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与爱父
2017-01-26逄春阶
□ 逄春阶
父爱与爱父
□ 逄春阶
今年6月18日是父亲节,这是感恩父亲的节日。身为父亲的我,在抚养孩子的若干细节都一一品尝之后,才知道了为父之难,难在每一个节点都不能省略。体味到难,才更加思念自己的父亲。父殁多年,子欲养而亲不待。心中隐隐作痛。
正在热播的电视剧《白鹿原》中有个情节,鹿子霖将儿子骗回家成亲,儿子反抗包办婚姻。鹿子霖感到绝望,你说喜帖也发了,亲戚也请了,吹鼓手也到位了,全村人都期待着呢,这婚说不结就不结了?鹿子霖气得猛扇自己的脸:“怂娃,你是要我的命啊!”新旧交替时代的父亲,真难当啊。一个中规中矩的父亲,要考虑自己的脸面,要考虑祖宗的规矩,要考虑亲家的利益和感受。父亲错了吗?似乎也没错,这就是生活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与苦涩。好不容易把儿子劝着拜了堂,面对族长白嘉轩,鹿子霖泪流满面地说:“这怂娃,从小到大,把人难的啊!不说了。”说完,把泪擦掉,笑着出来招待客人。面对这个镜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就是沉甸甸的父爱啊!
98年前,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我在四个年龄段分别读了四次,感受大不同。
第一次是19岁上大学时,认真读了,还做了笔记,抄下了一些警句,但理解不深,只是觉得鲁迅先生文笔优美,思路清晰。因为我当时没做父亲,我还是个孩子。
第二次是25岁,我做了父亲。怎样做好父亲这个角色?我又拿过鲁迅先生的文章读,感觉可操作性不强。当时一门心思要把孩子培养成同辈中的佼佼者,要上各种补习班,要上重点中学、重点大学,在望子成龙的期待中培育着孩子。
第三次是45岁,当经历了孩子的叛逆之后再读,觉得鲁迅先生写得还不够味儿。鲁迅先生当时38岁,还没当父亲。他没有孩子叛逆的经历,没有当父亲的经历,也就体会不到当父亲的尴尬和无奈。尽管在文章中,他说:“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从此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可是孩子呢,并不买账,不希望你“肩住了黑暗的闸门”,他们愿意自己扛,他们想按照自己的方式走。为父之难,之累,之无奈,鲁迅先生当时还没体会到。
孩子叛逆,对父亲来说是个坎儿,这个坎儿能扛过去,很不容易。扛不过去,就出现悲剧。摇滚歌手汪峰曾是个极为叛逆的孩子。父亲是海政歌舞团的长号演员,希望汪峰能像他一样,但汪峰喜欢上了摇滚。在父亲印象中,搞摇滚的就是颓废、放纵、“流氓阿飞”。他十分讨厌汪峰的长发,逼他剪掉,汪峰不但不剪,反而烫了;同桌吃饭,父亲看到眼前儿子那毛茸茸的一团头发,快要蘸到饭碗里,就无比愤怒;父子同行,穿着军装的父亲命令儿子跟他保持10米距离。后来冲突升级,汪峰被赶出了家门。父亲解不开儿子叛逆这个结,含恨去世。
汪峰的父亲,很难。难在哪?难在无法与儿子沟通。自己是搞音乐的,儿子也搞音乐,但就是没有沟通的渠道。你说向东,他偏向西,如果他们不是父子,也许关系很好,很融洽。但是,他们是父子,相看两厌,咫尺天涯。
父亲难当,独生子女的父亲更难当。我当了父亲后,面对自己的孩子,当他挑战我时,我很困惑,有时觉得很多余,只有很沮丧地迁就。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做父亲。一位朋友说:你无权去阻止儿子走弯路,你能做的,就是在弯路的尽头,等着他,抚慰他。还有,儿子走的不一定是弯路,那是他选择的路。
摸着石头过河教育孩子的惶惑,大概好多父母都感同身受,都是在彼此身体和心灵成长与老去的过程中,不断地进行着思想的碰撞与交融。这是人生必然要经历的,无法省略。
最近,我到上海的鲁迅故居——大陆新村9号参观,第四次拿起鲁迅先生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读,我惊讶地发现,前三次的理解,还是太肤浅了。
鲁迅先生选择住在大陆新村9号,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儿子周海婴。1929年,海婴出生。鲁迅先生48岁得子,自然对孩子疼爱有加。海婴身体一直比较弱,经常闹病,鲁迅先生非常操心。他要选择有利于孩子成长、阳光充足的房子,最终选择了大陆新村9号。
我看到,鲁迅故居是三层小楼,一楼是客厅,二楼是卧室兼书房。二楼一进门左手门边的墙上,挂着的是日本画家秋田义一画的《海婴生后十六日像》。那是1929年10月13日,海婴出生刚满16天,画家特地来到家中,用画笔画下了襁褓中的海婴胖胖的小脸。鲁迅先生把它挂在这里,写作写累了,抬头就能看到儿子的画像。
鲁迅先生把三楼留给儿子。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先生曾说:“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周海婴卧室的墙上,最吸引人的是日本画家宇留河泰吕的《倒立之演技女儿》,画的是中国女艺人街头表演倒立顶碗的情景。女艺人身穿鲜艳的红装,背景设定的是墨绿色,上面的碗是白色的,垫底的凳子是大红色的。此画色彩鲜明,有着无形的动感,又民间又现代。一幅小画,能看出鲁迅先生小心翼翼地尊重并理解着孩子的天性。
“以孩子为本位”,顺乎孩子的天性,买玩具,陪着玩耍,忍耐孩子的“毛病”,鲁迅先生做到了。有朋友诧异于鲁迅先生对孩子的“溺爱”,于是先生坦然写下《答客诮》:“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这个以“横眉冷对”“怒向刀丛”面孔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大文豪,对孩子的感情如此的深厚、细腻、柔软。
然而,先生是个清醒者,他去世前写的遗嘱,绝无半点“溺爱”:“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这是一个清醒的父亲的遗嘱,这是真正的大爱,就是要彻底解放子女,让子女活出自己来,没有奴性,不仰人鼻息,快乐而健康,不要附着一些长者“面子”之类的沉重负担。尤其让人感动的是,鲁迅先生用自己一生的经验,教育儿子“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为什么万万不可做?因为空头的这家那家,都是无益于社会也无益于自己的“赘肉”。空头的这家那家,说白了就是骗子。周海婴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做了一名无线电专家。
看了鲁迅先生的遗嘱,才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先生的话:“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遗憾的是,在孩子成长的最关键阶段,我没有深刻理解先生的话,没有理解孩子“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的内涵。
做清醒的父亲,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我这做父亲做了20多年的人,才终于一点点掂量出鲁迅先生这句话的分量。
再回到电视剧《白鹿原》,白嘉轩疼爱自己的女儿白灵,到了该裹脚的年龄,他力排众议,阻止了;女儿要剪头发,他容忍了;女儿要去上学,他也允许了。这样的父亲,才真正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容易做。
鲁迅先生强调的是做个清醒的父亲。做子女的,何时能体谅为父之难呢?也许等你也做了父亲,等你的子女开始跟你叫板,等你被你的子女气得流泪之后,你才默默地躲在角落里思念自己的父亲,在内心深处向他致歉。
父爱如山,爱父是顺理成章的事儿。祝福我们的父亲吧。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