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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章新解

2017-01-27白建忠

诸子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孔子

白建忠 潘 玥

内容提要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章出自《論語·子罕》,其中的兩個“與”字皆應作“和”之意來講。自漢迄今,人們在解釋孔子爲何“罕言仁”時,往往從孔子的整體思想出發,把孔子的思想看成是一成不變的,這種詮釋方式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即孔子從中年開始纔逐漸提出仁的思想。此外,《論語》一書並非成於一人一時之手,當孔子在世時,弟子已就他的言行、習性加以記録。在明確了以上兩個事實的基礎上,可以大致認定,“子罕言利與命與仁”是孔子早期所收弟子記録孔子中年以前的思想狀況。

關鍵詞 孔子 論語 與 仁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章出自《論語·子罕》[注]本文所引《論語》中語均出自何晏集解《宋刊論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自漢迄今,解者可謂衆説紛紜,其中争議最大的地方莫過於對“子罕言仁”的詮釋。劉寶楠《論語正義》曰:“今《論語》夫子言‘仁’甚多,則又群弟子記載之力,凡言‘仁’皆詳書之,故未覺其罕言爾。”[注]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20頁。顯然,“未覺其罕言”與“子罕言仁”的記載相抵牾。下面通過考察孔子“仁”的思想的形成以及《論語》的成書特點,並聯繫先秦時期的其他著述,對“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章予以新解。

大致來説,對“子罕言利與命與仁”這句話的解釋,最具代表性的、影響較大的觀點有以下五種。

第一,孔子很少談論利、命與仁,以何晏、邢昺、程頤、朱熹、劉寶楠、楊伯峻等人爲代表。何晏《論語集解》説:“罕者,希也。利者,義之和也。命者,天之命也。仁者,行之盛也。寡能及之,故希言也。”楊伯峻《論語譯注》將“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譯爲“孔子很少(主動)談到功利、命運和仁德。”[注]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86頁。

第二,孔子很少談利與命,不輕易以仁許人,以皇侃、阮元、楊樹達等人爲代表。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卷五曰:“罕者,希也。言者,説也。……仁是行盛,非中人所能,故亦希説許與人也。”[注]皇侃《論語集解義疏》,見王雲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15頁。楊樹達《論語疏證》説:“所謂罕言仁者,乃不輕許人以仁之意,與罕言利命之義似不同。試觀聖人評論仲弓、子路、冉有、公西華、令尹子文、陳文子之爲人,及克伐怨欲不行之德,皆云不知其仁,更參之以《儒行》之説,可以證明矣。”[注]楊樹達《論語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1頁。這種觀點可以看作是第一種觀點的延伸,與第一種觀點所不同的是,他們認爲“子罕言仁”乃孔子不輕以仁許人之意。

綜觀《論語》一書,可以發現,孔子對仁的態度不是可以一言蔽之的。一方面如皇侃、楊樹達等人所言,孔子不輕許人以仁;另一方面孔子又説:“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孔子指出“仁”離我們並不遥遠,而且孔子亦以仁許人,試看《論語》中的記載:

冉有曰:“夫子爲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爲也。”(《述而》)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憲問》)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爲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憲問》)

微子去之,箕子爲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微子》)

以上所評伯夷、叔齊、管仲、微子、箕子、比干,孔子皆許之以仁。孔子未許仲弓、子路、冉有、公西華等學生以仁,一則有勉勵弟子敦行仁德之意在内,二則是孔子謙恭作風一以貫之的體現。而且孔子對管仲的態度頗爲複雜,在《論語·八佾》中,孔子批評管仲的僭禮尚侈之行,但在與子貢的對話中,又許之以仁。張秉楠認爲孔子對管仲評價的變化,反映了孔子思想的演進[注]張秉楠《孔子傳》,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260頁。。這種看法是有道理的。要之,用“不輕許人以仁”概括孔子對“仁”的態度不甚全面。

第三,宋代史繩祖《學齋佔畢》卷一將“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讀爲:“子罕言利,與命、與仁。”[注]史繩祖《學齋佔畢》,見王雲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第13頁。“與”,許也,意思是説孔子很少談利,卻贊成命,贊成仁。《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一八《學齋佔畢提要》曰:“是書皆考證經史疑義,其中如‘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訓與爲許……皆失之穿鑿。”[注]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024頁。史氏的觀點值得商榷,下面從三方面作出分析。其一,從《論語》中“與”字的使用方式來看。據楊伯峻統計,在《論語》中,“與”字共出現了119次,其中作“同”、“和”之意的達58次,而作“許可”、“同意”之意的僅有5次: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絜己以進,與其絜也,不保其往也。”(《述而》)

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先進》)

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先進》)

第一章中的三個“與”字皆作贊成之意,贊成的是童子的表現,第二章中“與”字的賓語是指言論篤實的人,第三章中“與”字的賓語是曾點,可見,在《論語》中,“與”字作贊許之意使用時,贊許的往往是人的行爲、言語等,有具體的或者明確的指向。通過檢索先秦時期的一些著作,可以發現“與”字作贊同之意時基本遵循這一規則,如:

采苦采苦,首陽之下。人之爲言,苟亦無與。(《詩經·唐風·采苓》)[注]朱熹《詩經集注》,世界書局1943年版,第58頁。

危以動,則民不與也。(《周易·繫辭下》)[注]李道平撰、潘雨廷點校《周易集解纂疏》,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55頁。

以上兩例中的“與”字皆作贊許之意,前者贊許的是“人之爲言”,後者贊許的是“君子”,而“命”與“仁”是兩個抽象名詞,其内涵豐富,且又不易限定,因此,將“與命與仁”中的“與”譯作“贊成”之意,顯然不符合《論語》中“與”字的這一使用規範。

其二,隨着年齡、閲歷的增長與豐富,孔子對命的態度也表現出前後不一致的看法。據《史記·孔子世家》所載,孔子過匡,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卻從容地説:“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注]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19頁。可見此時的孔子對天命滿懷信心。可後來這種自信發生了動摇,《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歎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注]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26頁。孔子所言表現出了他對天命的失望與困惑。《論語·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三畏: 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何晏《論語集解》:“天命,順吉逆凶,天之命也。”“畏天命”道出了孔子對天命的畏懼與無奈。《史記·外戚世家》云:“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注]同上書,第1967頁。宋濂《禄命辯》一文記載有人問他:“近世大儒,於禄命家無不嗜談而樂道之者,而子一切屏絶之,其亦有所見乎?”宋濂説:“有,子罕言命。”[注]宋濂《宋學士全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13頁。可見,司馬遷、宋濂等人也主張“子罕稱命”、“子罕言命”,而非贊成命。因此,用“贊成”一詞概括孔子對天命的看法是不盡允愜的。

最後,在《論語》中,除了“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一句之外,未見兩個或兩個以上“與”字連用的句式,但是在《左傳》等先秦時期的著作中,卻有這樣的句式,並且句子中的“與”字皆作“和”、“同”之意,如:

夫弗及而憂,與可憂而樂,與憂而弗害,皆取憂之道也,憂必及之。(《左傳》昭公元年)

公鳥死,季公亥與公思展與公鳥之臣申夜姑相其室。(《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令尹炮之,盡滅郤氏之族、黨,殺陽令終與其弟完及佗與晉陳及其子弟。(《左傳》昭公二十七年)[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486頁。

物之所以然,與所以知之,與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説在病。(《墨子·經下》)[注]吴毓江撰、孫啓治點校《墨子校注》,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530頁。

道與堯、舜俱智,與接輿俱狂,與桀、紂俱滅,與湯、武俱昌。(《韓非子·解老》)[注]王先慎撰、鍾哲點校《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47頁。

總之,將“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中的“與”字解釋爲“和”之意是符合先秦時期語法使用習慣的,而將其釋爲贊許之意未必符合當時的語言規範,也不能準確反映出孔子思想的演進性。

第四,黄式三《論語後案》將“罕”釋爲“軒”,顯也[注]黄式三《論語後案》卷九,《續修四庫全書》本,第503頁。,意思是孔子很明顯地談到了利、命和仁。黄氏認爲孔子很明顯地談到了“利”與“命”,這種看法是没有説服力的,因爲在《論語》中,“利”與“命”二字出現的頻率並不高,而且從孔子開始,包括孟子、荀子在内,他們都反對言利。

第五,于省吾《論語新證》認爲“仁”並非仁義之仁,而是“夷狄”之“夷”,意思是孔子很少談利、命與少數民族的事[注]于省吾《論語新證》,載《社會科學戰線》1980年第4期。。在《論語》中,有11處地方使用了“夷”字,其中“夷狄”一詞出現了2次,“仁”字出現的次數又極多,其他地方無誤,唯獨此處有誤,所以,這種觀點雖然很新穎,但未必確切。

綜上所述,自古迄今,持第一種觀點的人占絶大多數,他們都將“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解釋爲“孔子很少談利、命和仁”。筆者亦認同此説。孔子很少談“利與命”,這並没有引起人們太多的争議,因爲“罕言利”是孔子一以貫之的思想,又孔子“五十知天命”,“命”亦是孔子中年以後的提法了,只是在詮解孔子爲何“罕言仁”時,出現了諸多分歧。但人們在解釋孔子爲何“罕言仁”時,往往是從預先設定好的孔子的整體思想出發,這種解釋自有其道理,但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即孔子從中年開始纔逐漸地提出仁的思想。此外,《論語》一書並非成於一人一時之手,當孔子在世時,弟子已就他的言行、習性加以記録。在明確了以上兩個事實的基礎上,可以大致認定,“子罕言利與命與仁”是孔子早期所收弟子記録孔子中年以前的思想狀況。元代程復心《孔子論語年譜》將“四教: 文,行,忠,信”、“雅言,詩、書、執禮”、“罕言利、命與仁”、“不語怪,力,亂,神”等幾章集中編排在孔子三十四歲這一年[注]程復心《孔子論語年譜》,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頁。,這是一個很有見地的看法,説明他已注意到了這幾章是記録孔子此段人生思想實況的,但程氏之卓識一直未引起後人的關注。下面針對以上所提到的兩個事實分别進行論述。

《論語·爲政》:“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明代敖英《東谷贅言》:“黄天叟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一章,是夫子自作行狀。竊惟聖人一生爲學進德之序,俱見於三十八字之中,無餘藴焉。’”[注]敖英《東谷贅言》,見王雲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33頁。從“十有五”到“七十”是孔子“自作行狀”,精要概括了孔子“一生爲學進德之序”。可見,孔子的思想並非一成不變。

在古代,有人已指出孔子思想的發展具有時間性。清末廖平《今古學考》認爲孔子思想有少壯與晚年之區分[注]參見廖平《今古學考》卷下,《續修四庫全書》本,第440頁。。近來,就孔子仁的思想的發展而言,景懷斌統計錢穆《孔子傳》發現,孔子晚年居魯(68—73歲)間,語及“仁”約有16次;在去魯周遊(55—68歲)間,“仁”約見2次;而此前(55歲之前),“仁”僅有1次。據此,景懷斌説:“‘仁’的形成是一個複雜的心理過程。根據有關材料,孔子晚年多談‘仁’,筆者認爲‘仁’應是孔子中年以後形成的思想。”[注]景懷斌《孔子“仁”的終極觀及其功用的心理機制》,載《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4期。

在《論語》中,“仁”字共出現了109次。在所有的這些“仁”論中,有三類我們可以大致確定他們談話的時間範圍,下面重點考察這三類。第一類是孔子的學生所説,共有七章,現摘録如下:

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顔淵》)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泰伯》)

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爲仁矣。”(《子張》)

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於衆,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衆,舉伊尹,不仁者遠矣。”(《顔淵》)

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子張》)

子游曰:“吾友張也爲難能也,然而未仁。”(《子張》)

有子曰:“其爲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爲仁之本與!”(《學而》)

其中,曾子被記録了3次,子夏2次,子游1次,有子1次。據記載,曾子少孔子四十六歲,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注]本文所引孔子弟子的年齡,參考司馬遷《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家語》、朱彝尊《孔子弟子考》、錢穆《先秦諸子繫年考辨》、張秉楠《孔子傳》等書。對孔子弟子的年齡有不同看法的,經比勘後,采用較合理的觀點。。錢穆《先秦諸子繫年考辨·孔子弟子通考》(以下簡稱《通考》)云:“孔子厄於陳蔡,子夏年十九,蓋尚未從遊。”[注]錢穆《先秦諸子繫年考辨》,上海書店1992年版,第67頁。子游少孔子四十五歲,錢穆《通考》云:“孔子反魯,子游年二十三,蓋其從遊當在孔子反魯後也。”[注]同上書,第66頁。又説:“孔子返魯而後,游夏從遊,以成其學也。”[注]同上書,第52頁。張秉楠《孔子傳》認爲曾子、子夏、子游都是孔門後期弟子,從他們與孔子之間年齡的懸殊來看,這應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有子少孔子三十三歲,他應該是孔子中年以後所招的弟子。以上七章都是孔子中晚年所收弟子之言談,這説明孔子中晚年、尤其是晚年“仁”的思想對其弟子影響之大。王鈞林認爲孔子晚年極其重視仁,把仁提升爲其思想的核心[注]王鈞林《中國儒學史》,廣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39頁。。這種看法是合理的。

第二類是孔子與他的學生在談話中涉及到仁的。這些學生有子張、公西華、子貢、原憲、宰我、冉雍等。子張少孔子四十八歲,公西華小孔子四十二歲,錢穆《通考》云:“孔子六十八返衛,子張亦纔二十歲。則其從遊,蓋在孔子自衛歸魯之後。”[注]錢穆《先秦諸子繫年考辨》,第67頁。子張是陳國人,張秉楠《孔子傳》認爲子張是孔子在陳國時(當時孔子六十六、六十七歲)招收的學生[注]張秉楠《孔子傳》,第279頁。。子張與孔子討論了3次“仁”的問題,公西華1次。公西華未從孔子遊歷諸侯,程復心《孔子論語年譜》將公西華與孔子的1次談“仁”放在歸魯期之内[注]程復心《孔子論語年譜》,第24頁。,即孔子六十八歲至七十三歲之間,這應該説是合理的推論。由是推斷,以上4次交談都發生在孔子的晚年。

子貢小孔子三十一歲,錢穆《通考》説:“子貢,衛人,少孔子三十一歲。孔子爲魯司寇,子貢年二十。孔子去魯之衛,子貢年二十四。疑子貢從遊,蓋在孔子至衛後。”[注]錢穆《先秦諸子繫年考辨》,上海書店1992年版,第65頁。錢穆認爲子貢是衛國人,孔子至衛後,子貢開始跟隨孔子學習,當時子貢是二十四歲,孔子是五十五歲。《左傳》定公十五年記載邾子朝魯,子貢觀禮,當時子貢二十五歲,孔子五十六歲,有學者指出此時子貢剛入孔門不久[注]參見薛輝、楊立民《試論儒學中的子貢》,載《文史哲》2003年第1期。,與錢穆的看法基本一致。子貢與孔子討論“仁”的次數較多,達4次。原憲小孔子三十六歲,宰我與子貢的年齡相仿,冉雍小孔子二十九歲,他們與孔子談論了4次“仁”的問題。根據年齡之間的差别,大致認爲這些討論都是在孔子中年以後進行的。

第三類是孔子的學生主動向孔子請教仁的。《論語》中向孔子請教仁的弟子有顔淵、樊遲、冉雍、子張、子貢、司馬牛,共請教了8次,其中樊遲3次。樊遲少孔子四十六歲[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作小三十六歲,《孔子家語》作小四十六歲,若從《左傳》哀公十一年所記載的樊遲的事考之,應是四十六歲。以上參見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4頁。,是孔子歸魯後招收的學生,張秉楠《孔子傳》將樊遲的3次問“仁”皆放在孔子歸魯期之内[注]張秉楠《孔子傳》,第289頁。。顔淵小孔子三十歲,程復心《孔子論語年譜》將司馬牛問仁編排在孔子五十七歲這一年,將顔淵、冉雍問仁編排在孔子五十八歲這一年[注]程復心《孔子論語年譜》,第11頁。。可見,向孔子請教仁的學生都是孔子中年以後所收之弟子。

總之,《論語》一書是瞭解孔子生平思想最爲確鑿的資料,通過對書中三類“仁”論的分析,再結合時人已有的研究成果,基本認定孔子從中年纔開始逐漸地談起“仁”來。

先秦子書的成書基本都經歷了一個過程,也非成於一人之手,這已是學界一個普遍的看法。衆所周知,《論語》即是由孔子弟子及其再傳弟子編纂而成的。班固《漢書·藝文志》説:“《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注]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717頁。因爲“當時弟子各有所記”,所以在《論語》中,讀者很容易發現,有一些章節重複出現。明代宋濂《文原》云:“孔子居鄉黨,容色言動之間,從容中道。門人弟子既習見之矣,然後筆之爲《鄉黨》之文。其他格言大訓,亦莫不然。”[注]宋濂《宋學士全集》,第932頁。《論語·鄉黨》共二十七章,集中記録了孔子的言行舉動、衣食住行,這應當是當時門人弟子執筆所記,後來在編撰《論語》時,被載之入册。清人崔述《洙泗考信録》卷四説:“《論語》之始,篇皆别行,各記所聞,初不相謀,而後儒彙合之,故其文有自相複者。”[注]崔述《洙泗考信録》,見王雲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98頁。崔氏的觀點揭示了《論語》的成書經歷了一個累積的過程,開始是“篇皆别行,各記所聞,初不相謀”,後來經過後儒彙聚而成。

當孔子在世時,弟子們已就孔子的言談、習性各有所記。《論語·學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何謂“傳”?章太炎《文學總略》説:“‘傳’者,‘專’之假借,《論語》‘傳不習乎’,《魯》作‘專不習乎’。《説文》訓專爲‘六寸簿’,簿即手版,古謂之忽(今作笏)。‘書思對命’,以備忽忘,故引伸爲書籍記事之稱。”[注]章太炎撰、陳平原導讀《國故論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頁。“傳”乃“專”之假借,即手版之意,此説有一定道理。孔子在傳授學業時,學生們將主要内容記録在手版上,以便日後温習。《論語·衛靈公》記載子張向孔子“問行”,孔子作了解答,然後“子張書諸紳”,還有《孔子家語》中所出現的“退而記之”、“志之”等[注]參見陳士珂撰輯《孔子家語疏證》,見王雲五主編《萬有文庫》第二集,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這都説明孔子弟子有隨時記録孔子言語、習性的習慣。

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弟子大概有三千人,其中年齡比較大的學生,如顔無繇,《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曰:“顔由,顔回父,字季路,孔子始教學於闕里,而受學,少孔子六歲。”[注]陳士珂撰輯《孔子家語疏證》,第225頁。朱彝尊《孔子弟子考》:“顔子無繇,《家語》少無字,繇作由。”[注]朱彝尊《孔子弟子考》,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顔由即顔無繇,小孔子六歲,他是孔子最早授徒時所招弟子之一,當時孔子三十多歲。其他如秦商小孔子四歲,冉耕小孔子七歲,子路小孔子九歲,漆雕開小孔子十一歲,像這樣的學生,應該還有一些,他們屬於孔子早期弟子。《孔子家語·弟子行》記載衛國的文子向子貢詢問孔子弟子“孰爲賢”,“子貢曰:‘夫子之門人,蓋有三千就焉。賜有逮及焉,未逮及焉,故不得徧知以告也。’”[注]陳士珂撰輯《孔子家語疏證》,第75頁。孔子三十歲左右即廣收門徒[注]錢穆《先秦諸子繫年考辨》認爲孔子收徒設教始於三十歲左右。,故而子貢説有些是他接觸過的,有些未接觸過。如前所述,孔子學生有記録孔子言行的習慣,他們中的某一位學生用“子罕言利與命與仁”概括孔子這個時期的思想狀況,也就順理成章了。

綜上所述,從中年到暮年,孔子“仁”的思想逐漸形成,與早年及中年相比,晚年孔子談“仁”的次數、頻率應該是最多的。“子罕言利與命與仁”是孔子的早期學生記録孔子中年之前的思想狀況,後來在《論語》的成書中,這句話被編者取其所記而載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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