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馒头
2017-01-26吴长远
□吴长远
故乡的馒头
□吴长远
进城20来年,愈发怀念故乡的馒头。
故乡的馒头与城里用酵母发酵的机制馒头不同,是乡亲们用自己留的面糟(俗称面起子)发酵,面发好后再放入少许碱面和干面,用粗糙有力的大手来回揉。整块面揉好后撮成一个个大小适中的面剂子再揉,揉成囤形,放到铺了笼布的箅子上摆放整齐,再将箅子放到大铁锅里蒸,蒸出来的馒头个头敦实,面皮光滑,看上去白白的、胖胖的,吃起来带着小麦的原香味,给人们丰富的滋养。
对馒头最深的记忆源于小麦的稀缺。上个世纪70年代末,乡亲们还在过集体生活,父母靠早出晚归下地挣工分分得一点粮食,粗粮不多,小麦更少。
为了尽可能多地掏挖点口粮,每年集体割完麦、收完玉米、刨完地瓜后,地里都随处可见翻翻捡捡的乡亲们,他们在捡掉落的麦穗、玉米,刨没刨出来的地瓜,背回家去贴补家用,这里面也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姐姐和我的身影。
捡回来的粮食寥寥无几,难以填补家中的饥荒。平日里几乎都是靠喝黏粥混个水饱,再就着咸菜吃点地瓜面、高粱面或者玉米面做的饼子、窝头充饥。粮食的稀缺将乡亲们的节俭逼到了极致,一粥一饭都不会有丝毫的浪费。若是粥熬多了,无论如何,都要强挨下去,用父母的话说,“宁可撑死人,也不沾着盆”;若是熬的小米粥,碗里绝对一粒米粒都不剩;掉个干粮渣就更不用说了,赶紧捡起来吃掉。
孩子天性嘴馋。那时我心心念念的就是盼着过年过节,盼着家里来亲戚,那样就能吃上顿白面馒头、菜馍馍、饺子等解解馋。
寻常日子里,只有爷爷、奶奶享有偶尔吃顿馒头“调调顿”(改善伙食)的专利。每次,母亲蒸熟馒头以后,除了从上面揭几块焦黄的嘎巴给我和姐姐解馋,剩下的都晾好放到一个竹篮里,然后挂到爷爷、奶奶屋里高高的房梁上,既防老鼠,也防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偷吃。
可这根本防不住我。姐姐大我几岁,已经懂事,父母不让吃的东西不会去吃,但我不管那些,有时候瞅着父母不在家,爷爷奶奶也不在屋里,我就悄悄进去,搬个凳子站上去,悄悄把手伸到篮子里摸个馒头出来,然后再把凳子放归原位,溜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吃掉,因为吃得仓促,又是凉馒头,吃的过程中便有不少的馒头渣掉下来,我会一一捡起来放到嘴里,绝对不会给蚂蚁留下丝毫的东西。
物以稀为贵,馒头被乡亲们赋予了祭祀、庆典、联谊的特殊使命。
逢年过节,乡亲们祭祀祖宗和神明时,供桌上必摆着一个白白胖胖的手工馒头。
村里谁家修房盖屋,等到上梁的那天,主家必定会蒸锅馒头,然后拿几个馒头站到房梁上,将馒头掰成一块儿一块儿地往下扔,早已闻讯赶来的孩子们看到馒头扔下来,便一窝蜂似的扑上前去抢,抢到手里,也不管上面沾的土,好歹拿嘴一吹,就塞到嘴里吃,吃起来竟浑然不觉牙碜,只有馒头的香味。抢完一拨再眼巴巴地瞅着下一拨,直到主家把馒头扔完,才意犹未尽地离去,而抢的孩子们越多,主家就越高兴。至于何来修房盖屋扔馒头一说,我不清楚,料是修房盖屋乃值得庆祝的人生大事,这件大事要让乡亲们知晓,这份喜悦要和乡亲们分享,来人越多,人气越旺,而当时又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给大家分,只有这馒头才是稀罕物吧!现在村里依然有人修房盖屋,只是早已没人再扔馒头,改成撒糖果了。
家乡还流传着过完麦秋走亲戚“送馍馍”的习俗,听母亲讲,这项习俗老年间就有。过完麦秋挂了锄,家家户户开始盘算着走亲戚“送馍馍”,与其说是为了分享丰收的喜悦,不如说是为了联络亲戚间的感情,毕竟自春节过后,又好长时间没有走动了。
谁家有出嫁的闺女,爹娘要先到亲家“送馍馍”、敬闺女的公婆,因为那时民间“敬的是亲家,怕的是官家”,目的是希望自己的亲家对自家的闺女做得不到的地方多多担待着点。这和现在男方的亲家普遍敬着女方的亲家恰恰相反,也从侧面反映出男方与女方地位的深刻变化。给亲家送完馍馍,闺女才带着女婿回娘家“送馍馍”、表孝心。
3) 执行“插入-分段”操作见图2c),结合插入位参数值km,将序列划分为两段,插入点之前的集装箱与箱位的匹配关系不变,插入点之后的集装箱需要重新分配船舶贝内箱位。
除了敬亲家、回娘家,其他老亲戚也要走动“送馍馍”。民间自古就有“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说法,表亲关系越远越得走动,否则这门亲戚就断了。
当时没有电话、手机这些现代化的通信工具,谁家要是打算去“送馍馍”,都是托人捎个口信给对方,告知哪天去。信送出,这边便开始着手准备,蒸些菜馍馍、枣馍馍、糖三角等各式各样的面食。
这些面食的制作足可考验一个家庭主妇的手艺,那些心灵手巧的,蒸出来的菜馍馍皮薄馅多褶匀称,糖三角、枣馍馍的棱角上被捏成各种花边,还有蒸成蝴蝶结的,上面点上粉红色的胭脂,看上去争奇斗艳,煞是好看。将面食蒸熟晾凉,还要精挑细选一番,把那些模样最周正、最俊俏的挑出来放到干净的竹篮里,等着来串乡卖香油果子的再买上十根香油果子放到篮子里,然后拿块干净的毛巾盖上。第二天早饭过后,主家或男或女穿戴整齐便挎着篮子上路了。到了亲戚家,无论穷富,主人总是下大气力准备几个好菜,那份热情就更不用说了。
令人欣慰的是,现在家乡过完麦秋,依然保留着“送馍馍”的习俗。虽然已经名不符实,送的东西早已被时下遍布乡村的超市里各式各样的牛奶、饮品、水果、瓶装白酒等替代,但这项传统以及这项传统里承载着的那份朴素的亲情、真挚的感情和美好的愿望没有改变,只要这点改变不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就永远不会淡,更不会断。
馒头的尊贵地位受到挑战是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分田到户的乡亲们释放出如火的热情和冲天的干劲,再也不似往常那样被生产队长连催数遍才懒洋洋地扛起锄头、铁锨下地干活,现在一个个恨不能比鸡起得还早,睡得比狗都晚,庄稼产量连创新高,对集体时代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能不说是个有力的讽刺。虽说还要交公粮提留,可比起集体时代的生活,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乡亲们手中的余粮越来越多,腰间的荷包也渐渐鼓起来了,自然要改善自己的生活,首当其冲的就是改善主食。人们先是摒弃了玉米饼子、窝头,改用玉米面掺着小麦粉蒸馒头,后来又用纯小麦粉蒸馒头。
乡亲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嘴巴也越来越刁。吃腻了纯小麦粉的馒头,又开始讲究起二级粉、一级粉、特级粉来,特级粉蒸出来的馒头特别白,谁家要是用特级粉蒸馒头,那日子过得绝对杠杠的。
尤其到了过年的时候,家家都一锅接一锅地蒸带尖的签子馒头,户户都弥漫着馒头的清香味,蒸出来的馒头在偌大的簸箩里能堆成山。家里来亲戚来人,吃饭时上几个蒸碗、一海碗猪肉白菜炖豆腐、一小簸箩签子馒头是标配,不怕大肚汉敞开肚皮吃,吃饱了主家还一个劲儿地让着你再吃个馒头,保证把你的胃口填得满满的。即使这样,那些馒头过完年也吃不完。那些家里有人或者亲戚在城里工作的,返城时,除了捎些油炸的丸子、豆腐泡,捎得最多的就是签子馒头,满满当当一大袋子。
富裕起来的乡亲们再也不用抠抠唆唆、算算计计地过日子了,终于能够大大方方地慷慨一把了,此时已经没有人再把馒头看得多么金贵。
家家户户蒸馒头的情形持续了没有多少年。随着市场经济的繁荣,外出务工经商的人越来越多,家中留守的都是老幼妇孺,吃饭的人少了,人们蒸馒头的心气也淡了,毕竟蒸锅馒头从发面到揉面再到蒸熟须费不少功夫,蒸出来吃不迭又会发霉发馊。正是瞅准了这个空档,城里流行的酵母粉发酵的机制馒头杀进了乡下。
那些串乡人卖的机制馒头又暄又甜,乡亲们都说吃着跟面包似的,一个个好不喜欢。加上串乡人每天都来,现吃现买,吃多少买多少,省心又省事,很快就在农村打开了市场,而手工馒头则被挤对得几乎没了空间,只有过年,人们才会自己蒸馒头。
任何东西都有吃腻的时候,吃得久了,乡亲们发现机制馒头一点都不实诚、不顶饿,被风一吹就干巴成一个小圆蛋,且嚼起来没有咬劲,也不香,可回头想再自己蒸馒头,才蓦然发现烧大铁锅的灶台早已踪迹不见,换成了煤气炉、燃气灶、小蒸锅,想蒸都难,即使蒸出来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味道了。
人们开始怀念起手工馒头来,城里的人尤甚。一次,陪着一位北京来的上了年纪的领导去县里调研,县招待所特意蒸了一锅手工馒头。馒头端上来时,那股曾经熟悉的麦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再看那位老领导,眼睛都直了,没等陪客的让,径直拿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叹:“我好几十年没吃到这种馒头了!”结果吃完一个,又吃一个,把我们都看呆了。当然,我也不会浪费这么难得的机会,连着吃了两个,若不是碍于面子,我还能再塞进去一个,把剩下的打包带走的心都有。
有人从人们这种对手工馒头的怀念与渴望中洞悉到商机,开始蒸铁锅大馒头卖,只是价格奇高,两元一个,有些人买了当作礼品送,而更多的人只是偶尔买两个解解馋,天长日久当饭吃可舍不得。
手工馒头恢复了往昔的尊贵地位,却离寻常百姓越来越远。
看来,故乡那凝聚着父母的辛劳与汗水、承载着记忆与过往、散发着乡土气息与小麦清香的馒头留给我更多的只能是无尽的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