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本之以仁义,济之以权谋
——中国兵学的灵魂

2017-01-27谢祥皓

孙子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权谋兵学吴起

谢祥皓

本之以仁义,济之以权谋
——中国兵学的灵魂

谢祥皓

编者按:2016年第6期我们刊发了孟祥才的文章《孙子兵法的核心内容是什么?》,立即引起广泛关注。《文摘报》在2016年12月13日(总第3767期)“学林漫步”版作了论点短辑。本期特刊登谢祥皓《本之以仁义,济之以权谋》文,期望《孙子兵法》研究学者对此问题能展开更多探讨。

明代茅元仪曾言:“先秦之言兵者六家,前孙子者,《孙子》不遗;后孙子者,不能遗《孙子》。谓五家为《孙子》注疏可也。”(《武备志·兵诀评》序)先秦的六家兵学著作是:《司马法》《六韬》《三略》《吴子》《尉缭子》和《孙子》。茅元仪的意思是说,出现在《孙子》之前的各家兵书,《孙子兵法》已完全吸取了它们的精华;出现在《孙子》之后的兵书,又完全不能脱开《孙子兵法》的理论体系,必须时时依附于孙子兵学的基本理念。那五家,实质上不过是《孙子》的注疏而已。

茅元仪的这一判断,不但适用于先秦兵学之六家,而且适用于中国兵学著作之全部。由这一意义上讲,孙子兵学就是中国兵学,中国兵学就是孙子兵学。

一、“仁义”观念是中华五千年历史文化最核心的观念之一

在中国上古时代,“仁义”观念渊源甚早,可以说与文明时代一起到来。见于史籍载录的,其最早的倡导者就是黄帝。西汉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写道: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

又曰:

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

轩辕就是黄帝,黄帝之所以“习用干戈”“修德振兵”,目的在于制止诸侯之相互侵伐,特别是“暴虐百姓”。这既是中国战争的起始,也是黄帝倡导仁义的起点。对此,道家人物庄子以“旁观者”的立场,似乎看得更为清晰。《庄子·在宥》写道: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

撄,触动也。“撄人之心”,就是挑动人心,就是倡导仁义以争取人心。对此,尧、舜则积极响应。股,是大腿;胫是小腿;胈读bà,意大腿上的毛。尧、舜为践行仁义,辛苦奔波,连大腿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竭尽心力(“愁其五脏”)以推行仁义。

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又写道:

帝尧者,……其仁如天,其知(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

帝尧已成为仁德与智慧的化身。帝舜以力行仁孝,更被世人传为美谈:

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由于帝舜的行为深深感动世人,人民都向他靠拢,所居之处几年就能像“都会”一样。人们传称舜为“都君”,旧传“二十四孝”,舜居其首。司马迁则曰:“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①《史记·五帝本纪》。

这些记载,完全可以表明,“仁义”观念,在黄帝、尧、舜时代,已经广泛推行,或可称之为“深入人心”。

这一思想观念,为后世递进传承,殷汤以“仁”为战,百姓盼之如同大旱之盼雨,其德行仁及禽兽;周文王、武王更以谦让之德,吸引诸侯归顺;周公的仁孝之行,更被后儒赞誉为“大儒之效”。

至孔子时代,开创儒家学派,高举“仁义”之旗帜。《汉书·艺文志》曰:“儒家者流,……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从尧、舜,经文、武、周公,至孔子,已经明朗地形成了一条以“仁义”为核心的思想主线。

为了切实践履这条主线,孔子提出:“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②《论语·卫灵公》。孟子亦提出,当“生”与“义”“二者不可得兼”之时,则“舍生而取义者也”。③《孟子·告子上》。就是孔、孟这个著名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成为其后中国社会中士大夫阶层最高的道德境界。南宋文天祥在被俘虏后元朝曾许以“宰相”的高位,而文天祥却甘愿赴死,他所践履的信念,就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欣然“一死足矣”。

可见,“仁义”成为贯通五千年中华文化的主导理念,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既存史实。

二、中国兵学是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仁义”观念是中国兵学的基本立足点

兵学,是战争经验的总结,又是战争行为的指导。讲兵学,就要讲战争。而战争行为的进行,首先要回答一个根本问题:为什么要进行战争?――这就是战争行为的政治前提。其次是要解决:怎样进行战争,并取得战争的胜利?――这就是战争行为的执行手段的选择。

下面就看一看中国著名兵书的回答。

中国的兵书,是中国之战争经验的总结,而中国战争的主体力量,战争的执行者,都是沉浸着、流淌着中华文化之血脉的人。中华文化的主流观念,必然会深深印记在这些战争执行人的头脑之中,印记在反映中国战争之基本规则的中国兵书之中。所以,“仁义”观念成为中国兵学的基点,成为中国兵学的主体意识,成为中国兵学的起点与归宿,实乃历史之必然,也是历史的最基本的事实。中国兵书最具代表性的,当数“孙、吴、司马法”,即《孙子》《吴子》《军礼司马法》。兹依时序,看看它们的基本观点。

(一)《军礼司马法》

《军礼司马法》,也称《司马兵法》或《司马法》,是西周初年的兵学撰著,它所集中反映的,是三代时期通行的用兵条规。其书存于今者只有五篇,就是现在人们见到的《司马法》。

《司马法》开篇《仁本第一》写道:

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这里首先明确了“以仁为本”,这是战争行为的根本立足点。既然“以仁为本”,因此,为了“安人”,可以“杀人”;为了“爱其民”,可以“攻其国”;为了“止战”,可以进行战争。――这就回答了“为什么要进行战争”的问题。这个回答,就是贯通古今的“师出有名”。“名”,就是“仁本”,就是“道义”,就是现代军事学所说的战争行为的政治前提。

至于怎样进行战争,《司马法》又写道:

战道不违时,不历民病,所以爱吾民也。不加丧,不因凶,所以爱夫其民也。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民也。(《仁本第一》)战争进行的方式与手段,包括时机的选择,都必须以“爱民”为准则,不但要爱“吾民”,而且要爱敌国之民,敌国处于“国丧”之时,处于饥荒之年,不要进行战争。“爱民”成了选择战争手段的最高标准。

不仅如此,战争进行的具体操作方式,也必须遵行“仁道”原则。《司马法》写道:

古者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是以明其礼也;不穷不能而哀怜伤病,是以明其仁也;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争义不争利,是以明其义也;又能舍服,是以明其勇也;知终知始,是以明其智也。六德以时合教,以为民纪之道也,自古之政也。(《仁本第一》)

礼、仁、信、义、勇、智,“六德以时合教”,这就是中国上古三代的“以礼治军”时代。“仁”“义”对战争的制约,不但表现于战争的起因,而且表现于战争的过程。追逐败退的步兵(“逐奔”),不要超过百步;追赶败退的车骑,即使你放开缰绳(“纵绥”)也不要超过九十里(“三舍”),这就是礼制的规定。“哀怜伤病”是要表明仁德;“成列而鼓”(等对方排好阵势再击鼓进攻)是为了恪守信用。

不仅如此,在征伐“无道”诸侯时,还明确规定:

入罪人之地,无暴神祗,无行田猎,无毁土功,无伐林木,无取六畜、禾黍、器械。见其老幼,奉归勿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仁本第一》)

“校”读jiào,意为对抗。只要不抵抗,就不要视之为敌。到了“罪人”的国土,要爱护其一草一木,可谓秋毫无犯。如此严明的纪律规定,现代最文明的“仁义之师”也不过如此。而这些规定,竟是在距今三千年之前的商、周时代。

《司马法》的仁本道义,几乎时时处处洋溢于字里行间。

(二)《孙子兵法》

在《孙子兵法》六千言中,若以行文数量而言,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文字,都在讲奇谋伟略,讲具体用兵的诡道之术。由此,有人就断言,《孙子兵法》的灵魂就在一个“诈”字,断言《孙子》为“诡道”之书。此论貌似有理,实为深陷于《孙子》的细碎文字之中,而未能看其全局,如同身处屋宇之中,只知赞叹其雕梁画栋之美妙花纹,以至于整个屋宇是什么样子都模糊不清。俗言“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或曰“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大致就是这种思维方式。

《孙子》十三篇,并不是散碎堆放的六千个文字,也不是某些“精彩文字”的剪贴,更不是东拼西凑的散乱片断,而是一个具有十分严密的逻辑结构的理论体系,是一个具有清晰的逻辑层次与严格的篇章顺序的整体。对此,从宋人张预,到近代蒋百里,都曾给予过深入细致地探讨。我所撰《孙子兵法十日谈》,也立足于大局,对之进行了精心的梳理与总结,认定它具有“纵横勾连、环环相扣、系统完整的理论系统”,是一个“旷古绝今的兵学理论体系”①谢祥皓,谢德:《孙子兵法十日谈》,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5月版。。而这个体系的总纲,就在《始计》一篇,因此,对此书之主体内容的性质定位,就含蕴其中。

《孙子·始计》开篇写道: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初读此语,似乎具有某种程度的“中性”性质,主要强调了战争(“兵者”)的关系重大与危害深重,从而力戒人们要审慎对待,一般定之为“慎战原则”。若细细品味,孙武如此审慎地对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里面已经深深地蕴含了悲天悯人的仁者情怀。

紧接着,《孙子》又写道: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这就是作为战争决策之基础的“五事”。“五事”,通常视为进行战争的基本条件,或类于现代的“综合国力”,以及当时的自然与社会环境。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五事”之中,“道”居其首:

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也。

“民”者,民众也;“上”者,国君也。民之与上竟能死生与共,这是何等深刻感人的政治效果。――如此一语,乃把政治的统帅地位鲜明地放到了最高的位置。

记得大儒荀卿在《议兵》一文中曾有这样的表述:

故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

(《荀子·议兵》)

这就是荀卿所讲的“仁人之兵”。孙武所言“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不正是这种境界吗?可见,《孙子兵法·始计》这开头的短短五十余字,已经把“道义”,把政治民心放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唐人杜牧在总论孙武兵书时曾写道:

武之所论,大约用仁义、使机权也。

(《注孙子序》)

就是这个“用仁义”“使机权”,恰道出了《孙子兵法》的本质与灵魂所在。

如果说“道义居首”回答了为什么进行战争的问题,在“如何进行战争”的问题上,孙武也表现了鲜明的仁义观点。作为战争手段的选择,《孙子兵法》的基本战略方针集中表现在《谋攻》一篇。《孙子兵法》写道:

孙子曰: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谋攻》)

这是孙武在战争实施过程中最基本的战略方针,人们通称为“全胜”战略。战争的目标是使敌方屈服,最上者为“全”,即“全国”“全军”地屈服于我,而非“破国”“破军”。而战争的手段,则以“伐谋”为上,其次为“伐交”,再次才是“伐兵”,即兵形对垒。而围攻城池,只有在迫不得已时为之。――何以如此?只有依此方针,才可能尽量减少伤亡,减少牺牲。既然战争必须进行,就要以尽力避免死伤为上上策。所以,“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为此,孙武又进一步申明: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谋攻》)

古之圣哲人士所追求的“兵不血刃”“大兵无创”,不就是这种境界吗?

(三)《吴起兵法》

《吴起兵法》又称《吴起》或《吴子》。《汉书·艺文志》著录“《吴起》四十八篇”。今存六篇:《图国》《料敌》《治兵》《论将》《应变》《励士》。虽仅存六篇,亦自成系统。

在中国古代的兵家与兵学著作中,经常与孙武并列的只有吴起,从先秦荀卿、韩非之论兵,到近代、现代之言兵者,每每以“孙、吴”并称,以至初涉兵学者,甚或误以为“孙吴”就是一个人。又,在历代兵家与兵学撰著中,能立足于国家之大局,明确地置政治于首位者,也首推吴起,而吴起之治兵,又特以“儒将”之称而垂名后世。

且看吴起之论。《吴子·图国》写道:

吴子曰: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有四不和: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陈(阵);不和于陈,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是以有道之主,将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

“教百姓而亲万民”,就是建立政治信用,君主施行仁义之政,爱护民众,政治清明,才会得到人民的拥戴,才可以上下和谐,才会有君民之同心同德。就一个“和”字,便把民心、道义推上了治国、治军的首位,战争才会有可靠的政治基础。不仅“国”要和,而且“军”要和,“阵”要和,“战”要和。只有上下相和,才有可能做到“百将一心”“三军同力”,才能做到臣君、下上,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这就是“仁人之兵”,这就是吴起所讲的“内修文德,外治武备”。

吴起还提出“四德”:道、义、礼、仁。

吴起曰:

是以圣人绥之以道,理之以义,动之以礼,抚之以仁。此四德者,修之则兴,废之则衰。故成汤讨桀而夏民喜悦,周武伐纣而殷人不非。举顺天人,故能然矣。

(《吴子·图国》)

“举顺天人”,就是所进行的战争下顺民心,上合天意。没有仁义之心,没有道义旗帜,怎能“举顺天人”?

关于吴起的“仁义”之论,不再述列。尚须提及的,是吴起之“爱兵”。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写道: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

“吮”者,聚拢嘴唇吸取也。吴起能亲为士卒吸吮脓血,已成为中国兵学史上治兵、爱兵的美谈。“仁义”之行,似无过于此。

三、在兵学理论体系之中,“权谋诡计”只能处于从属地位

在战场对垒之时,恰当地使用权谋诡计,往往可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甚至可以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关键在于它能以敌方意想不到的方式或手段,迅速致敌于死地。所谓“兵者诡道”“兵以诈立”“出奇制胜”等,都是对这一效果的表述。因此,古往今来兵家战将对权谋的运用不胜枚举,比比皆是。其运用圆熟、得心应手者,即被誉之为名将、奇才。在战将们心目中,“权谋”的地位几乎是无可取代的。更有特出者,竟专门将权谋诡道,系统梳理,依类相从,逻辑排序,形成一个独立的理论系统,这就是南朝刘宋大将檀道济的《三十六计》。

若此,是否可说“权谋诡计”就是兵学的“核心”“精髓”,或其他更为美妙的赞语呢?

――答曰:决非如此。在兵学理论体系中,“权谋”自身的内涵定位,就决定了它不可能居于统领之位,它仅只是一个工具或手段而已。如同人体之手、足,永远不可能窃居心脏或大脑的位置。对这一定位,就连集中为权谋诡计编织成“理论系统”的檀道济也十分清楚。《三十六计》纵然是“数中有术”“术中有数”,奇谋巧策,天花乱坠,然而,说到底,它止是“对战之策”而已。且看《三十六计》之《原跋》:

夫战争之事,其道多端。强国、练兵、选将、择敌,战前、战后,一切施为,皆兵道也。惟比比者,大都有一定之规,有陈例可循。而其中变化万端、诙诙奇谲、光怪陆离、不可捉摸者,厥为对战之策。三十六计者,对战之策也。

如果说《孙子兵法》所体现的是一个宏伟的兵学理论系统,《三十六计》所阐述者,只不过由其“诡道十二策”展现为一个精美的“子系统”而已,“枝节”岂能取代整体?

关于权谋诡道,考察一下它的历史,似乎一切都迎刃而解。

《汉书·艺文志》之《兵书略》写道:

《易》曰“古者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其用上矣。后世燿金为刃,割革为甲,器械其备。下及汤、武受命,以师克乱而济百姓,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司马法》是其遗事也。自春秋至于战国,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

此处所叙,大致是中国古代战争发展的几个历史阶段。其一是上古的部族战争,战争所依恃的主要是“弧矢之利”,即以弓箭为战争手段。其二是青铜兵器的出现,即《管子》所称“美金试诸狗马”,“美金”就是青铜,此时大致是原始社会末期转向国家政权初建的时代,即夏启建立国家政权的时代。其三是汤武革命的殷周时代,军事行动的基本特点是“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即《司马法》所记录的“以礼治军”的时代。其四是“自春秋至于战国”,其特点是“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作”者,始也,“权谋变诈”即由此而兴起。

这一历史过程告诉我们,对于中国的战争来说,“权谋诡诈”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属性,而是战争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时所产生的一种现象。这个历史阶段,就是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春秋战国时代具有怎样的历史特点?

其一,它上承夏、商、西周三代以“以礼治军”为基本特征的历史年代。当时“礼制”已成为社会运转的基本规则,当然也是军事活动或战争活动的基本规则,这就是前述《军礼司马法》所载录的诸多规定。礼制是当时的人心所向,也就是当时的“道义”所在。

其二,时至东周,周天子的威严急剧下降,以致出现了“礼坏乐崩”“天下无道”的局面。“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甚至是“陪臣执国命”①《论语·季氏》。。此时的诸侯战争,完全陷入大欺小、强凌弱的混乱之中,孟子所称“春秋无义战”②《孟子·尽心下》。,就是对这一时代特征的概括。

正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之下,“权谋变诈”之兵勃然兴起。具体地说,应该是郑庄公“创其始”。

郑庄公,春秋时郑国国君,姬姓,其祖郑桓公是周宣王庶弟,故周、郑关系密切,其父、祖均为周室辅政。庄公出生时,难产,其母武姜受到惊吓,遂为其取名“寤生”。后,其母又生共叔段,甚喜,便生心助段夺取“太子”之位,由此引发了郑国的一系列战争。

公元前722年,郑庄公与共叔段展开了夺位与反夺位之战,庄公充分施展了“欲擒故纵”的谋略,最终取胜,史称“郑伯克段于鄢”。

公元前718年,郑、卫制北之战,郑庄公先以“三军军其前”,又以“潜军军其后”,即先以正军迎面对敌,又暗中派兵从敌军背后偷袭(即“潜军”)。此举当为中国战争史上由背后“奇袭”的开端。

公元前714年,郑抗北戎之战,郑庄公在抵抗中曾“为三覆以待之”,即设置三道伏兵。此又开中国战争史上设置“伏击战”的先例。

公元前707年,周、郑繻葛之战,郑庄公首先将中军布为“鱼丽之阵”(即步兵与战车协同的阵形),又选敌两翼薄弱之处而击之,并且判断:“陈乱,民莫有斗心,若先犯之,必奔。”“陈”为敌“左军”之最弱处,先击之,周军果然大败。此战,不但创造了“鱼丽之阵”,而且明确实施了“避实击虚”的方略。其间的智慧与谋划,远非同代人可比。

这些战例,与“以礼治军”时代的战争确有天壤之别。人称郑庄公是一位天才的军事家,其“天才”主要就表现为奇谋变诈的创造。

自郑庄公始,“权谋变诈”就大行其道,至公元前632年晋、楚“城濮之战”,其间政治、军事、外交各种谋略的复杂连锁,今人几乎都“叹为观止”。而晋将胥臣之“虎皮蒙马”与栾枝之“曳柴扬尘”都被传为战争史上的美谈。

及至战国,齐、魏桂陵之战孙膑的“围魏救赵”,马陵之战的“减灶诱敌”,均被视为世界级的经典战例。而同在春秋时代,公元前638年宋、楚泓水战,宋襄公坚持“以礼治军”时代的战争原则,坚持“不鼓不成列”,敌方未摆好阵势之时决不击鼓进军,结果战争大败,宋襄公自身也被射伤了大腿。

要之,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在兵学方面的最大成就,最杰出的贡献,就在于权谋变诈的兴起、运用并成熟。正是由于这些战争经验的积累,才使中国兵学形成了系统完备的理论体系。诞生于春秋末期的《孙子兵法》,就是系统梳理总结从上古至春秋末期之全部战争经验的杰出代表。所以,对于中国兵学伟大成就,春秋战国时代的战争经验功不可没。而孙武能成为中国古代的“兵圣”,历史与当时的社会现实提供了丰厚的土壤与契机。

那么,是否可以视“权谋”与“道义”可以“并肩而立”呢?

答案是:决非如此。

通观中国战争史的史实,就大局而论,如果占有道义,可以利用权谋,也必须借助于权谋,如果完全摒弃权谋,则绝难实现其道义。如明朝建文皇帝朱允炆,为追求“仁孝”之名,下诏诸将“毋使朕有杀叔父名”,就使朱棣领兵南下如入无人之境,最终自己被迫逃亡做了和尚(一说被烧死于南京)。如果相反,背离道义,纵然你懂得权谋,甚至是“善用”权谋,也将无济于事,届时你的“权谋”将无所依附,无处施展。

秦汉之际,项羽、刘邦楚汉相争,刘邦“扶义而西”,收取民心,其人看似平平,而才俊尽为所用;项羽则杀戮无度,自恃军事才能,刚愎自用,起兵以来看似百战百胜,最后则兵败垓下,乌江自刎。两汉之际,王莽政权本来就是靠阴谋手段篡位夺权,毫无政治基础,民心无向于莽者。昆阳大战王莽集结四十万大军,号称百万,“旗帜蔽野,埃尘连天,钲鼓之声闻数百里”①谢祥皓,谢德:《孙子兵法十日谈》,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5月版。,还特地征集“天下能为兵法者六十三家数百人,并以为军吏”,以“长人巨毋霸为垒尉”亲临战场,然除狂傲喧嚣之外,竟无所用;而昆阳城内九千义兵,当刘秀等十三骑突围请来援兵之后,竟能内外夹击,一举大破莽军。――脱离了“道义”,“权谋”即无处措置。

语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历史的主体是人民,人民就是“天”,人民就是“上帝”,“民心”就是历史的方向,脱离了人民的战争,终将归于失败。――这就是历史。

(责任编辑:周淑萍)

Taking Humaneness and Righteousness as the Foundation and Diplomacy as the Assistance—China’s Military Soul

Xie Xianghao

2016-12-12

谢祥皓,山东孙子研究会顾问,山东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猜你喜欢

权谋兵学吴起
兵学商用人物
——刘家文
兵学商用人物
——徐小林
临沂市银雀山兵学文化公园开园
吴起“求变”——县域发展导向“高质量”
不是兵书的兵书——从吴起说《左传》
《影》
吴起:打败你的不是我,是你的双眼
由“王纶案”看明宪宗的权谋
刍议《笑傲江湖》中权、术、谋
“权谋”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