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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與中國早期傳播秩序的建構

2017-01-27

诸子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孔子

郝 雨 田 棟

内容提要 孔子一生致力於“禮”的秩序維護,在努力恢復和維護“周禮”的過程中,孔子一直未間斷地進行着思想傳播、行爲引導等實踐活動,逐漸形成了具有實用價值的相對具體的傳播思維。在原有的社會結構逐漸進入解崩境地的春秋時期,孔子的廣泛傳播實踐活動對促進當時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互動,具有重要意義。本文主要以《論語》作爲研究對象,重點關注孔子的傳播理念和行爲表現,分析其和中國早期傳播秩序建構的關聯和特徵,在完善對孔子的政治宣講、教學活動以及“尊禮”等傳播實踐的理解的基礎上,得出孔子在對個體角色身份的維繫、共同價值的匯聚以及結構化社會互動和傳播格局等方面促進了中國早期傳播秩序形成的認識。

關鍵詞 孔子 建構 早期中國 傳播秩序

歷年來,我國學者對孔子以及整個儒家思想所進行的新聞傳播方面的研究成果(包括其傳播思想和傳播實踐的研究),數量一直比較有限。近年來比較有影響的,如邵培仁等學者曾從《論語》思想的母體出發,梳理其關於傳播的表層結構(即傳播模式),進而發掘儒家思想關於傳播的深層結構(即傳播思維)(邵培仁、姚錦雲,2014年);也有學者從傳者、内容、管道、受者、效果五個環節討論了禮樂傳播的全過程,分析了禮樂的傳播功能(黄星民,2000年),以及基於“儒家有效的傳播方式和儒家對傳播功能的深刻認識和親身實踐”的認識而形成了對儒家傳播思想的分析(廖聲武,2000年);還有學者從微觀層面著重分析“慎獨”的内向傳播等具體傳播觀念(謝清果,2016年)。綜合來看,以往研究大多從人際傳播、文化傳播等傳播類型角度出發,對孔子傳播活動的形式和特徵進行研究。

本文在吸收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將著眼點回歸到孔子的思想和實踐活動本身,對其社會思想和實踐活動的表現、性質以及社會價值進行分析,探討其對中國早期傳播秩序建構的影響。尤其從功能性的角度,著重分析孔子在凝聚社會共識、促進互動秩序形成的傳播實踐,並將其置於孔子“秩序觀”的整體思維下,探討孔子的思想與實踐,如何一步步促進早期社會中人類的價值認同和有秩序的傳播格局的形成,從而推動中國早期傳播秩序建構的過程以及在其中所發揮的作用。

一、 孔子及中國早期社會中的傳播實踐

在本文中,“中國早期”的概念主要集中在夏之後到秦之前的一段時間,與狹義的“先秦”概念相似。“早期社會”是基於人類進入有組織、有記録、有規模的文明社會後,物質媒介仍處於相對原始的欠發達時期,在這一歷史階段中,人類主要用於傳播和交流的工具除口語外,則爲少量具有記録和承載信息和意義的器物(如青銅器)。因此,本文的研究思路也是基於這一時期的特殊媒介環境,以對孔子與中國早期傳播秩序的建構的關係所進行的梳理和思考。

(一) 中國早期社會狀態與孔子的時代位置

用歷史朝代界定,“中國早期”共包含三個時代,即夏、商和周。此階段的人類活動已經較爲豐富,社會生産力不斷提高,人類使用的工具也逐漸更加多樣,開始有了青銅器、相對成熟的文字體系等,人類參與社會交往乃至改造社會的手段越來越進步。

孔子所處的春秋時期,是周的中後期,社會生産力發展水準已經達到一定高度。此階段,無論在器物的發展方面,亦或是社會的結構功能,都處於發展的瓶頸狀態,新的生産力和社會規則仍然在孕育中,尚未成型。在此時代背景下,孔子以其自我的經驗、感悟和對社會的觀察,逐漸形成了一套關於人際互動、交流和傳播的思想觀念和體系。

(二) 中國早期的人類傳播活動

從傳播者的角度來分析,中國早期人類的傳播活動,可以大致分爲官方傳播和民間傳播。官方傳播包括“史官記事、官方文書通訊”[注]趙雲澤、丁琢、孟雅、李師賢《輔佑政事與延攬民意: 先秦時期社會傳播活動的功能考察》,《國際新聞界》2016(06),第129~140頁。、天子詔書、烽火等政治軍事信息傳播,民間傳播包括商業交易活動中的信息傳遞、游説和教學以及街談巷議等;此外,還有官方推動和民間自發組織並存的祭祀等禮儀行爲,在中國早期,也作爲重要的傳播活動承載着一定的社會信息的傳遞以及促進人與人的互動交流作用。

按照傳播載體屬性來劃分,中國早期人類的傳播活動,可以分爲直接負載信息的傳播媒介(包括甲骨、金石、陶器、竹木簡以及布帛等)、具有象徵意義的物化載體(包括繩結、祭祀儀式等,承擔了一定的社會記憶和意義表達的功能,具有“檔案”的作用)、口耳相傳(包括民謡、流言等)和體態語言的人際傳播等,以及“人是特殊的傳播媒介”[注]楊永軍《先秦文化傳播研究》,山東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的存在(在物質媒介形式匱乏的古代社會中同樣重要)。

(三) 孔子的個人化傳播實踐

孔子所處的時代,最先進的傳播形式是口語傳播,雖然也有以布、木片等作爲書寫媒介的書面傳播,但是由於書寫工具的稀缺和知識的普及程度低等原因,書面傳播的範圍極其有限,因此,孔子的傳播實踐活動也具有深刻的時代烙印。

孔子的個人化傳播實踐主要分爲政治宣講、教學以及著書立説等。春秋時期,社會動盪,諸侯稱霸,政治領域、思想領域、軍事領域的鬥争複雜而尖鋭,舊有的禮樂制度和社會秩序遭受毁壞,爲了使自己的學説和政治思想周行天下,孔子首開周遊列國之先例;自殷周以來,教育是由官府壟斷的,受教育者,上自天子、太子及其子弟,下至鄉遂所舉之賢能及侯國之貢士,均是貴族,孔子認爲教育不是貴族的專利,而應該“有教無類”,於是他首開私學,聚徒講學[注]廖聲武《論先秦時期儒家的傳播思想》,《新聞與傳播研究》2000(3),第50~51頁。;先秦時期人類的成體系並擁有廣泛認可度的文本内容,多數也是從人際間口耳相傳的内容中逐漸提煉而來,如由民謡逐漸演化而被人們編出來的“詩三百”等,此類文本内容由民間大衆生産而成,被組織者彙集編纂成册,擁有一定的傳播人群基礎,孔子本人整理“六經”,無疑也體現了其對傳播内容的重視。

先秦時期,社會中媒介的形式較爲單一,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傳播和互動的方式也只能依托口語、少量的文字以及特定的意義載體來建立,與今天充滿物質媒介的社會不同。孔子所處的時期(乃至整個早期中國社會),創造人與人之間更廣泛的連接可能,成爲當時社會中傳播得以實現的核心立足點。孔子的傳播實踐是在媒介化程度極低的古代社會所踐行的廣泛的匯聚人類認知的活動,從一定程度上來説,爲人們營造了更多的交往空間,在流動性小的早期社會中,豐富了人與人之間連接的可能性。

二、角色身份與意義的維繫:人際傳播的認知基石

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期,周王朝王室衰微、“禮崩樂壞”,宗法制國家的社會秩序逐漸轉入混亂。在領地奪搶、諸侯争雄的背景下,對社會影響更加直接、個體感受最深的是“周禮”的被僭越和突破,上至王侯將相、下至百姓貧民,原先爲人所遵從的“禮”逐漸成爲人們行爲的一種約束。成長在曾是東部文化中心的魯國的孔子,早年的社會教育使得他的心靈受到了深厚的“周禮”的洗禮[注]蔡尚思《孔子思想體系 孔子哲學之真面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成年之後的孔子一直致力於恢復對於秩序的普遍遵守,“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衆,而親仁”(《論語·學而》),個人都要遵從君臣父子的社會秩序的約束,言行舉止都要依據約束的要求進行。在媒介類型匱乏、傳播管道稀少的兩千多年前,最有效的推行觀念的方式是通過統治階層實行自上而下的主張推廣,爲了實現理想的社會秩序,孔子首要的選擇就是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在孔子看來,這是一項不亞於對文獻的整理和進行教學的活動形式。因此,通過君主自上而下地完成對社會統治秩序的鞏固,既是統治者穩定社會形態的期望,也是孔子個人推行主張的必由之路,孔子游説列國,正是期望通過國君按照自己所提供的方法,完成“禮”的恢復和社會秩序的維護。“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顔淵》)便是孔子從秩序維護的目的出發,所作出的旨在幫助統治階級挽救禮壞樂崩危局所提供的政治對策,該對策所體現的是對每個人的所作所爲的要求——個體的行爲需要同其由世襲而來的傳統的政治地位、等級身份、權利義務相稱,不得違禮僭越[注]同上書,第73頁。。

孔子恢復“周禮”的實踐思路,是希望通過對個體行爲的約束來鞏固人們對“禮”的意識上的遵從,同時在秩序組織内形成更加廣泛的符合要求的行爲參與,即在形塑和固化行爲參與者的自身認識結構,形成對角色身份和自我行爲的意義的認同,以使得原先存在的、有層次和穩定的秩序得以恢復。這種方式的實踐,隨着時間的延伸和範圍的擴大,當越來越多的人被深刻影響後,也便形成了特定環境中的越來越多具有相似認知、意識和價值觀的角色性的個體,個體不斷熟悉自我的身份、加深對自我身份和角色的認知、認同和接受。“群體身份/認同導致個人身份/認同”[注]斯蒂芬·李特約翰《人類傳播理論》(第七版),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29頁。,最終個體的所作所爲無限接近乃至達到“角色”所要求的規範行事。

在人類的傳播方式和傳播行爲相對貧乏的兩千多年前,有組織、有計劃的傳播活動成爲促使普通人參與秩序維護的重要方式。以祭祀爲代表的“禮”的行爲便是典型代表,祭祀活動不僅是一種行爲方式,還是一種社會性的意義活動,是人對於“敬天”、“敬君”、“敬祖”的意義表達。參與者在活動中觀看眼前的行爲,並不斷加深自我對該活動及其意義的接受和認可。在遵從一定活動規則的同時,意識到活動具有某種意義,從而進行着對祭祀等禮儀的遵從的自我實踐,正是早期社會中人的主體意識尚未被挖掘而覺醒時的重要表現,禮儀活動給了人們體會現實生活中的行爲準則的認知基礎。此外,還有多種的家族禮儀、君臣禮儀等,該類群體性活動通過對人的行爲進行組織,共同對個體進行着家庭、家族、國家等多重組織中的身份界定和確認,使得個體具有叠加的多重社會身份,從而不斷強化着對人的身份和角色的塑造。在塑造的過程中,每增加一重身份,就隨之增加了一層對個體的行爲和傳播活動的約束,當個體認可、接受並遵從着固有的約束後,在整體上便逐漸形成了一種相對穩固的傳播活動和傳播秩序。“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爲政》),孔子認爲,用道德教育百姓,用禮儀規範百姓,百姓不僅有是非羞恥之心,而且知道規範自己的行爲。培養個體對自我角色的認知的關鍵功能,即是在持續和多層面的觀念傳達的過程中,使個體的意識不斷認同並趨近於“角色”的要求,並轉化爲對自我的行爲要求。在對“禮”的傳播中,孔子以“仁”釋“禮”,將社會外在規範化爲個體的内在自覺,這實際上就是把復興“周禮”的任務和要求直接交給了氏族貴族的個體成員“君子”,要求他們自覺地、主動地、積極地去承擔這一“歷史重任”,把它作爲個體存在的至高無上的目標和義務,表明“仁”既非常高遠又切近可行,既是歷史責任感又屬主體能動性,既是理性人格又是個體行爲[注]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頁。。

除了努力恢復人的行爲上本該有的社會角色和組織身份外,孔子還努力通過發展新的傳播活動來爲人們創造更多的角色參與機會,這也帶來了爲人們塑造更多角色的實質影響。諸如辦學、遊學和著書等,這些傳播活動的最大亮點是“創造”了更多的角色主體——受影響的傳播者,使得傳播在過程中能够産生一種裂變效應,爲傳播實踐活動的更加深入的發展培養更大數量的人力基礎,這種方式在當時被不少社會上有思想的人所使用,這也是春秋時期媒介形式匱乏,但仍然形成了諸子百家争鳴狀態的原因之一。

在恢復“禮”和秩序的過程中,隨着個體的“角色性”的加強,“角色”個體的組織身份也不斷被營造和強化。這種營造和強化過程是以“仁者愛人”思想爲主導的指引式行爲,不斷通過實踐和意識傳達鼓勵普通人參與到整體社會秩序營造的過程中,使得更多的人親身參與社會秩序的維護活動,人們在過程中不斷加深對集體的熟悉,逐漸形成自我對組織結構的習慣性依賴和認同,最終符合組織者的理想效果便是個體準確到達相應組織中的位置。在這種參與式行爲中,普通人不需要思考或證明秩序行爲的合理性,也不需要參與到意識的修正過程,更不需要自我的主體性的覺醒。孔子努力維護的秩序所需要的“角色行爲”體,是組織結構中可以被安排和指引的節點,是不需要具有主體性意識的“角色主體”。孔子的傳播秩序構建正是在此基礎上所逐漸形成的——在傳播實踐中,孔子不斷指引和塑造着個體的角色行爲,歸根到底,是一個不斷通過傳播活動影響、改變和加深傳播接受者的意識,使其更加符合傳播者的傳播訴求的過程,壓抑人的主體性意識覺醒、塑造固化並強化人的身份的實踐行爲,也在潛移默化中強化了人們對自我行爲的意義接受。

不管是祭祀等“禮”的活動,還是辦學等社會活動,在增加傳播過程中的主體的角色身份之外,更重要的是爲早期人類的傳播創造了共通的可共用的意義空間。人們在特定的傳播活動中適應自己的傳播身份的過程,也是自己接受自我在組織結構裏的位置的過程,只要組織結構不變,在組織中的各位置的人就將一直遵從既有的組織約定,按照組織約定進行活動。人們在消化共同的角色和傳播規則後,無形中也穩固了人際聯繫、加強了對自我社會關係的認知,這也是中華民族綿延幾千年,歷經時代變遷仍然保有濃厚的鄉土情懷和家庭觀念的重要原因。

根本上説,人類生存在世界上,就需要一種秩序。一個無序的世界,或者一個嚴重失序的社會,人類是根本無法生存於其中的,或者起碼是得不到生活的基本保證的[注]郝雨《諸子人文思想的原始意義及歷史演變》,《諸子學刊》2012(02),第22頁。。秩序是社會中人的意識活動的直接體現,其不僅是社會形態的外在表現形式之一,更是人們的意識表達和行爲參與的共同作用結果。在國家的整體結構中,一定秩序的建立也是由群體的行爲參與共同匯聚形成的。人類早期的傳播活動逐漸形成一種人際之間有共同情感、價值維繫的互動過程,如同人類身體上從原始社會的一個個個體走向部落化的過程,有組織化的傳播活動使得維繫人際關係的意義空間得以豐富,也正是在此基礎上,越來越多的人可以走出自己生活的圈子,與更多的人進行交流、學習,乃至思考自我及社會的發展問題。

三、共同價值的匯聚: 一種非物質媒介社會中的人際連接

孔子在實踐活動中所進行的塑造角色主體的行爲,爲中國早期傳播活動培養了一批參與者,塑造了覆蓋範圍廣泛、影響深遠的具有相似理念和價值觀的個體,即使在以後的發展過程中儒家學派出現分支的情況下,也没有完全脱離其基本思想和實踐精神的整體價值架構。孔子的思想精神和實踐活動,事實上已經在促進人類交流空間的共用性提高的基礎上,爲中國早期傳播秩序中的傳播行爲共同體的建構疏通了環節。實際上,孔子是在進行着一項爲人際關係間的共同價值塑造的工作。

中國早期社會是一個缺乏物質媒介的時期(人類文明早期莫不如此),受制於時空的限制,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互動效果也與媒介的豐富程度和滲入人們生活的程度有關。從傳播實踐的效果來看,傳播者所創造或維護的傳播活動,以及塑造的傳播路徑,都爲角色主體提供了更多的行爲參與的條件。此種情況下,人的行爲處在一個不斷融入互動準則的結構的過程中,隨之也逐漸成爲整個傳播組織結構的一部分——個體逐漸形成一種“社會機體的一部分”的自我認知,接受自我與他人具有共同性的“共同體”角色,共同在一定社會結構中承擔一定的社會功能(儘管在個人主體意識未覺醒的時代裏,人們並未及考慮自己到底應該有何種的社會角色),並作爲參照,指導着自我的實踐行爲。這也符合儒學強調的整體性思維,可以説孔子關於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理念,既是紊亂社會秩序下個體行爲的參照,也是理想追求下的社會生活的參照,更是和諧共寧訴求中的天下國家的參照,社會上下在共同性的參照基礎上逐漸形成對某種價值觀的認同。

中國傳統思維是以自然和社會的既有秩序也即所謂的“德性”作爲標準和原則的[注]郝雨、蔡維友《中國媒介批評體系的文化智慧資源與應用架構——我國傳統智慧在媒介批評體系建構中的意義》,《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06),第112頁。。孔子希望人們仿效、遵循這種原則,他同時希望這種原則自然而然地被接受和認同並最終成爲組織成員的自發行爲,希望組織成員逐漸被融入整個社會的話語體系中。周禮是社會秩序的基礎和核心,以此劃定名分、分辨等級,所有的人和一切的行爲都必須遵循禮的規範和準則[注]孔祥林主編《孔子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頁。。但不可否認的是,春期末年,“周禮”所面臨的衝擊和遭受到的破壞是明顯的。“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論語·子路》),孔子希望人們保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會和家庭傳播秩序,相互間在“禮”的基礎上,上下有序地進行傳播和交往。同時,對於有損於禮的行爲,孔子會堅決反對,並努力用行爲促使其恢復。“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衆,吾從下”(《論語·子罕》)。古代臣下見君主,進門先在堂下磕頭,然後升堂再磕頭,這是合乎周禮的;如今臣下都直接登堂磕頭,這是傲慢的表現,所以孔子寧可“違衆”,也要先堂下磕頭,按老規矩朝拜君主。在孔子的思想體系中,禮爲社會秩序、社會規範的根本支柱[注]林存光《孔子新論》,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78頁。,當個體不斷被告知和強調自我在社會交往和傳播中是何種的角色,以及應該具有何種的行爲時,久而久之,在缺乏個體反抗帶來個體意識覺醒的情況下,個體終將逐漸認可自我的社會性角色,並與其他人一樣進行着被指導和要求的行爲。“禮”所被弘揚的過程,即是不斷加深人的意識和行爲理解的過程,也是強化人們對特定價值的認知的過程。

邵培仁和姚錦雲(2014)曾指出,根據《孔子家語》的記録,孔子認爲禮的直接作用是“節事神,辨尊卑,别親疏”,從形式上説,這是通過行爲規範來明確等級秩序;從本質上講,這是通過行爲來傳遞一種社會共用的價值[注]邵培仁、姚錦雲《傳播模式論: 〈論語〉的核心傳播模式與儒家傳播思維》,《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04),第70頁。。最終形成人們心中的共同認知,建構一種共同的文化,從而實現社會的整合。這是一個“禮”的觀念被廣泛地接受和認可、“禮”的本質逐漸成爲人們所廣泛遵從的共同價值和準則,最終指導自我的實踐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意識層面的認知以行爲參與和實踐活動所體現,而行爲的實踐則用意識和規範加以鞏固和強化。簡言之,就是“禮”的觀念在先,同時體現爲君主“禮”的行爲,然後擴大至全社會“禮”的觀念和行爲,最後將其制度化爲行爲規範,以傳承這種價值[注]同上。。

尼克·庫爾德里曾用“同在感”(togetherness)形容人們在媒介事件中感受到的一種明顯的濃縮了的團結凝聚[注]尼克·庫爾德里著、崔璽譯《媒介儀式——一種批判的視角》,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8頁。。從更廣泛的傳播實踐來看,任何帶有中介因素的傳播活動都能讓參與傳播活動的主體産生“同在感”,並且能够形成團結凝聚的實際效果,同時,基於這種“同在感”的共同認知和傳播秩序的形成,是在維繫、創造符合主張的内容和壓抑不符合主張的内容的基礎上進行的,筆者曾用“秩序的建造與毁壞貫穿在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上”[注]郝雨於2004年,在“知識者們的人生悲歌——關於《桃李》《沙床》和《三人行》的對話”中的發言。來形容秩序建構和人類文明發展的進程,當今天再來審視兩千多年前的傳播秩序建構過程,我們能够發現整體就是在局部或被突出或被壓抑的過程中不斷滚動向前的。

厦門大學謝清果教授在對黄星民教授提出的“風草論”進行評述時指出,“風草論”既不是強大效果論,也不是有限效果論,而是“漸變效果論”,其強調的是一種循序漸進式的傳播效果[注]謝清果、陳昱成《“風草論”: 建構中國本土化傳播理論的嘗試》,《現代傳播》2015(9),第62~63頁。。正是在這個效果漸變的過程中,人們内心逐漸深化了對信息的接受。邵培仁教授曾用“觀”“味”“知”概括中國古代受衆信息接受的特質,他認爲“知”是一種深層次的更高境界的信息接受,中國古代受衆對待接受對象是虔誠而尊敬的,對待接受活動是嚴肅而認真的[注]邵培仁《論中國古代受衆的信息接受特色》,《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9月30日,第48~49頁。。這種虔誠和嚴肅,直接影響了人們對於自我和彼此的認知,在接受信息的同時,人們也在加深對自己以及他人角色的認可,逐漸形成對彼此的共同認識的認知和接受。

以史料和我們當今所瞭解到的歷史背景爲認識基礎,兩千多年前的孔子未必認識到傳播秩序在整體社會秩序中的價值和作用體現,更遑論有意識地進行傳播秩序的塑造活動。然而,孔子從整體秩序維護的宏觀視野出發,不斷探索和完善着自我的思想傳播和實踐活動,實質上一直在進行着對傳播秩序建構和塑造的方式摸索。也正是由於孔子的傳播行爲基於整體的秩序觀的思路框架下,使得孔子的實踐行爲在傳播和秩序二者間不自覺地達到了意識和行動上的雙結合和方向上的統一,可以説孔子對“共同價值”的推動,不僅參與塑造了特定時期的傳播秩序形態,還塑造了後來者不斷完善傳播秩序的思路上的模型。在孔子之後的中國社會傳播和治理活動中,無不顯示出“共同體”思維的影響,不管是盛世時期的國家秩序維護,還是動亂時期的民衆反抗,群體的意識、利益和所應有的行爲成爲不同時期秩序維護的參與者不可放卻的關注點。

四、 再構的社會互動與傳播格局

在角色主體融入傳播活動以及傳播活動的整體形態不斷穩定化的過程中,隱藏着一個事實,即個體的參與需要依賴一定的表達方式,表達方式的交匯即構成了相應的互動模式。在孔子的實踐過程中,豐富的傳播活動不斷爲信息傳遞創造了更多的傳播機會,同時也在自發意識之外促進了社會互動的結構化,乃至一個結構化的傳播格局的形態的初步形成。

兩千多年前,人類傳播所能借助的中介囿於口語和文字。傳播範圍以及所能産生的傳播效果等都十分有限。一方面,孔子充分認識到語言作爲傳播媒介的作用,“不致命,無以爲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論語·堯曰》),在孔子看來,彼此交流中的語言可以直接認識對方、理解對方的思維和情感;另一方面,孔子對傳播媒介的運用跳出了“口語媒介”時空方面的掣肘,孔子廣泛地開發了“人”在促進傳播實現中的豐富功能,拓展了包括言語、姿態、行爲、表情、服飾等在内的多種以“人”爲中心的傳播媒介功能。在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直接表現爲彼此間的言語、神態等交流以及動作、行爲的方式等,不同的交流方式和行爲方式,不僅代表個人的不同情緒和思想活動,更是對特定時空下外界環境認知的主觀表達和呈現。在此基礎上的“人”的表現均具有傳遞信息和意識表達的載體意義,更會直接影響周圍人的理解和認知。在特定場合中所進行的不同表情、肢體表達乃至著裝,是對人體不同組織的媒介功能的綜合性的運用。“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察言而觀色……色取仁而行違”(《論語·顔淵》),在這裏,孔子基本將“言”和“色”作爲一種傳播信息的符號,傳播活動中的傳受者可以藉此更加多樣和全面地傳達和理解信息。“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論語·鄉黨》),在特定的時空中,個人的行爲是可以向交流的對方以及周圍人傳達不一樣的信息,是向外界傳達信息的管道,這種有區别的信息表達是個人態度的不同情境下的表現,也是個體認知中的不同環境對自我的行爲要求的體現。在某種程度上,“人”是一個可以承載豐富信息傳播管道的“平臺”,除了可以在社會交往中展示作爲個體人的獨有的一面外,更能接受更加多樣的信息變化,人在交流和互動中的作用被更多地挖掘了出來。在傳播的語境中,如果説人的意識和行爲構成了傳播的主體特徵,那麽人們利用自我外在形體的不同表達則是傳播中的路徑呈現。對於禮儀,孔子強調的君臣父子的觀念,展示出了一種下遵從上、交往遵從屬性的人際交往要求,人與人應在結構化的空間中交往和互動,並理解觀念和符號。孔子通過“禮”規範個體的言語和行爲準則的作爲,表現在傳播過程中即是對人們在特定傳播路徑的傳播行爲立下了標杆,如果能够實現更廣大的人的遵從和履行,整體的傳播行爲將是一幅井然有序而且符合引導者訴求的場景,具有一定結構性和社會性的互動方式得以被共用和廣泛接受,結構性的傳播秩序隨之成型。

能够看到的事實是,在當時,如果僅僅依靠社會所存在的工具作爲訊息傳達的管道和信息傳播的路徑,傳播的效果必然有限。無論是口語還是文字,當時都受到生産力和工具的限制,難以在時空方面有較大的傳播突破,口語因其不能保存和進行大範圍的傳播的特性,決定了其只能存在於人們口耳相傳的傳播歸宿,而竹簡、木板等所能承載文字的工具的數量也很有限,更受制於普通人識字水準較低,在當時,也難以成爲促進傳播的路徑和方式。在此背景下,孔子所重視的祭祀、辦學、遊學以及著書等實踐活動,在傳達孔子的自我思想和主張、增加認知群體的數量的同時,也成了當時突破傳播路徑制約和傳播邊界的最廣泛實踐。如孔子的“有教無類”(《論語·衛靈公》)思想,即突破了貴族對文化教育傳播的壟斷,首開私學,不論是誰,只要交納“束脩”,即收爲徒以誨之[注]廖聲武《論先秦時期儒家的傳播思想》,《新聞與傳播研究》2000(03),第52頁。。孔子的弟子幾乎分佈到了當時的各個國家,向南到達了楚國、吴國,向西到達晉國、秦國,這些弟子中又有不少人在孔子之後繼續開學設教(如子夏、曾子等)[注]仝冠軍《先秦諸子傳播思想研究》,中國書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14頁。。人與人在教育(知識)的共同促進下,形成了一定的文化交流圈,隨着教育活動的擴散,以此爲核心方式的互動行爲在更多的人群之間展開,形成了早期社會中一個獨具特色的互動群體,諸子百家争鳴的狀態得以形成,與此不無關係。

可以説孔子的傳播實踐是對原有的社會中的人際互動固有方式的突破,同時,用自己的方式擴展和再構了内容更加豐富的互動方式和傳播格局。作爲當時社會中有思想和具有知識引導、解讀能力的這批人,也成了社會進步乃至變革的重要力量,活躍在政治、生活等多個領域,不管是各學派之間的横向相互交流還是知識的前後傳遞,一個基本的知識傳遞方式和人類關於求知的互動方式模型得以孕育——知識的既有掌握者相互交流,而在社會不同層次的人之間,知識則呈現明顯的上下差别。改變這一現狀的舉措是後來出現的科舉制,但不同人之間的“知識溝”仍然廣泛存在,更進一步改善此問題的舉措則是中國近現代不同時期的義務教育制度的施行。

孔子的傳播實踐,是一個逐漸走向成熟、形成廣大影響的過程。孔子自述自己“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爲政》),其中,三十歲是孔子本人最重要的階段,帶着一定的知識儲備以及對人和社會的認知,開始了教育事業。之後,孔子一直致力於一邊教授弟子,一邊繼續學習,這個過程也貫穿於孔子尋求仕途上的突破的過程,一方面仕途不順,另一方面在各國遊歷使其弟子越來越多,辦學規模越來越大。孔子相信“人能弘道”(《論語·衛靈公》),而且“德不孤,必有鄰”(《論語·里仁》)。這是孔子的自信力所在,而“自信力者,成就大業之原也”(梁啓超語)。有了這份自信,他也纔能以“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求道精神與人格魅力感召他的志同道合者前來追隨他[注]林存光《孔子新論》,第32頁。。到孔子四十歲左右的時候,其教育事業也到了興盛期。十餘年間,孔子輾轉於各國,在傳播工具落後的早期社會,爲更多的人提供了瞭解知識、思考自我和社會的方法和途徑。四十歲以後,孔子名滿天下,有過不少從政的機會,但是他多次放棄,也爲其以後的教育和傳播活動提供了自我思考的時空條件。魯定公十三年(公元前497年)孔子開始周遊列國,不同於以往,這次是帶着一衆弟子進行更加廣泛的傳播實踐,雖然孔子當時所帶有的宣傳和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的目的未達成,但是在社會上其思想和理念已經得到了廣泛的傳播。

孔子的傳播實踐,是不斷拓展傳播路徑在時間和空間兩方面的延續性的實踐,不管是對“人”的形體表達的意義呈現的重視,還是其教育、遊學乃至著書的實踐活動,均是出於拓展意識活動和行爲規範的傳播範圍的目的。如果把每一種傳播路徑看作爲一個節點,孔子所作的傳播實踐就是不斷放大這些節點,並複製它們。複製的過程也是傳播路徑叠加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每一種傳播路徑不再單獨産生作用,而是相互依托、相互“催化”,彼此間能够産生類似化學中的催化反應,不斷使得傳播秩序具備更多相似的“化學性質”,整體的結構性不斷加強。在此基礎上,個體將面臨横向上更加廣泛、縱向上更多層次的規範性的意識和行爲的壓迫和引導,整體的人際互動和傳播格局、秩序的結構性具有得以形成和加強的可能。

不同的傳播方式作爲一種路徑的存在,是溝通和連接角色主體的重要管道,傳播路徑的被接觸數量、頻率、類型,都會對角色主體的傳播行爲造成一定的影響,由此,也共同構建了不盡相同的傳播秩序體。其中的傳播路徑如同原子,不同的傳播路徑組合將形成不同的傳播秩序,傳播路徑的任何數量或形式的變化,都會造成傳播格局和秩序的形態變化,就如同原子變化影響分子結構和性質一般。换句話説,多樣而具有相對規範性的傳播路徑,即是使得傳播秩序形成相對穩定的結構和形式。儒家的傳播設計就在於把禮儀等外在的有形規範轉化爲個體自覺遵循的“無形網絡”,把“原子化”的個體編織在組織網絡之中。[注]陽海洪、陽海燕《泛組織傳播: 對“孔孟”爲中心的儒家傳播思想考察》,《温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05),第95頁。

傳播無邊界,但是秩序有結構,有序而有層次的傳播和互動方式就如同傳播秩序“網”裏的每條線路,互動和傳播的方式和結構直接影響着傳播秩序的形態,我們允許何種的互動形態的存在,就將看到相應的傳播格局和秩序的形態。時至今日,即使社會中人與人、人與組織的互動形態的豐富性已經遠非當時可比,但是對其進行深入的挖掘和瞭解,仍然有利於今天的我們更清楚地看待人與社會的關係。

結 語

以整體的倫理秩序和“禮”的思維爲基礎,孔子的思想傳播和實踐活動構成了具有自我脈絡和結構的傳播實踐活動,同時推動了中國早期傳播秩序的塑造。孔子的秩序維護和再造活動發生在社會制度和階層結構變動的時代環境中,既是一種個人行爲,也是時代前進過程中不同群體意識此消彼長的碰撞和交匯的過程。中國早期的傳播秩序正是在此時代環境中不斷孕育,當春秋時期,原有穩固的社會結構初現裂變,發軔於該時期的孔子的個人與時代變革的鬥争性行爲,同中國早期的傳播秩序建構存在着内在肌理的聯繫,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着早期傳播秩序的建構。

梁漱溟曾説: 二千五百年來中國文化是不以環繞着某一宗教爲中心而發展的,尋其所從來者蓋甚早,而其局面之得以開展穩定則在孔子[注]中華孔子研究所編《孔子研究論文集》,教育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3頁。。從空間維度看,孔子的傳播實踐是再次形塑出現動摇的傳播秩序的表現,兩者相互交融、共生共長;從時間維度看,孔子深入而廣泛的傳播實踐,架構了中國的社會制度出現危機時的解決方案的整體性思維,通過完善意識自覺和規範個體行爲參與來促進社會行爲的統一和社會共識的加深的方式,爲以後綿延千年的國家的社會秩序和傳播秩序的發展提供了養料,在國家一次次面臨危機時,均通過有組織的意識改善和行爲引導,實現了中華民族的不同群體的融合和繼續向前發展。時至今日,雖然時代環境與當時已經截然不同,但繼續深入理解和挖掘孔子等先賢的思想,仍然能給我們以啓迪,有助於我們更好地理解人、社會以及相互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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