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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苏北利亚”(下)
——一个男孩眼中的劳改农场

2017-01-27杨学军

江苏地方志 2017年3期
关键词:犯人农场

◎ 杨学军

也说“苏北利亚”(下)
——一个男孩眼中的劳改农场

◎ 杨学军

“食”就是“吃”。在国人的语言交往中,“吃”也许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字眼了:吃香喝辣、吃苦受累、争风吃醋、坐吃山空……熟人见面,一声“吃了吗”算是招呼,上了当叫“吃亏”,动用家底叫“吃老本”,关系硬的叫“吃得开”,路子宽叫“通吃”,犯了事的叫“吃官司”,被杀头的叫“吃枪子”……可见“吃”字与人们生活的密不可分,于疆在书中也用大量篇幅写“吃”。

建场初期,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尚未突施,国家也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虽然1952年的全国粮食产量比建国时增长了45%,但仍跟不上日益增长的社会需求。更何况朝鲜战争正打得不可开交,军粮的供应量与日俱增。劳改农场用粮仅次于军粮,但供应也不畅达,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干部和犯人开始无定量,可以尽饱吃。后来有了定量,定量低吃不饱是肯定的。据资料记载,实行粮食定量后,曾引发“部分犯人情绪不稳甚至抗拒改造”的问题,而且问题还相当严重。您也许会说,吃不饱不是可以“瓜菜代”么?但当时的条件并不适合自种蔬菜,自然无瓜菜可代。不像几年后,每个伙食单位(中队,200人左右)都有了菜地和猪圈,粮、菜、肉基本自足。

50年代后期的于疆们固然也吃不饱,但可以用胡萝卜甚至野菜充饥。这一点,于疆的作品已有记述,从我父辈的回忆中也能得到印证。据《洪泽湖监狱志》记载,三年困难时期,农场犯人的月粮食定粮先后调整了28次,由22公斤下调至14.5公斤。为了让犯人(劳教)们在一减再减的定量之下不至于非常减员,当时在东直农场主持工作的家父,力主大面积扩种萝卜(包括白萝卜和胡萝卜),连年获得丰收,我家姐弟仨还抱着大萝卜照过相。萝卜丰产后,他和他的同事对上隐瞒了部分产量(因为萝卜不属于粮食)。结果,尽管顿顿胡萝卜让于疆们吃得两眼发绿,但东直农场没有在那三年中因饥荒饿死人终归是不争的事实。

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饿死一名犯人,当局承担的责任远比社会上饿死一名百姓大得多。按规定,每死亡一名犯人,都要对其死因展开调查,有一套很复杂很严格的程序,绝不像于疆笔下的“埋死尸”那么简单。

东直农场没饿死犯人的“成绩”,受到上级的关注,种胡萝卜瞒产一事却“因福得祸”东窗事发,父亲被作为“右倾”受到追究,文革期间又旧事重提在劫难逃,直到1979年才获平反。这是当初的江宇在黄海之滨皱着眉头啃着胡萝卜时没有料到的,也是后来的于疆在大洋彼岸喝着牛奶敲着键盘写《苏北利亚》时没有想到的。

话题再回到建场初期。那时的盐碱地里除了盐蒿就是芦苇,连一棵野菜也找不到。要命的还有,从新开河道挑来的水,是被芦苇浸泡过的,黄黄的又苦又咸,不仅口感极差,进入腹中还不住地捣乱。一时间,因拉稀跑肚到门诊部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有人“发明”了一个“方子”,在烧开的水中加上一把面或米,结果很管用。当然,吃饭毕竟是第一件大事。平日里,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到了青黄不接或大雪封门之前,就不得不派人四处买粮运粮。运得顺利,自然没有故事。如果不顺利,那其中的故事,就难免骇人听闻了。1952年12月1日,农场二分场二大队副大队长唐金平等干部带着犯人到总场背运粮食,在回来的路上,突遇寒流,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气温令人难以置信地由零上10度骤降至零下22度!在家留守的副教导员谷万江情知不妙,立即带人前往救援,却无力回天,导致冻死56人、冻伤100多人的特大事故。事后,谷万江、唐金平等与此相关的一批干部受到处分。时隔半个世纪,谷万江老人回忆起此事,仍认为这是“一生都难忘的最大最深刻的教训。”这一最终变成事故的故事,发生在于疆进场之前,于疆在书中借别人之口转述了此事,将冻死人数说成了100多人,看来是以讹传讹。

三说“住”。

建场之前,农场幅员中的土地一片空旷。别说是建筑物,就连手指粗细的树枝也找不到。“要想富先栽树”,可你想栽树也没有合适的土壤呀。在这片兔子不拉屎的荒蛮之地,要把这两万人的队伍安顿下来并生存下去,简直是痴人说梦。但即便是梦,也得硬做下去。于是,在空空如也的盐碱地上,相继立起一座座“人”字形窝棚:先把几根毛竹搭好,再串上横梁,盖上芦席和茅草,一间冬不暖夏不凉的窝棚便建成了。

那个年月,从师职干部到罪犯,都是把铺盖卷往茅草上一放,便在窝棚里安身,一样地受冷挨冻,一样地身上长满虱子,没有特权,没有例外。不同的是,犯人的窝棚较大,住得人也较多,并日夜有人看管。场部的办公室,用的是电影上看到的那种军用帆布帐篷。窝棚里阴冷潮湿,卫生条件极差,加上盐碱地上大量的盐分蒸发,室内外的空气都十分污浊。场里的集体活动,只能在户外进行。

一年后,3000间“砖底、席墙、草顶”的简易住房建成,被称为“大礼堂”的大草棚子也投入使用。这样,才算有了可以遮风避雨的宿舍和监舍,有了开会和文娱活动的场所。我母亲参与排练的“红军舞”“侵略者的下场”等节目,就是在“大礼堂”里首演的,也算是“苦中求乐”。在志愿军里当过文化教员的鲁刚伯伯是节目的导演,他的这个业余角色一直延续到文革中期,他还担任过后来犯人剧团的导演和舞台监督。大跃进中,上级要求增加犯人的文化教育和文艺活动,犯人中的文艺人才被陆续发掘出来。东直农场成立了一个由劳教人员组成的业余剧团,生旦净末丑、吹拉弹唱舞,一应俱全。剧团排出的剧目,不仅在场内(指五大农场)演出,还登上过滨海、盐城的舞台。剧团是业余的,却是常年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也没停过。试想,如果农场当时确实居无定所,饿得要死人,谁还有心思和能力搞劳教人员剧团?劳教剧团的活动,于疆是应该知道的,只不过没被他写进《苏北利亚》。

四说“行”。

行须有道,无道不行。新人农场原先是没有路的,这不难理解。在农场筹建阶段,曾组织二万余民工抢修出一条外界通往农场的土路,为大批干部和犯人的进入创造了条件。

人员到位后,对外交通不仅不再重要,甚至是不再需要——过于方便的交通条件客观会影响农场的安全稳定。要知道,那时的监区还没有高墙电网,犯人的脱逃不叫“越狱”而叫“开溜”,几乎抬抬腿就可以完成。为应对犯人的“开溜”,农场当局一方面加大对逃犯的惩罚力度;另一方面,恨不得把农场外围箍成铁桶,把农场的对外通道修成“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所以,在建场初期,场里每年都集中人力,一是开挖河道,形成天然屏障,二是围垦荒地筑堤修路进而实现河沟渠路的配套。

因此,每到冬季,劳改队总有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累。这种貌似画地为牢近乎自虐的高强度劳动,不仅令罪犯们望而生畏,甚至心怀抵触,就连这些工程的组织者管教干部们,也被拖得精疲力竭,身心交瘁。也许就是从那时起,管教干部们形成了独特的作息规律:早晨与犯人一道起身,饭后带工出发。白天工作一整天,晚上犯人点完名后,干部再集中开会学习,交流情况,布置工作,直至深夜。

老干警们记忆犹新:凛冽的寒风中,漫长的海岸线上,两万人的开河筑路大军一字排开,蔚为壮观。这样规模的农水工程,一直延续到“大跃进”年代(于疆的书中亦有介绍)。冬闲变冬忙,大批犯人在海堤上一住就是好几个月,硬是要蜕掉几层皮才能鸣金收兵。某电影厂在农场驻地的滨海县康庄公社拍摄电影《康庄大道》外景时,还借用了农场大兵团修路的远镜头。

限于阅历,我无法把当年农场苦难场景真切详尽地反映出来,于疆的《苏北利亚》也只是记述了他自身经历的局部和片断,并且受到观点和视角的限制,也难免先入为主。无可否认,于疆的劳改生涯,是其人生的低谷,而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又是低谷之低谷。对其而言,无论是心理的成熟还是生理的发育,都未得到应有的滋养和呵护,不能不说是无可挽回的缺憾。对于在劳改农场生活得更久的管教干部而言,以美好的青春年华与荒芜贫瘠为伴,以毕生的自由幸福与牢狱囚犯为邻,又该是何种感受?

可以断定,即便有着共同的经历,处在不同的地位,其认识也不尽相同。“理工男”于疆一定知道这样一条几何定义:“在同一平面中的两条直线,如果不相交,必定平行。”也许于疆们与管教干部们对于事物的判断和认识,根本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同样是天降大雪,于疆的感觉可能是“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春”;管教们首先想到的也许是“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同样是阴雨连绵,于疆的视觉是“烟水茫无际,空阶滴不休”;管教们期待的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同样是日暮黄昏,于疆的印象是“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管教们所寄托的是“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沈水袅残烟。”同样是夏日炎炎,于疆们体会到的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管教们要表达的则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前者哀怨,后者淡定,前者直露,后者含蓄,前者形象,后者理性,相信都是真情实感。

为了求证历史的真实,我不止一次地问过经历建场全过程的母亲:“你们那时苦么?”

“苦。”母亲惜字如金。

“那您后悔么?”

“不后悔。”

母亲出身于浙江宁波的一个富庶家庭。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她就享受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受一位徐姓女地下党的影响,她在解放前参加了进步组织“读书会”并开始向往解放区。上海解放后,她毅然冲破家庭的阻挠,带着两位弟弟妹妹,前往杭州报考华东军政大学。

这里顺便介绍一下:和母亲同榜被军大录取的是我大舅,而非那位“误当右派”的老舅。大舅离开军大后去了海军,后到苏联留学,成为海军建设的高级人才,曾在刘华清担任主任的装备论证中心任秘书长。一同报考的还有我的六姨,她没被录取,到女学员队当了通讯员。三人同日入伍,妈妈和大舅后来享受离休待遇,而六姨由于填表时图方便,将入伍时间写成“1949年国庆节”,以“一天之差”被确定为退休。虽经反复申诉,但苦于找不到证明人(自家姐弟证明无效),一直无法解决!奇了怪了!1949年何来“国庆节”?六姨真冤啊!

看来,令人倒楣的冤枉事,谁都可能碰上,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轻的如我六姨,晚年待遇打了折扣;重的如于疆和我老舅,青春年华被葬送。当然还有蒙冤致死的,这个不谈也罢。

母亲军大毕业后,进入军大教导团任学员区队长,与担任教官的父亲相识。

又一年后,原本被确定调往新组建的空军部队的父母,双双被改派到苏北新人农场任职。

对于来自山东农村的父亲来说,进入农场也许是对既往艰苦生活的“复习”,而对小姐出身的母亲而言,一踏入农场的大门,便开始经历炼狱般的考验。以下是她的回忆片段:

刚来时正是夏天,白昼的太阳懒懒地挂在天上,久久不愿挪动半寸,炙得人头晕脑胀,蚯蚓般的汗珠成排地往下淌,脖子上的汗珠还未来得及淌到脊背上,就被阳光无情地烤干。身上的皮肤就像脚下的盐碱地一样干得起皮,痒和痛,更是轮番折磨着户外的人们。

好不容易熬到夜晚,蚊子和小咬(海边的一种昆虫,比蚊子更加厉害)便如期而至。粗纱制成的军用蚊帐,根本抵挡不住蚊虫的进攻。一夜下来,哪个人不是伤痕累累,哈气连天?

要是到了雨天,气温是降下来了,但麻烦有可能更大。一阵瓢泼大雨过后,盐碱滩一片汪洋,行军床下的脸盆、鞋子之类,悉数被大水冲走,哪里找去?

最难过的应该是冬天了。按理,海洋性气候的海滩最低气温也不过零下20度,这对于有取暖设施的北方地区,也许不算什么,但在空旷的盐碱地里,那就是奇寒!“人”字工棚的屋檐口,总是挂着长长的冰凌。夜里,冷风像长着眼睛似的直往棚里钻,没有生火的室内像室外一样冰冷冰冷。毛巾是僵硬的,牙缸放在土坯上之前,必须先擦干,否则早上会冻在土坯上拿不下来。钻进被窝也决不是什么享受,冰冷的被子会让你连连打寒颤,久久不能入睡。我们女同志还好些,可以在专门配发的行军床上睡个囫囵觉,男同志有站岗查哨的任务,夜里爬起来顶着寒风走上一趟,回来时,即使数上一万只羊也睡不着了。可第二天照例还得早起工作……

这就是农场初创时期的生活节奏。

我的姐姐,就在这样的生活节奏中,诞生在建场两周年的“鼓乐”声里。

妈妈说,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试想,建场伊始,百业待兴,一个人恨不能掰成两个用。你挺个大肚子,讨厌不讨厌?她下决心不要这个孩子,又过不了父亲这一关。于是,她就私下里一个人去爬田埂,跳沟渠,试图把孩子给“颠”下来。

也许是姐姐的生命力太顽强了,任凭“狠心”的妈妈怎么折腾,她居然根本不为所动,“逼”得妈妈不得不生下了她。

姐姐的出生,给父母的两人世界平添的新的欢乐和生机,也带来的新的惆怅和烦恼。小姑娘天生爱哭,在农场医院的育婴室里,每到某个钟点,全体小宝宝便哭成一片,而那带头大哭的孩子定是姐姐!爱哭,消耗多,也就吃得多。妈妈没奶,靠外婆寄来的奶粉,又不够吃,只好辅以米糊。小东西身体很弱,动不动就拉肚子,而且一拉起来就没个完。有一回,姐姐又拉肚子了,偏偏赶上阴天,尿布干得慢,跟不上换,妈妈愁得直掉眼泪。邻居李新政叔叔把自己的一件新中山装当场撕掉,给姐姐做了尿布。

多少年以后,妈妈向我们讲起此事,仍然感激不已。文革中,李叔叔被打成反革命关了起来。我很纳闷:像这样的好人怎么会是反革命?也许,是他伪装得太深了?

农场的艰苦,只不过是新中国艰难创业的一个缩影。如果与朝鲜战场爬冰卧雪枪林弹雨流血牺牲的战士们相比,农场的创业者们还算是幸福的。也许是心里有这样的比较,当时的农场干部中并没有人叫苦叫累,包括对自己的亲人。

远在宁波的外祖母,担心着一意孤行、自讨苦吃的女儿,时常给“苏北滨海县002信箱”这个地址写信,询问女儿的情况。她“了解”到,这地处黄海之滨的农场,是美丽富饶的“世外桃源”和“人间仙境”。母亲在写给外婆的信中,曾这样描述农场的早晨:

“火红的朝阳从辽阔的大海喷薄而出,仿佛顶起一片紫色的浪花。哦,那就是美丽的朝霞!蔚蓝色的海面上,千百只海鸥,像白色的闪电,直冲云霄。近处,成片的芦苇,轻松地摇曳着,就像随风翻滚的金色麦浪。远方,小‘伏特’在拖拉机手的驾驭下,正在开垦着无边的处女地……而此刻的我,一边听着您送给我的收音机,一边给您写信。”

呵呵!我真佩服母亲的文学创作功力,我的“作家”基因也许就继承于她!她当年给外婆描述的这一切,除了那一句有关耕地的说法是真实的,其他均是“善良的谎言”!外祖母送给母亲的结婚礼物——一台德国产五灯电子管收音机,因为没电,那时正在仓库里“睡大觉”呢!

几年后,外祖母终于踏上了前往农场探亲的旅程。经过千里劳顿,她从滨海县城下车,再被人用独轮车一路推进了农场——两年后,于疆正是从这条路被送进农场的,相信他们先后在路上看到的“风景”是基本相同的。当外祖母领略了被盐蒿点缀着的盐碱荒滩,呼吸着带着苦咸滋味的潮湿空气,她的心就凉了多半截。直到在我父母简陋狭小的房间里坐下,面对女儿一家4口(当时还没有我)的时候,她的泪水才喷涌而出。说不清是在为女儿伤心,还是为女儿的成长而骄傲。

随着一批批小生命哭着喊着笑着闹着地加入,农场这块荒凉的土地不再沉寂。尽管大自然给予孩子们的是饥饿、燥热、寒冷和恐惧,但他们回馈给大自然的却是友谊、善良、顽强和欢乐。与他们的成长相一致,农场里的托儿所、幼儿园、子弟小学相继成立。一批年轻的干部或干部家属成了农场的第一批教师——这些教师的警察身份被保留下来,以致多少年后出现了中小学幼儿园教师穿着警服佩着警衔进课堂的奇观。

从农场有了干部子弟小学起算,我这个年纪的学生大约是第7级——1963年入小学。当时,“北五场(农场的前身)”都有自己的小学,“总场”设中学(只有初中)。1966年迁场时,五所小学合并成立了“洪泽农场中心小学”,另有几个家属点也设有小学分校,中学直接更名洪泽农场中学。我在中心小学读完小学,又在中学读完一个学期的初一。

对于在农场的学生生活,我的记忆很浅,只能用“好像”“可能”“大约”等模糊的词汇来回忆和叙述。最近加入了一个农场同学群,40多个群员中有印象的竟只有十来个。记忆较深的倒是当时课余时间如何玩耍。例如爬树捣鸟窝,骑马打仗——一种几个人架着一个人分两拨厮打的游戏、推铁环、打弹弓,最惊心动魄的是自制火枪土炮,那可是“土匪”级的把戏。

说到“枪”,我还有过一次十分危险的经历。当时,父亲配有枪支:一支卡宾枪,一只“勃朗宁”,就在家里放着。这天,我带着同学杜微家在家里把爸爸的手枪给卸开了,怎么也恢复不了原状。两个小学生越急手越抖,手越抖越装不上。最后是怎么收的场,也记不得了。能记得的是,有一阵子杜微家逢人就说:“他家有好多‘弹子’(子弹被其故意反过来说)哟!”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碰爸爸的枪了。

说来也巧,就在我擅自玩枪不久,竟有人打起了枪的主意。一天夜里,突然有个场员潜进老红军、农场原政委徐福生的家里,被颇有点拳脚功夫的徐老当场擒获。经查,这名作案的场员是冲着我家的枪去的,没成想夜黑路生摸错了门。这件事,证明了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不可调和性。打那以后,农场保卫部门为几位场领导家安装了铁栅栏门。

在我出生后不到一年,《苏北利亚》的作者于疆,也就是大学生江宇,因“右派”问题被送往我家所在东直农场“劳改”,而我的父亲当时正是这个农场的领导之一。

于疆在书中写到,他是被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刑后到农场劳改的。判了几年,他没有说,何时刑满,也不知其详,但文中也含糊其辞地提到:“已关了四年,便被宣布解除教养”。那是他从东直农场调出,进入大有农场“右派大队”的时候。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前后在北南几个劳改农场呆了整整22年!如果不是那么凑巧,于疆的最初“服刑”地恰好是我家所在的东直农场,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完全相信他的记述。但据我掌握的准确情况,就在于疆进场之际的1957年底,东直农场已奉命改为劳动教养管理单位。农场里原有的犯人悉数调往其他农场,换上了来自各地的劳教人员。到1958年初,已先后收容劳教人员5266名,其中右派1053名。须知,劳改和劳教是有本质区别的。按当时的政治口径,劳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仍享有选举权等政治权利,劳改则是“敌我矛盾”。另外,劳改是有具体刑期的,劳教在当初是没有规定期限的,日后随机根据表现确定是否解除劳教。那时有个说法,叫做“劳改有期,劳教无期。”这也许就是于疆对其“刑期”长短语焉不详的原因。1961年,对劳教人员重新确定劳教期限,这恰好又与于疆的“四年解教”之说相吻合。

既然此时东直农场的关押对象已发生变化,似乎就不可能接受于疆这样的“劳改人员”。那么,于疆的身份就值得怀疑:他不应该是什么劳改犯,而是“劳动教养”人员。况且,劳改犯是“刑满”而非“解教”。

那他为什么要硬生生地把自己推入“劳改”的阵营呢?是弄混淆了,还是说顺口了,或者另有隐情?实在不好猜测。

至于于疆在几年后又成为“场员”一说,我表示认同。因为当时无论是罪犯还是劳教,其刑满或解教后,都面临抉择:释放回家或留场就业。前者不难理解,后者则隐含着政策要求。按公安部的规定,有几类刑满和解教人员是不可以释放回家的。其中包括有较大民愤的,无家可归的,大城市户口回家无法安排工作的。于疆是上海人,也许就属于“大城市户口回家无法安排工作的”一类,被留场就业了。

从法律意义上讲,留场者成为“场员”就算“自由”了,但事实上,在农场的管理序列里,场员仍属于“三类人员(另两类是罪犯和劳教)”,受到十分严格甚至严厉的管理。人身权利受到限制,人格也受到歧视。记得当年农场养了些奶牛,有条件和需求的人家可以订到鲜奶。起初征订对象也包括场员,一些家境较好的场员便享受起这一社会上许多人享受不到的“待遇”。可好景不长,首先是场员中有人发难,指责订牛奶喝的同类“没改造好”,接着干部们也怀疑这一政策是否右倾。结果,硬是给这些场员“断”了“奶”。场员的待遇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于疆由“劳教”改为“场员”时,刚刚懂点儿事的我还弄不清“三类人员”之间的区别,依然把他们全当犯人看待。记得在60年代初,江苏省军区的一位司令员,亲自把在家管不了的儿子送到了农场,我们都以为这孩子是劳改犯,其实是个劳教人员。

在农场,孩子们能接触到的“三类人员”,大约就是其中的“场员”了。场员毕竟相对自由,可以在家属区从事一些服务性工作,如理发、做饭、打扫卫生、公共维修等等。没有人告诉我们应该如何称呼这些人,但我们背后总是称呼他们为“老场员”!其实,这些场员年纪并不算大,更不能称老,何以成了“老”场员,我至今弄不明白。

场员是拿工资的,虽然较低(每月19.5元,与家属工相当),但足以维持农场的生活水平(有人一度还喝到牛奶)。他们也和干部一样,在食堂凭饭菜票吃饭,伙食标准是每月7元。但食堂是专为场员设立的,饭菜票与干部食堂的按不同颜色印制,分别使用,互不通用,其中蕴含的等级和歧视不言而喻。凭我的感觉,场员们对于这种等级和歧视早已习惯,似乎也没人在公开场合提出质疑。后来,特别是读了于疆的书,我才渐渐领悟到,这些场员的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只不过处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才没有爆发。

父亲工作的场部是绝对没有场员的,而母亲工作的供应站及其所管辖的被服厂里,却有着众多的场员。场员们也许知道我是领导的孩子,对我客气有加,有时还会拿出水果糖之类的给我吃,我不敢要;文革初期,毛主席像章很珍贵,有场员要把家里寄来的像章送我,我也不敢要。倒不完全是由于家规良好,而是“阶级斗争”这根弦一直绷着,小小年纪也警惕着“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

有一回,我受妈妈的派遣,到修鞋匠(场员)那里取回补好的鞋子。意外地看到有好几个左轮手枪的枪套,被当作工料扔在地下。我眼睛一亮,心里痒痒的:要是……但我绝不敢下手去拿,因为那是公家的!我甚至想象着,假如老场员主动把枪套送我,我非但不会要,还要到干部那儿告发他。

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我读着于疆的书,不由自主地想起这段经历,禁不住又一次地哑然失笑。

农场的第二代们,在这特殊的环境中悄悄成长起来。他们当中,有的赶上了上山下乡大潮,到农村插队后走向社会;有的报考院校或当兵提干,相继离开了这禁地般的故土;更多的人则无可选择地留在了农场,先是当农工,接着华丽转身,成为公务员身份的二代狱警,再接着结婚生子,为农场贡献了第三代……在他们身上,既有老一代农场人的执拗和孤傲,又有现代人的机敏和豪放。他们不像老一代那样古板克制,也不像社会同龄人那样玩世不恭。他们的性格和他们“农普”的口音一样,打下了深深的农场印记:

——无忧无虑。相对于外界,农场称得上远离嘈杂的孤岛,而农场的家属区又像是泥潭中的一方净土。孩子们在这片土地上,呼吸着自由清新的空气,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他们的父母拿着较高的工资,承担看较低的支出费用。食堂的伙食是廉价的,自己开伙费用未必更低。在社会上花几元钱才能解决的问题,在这里花几角钱甚至几分钱即可搞定。可以说,除了不能随意看电影下饭店,其他都不比城市差。倒是现在社会上条件越来越好了,农场的优势却几乎丧失殆尽了。

——无拘无束。农场的干部子弟,由于有“三类人员”作参照,仿佛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对于犯人们苦求而不得的“自由”,他们不仅可以享受,还能尽可能地发挥到极致:在有限的空间里,尽情地撒欢放纵。他们过早地懂得了什么是权力和等级,过早地学会了强迫和呵斥。习惯于当家做主,热衷于结伙打逗,冷不丁地会用“农场普通话”骂出几句脏话,我行我素地把农场之外的人全部视为“老百姓”而排斥在法眼之外。

——无牵无挂。农场比之于社会,有一点很不相同,就是没有亲情的羁绊,这倒很像部队。农场的第一代来自全国各地,相互之间除了工作之外,再无其他关系。这种纯而又纯的关系,反映到工作和生活上,就是严格、严谨和严厉,一遇政治运动,就极容易会演变成“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在同样的环境下,孩子们之间也是“人不求我、我不求人”,“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但是,这个状况大约维持到八十年代初,当第二代们普遍进入婚龄,就发生了变化:由于选择空间狭小,婚姻问题多在内部解决,从来没讲过话的男女同学竟成了一家,“亲上加亲”、联络有亲者也不乏其例,出门就遇上亲戚更是常态。

——无私无畏。农场的家庭教育一向是以犯人作为反面教员的,通常的题目是“任何犯罪都是从小偷小摸开始的”。具体的教育目标是:别人的东西不能拿,公家的便宜不能沾。否则,就是犯罪,就得坐牢!孩子们心底无私,也就无所畏惧了。对于“违法乱纪”的人和事,自然敢管敢斗。每到收获季节,临边公社的孩子都会“潜进”农场捡麦穗,进而发展成偷麦子。农场的孩子对此无法容忍,免不了发生一场场“火拼”。

——无怨无悔。应该说,农场的第二代们都是有着远大的“革命理想”。一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使他们的文学家、科学家的美梦归于破灭,而监狱干警青黄不接的现实又为他们带来机遇。自1983年第一批90人转为国家干部后,他们几乎都相继“子承父业”成了监狱的第二代干警。由于长期受到上一代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他们对工作的胜任程度是有目共睹的,以至出现了几名监狱长同赴一个高中同学聚会的趣事。尽管有犯人嘲笑他们是“监狱里的无期徒刑”,但他们和父辈一样无怨无悔。

与干部子女相比,同在一片蓝天下的场员子女,就没有如此幸运了。当初,为稳定留场人员,公安部制定了留场人员家属安置政策。凡符合政策规定的留场人员,都可以随迁家属。一批批来自全国各地的场员家属先后迁入农场,并安置就业。“北五场”还专门将其中两个场辟为场员安置单位,可见农场的罪犯人数在减少而场员的队伍在扩大。有家属便有子女,有了子女,又有了接受教育的问题。当初,场员子女是享有与干部子女同样的接受教育的权利的。学校的每个班级里,都有场员子女。我上小学一年级时,班上的班主席就是从上一年级留级下来的场员子女,叫陈富英,大大的个子,野野的,经常欺负我。还有个同桌叫王敬爱,也是场员子女。

后来,随着政治形势的逐渐收紧,场员子女便被“挤”出学校。先是在场子里游荡,后来又专门为他们建立了一个场员子弟学校,干部子弟和场员子弟的界限就更加分明了。

场员子女的生存境遇,很大程度地反映出其父辈的政治地位。直到三中全会之后,场员的问题才得以解决。先是按工龄定级别,解决经济待遇问题,接着再给予相应的政治待遇。场员子女也享受到了与干部子女相同的招工招干机会。有的场员子弟后来居然成了堂堂的管教干警。真可谓“瑟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前不久,我在网上连续读到好几篇有关农场的回忆文章。作者是90后、农场老生产科长徐世渔的外孙女王韵懿。真是后生可畏,这位香港中文大学的在读研究生,用清新的语言,清雅的笔调,清纯的风格,细致入微,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向人们展示了农场这个神秘领地的整幅画面。让人们在高墙电网林立的背景下,看到了成荫的绿树,清澈的河水,巍峨的大桥,繁华的街区,以及在这块贫瘠而富有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和人们的生活。仿佛天上的每一朵云彩,地上的每一只蝴蝶,都会在她的心里荡起爱和美的涟漪,都会在她的笔下生出激情四射的光芒。“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在她看来,农场的一切是那么地可爱和令人难忘。她的文章,会使对农场一无所知的人眼前突然一亮;对于老农场们,也绝对是大热天里的一杯清凉可口的“冰激凌”,让人含在嘴里舍不得下咽。

从于疆的书里,我得知他也曾在农场的学校里任过教,并且为农场的高考做出过贡献。这就是说,他与王韵懿有着相同的学校背景。王的母亲和舅舅,没准还当过于疆的学生呢!于疆、我和王韵懿,这三代人的笔下,农场的情形是那么截然不同。是世界观使然,还是社会本身在进步?

老实说,农场留给我的,绝不都是美好的记忆。更何况,我的父亲是在文革期间被“打倒”后,从这里被放逐到农村去的。当然,这一切后来被说成是“受迫害”和“变相劳改”。令我想不通的倒不完全是父亲和我家的境遇,而是当年接收了下放干部及其家属的农村,何以也成了“劳改队”?难不成那儿的老百姓作为共和国的堂堂公民,却常年累月地被“劳改”着?这种形而上学的说法,显然与于疆们把农场说成“苏北利亚”一样会生出许多歧义。

说到底,我是不会像于疆那样,用怀疑批判甚至反对的目光,去审视农场的过去的;同时也不会像王韵懿那样,十分痴情地把农场妆扮成人间仙境。

无论是读了于疆的书还是王韵懿的文章,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盐蒿和水稻这两种充满故事的植物。

当我第一次在滨海滩涂上见到盐蒿——这除了芦苇之外唯一可以在盐碱地上自由生长的植物,便忍不住为它那顽强的生命力而赞叹不已,也不由得为父辈们坚韧顽强的创业精神所折服。他们就像这一丛丛盐蒿似的在盐碱滩上深深扎下了根,风吹不散,雨打不死。但在于疆眼里,盐蒿是孤寂的,是苦难和挣扎的代名词。如果还有一点好处,就是它的根基可以用作充饥……

当我看到农场那一望无际的稻田,眼前就会出现那张建场时劳动大军向海滩开进的照片。是王韵懿的外祖父徐世渔叔叔等农业专家精心设计,引来了河水洗碱造田,令当地百姓难以置信地种植水稻并且一举成功,让干部们和包括于疆在内的“三类人员”都吃上了大米!而于疆在水稻田边想到的却是开荒造地时凛冽的寒风,栽秧时疯狂叮人的蚂蟥,收获季节满地奔忙的浑身热汗。

当然,正如前面所说,彼时的于疆已是具有独立思考的成年人,他在农场看到听到想到的比我多得多(当然,我在农场看到听到的他也未必能看到听到)。他所看到并且记录下来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资本家,在烈日炎炎的炙烤下,脂肪被抽干,皮肤松弛得像穿了件“泡泡衫”;一个生性吝啬的男人,病在床上伸出两根手指,让人帮助拿出埋藏在破墙里的两只山芋;而作者自己宁可挨饿,也要用一顿饭仅有的两只馒头,换取一本残破的英文字典……

在我眼中,农场并非天堂;但在于疆的笔下,农场或已成了地狱。

我还要重复我的观点:同样是善良的人,由于有着不同的生活经历,由于采用不同的观察视角,由于处在不同的知情层面,得出的结论往往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

我不想与于疆争论,我在文中甚至没有引用他书中的观点和情节。争论的话题一旦打开,必然会触及我国的劳改制度乃至政治制度。话题过于沉重,还是放下为好。平心而论,于疆的一些认识和观点,与我还是相通或相同的。况且,他当年的右派身份,毕竟属于错划。当然,我们也可以选择把所有的责任往某方面某个人身上一推了事,这又似乎显得有些投机和不负责任了。

我突然发现,我的这些文字与于疆的这本书并没有必然的关联度。要说有关联,不过是受他的启发也来“晒一晒”自己印象中的劳改农场罢了。由于长期处于封闭状态,劳改农场中发生的一切都不为外界所知,几十年来甚至连一篇反映农场工作生活的新闻报道都见不到,更何况回忆文章和文学作品了!假如我和其他对苏北劳改农场有所了解的人不发出声音,那么,于疆的《苏北利亚》就势必成了外界了解这里的唯一公开的线索,而这一线索提供的只是狱中人所能看到的一切。这显然是不全面的,而我所提供的也许恰恰是另一面。

不排除在读了本文后,会有人觉得意犹未尽,很不过瘾,或觉得事实失准,引述有误。抱歉!限于水平和知情度,在下也只能差强人意了。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既无“米”,亦非“巧妇”,实在是勉为其难了。不过,我倒是巴不得我的农场同龄人能写出一批有关农场历史的“亲历、亲见、亲闻”的文章,让我一饱眼福,也还历史一个真实。

那么,对于农场的这段历史,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如果一定要说,我只能说:

这里,是农场,是监狱,但不是“苏北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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