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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多元: 從“我們的經典”到“新子學”

2017-01-27

诸子学刊 2017年2期

劉 濤

内容提要 新世紀以來,諸子學有了長足發展,使得復興諸子學的口號呼之欲出。李零先生撰寫了衆多諸子學的著作,其中“我們的經典”四種是系統性的著作,在總序中他倡導回歸古典,復興子學。方勇先生則在編纂大型子學著作寶庫《子藏》的同時,提出了“新子學”的理念,以推進子學的復興。本文選取平等多元這一子學精神作爲觀察視角,試將“我們的經典”系列著作與“新子學”理念對勘,以期獲得對諸子學發展的啟示。平等多元是子學的内在精神和價值之一,是在當前現實下復興子學的重要原因,也是遴選當代新經典應當遵循的基本原則,更是面對西學應當采取的正確態度。

關鍵詞 我們的經典 新子學 諸子學 平等多元

李零先生是當代享有盛譽的學者,他在中國方術、出土文獻、思想史等衆多方面均有建樹,在諸子學方面的貢獻也很突出,20世紀就相繼出版了《孫子古本研究》《吴孫子發微》,新世紀以來諸子學著作則如雨後春筍,噴薄而出,計有《郭店楚簡校讀記》《上博簡三篇校讀記》《〈孫子兵法〉十三篇綜合研究》《兵以詐立——我讀〈孫子〉》,和引起巨大争議的《喪家狗——我讀〈論語〉》,以及“我們的經典”四種,即《唯一的規則——〈孫子〉的鬥争哲學》《去聖乃得真孔子——〈論語〉縱横讀》《人往低處走——〈老子〉天下第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學》。其中“我們的經典”四種是自成一體的系統性著作[注]按,《去聖乃得真孔子——〈論語〉縱横讀》與其他三書體例不同,乃是對孔子和《論語》的綜論,《喪家狗——我讀〈論語〉》纔是一字一句的解讀,因此,在討論“我們的經典”時必須將此書考慮在内。,尤其值得注意。

李零先生認爲,先秦時代是中國思想史和學術史最燦爛輝煌的時代,當時的主要學術思想就是諸子學。諸子百家平起平坐,自由争鳴,多元開放。“當時,六經是裝在子學的瓶子裏,是子學的一部分,不像漢代,獨尊儒術,只有六經最重要。”[注]李零《重歸古典——兼説馮、胡異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2頁。按照馮友蘭先生的説法,先秦是子學時代,漢代以後是經學時代,已非古典學術的原貌。五四新文化運動打破了經學獨尊的格局,諸子學借西學之風乘勢而起,重獲新生。李零先生認爲重歸古典,重新回到諸子百家争鳴的狀態纔是今後中國文化發展的新方向,所以,他在總序中歎道:“復興子學,才是重歸古典——我是説,真正的古典。”[注]同上書,第13頁。

無獨有偶,2012年4月,在上海召開的由華東師範大學先秦諸子研究中心舉辦的“先秦諸子暨《子藏》學術研討會”上,方勇先生提出了“全面復興諸子學”的口號。不久,他在《光明日報》刊發了《“新子學”構想》,提出“新子學”的主張,認爲“新子學”承舊子學的發展脈絡而來,是結合當前社會現實,對子學研究做出的主動發展,“新子學”將扎根傳統文化熱土,以獨立姿態坦然面對西學,並承載國學真脈,促進傳統思想資源的創造性轉化。嗣後,方勇先生又相繼發表了《再論“新子學”》《“新子學”申論》《三論“新子學”》等一系列文章,重點拈出“新子學”提倡的多元開放的“子學精神”,轉换審視中國學術的新視角,應對時代問題,唤醒中國古典學術的價值意義。一石激起千層浪,“新子學”理念迅即在學界引起巨大反響,衆多學者紛紛撰文,或支持贊同,或商榷獻疑,或補苴罅漏,方勇先生也以此爲主題舉辦了兩次學術會議,各大媒體也都對此進行了報導,一時間“新子學”成了學界備受關注的話題。

鑒於二位先生都提倡復興諸子學,一位推出了系列著作,一位提出了嶄新的理念,因此我不揣冒昧,將李零先生的著作與方勇先生的理念對勘,以期獲得對諸子學發展的啓示。

一、 重歸古典

馮友蘭將中國哲學史劃分爲兩個時代,先秦是子學時代,西漢至清代是經學時代,他認爲:“春秋戰國時期是諸子百家争鳴的時期。各家各派,盡量發表各自的見解,以平等的資格,同别家互相辯論。不承認有所謂‘一尊’,也没有‘一尊’。這在中國歷史中是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學術最高漲的時代。在經學時代,儒家已定爲一尊。儒家的典籍,已變爲‘經’。這就爲全國老百姓的思想,立了限制,樹了標準,建了框框。在這個時代中,人們的思想都只能活動於‘經’的範圍之内。”[注]馮友蘭《三松堂自序》,北方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85~186頁。“所以,所謂‘經學’就是思想僵化、停滯的代名詞。思想僵化、停滯就是封建時代一切事物僵化、停滯的反映。‘經學’和‘子學’,兩面對比,‘經學’的特點是僵化、停滯,‘子學’的特點是標新立異,生動活潑。”[注]馮友蘭《三松堂自序》,北方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86頁。在馮氏的描述中,經學和子學雖然在時間上前後相承,實際卻是兩相對立的,將二者進行比較,經學具有的全是負面價值,子學則全是正面價值。

晚清國學衰微,西學取而代之,傳統四部之學被割裂填充到各個現代學科中。時至今日,中西不協、水土不服的情況愈加明顯,國學的獨立價值仍被沉埋湮没。爲改變這種狀況,學界同仁普遍認爲國學研究需要重新回到自己的軌道上去,纔能彰顯國學的獨特價值。而晚清民國以來,經學已經凋敝,在這個背景下,重歸古典復興國學,實應復興子學。李零先生和方勇先生的思路大概如此。他們繼承了馮友蘭關於經學和子學的看法,認爲子學在價值上也是高於經學的,應予以大力提倡,而這一點尤爲關鍵。

李零先生在“我們的經典”總序中辨析馮友蘭、胡適二人異同,其意亦在褒揚諸子多元精神,黜退經學獨尊觀念。胡適、馮友蘭均以西方視角研究中國學術,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爲第一部哲學史著作,具有開創意義,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後來居上,影響更大。李零先生所説二人異同,可分大小兩類,小者以哲學史論諸子爲範圍,主要包括三個問題: 諸子是否出於王官;先秦是否有六家;孔子、老子孰先孰後。大者則關乎文化發展方向,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中降孔子爲子,並與其他諸子平列。“胡適想把子學做大,做成思想史,而不是相反,像馮氏那樣,子學做成經學,經學做成理學,理學做成新儒學(他張口閉口都是做聖人,應帝王)。書越寫越大,路越走越窄,失去中國思想的大氣魄,失去中國思想的自由精神。”[注]李零《重歸古典——兼説馮、胡異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學》,第12頁。這裏的討論範圍已不限於上述二種哲學史了,胡適順着先秦哲學往下講,講到中古階段即命名曰思想史,馮友蘭著哲學史之後,憑藉《貞元六書》成爲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二人方向恰好相反,胡適的做法是開放式的格局,將諸子百家都容納進來,他仍然是思想史研究者,馮友蘭則從站在周邊的研究者,跳進思想者的圈子裏,力主一種思想,變成衆多争鳴的思想家之一。馮胡異同並不重要,他們二人代表的方向纔是李零先生最關心的。

方勇先生更從先秦學術中總結出“子學現象”和“子學精神”,以此深化“新子學”的内涵。他總結道:“所謂‘子學現象’,就是指從晚周‘諸子百家’到清末民初‘新文化運動’時期,其間每有出現的多元性、整體性的學術文化發展現象。這種現象的生命力,主要表現爲學者崇尚人格獨立、精神自由,學派之間平等對話、相互争鳴。各家論説雖然不同,但都能直面現實以深究學理,不尚一統而貴多元共生,是謂‘子學精神’。”[注]方勇《再論“新子學”》,《光明日報》2013年9月9日。這種子學精神,正是當前學術發展所亟需的基本共識。

方勇、李零兩位先生在重歸古典復興子學這一點上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他們一致認爲,先秦諸子思想是中國思想史最輝煌燦爛的一頁,具有最高的原創性和獨創性,是中華文化的根脈。現在我們的思想文化發展遇到瓶頸,需要重新回到先秦尋找資源與啓示。另一方面,諸子之間互相攻難,平等競争,這種氛圍和精神又是當今思想文化創發、争鳴的基本條件。經學獨尊式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如果現在還保有這種思維,將會導致封閉僵化,這是逆潮流而動,必將徒勞無獲。

對此,我極表贊成。在當今這個價值重估的時代,古來一切都要重新審視、重新衡量。審視和衡量的最高標準就是當下的我們,如果不能更好地造福當代、造福人類,那麽無論它曾經多麽崇高尊貴,存在的時間多麽長久,最終也都會被舍棄;如果能對人類當下帶來福祉,則會得到認可和傳承。傳統經學雖然曾經高踞至尊寶座,居於中華文化的中心地位,影響無可比擬,對傳統社會的穩定與發展也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近代以來,面對西方世界的強力衝擊和中國本身的問題,它已經無法有效運轉了,因此被西學取代。與之相反的是,先秦諸子學尤其儒學獨尊後陷入隱遁或滅絶的思想學説,借着溝通西學的機會重新被發掘,現在則要擺脱西學依傍,突顯其自身的價值,看看是否有益當代。這就需要充分發掘諸子平等多元的精神,將這些思想學説置於一個平等的地位,使其各顯神通,展現最大優點,發揮最大價值。

先秦諸子互相攻難,雖然也有孟子闢楊墨、荀子非十二子這樣排斥異己的現象,但在客觀上卻是多元共生的。事實上,在儒道二家中,均有崇尚包容平恕、平等多元的思想。《論語》屢云恕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又云:“君子和而不同。”雖然並未主張多元,卻能够包容他者。宋儒嚴辨正統異端,有失古風。清代中期,戴震憤激呼號,反對以理殺人,尤其宋儒所謂天理其實是個人意見之理,又“尊者以理責卑,長者以理責幼,貴者以理責賤,雖失謂之順;卑者、幼者、賤者以理争之,雖得謂之逆”[注]戴震《戴震集·孟子字義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275頁。,理只掌握在尊者、長者、貴者等有權勢的人物手中,弱勢者因爲無權無勢即使有理也不得伸張。所以,戴震要推翻這個統一而至高無上的理,讓它回歸到每個人的情、欲當中,這無形中正是破一元而尚多元。錢穆先生認爲,在乾嘉儒者中出現了平恕寬容的風氣[注]錢穆《略説乾嘉清儒思想》,載《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八)》,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嚴壽澂以此爲線索,發掘清儒對《周易》“涣其群”、《論語》“攻乎異端”的解釋中包含的寬容平恕思想,嚴氏復由理論進至對實踐的考察,以袁枚爲例,認爲近代實用型儒家循吏之學中對寬容之風亦多有展現。在考察焦循對“異端”、“一貫”、“忠恕”的新解時,嚴氏直呼其解爲“儒家的多元主義”,至此,他已將多元主義與儒家勾連起來[注]嚴壽澂《“思主容”、“涣其群”、“序異端”——清人經解中寬容平恕思想舉例》《近代實用型儒家循吏之學——袁簡齋論治發微》《焦循“一貫忠恕”説與儒家多元主義》,載《近世中國學術思想抉隱》,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可見,西學傳入之前,清儒已有意無意地倡導多元主義了。

在道家思想中,與多元主義最接近的無疑是莊子的齊物思想。《齊物論》云:“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且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爲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所謂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莊子在這裏接連設置了三個問題: 孰知正處?孰知正味?孰知正色?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正,即標準,爲何不知標準,因爲根本没有所謂標準。既然没有標準,也就不存在用一種標準去衡量甚至壓制不合標準事物的現象,所以各種參差不齊均可包容。《齊物論》又云:“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歸根到底,莊子承認萬物均有其合理性。所以,不論儒墨之間如何辯駁攻難,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其各自藴含的價值都是不能抹殺的。關鍵在於“可乎可”、“然於然”,即要從其自身合理的這一面去看。

因此,要復興子學,必須擺落經學的一元思維,大力弘揚諸子間及其内部所包含的平等多元思想,爲諸子學的復興培育一塊良好的精神土壤。

二、 新經典

我國古代典籍分爲經史子集四部,各部都有各自的經典,但真正爲天下讀書人提供價值意義的主要是經部的幾部典籍。然而就在經部之中,歷代被奉爲經典的書目也是不斷變化的,幾乎是一代有一代之經典。漢武帝時,置五經博士,以《易》《書》《詩》《禮》《春秋》爲經。東漢增設《孝經》《論語》二經,共爲七經。唐太宗時召孔穎達、賈公彦撰《五經正義》,以爲教科書,後又增《周禮》《儀禮》《公羊傳》《穀梁傳》四部,是爲九經。唐文宗時以九經加《孝經》《論語》《爾雅》刻石,稱爲開成石經,共十二經。宋紹熙年間又將《孟子》列入,總爲十三經。朱熹遴選注釋《四書》,後來居上,成爲比五經更爲重要的讀本,元代即列入科舉考試内容。官方欽定之外,時代風氣也會造就經典,魏晉時玄學蔚然勃興,遂有《周易》《老子》《莊子》三玄的出現,南朝設儒玄文史四科,玄學被官方承認;也是因爲在這數百年中玄學影響巨大,陸德明《經典釋文》不選《公羊傳》《穀梁傳》,卻增加了《老子》《莊子》兩部道家經典,且排在《爾雅》之前。後世一些學者個人對經典的黜陟進退也有自己的看法。如南宋以來不少學者欲增加《大戴禮記》爲十四經,另有以十四經再加《説文解字》《周髀算經》《九章算經》而成十七經者,段玉裁則有著名的二十一經説,二十一經乃十七經及《國語》《史記》《漢書》和《資治通鑒》四部史學著作,段玉裁弟子沈濤則有以五經五緯爲十經的説法[注]張壽安《從六經到二十一經——十九世紀經學的知識擴張與典範轉移》,《學海》2011年1期。。所謂經典已經衝出經部,可以包括史部和子部著作。

經典雖然一直在變,但並非任意而爲,它是與歷代的思想、學術的變動息息相關的,如上述三玄、四書的出現。自從清末廢除科舉以後,中國按照西方分科之法,各學科自有各學科的經典,但作爲提供共同的基本價值的經典則消失了,致使現在社會風氣一切唯利是圖,有技術無靈魂。針對這一現狀,有必要重新確立我們當代的經典。

李零先生“我們的經典”四種分别爲《論語》《老子》《孫子》和《周易》,選擇這四本書作爲我們這個時代經典閲讀的基本教材,他給出了三個理由。第一個理由從學術角度出發,這四本書是中國古典學術的代表作。儒道二家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影響最大,《論語》《老子》是儒道二家的代表作,也是中國文化的代表作。在《漢書·藝文志》的分類中,兵學是六大類中的一大類,在先秦的學術和現實社會中都有重要地位,《孫子》即其代表作。《周易》一般被認作六經之首,也最難懂,李零先生認爲數術方技粗略相當於古代的科學技術,重要性不言而喻,在數術方技中“有個到處應用的理論,叫陰陽五行説,陰陽五行説也没有經典,只有《周易》經傳,影響比較大,涉及這個理論”[注]李零《重歸古典——兼説馮、胡異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學》,第1頁。。李零先生認爲,古典學術分爲學和術兩大塊,學是理論性的學問,術是應用性的學問,要重繪古典思想地圖,必須重視術的研究,不可偏廢。

方勇先生於今年三月在《光明日報》發表《三論“新子學”》一文,其中也談到要重構典範。他認爲,既要從先秦時代思想的結構來看,還要站在世界文明的維度上看,那麽,“最受矚目的,則當屬以孔、老爲代表的原始儒家、道家。其中深藏的歷史洞見和思想基因,也是現代文明重新理解自身、創新時代的寶貴資源”[注]方勇《三論“新子學”》,《光明日報》2016年3月28日。。言下之意,即《論語》《老子》需收入彀中,這與李零先生的選擇不謀而合。但李零先生以學術之分爲結構,方勇先生則以經子之分爲結構,他認爲:“由孔老切入元點時代,自然會在諸子學之外,注意到早期經學的價值。”而且,由諸子牽合經書,並非隨意而爲,而是注重經子之間的内在關聯。因此,他以孔子、老子爲中心勾連經子,以《春秋》配《論語》,以《周易》配《老子》。《春秋》與其他五經不同,經過孔子親自删削,其中體現了孔子的重要思想,今人研究孔子思想,多限於《論語》,因而注重《春秋》及三傳,可以糾正今人的偏頗之弊。同樣,《周易》與《老子》思想上存在很多相通之處,“特别是後世,無論王弼、陳摶抑或王夫之,易、老通治都是其學術的基礎。《周易》和《老子》相互融通,古人限於經學觀念,多不明言,今天則不妨深入加以討論”[注]同上文。。這一角度獨特而又深刻,今人很少道及。

二位先生從先秦經典中重新遴選了可以作爲我們這個時代的經典,不約而同地選了四部,且有三部相同,可以説是所見略同,也説明它們確實是經典中的經典,具有恆久的價值,值得不同時代的人共同學習。有一本不同則是因爲學術視角有差異,體現了兩位先生獨到的學術眼光。另外,二位先生雖然僅選擇了四本,這並不是説只要這四本就够了,而是以這四本作爲基礎,再旁及《管子》《孟子》《荀子》《莊子》《墨子》《韓非子》等其他經典,形成新的經典架構。對此,李零先生作了解釋,《論語》《老子》《孫子》《周易》部頭小,除《論語》約15 000字,其餘三本皆在5 000字上下,方勇先生所選的《春秋》也在16 000字左右,其他諸子動輒數萬,初入不易卒讀,所以要由易入難,循序漸進。唐代將九經分爲大中小三種,《禮記》《左傳》爲大經,《詩經》《周禮》《儀禮》爲中經,《易經》《尚書》《公羊傳》《穀梁傳》爲小經,又規定治大經限三年,《易經》與中經限兩年,其餘小經限一年半,像《論語》《孝經》這樣的小部頭兩種合起來限一年[注]歐陽修、宋祁《新唐書·選舉志上》,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60頁。。如此劃分,其標準就是卷數的多少,並且按照大小規定相應的學習時間,就是考慮到學習的難易程度,講究由淺入深。古代專業的讀書人尚且如此,對於今天的普羅大衆來説,更爲重要,如果開始就從大部頭難度高的經典入手,不僅難以堅持到底,起初對經典的興趣也可能會被磨滅扼殺。不得不説,李零先生的考慮還是相當周到的。

實際上,其他學者也根據自己的學術理念重構了他們心中的新經典。如饒宗頤先生主張新經學,以儒家經典加道家《老子》《莊子》爲新經;梁濤提倡新道統,以《論語》《禮記》《孟子》《荀子》爲新四書。遴選當代新經典體現了這些學者的責任意識和擔當精神,所選書目也確實是歷代經典,在當代也有其價值。觀察古代經典的變化和當代諸學人所選的新經典,可以發現,它們具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逐漸趨向多元,不再以純粹的經學爲範圍,史部、子部均有與選,這是符合實際的,值得肯定。但是,所選經典未必會成爲被廣泛接受的當代新經典。經典不是人爲遴選出來的,而是自然生成的,一方面,它必須自身具有相當的價值,這一點毋庸置疑,能在歷史上某一階段成爲經典就不會缺乏價值,在此基礎上,還需要當代人結合現實將其當代價值充分地闡發出來,這一步更加關鍵,歷史上,無論是三玄還是四書,它們能够成爲經典,就是因爲玄學家和理學家以新眼光、新理論闡發出了這些經典在那個時代的新價值。而現在的遴選根據的都是以往的評價與當下的判斷,認爲它們可能會對當前現實及未來有某種意義,但對於這些經典的當下價值似乎仍然没有闡發,所以現在遴選的經典意義有限。即以李零先生所著四書爲例,他僅僅要還原古典面貌,講出四書本來的意思,所以他將《論語》從經部還原到子部,將孔子還原成普通人,因而他用“喪家狗”這個孔子認可的描述作爲書名,另一本《去聖乃得真孔子》的書名也昭顯了他的這一思想。李零先生説:“我讀《論語》,主要是拿它當思想史。古代思想史,有很多争論,我是像看戲一樣,坐在臺下看,並没打算加入哪一撥。……讀《論語》,要心平氣和——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注]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自序》,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頁。以史觀之,考其原貌,則經典是過去之經典,不可能成爲當下及未來的經典。人們之所以將其奉爲經典,並不是它們有經典之名,而是因爲它們具有當下所需的價值,所以我還是贊同方勇先生的説法,要唤醒經典的價值,這樣,它們纔能真正成爲“我們”的經典。在此,希望這些選出的新經典的現代價值都能盡快得到闡發。

三、 面對西學

昔宋人資章甫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爲害猶小,今西學東來,鳩占鵲巢,已然反客爲主,令吾人至今惶惑,不知何適。自清廷廢科舉,興西學,至今一百多年,固然,中國在器物層面衣食住行日用百度均已西化,思想層面西學也已掌握了主流話語權,成爲衡量中學的標準,但以西格中,方鑿圓枘,扞格難通,造成了中學被割裂,其價值被埋没的後果。西學倡導的一些價值仍然浮在表面,未能真正融於中國,也無法被國人完全接受。中西思想研究者仍是各自鼓吹,争執不下,今日中國思想界呈現出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特點,這是我們要共同面對的思想局面,也是我們共同的思考起點。

李零先生在“我們的經典”中没有直接討論當下應該如何面對西學,但他在討論馮胡異同時隱約透露了他對西學的態度。他説:“中國哲學史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産物。這個運動,不管有什麽過火之處,它的偉大成果是確立了新學的主導地位,這點不能抹殺。”[注]李零《重歸古典——兼説馮、胡異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學》,第6頁。新學即是西學,李零先生認爲,確立新學的主導地位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不可抹殺的功勞,那麽他對西學抱着的是一種歡迎態度。他又説:“當時,中國文運,一如國運,兵敗如山倒。百廢待興,一無所有,大家是在中國的子學中尋找對等於西方概念的‘哲學’。子學之盛,清季已然,西學爲它注入了新的活力。儒家獨尊、死水一潭的局面,是被這種東西打破。”[注]同上書,第6~7頁。以西方哲學的眼光看中國的子學,纔有平視諸子的中國哲學史、思想史和學術史,尤其胡適自由開放的文化立場,更爲李零先生激賞,他認爲這代表了中國文化的新方向,堅持百家争鳴,纔能復興子學,重回古典。還有一點與西方相關,他在選擇這四本書作爲新經典的第三個理由中説道:“中國典籍傳入歐洲,約400年,他們挑來挑去,看中的正好是這四本書,譯本最多。它們比其他古書更能代表中國文化,也更容易融入世界文化。”[注]同上書,第2頁。據此,李零先生仍是以西方眼光來觀照中國經典。以他者爲參照,有時反而更能認清自己的真實面貌,這確實是個别出心裁的方法。且李零先生志不在小,並不滿足於僅爲“我們”選擇經典,還要使之遠播異域,融入世界,在這個地球村時代,文化發展必須要具備這樣的國際大視野。

方勇先生以“新子學”觀照西學,他認爲“迷失在西學叢林裏難以自拔的自由主義既不可取,一味沉溺於‘以中國解釋中國’的保守思維同樣不足爲訓”,“當今世界已非西方文化中心論的時代,文化多元化是人們的必然選擇。中國學術既不必屈從於西學,亦不必視之爲洪水猛獸,而應根植於中國歷史文化的豐厚沃土,坦然面對西學的紛繁景象。子學研究尤其需要本着這一精神,在深入開掘自身内涵的過程中,不忘取西學之長,補自身之不足,將西學作爲可以攻錯的他山之石”[注]方勇《“新子學”構想》,《光明日報》2012年10月22日。。在現實層面上,即是要打破現有分科體系,重建適合子學研究自身的方式和框架,重新發掘子學中被忽略和裁切的部分,還原其真貌,更重要的是,不再以西學爲價值標準,而是讓子學發出自己的聲音,從而彰顯其自身的價值。

在當前現實情況下,首先必須承認西學爲當今中國學術做出的貢獻,如上文李零先生所説胡適、馮友蘭二人以西學眼光著中國哲學史,奠定了中國哲學史、思想史的基礎。這一方面將諸子平視,使被壓抑、被邊緣化的諸子重新進入中國學術視野。同時我們也要認清其弊病,以西學眼光論諸子,實質是將它們扭曲變形,使它們僅僅成爲哲學史的材料,因而諸子本身的思想面貌和價值仍然晦暗不明。要想改變這種狀況,必須以新的思維方式看待諸子,讓諸子自己説話,自己作自己的標準,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因此,須主張多元,提倡包容,抛棄專制獨尊的經學思維。

國學大師章太炎撰《齊物論釋》,以爲:“齊物者,一往平等之談,詳其實義,非獨等視有情,無所優劣,蓋離言説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畢竟平等,乃合《齊物》之義。”[注]章太炎《齊物論釋定本》,《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3頁。太炎以佛家平等釋莊子齊物,大有深意。當其時,西學與堅船利炮裹挾而來,以中國爲落後野蠻,西方爲先進文明,中國知識分子亦靡然從之,欲盡棄傳統,全面西化,太炎深不以爲然,於是以齊物論破之,他説:“原夫《齊物》之用,將以内存寂照,外利有情,世情不齊,文野異尚,亦各安其貫利,無所慕往。”文明與野蠻的差異固然存在,但各自尊尚不同,還是應該一仍舊貫,各安習俗,野蠻者不必羡慕文明而否定自己,文明者更不能自恃高貴,強迫野蠻者脱筋换骨,轉成文明。太炎感慨:“然志存兼併者,外辭蠶食之名,而方寄言高義,若云使彼野人,獲與文化,斯則文野不齊之見,爲桀、跖嚆矢明矣。”[注]章太炎《齊物論釋定本》,第118頁。若存文明野蠻不相平等之見,則可能給“志存兼併”之人以藉口,以宣化爲名行劫奪之實,最終恐不免生靈塗炭、貽害無窮。因此,須以平等的眼光看待文明與野蠻,方能使二者和平共處,齊頭並進。這正是多元主義的主張。

對於學術、對於文化其實也應該如此,不同學術、文化有不同的特點和長處,也都是在各自民族及其歷史的長期發展中形成的,對於本民族來説,具有相當的適應性與合理性,不宜驟然改弦更張。否則,邯鄲學步,匍匐而歸,必將貽笑大方。李零先生主張復興子學,方勇先生提倡“新子學”,也重在倡導子學中平等、多元的精神,以此爲底色,纔能真正焕發諸子本身的價值,纔能讓當今各大思潮的思想力量自由迸發,也纔能讓中學西學平等互敬,中學不必仰西學鼻息,任其裁割,西學不必以中學爲無用,仗勢凌人。面對西學,我們應該坦誠相待,從當下實際出發,西學雖然給中國帶來種種問題,但它已經是一股強大的力量,而且本身藴含豐富的思想資源,我們不能因爲它的問題和外來的身份就故步自封,退回傳統中去,而是應該承認它也是一元,讓其在中國的思想疆場上與其他思想一起肆意馳騁,爲中國思想界貢獻力量增光添彩。

當今時代,是價值多元的時代,每個個體的選擇都應該得到尊重,每種思想也都具有獨特的價值,應該平等待之,不應以一種權威思想進行壓制。復興子學,回歸古典,最關鍵的就是要擺脱經學思維。經學需要研究,但是經學思維要不得,多種思想和鳴共奏,纔能譜寫華美動聽的思想樂章。傳統儒道二家中藴含了多元平等的思想,我們應當努力發掘,並加以現代化的轉换、闡發,使之成爲學術界思想界的共識。如此,學術研究纔能將諸子置於平等地位,使其焕發獨立價值,諸子之間多元交錯,平等交流,共同促進思想發展。當今思想界在構建新思想時,也應以此爲基本原則,不能獨尊一家。從現實性來講,任何一家一派都無法獨立支撑整個思想大厦,更無法完全滿足社會的發展需要。新經典的選擇也要體現多元性,涵蓋諸家,但更重要的是闡發現代價值。西學在當代的地位已經引起反思,中國需要奪回主體性,不能再俯首低眉,但也不能排斥西學,而應以平等的態度待之,以之爲多元之一元,使其爲中國思想發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