚无为宗……其教以形不以言,弟子受业,观形而退。立道坛于窟上,每旦朝拜之”。他“年在期颐,而视听无爽”[12]2451-2452,期颐,百岁之谓也。另一类以修心为主,外在特征不彰。西汉郑朴“修道静默,世服其清高”,张仲蔚“闭门养性”[11]。东晋时期的郭文,有人问他:“饥而思食,壮而思室,自然之性,先生安独无情乎?”郭文答曰:“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12]2441不忆就是不想,与禅宗慧能的“三无”修行法颇为相似。这种静默养性往往被修道者表述为“存神”。东汉台佟说自己隐遁的目的是“保终性命,存神养和”[1]2770。晋朝董京也说自己“遁世以存真”[12]2427。存真与存神无异。也有的个案虽未明确记载其修行方法,但其追求修心存神可知。王莽新朝时期的彭城老父,“自隐修道,不治名利,至年九十余”。龚胜不仕王莽而死,老父感慨道:“嗟乎!薫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龚先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11]魏晋之际,隐士孙登告诫嵇康:“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识真,所以全其年。”[12]2426无论是彭城老父还是孙登,都强调生命之本在于“真”“神”,守住了“真”“神”,生命才得存养。也有的人,其修道方法表面上难究其详,仔细分析也属修养心神。东晋时期的瞿硎先生,如何修行,人不得知,只知他“神无忤色”[12]2456。公孙凤“冬衣单布,寝土床……弹琴吟咏,陶然自得,人咸异之,莫能测也”[12]2450。类似的例子还有十六国时期的公孙永。端拱若尸、静默、养性、颓然踑踞、存神养和、存真、识真全年、神无忤色、陶然自得,名目不同,其实则一,都是修心的表现。这种修行者是“活死人”,类似于《庄子·齐物论》所说的形神俱丧的“吾丧我”者。修身与修心是宗教修行的两个不同层次:修身近外丹,修心近内丹;修身是标,修心是本。

修道之士与隐遁之士的相同之处是,置身世外,但修道之士更加关爱生命。修道之士的基本特征是:潜心修道,浅者修身,深者修心。可以看出,修道之士比隐遁之士离社会更远一步,有宗教修行特征,属于宗教信徒。

结论

基于前述归纳分析,我们可以形成如下结论:

第一,汉晋时期的隐逸之士可分为三种类型,不仕之士、隐遁之士、修道之士。泛泛地谈论隐逸之士,难以说明事情的真相。《辞源》《辞海》《中国历史大辞典》把古代“隐士”定义为“不仕”并不全面。

第二,士人不仕、士人隐遁原因纷繁,归纳起来大略两端:外部政治环境因素和自身性格因素。士人修道与政治状况无关,主要是天性因素所致。因此,不同类型隐逸的原因不应一概而论。

第三,不仕之士的基本特征是,无论是否曾经入仕,后来均不仕,但并不出离现实社会;隐遁之士的基本特征是,不但不仕,而且避居世外;修道之士的基本特征是,不但避居世外,而且潜心修道--浅者修身,深者修心。因此,在不仕与修道之间,存在着微妙的、隐性的联系,这种联系以主观因素为主。

[1]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5.

[2]辞源(合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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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杰)

2017-03-22

张荣明(1956—),男,天津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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