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議潮的平民出身與歸義軍政權的 崇佛研究
2017-01-26張興華
張議潮(799~872),又名張義潮、張義朝,沙州(今甘肅敦煌)人。在唐宣宗時期率河西數州起義推翻吐蕃政權,並歸順唐朝,建立歸義軍地方政權,後被唐政府任命爲河西一十一州節度使、檢校太保、右神武統軍兼御史大夫,伊、西、庭、樓蘭、金滿等州節度、觀察、處置、支度、營田、押蕃落等使,特進檢校太保等職。關於張議潮的家族,田廷柱、楊青、劉靖等學者都稱其爲敦煌的名門望族。田廷柱説“張議潮,沙州人,其家世爲州將,其父張謙逸官至工部尚書。”[注]田廷柱:《張議潮傳》,《唐史論叢》1988年第1期,第167頁。楊青也認爲“張議潮的家族是沙州的頭等大户,人多勢衆。”[注]楊青:《從張議潮起義看他與佛教的不解之緣》,《西北民族學院學報》1997年第1期,第76頁。劉靖依其説,認爲張氏是敦煌的名門望族,是“沙州一帶舉足輕重的家族”[注]劉靖:《歸義軍政權的創建者——張議潮》,《絲綢之路》1997年第1期,第36~37頁。。然本文認爲,據現有的文獻記載,他其實出生於河西一帶的普通家庭。正因爲如此,所以即使費盡千辛萬苦,他和他的家族也必須投靠唐中央政權,以張外援的聲勢。而內政上,自幼以來所接受的佛教思想,無疑給予他精神上的大力支持,他也自然而然依靠佛教而維繫、鞏固自己的政權。
一、張議潮與歸義軍政權的建立
關於張議潮的名字,史料記載頗有分歧。根據敦煌原始文獻,其本名作“議潮”。如敦煌莫高窟第94窟《供養人題記》記載“司徒諱議□(潮)”[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文物出版社1986年版,第31頁。,第98窟中云“南陽郡張議潮”[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32頁。,第156窟云“御史大夫張議潮”[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74頁。等等。但史料中仍存在將其名寫爲“張義潮”“張議朝”“張義朝”等分歧。現將這些文獻列於下文,以分析對張議潮之名存在不同記載的原因。
今之所見史料中記載“張議潮”本名的有敦煌莫高窟第94、98、156窟。敦煌莫高窟第94窟是張淮深所建功德窟,在甬道北壁供養人第一身題記中記載:“叔前河西一十一州節度管內觀察處置等使金紫光禄大夫檢校吏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河西萬户侯賜紫金魚袋右神武將軍南陽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户實封二百户司徒諱議□(潮)”[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31頁。。據後文,張淮深是張議潮之侄,因此在洞窟人題記中張淮深稱張議潮爲叔,可知此窟爲張淮深所修。據賀世哲先生考,此窟修建時間大約在唐僖宗李儇乾符三年(876)至唐昭宗李曄文德元年(888)之間。[注]賀世哲:《從供養人題記看莫高窟部分洞窟的營建年代》,《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213頁。那麽,第94窟的供養人題記當寫於公元876年至公元888年之間或之後。莫高窟第98窟是曹議金的功德窟。曹議金,即曹仁貴,他是繼張氏歸義軍時期張承奉之後的執政者,同時也是曹氏歸義軍時代的開創者。曹氏歸義軍時代是繼張氏歸義軍而來的,因此作爲曹氏歸義軍首任執政者,曹議金在修建功德窟時自然會將張議潮作爲首位供養人。一方面,表現其崇敬祖先,繼任政權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是爲了凝聚人心,鞏固自己的政權。在曹議金第98窟功德窟中,他稱張議潮爲“外王父”,其甬道北壁供養人第一身題名記載“故外王父前河西一十一州節度管內觀察處置押蕃落支度營田等使金紫光禄大夫檢校司□(空)食邑□(二)□户實□伍百户節授右神□(武)將軍太保河西萬户侯賜紫金魚袋上柱國南陽郡張議潮一心供養”[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32頁。,由此可見曹議金將其放在了十分重要的位置。據賀世哲先生考,第98窟的建窟時間當在後唐莊宗李存勖同光年間(923~925)前後。[注]《從供養人題記看莫高窟部分洞窟的營建年代》,《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219頁。那麽,其窟中供養人題記應是公元925年前後寫成的。莫高窟第156窟的主室窟主爲張議潮,張淮深掌管歸義軍政權後,對其進行了翻修。因此其窟中甬道南壁有張淮深的題名。第156窟主室的建成時間,據賀世哲先生考,大約是在唐懿宗李漼咸通二年(861)以後。[注]《從供養人題記看莫高窟部分洞窟的營建年代》,《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209頁。那麽,該供養人題記的寫成當是在唐懿宗李漼咸通二年(861)後。通過對以上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中洞窟修建時間的考證,可知關於“議潮”此名在敦煌原始文獻出現的時間均是在唐代,而在正史記載中出現“義潮”之名是從後晉纔開始的。在正史記載中,後晉劉昫《舊唐書·宣宗本紀》卷一八下作“沙州刺史張義潮”[注]《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29頁。,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宣宗本紀》卷八作“沙州人張義潮”[注]《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49頁。,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唐紀》卷二四九云“沙州刺史張義潮”[注]《資治通鑑》,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8044頁。,元脱脱《宋史·外國列傳》卷四九二云“沙州刺史張義潮”[注]《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151頁。。由敦煌原始文獻中“議潮”出現時間早於正史記載可知,張議潮的本名乃“議潮”而非“義潮”。五代、宋初以來,大約是受張議潮主動歸順唐朝政權的影響,史家們有意改“議”爲“義”,以彰顯其對中原王朝的忠義行爲。又,敦煌文獻S.5835張議潮所抄寫經書《疏釋大乘稻芉經》尾題“清信佛弟子張義朝書”[注]黄永武主編:《敦煌寶藏》,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1~1986年版,第44册,第500頁。,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四夷附録》卷七四載“張掖人張義朝”[注]《新五代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914頁。,或是張議潮在壯年時期,潜志於恢復漢族地方政權、回歸大唐統治而改名。因爲敦煌文獻P.3620録有《無名歌》一首,其末尾題“未年三月卄五日學生張議潮寫”[注]《敦煌寶藏》第129册,第321頁。,且抄寫年代爲唐憲宗李純元和十年(815)。最有意思的是歐陽修等宋初人,一方面在《新唐書》裏改“議”爲“義”,另一方面又在《新五代史》中改“潮”爲“朝”,這顯示出史家修史時的一種彰顯中原王朝正統觀念的理念,而這居然暗合張議潮自己的想法。
又,關於張議潮的籍貫,文獻所載也存在分歧。主要有三種説法:其一,沙州人。如前引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宣宗本紀》卷八記載他爲“沙州人”[注]《新唐書》,第249頁。,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唐紀》卷二四九亦稱:“義潮,沙州人也。”[注]《資治通鑑》,第8044頁。又,宋王溥《唐會要》卷七一“州縣改置下隴右道沙州”記載:“沙州,武德五年改隋瓜州爲西沙州,貞觀七年去西字爲沙州。”[注]王溥:《唐會要》,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1269頁。可知張議潮是唐代沙州人。其二,南陽人。敦煌莫高窟第98窟供養人題記記載“南陽郡張議潮”[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32頁。,這個南陽郡,應該是指其祖先的籍貫。其三,張掖人。前引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四夷附録》稱其爲“張掖人”[注]《新五代史》,第914頁。。這個説法因爲得不到敦煌文獻或其他傳統文獻的支援,應該是一種錯誤的記載。
而有關張議潮生卒年(799~872)的確定,學術界主要依據兩種史料。其一,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唐紀》卷二五二載,咸通十三年(872)“八月,歸義節度使張義潮薨。”[注]《資治通鑑》,第8164頁。又據敦煌文獻S.6161、S.3329、S.11564、S.6973、P.2762 五件文書拼接而成的《敕河西節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的記載,張議潮“春秋七十有四,壽終於長安萬年縣宣陽坊之私第也”。[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英國國家圖書館編:《英藏敦煌文獻》,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1995年版,第111、44、33、24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2005年版,第118~120頁。由此學術界推斷,張議潮生於唐德宗李适貞元十五年(799),卒於唐懿宗李漼咸通十三年(872),享年七十四歲。
唐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范陽、平盧、河東三地節度使安禄山聯合同羅、奚、契丹、室韋、突厥等族共十五萬兵馬,號稱二十萬,以“憂國之危”爲名,詐奉密詔討伐楊國忠,於范陽起兵反叛。後晉劉昫《舊唐書·吐蕃傳》記載,當時,吐蕃贊普乞黎蘇籠獵贊已死,“玄宗遣京兆少尹崔光遠兼御史中丞,持節賫國信册命弔祭之。及還,而安禄山已竊據洛陽,以河、隴兵募令哥舒翰爲將,屯潼關。”[注]《舊唐書》,第5236頁。之後“潼關失守,河洛阻兵,於是盡征河隴、朔方之將鎮兵入靖國難,謂之行營。”[注]《舊唐書》,第5236頁。至此,安史之亂爆發。一時,中原大亂,唐室無暇西顧,於是吐蕃乘亂攻佔河西、隴右地區。後晉劉昫《舊唐書·吐蕃傳》記載:“乾元之後,吐蕃乘我間隙,日蹙邊城,或爲虜掠傷殺,或轉死溝壑。數年之後,鳳翔之西,邠州之北,盡蕃戎之境,湮没者數十州。”[注]《舊唐書》,第5236頁。宋王溥《唐會要·吐蕃傳》卷九七記載:“自大曆已後,吐蕃陷我河隴諸州。”[注]《唐會要》,第1734頁。由此可見,自唐肅宗李亨乾元元年(758)至唐代宗李豫大曆元年(766)以後,河西、隴右諸州相繼陷落。後晉劉昫《舊唐書·吐蕃傳》記載:“廣德元年九月,吐蕃寇陷涇州。十月,寇邠州,又陷奉天縣。”[注]《舊唐書》,第5237頁。“廣德二年,河西節度楊志烈被圍,守數年,以孤城無援,乃跳身西投甘州,涼州又陷於寇。”[注]《舊唐書》,第5239頁。貞元二年(786)“十一月,吐蕃陷鹽州。”[注]《舊唐書》,第5249頁。“十二月,陷夏州。”[注]《舊唐書》,第5250頁。貞元“八年(792)四月,吐蕃寇靈州,掠人畜,攻陷水口城,進圍州城,塞水口及支渠以營田。”[注]《舊唐書》,第5257頁。貞元“十七年(801)七月,吐蕃寇鹽州,又陷麟州,殺刺史郭鋒,毁城隍,大掠居人,驅党項部落而去。”[注]《舊唐書》,第5259頁。至此,河西、隴右地區的涇州、涼州、鹽州、麟州等地一一落入吐蕃之手。當吐蕃軍最後進攻沙州時,沙州與唐室的聯繫早已中斷。當時的沙州刺史爲周鼎。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吐蕃傳》記載:
始,沙州刺史周鼎爲唐固守,贊普徙帳南山,使尚綺心兒攻之。鼎請救回鶻,踰年不至,議焚城郭,引衆東奔,皆以爲不可。鼎遣都知兵馬使閻朝領壯士行視水草,晨入謁辭行,與鼎親吏周沙奴共射,彀弓揖讓,射沙奴即死,執鼎而縊殺之,自領州事。城守者八年,出綾一端,募麥一斗,應者甚衆。朝喜曰:‘民且有食,可以死守也。’又二歲,糧械皆竭,登城而呼曰:‘苟毋徙佗境,請以城降。’綺心兒許諾,於是出降。自攻城至是凡十一年。贊普以綺心兒代守。後疑朝謀變,置毒鞾中而死。州人皆胡服臣虜,每歲時祀父祖,衣中國之服,號慟而藏之。[注]《新唐書》,第6101頁。
此時沙州刺史周鼎向回鶻求救,但回鶻兵拖延經年而不至。周鼎集諸將議焚城郭東奔,部衆不從。時都知兵馬使閻朝率衆縊殺周鼎,自領州事抗擊吐蕃,並率先“出綾一端,募麥一斗,應者甚衆”,然終“糧械皆竭”。爲保城內軍民,閻朝與蕃將綺心兒約定,“苟毋徙佗(他)境,請以城降”,遂於唐德宗李适建中二年(781)投降,“自攻城至是十一年”。吐蕃占領沙州後,讓州人必須穿其胡服,不准穿漢服,只有在祭祀祖先的時候纔可以穿漢服。在此之前,吐蕃統治者就曾將當地丁壯者淪爲奴婢,種田放牧;“羸老者咸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注]《舊唐書》,第5254頁。。這樣的暴政使得沙州和河西民衆日夜思歸唐室。張議潮恰好出生在沙洲陷蕃的艱難歲月,親身經歷吐蕃的殘暴統治,自然也會受到父祖輩和河西民衆的影響,對唐室懷有深切的憧憬和嚮往。還在青年時期,他便對平定“安史之亂”的名將封常清心懷崇敬,曾親筆抄寫過《封常清謝死表聞》。唐憲宗元和十年(815),時年十七歲的張議潮還曾經手抄有一首《無名歌》,此云:
天下沸騰積年歲,米到千錢人失計。附郭種得二頃田,磨折不充十一税。今年苗稼看更弱,枌榆産業需拋卻。不知天下有幾人,只見波逃如雨腳。去去如同不繫舟,隨波逐水沆長流。漂泊已經千里外,誰人不帶兩鄉愁。舞女庭前厭酒肉,不知百姓餓眼宿。君不見城外空牆匡,將軍只是栽花竹。君看城外棲惶處,段段茅花如柳絮。海燕銜泥欲作巢,空堂無人卻飛去。[注]黄永武主編:《敦煌寶藏》,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1~1986年版,第129册,第321頁。
此詩或爲張議潮所抄,或爲其本人所作,不管哪種情况,其實都反映了張議潮青年時代對吐蕃統治下的河西百姓艱難生活狀况的深切關注和同情,也反映出其對這樣罪惡的統治和剥削的憤慨和諷刺。其後的唐穆宗長慶二年(822),大理卿劉元鼎前往吐蕃盟,“至龍支城,耋老千人拜且泣,問天子安否,言:“頃從軍没於此,今子孫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來?”[注]《新唐書》,第6102頁。又,唐文宗李昂開成年間(836~840),唐使者赴西域,途中“見甘、涼、瓜、沙等州城邑如故,陷吐蕃之人見唐使者旌節,夾道迎呼涕泣曰:‘皇帝猶念陷蕃生靈否?’其人皆天寶中陷吐蕃者子孫,其語言小訛,而衣服未改。”[注]《舊五代史》,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839頁。可見河西一代的民衆在吐蕃統治時期,並未建立起對吐蕃政權的認同感,他們心中仍然嚮往回到唐室統治的生活秩序中,這種願力其實就是後來張議潮能夠建立漢族人爲首的歸義軍政權的民心基礎。
吐蕃達磨上臺後,“嗜酒,好畋獵,喜內,且兇愎少恩,政益亂。”[注]《新唐書》,第6104頁。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吐蕃傳》記載,開成四年(839),“自是國中地震裂,水泉湧,岷山崩;洮水逆流三日,鼠食稼,人饑疫,死者相枕藉。鄯、廓間夜聞鼙鼓聲,人相驚。”[注]《新唐書》,第6105頁。這時候的吐蕃連年災荒,“人饑疫,死者相枕藉”。吐蕃內部尚婢婢和尚恐熱相互廝殺,爭權奪利,吐蕃勢力大大衰落。大中三年(849),“婢婢屯兵河源,聞恐熱謀渡河,急擊之,爲恐熱所敗。”[注]《新唐書》,第6106頁。於是,尚恐熱率五千騎兵,“大略鄯、廓、瓜、肅、伊、西等州,所過捕戮,積屍狼藉,麾下內怨,皆欲圖之。”[注]《新唐書》,第6106頁。且自封爲吐蕃宰相,縱兵大掠河西,“殺其丁壯,劓刖其羸老及婦人,以槊貫嬰兒爲戲,焚其室廬,五千里間,赤地殆盡。”[注]《資治通鑑》,第8044頁。尚恐熱的暴行不僅激起民憤,即使其部下亦“皆欲圖之”。唐宣宗李忱大中初年(847),唐室收復陷蕃三州(原州、樂州、秦州)和七關(石門、驛藏、木峽、特勝、六盤、石峽和蕭關)。大中二年(848),張議潮“知吐蕃之運盡,誓心歸國,决心無疑”[注]《敦煌寶藏》第27册,第584頁。,於是發動起義,“衆擐甲譟州門,漢人皆助之,虜守者驚走,遂攝州事。”[注]《新唐書》,第6108頁。張議潮收復沙州,即派使遠赴唐京師告捷。時涼州等地仍陷蕃中,張議潮的使者在高僧悟真率領下,向東北繞行大約三千里之遠,僥倖到達唐設於今內蒙古的天德軍駐地。因天德軍“防禦使李丕以聞”[注]《新唐書》,第6108頁。,於是在李丕的協助下,唐悟真等終於在大中四年(850)正月抵達長安。就在此期間,張議潮又“繕甲兵,耕且戰,悉復餘州。”[注]《新唐書》,第6108頁。大中三年(849),張議潮收復甘州、肅州;大中四年(850),再收復伊州。此後瓜州、西州、蘭州、鄯州、河州、岷州、廓州等陸續收回。至此,除涼州以外的河西地區再復歸唐。大中五年(851)八月,張議潮復派其兄張議潭和沙州人李明達、李明振,押衙吴安正等二十九人入長安告捷,並獻瓜、沙等十一州(瓜、沙、伊、西、甘、肅、蘭、鄯、河、岷、廓)圖籍。唐宣宗激動之餘,贊道:“關西出將,豈虚也哉!”[注]《敦煌寶藏》第27册,第584頁。他在詔書中云:“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長角。竇融河西之故事,見於盛時;李陵教射之奇兵,無非義旅。”[注]杜牧著,陳允吉校點:《樊川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05頁。更以東漢攜河西歸漢的竇融和西漢能得戰士死力的李陵來類比他。十一月,朝廷於沙州設歸義軍,授張議潮歸義軍節度使、十一州觀察使,管內觀察處置,檢校禮部尚書,兼金吾大將軍;拜李明達爲河西節度衙兼監察御史;拜李明振爲涼州司馬檢校國子祭酒,御史中丞,授吴安正爲武衛有差;而張議潭則作爲人質留在長安,被授爲金吾衛大將軍。
據敦煌文獻《張議潮變文》記載,大中十年(856),吐谷渾劫掠沙州,張議潮親自引兵星夜出擊,吐谷渾軍不戰而逃。張議潮帶兵追擊到吐谷渾境,活捉其宰相三人並斬之,全軍高唱凱歌《大陣樂》而歸。吐谷渾遂不敢輕犯河西。此年六月,張議潮自沙州引兵奔襲回鶻,反掠其駝馬上萬頭而回。其後部分回鶻人劫持唐回鶻使王端章,張議潮引兵討之。不過由於文獻殘缺,此次戰爭結果不詳。大中十二年(858),張議潮與侄子張淮深一起率軍七千人東征涼州,與吐蕃在涼州激戰三年。《張議潮變文》云:“漢家持刃如霜雪,虜騎天寬無處逃。頭中鋒鋩陪壟土,血濺戎屍透戰襖。”[注]《敦煌寶藏》第125册,第443頁。雖然或有文學誇飾的成分,但戰爭之慘烈也可管窺一斑。唐懿宗李漼咸通二年(861),張議潮攻克涼州。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吐蕃傳》記載:“咸通二年(861),議潮奉涼州來歸。”[注]《新唐書》,第6108頁。他旋即上表告奏朝廷“河隴陷蕃百餘年,至是悉獲故地”[注]《唐會要》,第1433頁。。咸通四年(863),唐庭復置涼州節度使,仍以涼州爲治所,由張議潮兼領涼州節度使,統領涼、洮、西、鄯、河、臨六州。時人感嘆張議潮的不世功業云:“河西淪落百餘年,路阻蕭關雁信稀。賴得將軍開舊路,一振雄名天下知。”[注]《敦煌寶藏》第128册,第369頁。咸通七年(866)二月,張議潮率漢、回鶻及吐蕃降軍數萬西征吐蕃,斬首萬餘,陸續收復西州、北庭、輪臺(今新疆西部和北部)。十月,歸義軍回師青海,張議潮與北庭回鶻首領僕固俊、吐蕃降軍首領拓跋懷光一起圍攻廓州,包圍吐蕃大相尚恐熱。拓跋懷光率領五百騎兵生擒尚恐熱,砍其四肢、斬首示衆,並傳其首級至長安。尚恐熱餘部突圍秦州途中,被已經歸附唐室的前吐蕃大將尚延心擊敗。唐室遂將尚恐熱的餘衆全遷於嶺南地區,吐蕃自此一蹶不振,河西地區徹底歸唐。故史載,河西“西盡伊吾,東接靈武,得地四千餘里,户口百萬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舊”。[注]《敦煌寶藏》第27册,第584頁;第45册,第66頁。張議潮和其歸義軍政權推翻吐蕃統治,收復河西、隴右之地,創造了唐室在河西軍政統治的中興奇跡。咸通八年(867),留質長達十六年的兄長張議潭去世,張議潮主動入朝爲質,被封爲右神武統軍,河西十一州節度管內觀察處置等使、金紫光禄大夫、司徒、檢校吏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河西萬户侯。咸通十三年(872)八月,張議潮在長安逝世。
就在張議潮於咸通八年(867)入長安爲質的時候,河西的歸義軍政權轉移到了張議譚之子、張議潮之侄張淮深手裏。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吐蕃傳》記載,咸通八年,“議潮入朝,爲右神武統軍,賜第及田,命族子淮深守歸義”[注]《新唐書》,第6108頁。。在這一時期,追隨張議潮的北庭回鶻首領僕固俊與張淮深交惡,率部出走,以高昌爲中心,自立高昌回鶻國(又名西州回鶻);“後中原多故,王命不及,甘州爲回鶻所並,歸義諸城多没。”[注]《新唐書》,第6108頁。河西回鶻人逐漸反抗、擺脱歸義軍政權,以甘州爲中心,建甘州回鶻國。張淮深的歸義軍政權陷入與回鶻族的戰爭中,唐僖宗李儇乾符三年(876),高昌回鶻攻陷伊州。唐昭宗李曄大順元年(890),張淮深與夫人陳氏及六子(延暉、延禮、延壽、延鍔、延信、延武)同時被害。由於缺乏足夠的證據和記載,史學界至今對這次謀殺尚未定論。較爲主流的説法有:一、張議潮子張淮鼎、張淮深子張延興、張延嗣等所爲;二、歸義軍將領張文徹所爲;三、邠甯節度使朱玫叛亂,張淮深派兵支持。然朱玫攻入長安立襄王李煴爲帝后,隨即失敗,張淮深等遂因而被處死;四、張義潮女婿索勳殺張淮深及其妻兒,立其子張淮鼎爲傀儡節度使。兩年後張淮鼎病逝,索勳再自立爲節度使。總之,唐昭宗李曄景福元年(892),唐室承認索勳的河西歸義軍節度使地位。然張議潮第十四女、涼州司馬李明振之妻於景福二年(893)派其三子殺掉索勳,擁立張淮鼎子張承奉爲歸義軍節度使,而李氏諸子把持歸義軍實權。唐昭宗李曄乾寧三年(896),歸義軍內部又發生政變,李氏諸子的統治被推翻,實權回歸至張承奉。其後光化三年(900)八月,唐昭宗下詔正式册封張承奉,承認其歸義軍首領地位。後晉劉昫《舊唐書》記載:“己巳,制前歸義軍節度副使、權知兵馬留後、銀青光禄大夫、檢校國子祭酒、監察御史、上柱國張承奉爲檢校左散騎常侍,兼沙州刺史、御史大夫,充歸義節度、瓜沙伊西等州觀察處置押蕃落等使。”[注]《舊唐書》,第768頁。但在張承奉時期,歸義軍政權能夠控制的只有瓜、沙、涼州了。在最初的十年,張承奉始終以唐臣自居。然唐哀帝李柷天祐三年(906),也有一説是後梁太祖朱温開平四年(910),張承奉脱唐自立,建立了“西漢金山國”,自號爲“白衣天子、金山國聖文神武帝”。西漢金山國自稱擁有沙、瓜、肅、鄯、河、蘭、岷、廓八州,但實際上只能控制瓜、沙二州。公元911年,金山國被甘州回鶻擊敗,雙方盟約規定,回鶻可汗爲父,白衣天子爲子,西漢金山國更名爲西漢敦煌國,白衣天子改稱敦煌國天王。公元914年,張承奉卒,州人公推索勳婿、張議潮外孫婿曹仁貴主持州事。曹仁貴自稱節度兵馬留後,後改名議金。他取消敦煌國稱號,恢復唐歸義軍名號,主動歸附中原王朝,自任歸義軍節度使、沙州刺史,執掌瓜、沙二州軍政權,金山國滅亡。至此,歸義軍政權進入曹氏歸義軍時期。
二、張議潮出生於普通市民之家
現在發現的史料當中,張氏家族最明確的介紹者乃張議潮的父親,名張謙逸。據P.3556號《周故南陽郡娘子張氏墓誌銘並序》記載:“高祖諱謙逸,贈工部尚書。高蹤出俗,勁節冠時。譽滿公卿,笑看寵辱。”[注]《敦煌寶藏》第59~60頁。P.3556號《周故南陽郡娘子張氏墓誌銘並序》中的墓主人張氏,乃張淮深之女。其所稱“皇祖諱議潭”,則張淮深的父親是張議潭。“伯祖皇諱議潮”,知張議潭與張議潮爲兄弟。而“高祖諱謙逸”,則張謙逸就是張議潮與張議潭的父親。張議潮成功建立起歸義軍政權後,其父親張謙逸被朝廷“贈”封爲“工部尚書”的虚銜,因此他其實只是一個普通的沙州平民而已。而所謂“高蹤出俗”的説法,無非是肯定了他没有做過官罷了。根據敦煌文獻的史料綫索,此人確實也是吐蕃統治時期的沙州信士,信士即信奉佛教的普通百姓。現存有他抄寫的《大乘無量壽經》《觀音經》(即《妙法蓮華經·觀世音普門品》)、《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等佛經。敦煌文書S.3303《大乘無量壽經》首題“大乘無量壽經”,末尾題記“佛説大乘無量壽宗要經”並附上“張謙逸書”。[注]《敦煌寶藏》第27册,第441~444頁。而S.5956《般若多心經》末尾書“弟子張謙□(逸)爲亡妣皇甫氏寫《觀音經》一卷、《多心經》一卷。”[注]《敦煌寶藏》第44册,第599頁。而所謂“勁節冠時,譽滿公卿”之類的話,當然只是恭維,現有的材料也没有任何可以佐證這一面的綫索。
張議潮的母親名陳氏。據敦煌莫高窟第156窟《供養人題記》中記載:
甬道南壁供養人像列西向第一身題名
窟主□(河)西節度使金紫光禄大夫
尚書
同列第二身題名
侄男銀青光禄大夫檢校太子賓客上柱國大將軍使持節諸軍
賜紫金魚袋淮深一心供養
甬道北壁供養人像列西向第一身題名
敕宋國河內郡君太夫人廣平宋氏一心供養
東壁門上方供養人像列南向第一身題名
亡母贈宋國太夫人陳氏一心供養
南壁下出行圖間題字 上排自西向東(其七)
河西節度使檢校司空兼御史大夫張議潮統軍□除吐蕃收復河西一道行圖
北壁出行圖間題字 上起第一排(自西向東)(其六)
宋國河內郡夫人宋氏出行圖[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73~74頁。
張議潮的侄子是張淮深,夫人有宋國郡宋氏。而此洞窟《供養人題記》中稱“侄男淮深一心供養”,並且提到張議潮的夫人宋國河內郡君廣平宋氏,另外還有“宋國河內郡夫人宋氏出行圖”,可知第156窟的窟主是張議潮。據後文可知,張淮深的母親爲钜鹿郡索氏,因此功德窟稱“亡母贈宋國太夫人陳氏一心供養”中的“亡母陳氏”當是張議潮的母親,也就是其父親張謙逸的妻子。陳氏的頭銜是“贈宋國太夫人”,可見也是因張議潮起義的功勳而得到的贈封。除此之外,無有陳氏出身豪貴的任何介紹,則按照常理推測,應該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尚未發現張議潮有其他的庶母之類,雖則此可能與其父的佛教信仰有關,但其後的歸義軍節度使們雖個個信佛,亦不乏多置妻妾者,則可旁證張謙逸乃普通之平民的可能性更大。
張議潮有兄長,名張議潭,在起義之前,應該也是普通平民。P.2913《歸義軍節度使檢校司徒南陽張府君墓誌銘》云:“府君諱淮深祖曰謙逸,工部尚書。考曰議潭。”[注]《敦煌寶藏》第125册,第202頁。S.6161、S.3329、S.11564、S.6973、P.2762五件敦煌文書拼接的《敕河西節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中記載張淮深其“皇考諱議潭”[注]《英藏敦煌文獻》,第111、44、33、241頁;《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118~120頁。,可知張淮深的父親是張議潭,張議潭的父親是張謙逸。則張議潭與張議潮是兄弟關係。宋王溥《唐會要》卷七一云:“刺史張義潮遣兄義潭將天寶隴西道《圖經》、户籍來獻,舉州歸順。”[注]《唐會要》,第1269頁。據P.3556號《周故南陽郡娘子張氏墓誌銘並序》記載:“皇祖諱議潭,歸義軍節度使兵馬留後使,後入質歸朝,授金吾衛大將軍。”[注]《敦煌寶藏》第129册,第59~60頁。可知,張議潮建立歸義軍政權後,張議潭方爲“節度使兵馬留後使”,因代替弟弟張議潮歸順唐朝,作爲人質羈縻在長安,纔得授“金吾衛大將軍”,這當然應該也是一個虚銜。故張議潮起義成功之前,張議潭無任何官位,也是尋常平民。
張議潮之侄、張議譚之子張淮深,在起義前也應該爲平民。P.2913《歸義軍節度使檢校司徒南陽張府君墓誌銘》記載:“府君諱淮深,字禄伯,敦煌信義人也。”[注]《敦煌寶藏》第125册,第202頁。可知張淮深是敦煌信義人。據S.6161、S.3329、S.11564、S.6973、P.2762五件敦煌文書拼接的《敕河西節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記載:“太保咸通八年歸闕之日,河西軍務,封章陳款,總委侄男淮深,令守藩垣。”[注]《英藏敦煌文獻》,第111、44、33、241頁;《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118~120頁。可知在張議潮咸通八年(867)入朝後,他才接任其職,總管河西大小事務。據P.3556號《周故南陽郡娘子張氏墓誌銘並序》記載:“皇考諱淮深,前河西一十一州節度使,特進檢校司徒、南陽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户、實封五百户。”[注]《敦煌寶藏》第129册,第59~60頁。前文已述,此處的張氏爲張淮深之女。據榮新江學者的考證,P.3556卷中的“前河西一十一州節度使,特進檢校司徒、南陽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户、實封五百户。”其實是後來索勳執政時期追贈給張淮深的官號。[注]榮新江:《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察》,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87頁。這裏並未提及張淮深在歸義軍政權建立之前有任何職位,故其實他也是一介平民。
關於張議潮的夫人,據載有宋氏、盧氏等,此二人出身似乎也平平,並没有特别的史料表明她們是豪門出生。敦煌莫高窟第94窟《供養人題記》中記載:
甬道北壁底層供養人像列第一身題名
叔前河西一十一州節度管內觀察處置等使金紫光禄大夫檢校吏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河西萬户侯賜紫金魚袋右神武將軍南陽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户實封二百户司徒諱議□(潮)
甬道南壁底層供養人像列第一身題名
金紫光禄大夫檢校户部尚書直左□(金)吾衛大將軍兼□(御) 史大□(夫)賜紫金魚袋南陽郡開國公諱議潭
主室南壁中段供養人像列第一身題名
母□(武)□(威)郡太夫人鉅鹿索氏一心□□
北壁中段供養人像列第一身題名
叔母宋國郡太夫人宋氏
同列第四身題名
叔母范陽盧氏
[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31頁。
從上文可知,張淮深爲張議潭的兒子,那麽張議潮與張淮深則是叔侄關係。洞窟供養人稱張議潮爲叔,又提到張議潭,那麽敦煌莫高窟第94窟便是張淮深主持開鑿的。洞窟《供養人題記》稱“母□(武)□(威)郡太夫人鉅鹿索氏一心□□”,可知張議潭的夫人爲索氏,即張淮深的母親,索氏郡望爲鉅鹿。另外,敦煌文書S.6161、S.3329、S.11564、S.6973、P.2762組合而成的《敕河西節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中也説張議潭“夫人鉅鹿郡君索氏”[注]《英藏敦煌文獻》,第111、44、33、241頁;《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118~120頁。。張淮深稱“叔母宋國郡太夫人宋氏”,“叔母范陽盧氏”,可知張議潮的夫人有宋氏、盧氏。這些都是簡單的稱其郡望,乃墓誌碑銘一類的慣例。
再來看張議潮的女兒及所嫁女婿之地位。關於張議潮的女兒,現有文獻明確記載的當是其中兩位元女兒的出嫁情况。張議潮的這兩個女兒,一個嫁於索勳,一個則嫁於李明振爲妻。索勳和李明振其實也是平民子弟,現並未有任何文獻記載其二人的出身有不平凡之處。有關索勳的文獻記載,當見於《大唐河西道歸義軍節度索公紀德之碑》,亦稱《索勳紀德碑》,原碑今完整立於敦煌市博物館院內西側廊下。碑文記載《索公紀徳碑》:“公玉裕稱,諱勳,字封侯,敦煌人也。”知其碑文中“索公”即爲索勳。又載:“宣宗啟運,乃睠西顧。太保東歸,□平□義公則□河西節度張太保之子婿也。”[注]按,關於《索勳紀德碑》碑文的録入,主要有清代徐松著、朱玉麒整理《西域水道記》(外二種),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4頁;羅振玉《西陲石燒録》,載於羅振玉等編《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08~510頁;張維《隴右金石録》,民國三十二年(1943)甘肅文獻徵集委員會校印,第16008~16009頁。另外,學者們對其碑文還進行了研究,主要有鄭炳林《〈索勳紀德碑〉研究》,《敦煌學輯刊》,1994年第2期,第61~76頁;吴景山、張洪《〈索勳紀德碑〉辨正》,《敦煌學輯刊》,2012年第1期,第36~49頁。得知索勳係河西節度張太保之女婿。由P.3556《周故南陽郡娘子張氏墓誌銘並序》:“伯祖皇諱議潮,河西一十一州節度使、檢校太保、右神武統軍兼御史大夫、伊、西、庭、樓蘭、金滿等州節度、觀察、處置、支度、營田、押蕃落等使,特進檢校太保”[注]黄永武主編:《敦煌寶藏》第129册,第59頁。,可知張議潮逝世後被稱作太保。那麽碑文中提到的“河西節度張太保”則爲張議潮,而索勳則是張議潮的女婿。在索勳執掌歸義軍政權之前,尚未有任何官職。而他開始任常侍、將軍和刑部尚書等職是他任歸義軍節度使之後的事情了。這在莫高窟第9窟、第196窟和第98窟《供養人題記》中可以得到證明。莫高窟第9窟甬道南壁供養人第一身題名中記載:“敕歸義軍節度、管內、觀察、處置、押蕃落等使,銀青光禄大夫□□□□、檢校右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索勳供□(養)。”[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6頁。而莫高窟第196窟甬道北壁供養人第一身題名中記載:“敕歸義軍節度,沙、瓜、伊、西等州管內、觀察、處置、押蕃落、營田等使,守定遠將軍、檢校吏部尚書兼御史大夫、鉅鹿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户、實封二百户,賜紫金魚袋上柱國索諱勳一心供養。”[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87頁。之後莫高窟第98窟甬道北壁供養人第三身題名中則記載:“敕歸義軍節度、管內、觀察、處置、押蕃落、支度、營田等使金紫光禄大夫、檢校刑部兼御史大夫,守定遠將軍、上柱國鉅鹿郡索諱勳一心供養。”[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32頁。從這些供養人題名中可以明確看到索勳在執掌歸義軍節度使之後的詳細官職,可見索勳在之前其實並不是什麽名門貴族。
其次來看李明振。有關李明振的文獻記載,見於《唐宗子隴西李氏再修功德記》。《唐宗子隴西李氏再修功德記》,是莫高窟第148窟的功德記,位於洞窟前室南側南向面。其又名《李氏再修功德記》,敦煌文獻P.4640《李氏再修功德記》記載:“乃有故府君諱明振,字九臯。”[注]《敦煌寶藏》第134册,第117頁。知其“李氏”爲李明振。又,同卷中云“時則妻父河西十一州節度使張公”[注]《敦煌寶藏》第134册,第117頁。。據前文可知,張公即張議潮。又,李明振妻子的父親是張議潮,因此李明振爲張議潮女婿。李明振其實也是平民出身,現有敦煌文獻中並未有其顯貴出身的記載。至於莫高窟第148窟西壁供養人第三身題名中記載:“弟子銀青光禄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守涼州左司馬兼御史大夫,上柱國隴西李明振一心供養”[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第68頁。,那也是張議潮建立歸義軍政權之後的事情了。由此來看,張議潮之女婿索勳和李明振其實也是平民子弟,更無可能是張議潮家族顯貴地位的依據。
至於張議潮的兒子,那更是因爲父親的名聲和地位而顯得尊貴和熱議。張議潮的兒子名“張淮□”,《李氏再修功德記》末題“妻弟前沙瓜伊西□河節度使檢校□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張淮□”[注]張維:《隴右金石録》,民國三十二年(1943)甘肅文獻徵集委員會校印,第16014頁。,可知李明振妻子的弟弟是張淮□。據前文,李明振妻子爲張議潮的女兒,那麽張淮□則是張議潮的兒子。關於“張淮□”之實名,徐松《西域水道記》(外二種)中作缺文而未録。而羅振玉《西陲石燒録》[注]羅振玉:《西陲石燒録》,羅振玉等編:《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10~513頁。、張維《隴右金石録》[注]《隴右金石録》,第16013~16014頁。、石璋如《敦煌千佛洞遺碑及其相關的石窟考》[注]石璋如:《敦煌千佛洞遺碑及其相關的石窟考》。以及李永甯《敦煌莫高窟碑文録及有關問題》(一)[注]李永寧:《敦煌莫高窟碑文録及有關問題》(一),《敦煌研究》1982年第1期,第66~68頁。等均録作“張淮□”,未給出實名。伯希和《伯希和敦煌石窟筆記》則明確指出“張淮□”爲“張淮鼎”,[注][法]伯希和著,耿昇、唐健賓譯:《伯希和敦煌石窟筆記》,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6~37頁。目前學術界已普遍認爲張淮鼎是張議潮的兒子。[注]李軍:《晚唐歸義軍節度使張淮鼎事蹟考》,《敦煌學輯刊》2009年第2期,第1頁。馬德《張淮興敦煌史事探幽》一文則認爲“張淮□”爲“張淮興”[注]馬德:《張淮興敦煌史事探幽》,《敦煌學輯刊》1994年第2期,第77~79頁。,此觀點還有待進一步考證。張淮深夫婦及六子被殺後,張淮鼎成爲了第三任歸義軍節度使。現存唯一一條明確記載張淮鼎加官的文獻當是《李氏再修功德記》中末題“妻弟前沙瓜伊西□河節度使檢校□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張淮□”[注]《隴右金石録》,第16014頁。,可知張淮鼎官號至尚書。
另外,張議潮家族中還有兩位出家的女子,一位是張議潮的孫女清净戒,一位是其侄女張戒珠。敦煌文獻P.3556《大周故普光寺法律尼臨壇大德沙門清净戒邈真贊並序》云:“法律闍梨者,即前河西一十一州節度使張太保之貴孫矣。”[注]《敦煌寶藏》第129册,第58頁。據前文,P.3556中的“河西一十一州節度使張太保”,即張議潮。因此,出家爲尼的清净戒是張議潮的孫女。在此卷中,描寫了清净戒“天資别俊,應世多奇。貌超洛浦之姿,影奪巫山之彩。”[注]《敦煌寶藏》第129册,第58頁。亦是對張議潮孫女的贊美之詞。關於張議潮的侄女張戒珠,敦煌文獻P.3556《周故敦煌郡靈修寺闍梨尼臨壇大德沙門張氏香號戒珠邈真贊並序》中記載:“闍梨者,即前河西隴右一十一州張太保之貴侄也。”[注]《敦煌寶藏》第129册,第58頁。由此得知,張議潮的侄女張戒珠亦出家爲尼。P.3556卷中記載:“闍梨乃蓮府豪宗,葉巫山之瑞彩;清河貴沠(泒),禀洛雪之奇姿。”[注]《敦煌寶藏》第129册,第58頁。此顯貴身份當是張議潮建立歸義軍政權之後對其的尊陳。
綜上可知,張議潮家族皆爲平民出身,地位不顯,並非名門望族。其父親張謙逸是沙州的普通平民,母親陳氏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兄長張議潭亦是尋常平民,至於張議潮的妻子宋氏、盧氏等也只交代其郡望。張議潮的女兒,一位嫁於索勳,一位嫁於李明振,二人皆是平民子弟。其兒子爲張淮鼎,孫女爲出家尼清净戒;張議潮的侄子則爲張淮深,亦是一介平民,侄女則爲出家尼張戒珠。
三、外倚唐而內靠佛的政權統治
由於張議潮家族爲沙州普通平民,無權無勢,因而他要建立歸義軍政權,在外須倚靠唐王朝,在內則須依靠佛教與佛教徒的力量來壯大其隊伍,只有這樣,他纔能順利完成其推翻吐蕃統治,建立張氏歸義軍政權的願望。
張議潮自小就信仰佛教,主要是受當時的社會環境、父親的薰陶以及僧人吴法成的影響。以至於張議潮在依靠佛教建立歸義軍政權時,一方面是與自己的佛教信仰有關,另一方面也是需要佛教爲其作後備力量。有關張議潮與佛教的淵源,前輩學者的研究主要有楊青《從張議潮起義看他與佛教的不解之緣》[注]楊青:《從張議潮起義看他與佛教的不解之緣》,《西北民族學院學報》1997年第1期,第74~79頁。以及張延清的《張議潮與吐蕃文化》。[注]張延清:《張議潮與吐蕃文化》,《敦煌研究》2005年第3期,第87~92頁。前者主要探討了張議潮起義前吐蕃的殘酷統治以及張議潮起義中依靠僧徒的力量並派遣僧使團入京朝覲,還着重介紹了張議潮爲窟主的莫高窟第156窟的洞窟結構與壁畫內容。後者則主要論述了吐蕃在敦煌的興佛措施、張謙逸崇尚佛教、張議潮個人的成長經歷以及他受僧人吴法成影響而進行抄經的一些情况。結合兩篇論文來看,前輩學者在張議潮起義前吐蕃的歷史與興佛舉措以及僧人吴法成是否是張議潮的老師這兩方面的論述還不夠詳盡,筆者在此基礎上再作具體研究。
據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四〇“沙州”條載“建中二年陷於吐蕃”,可知建中二年,即公元781年,沙州被吐蕃占領。[注]按,關於沙州陷蕃的時間,學界尚無統一定論,現有“建中二年”説、“貞元元年”説、“貞元二年”説、“貞元三年”説以及“貞元四年”説。最早文獻記載,唐李吉甫撰《元和郡縣圖志》卷四〇“沙州”條載“建中二年(781)陷於吐蕃”。之後向達的《補唐書張議朝傳補正》、1961年載於《東方學報》的日本學者藤枝晃所著《吐蕃統治時期的敦煌》及1983年史葦湘在《敦煌研究》發表的《吐蕃王朝管轄沙州前後——敦煌遺書S.1438背《書儀》殘卷的研究》均認可《元和郡縣圖志》中的“建中二年”陷蕃説。1914年,羅振玉著《補唐書張義潮傳》認爲唐德宗貞元元年(785)乃沙州陷蕃的時間。“貞元二年”説則有山口瑞鳳的《吐蕃佛教年代考》和1985年發表在《敦煌學輯刊》第1期的陳國燦《唐朝吐蕃陷落沙州城的時間問題》。1984年,法國敦煌學家戴密微所著《吐蕃僧諍記》及蘇瑩輝著《敦煌學概要》指出沙州陷蕃之年是貞元三年(787)。1992年,安忠義發表在《敦煌學輯刊》第1期和第2期的《吐蕃攻陷沙州城之我見》和2007年李正宇在《敦煌研究》第4期發表的《沙州貞元四年陷蕃考》進一步指出貞元四年(788),吐蕃攻陷沙州。本文以原始文獻爲准,採用《元和郡縣圖志》的“建中二年”説。又據前文,沙州人張議潮生於貞元十五年,也就是公元799年,可知張議潮自出生以來,就生活在吐蕃的統治下。吐蕃,後晉劉昫《舊唐書》卷一九六和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一六有傳,據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吐蕃傳》卷二一六記載:
吐蕃本西羌屬,蓋百有五十種,散處河、湟、江、岷間;有發羌、唐旄等,然未始與中國通。居析支水西。祖曰鶻提勃悉野,健武多智,稍並諸羌,據其地其俗謂彊雄曰贊,丈夫曰普,故號君長曰贊普,贊普妻曰末蒙。[注]《新唐書》,第6071頁。
可知吐蕃本是屬於西羌之地,祖先名叫鶻提勃悉野,吐蕃君主稱贊普,贊普之妻稱末蒙。鶻提勃悉野當爲鶻提悉勃野。其實鶻提勃悉野之名來自遠古神話傳説,藏文史料《赤德松贊墓碑》碑文記載:“贊普天子鶻提悉勃野,天神化現,來主人間,教法禮儀盡善盡美,永建基業。”[注]王堯:《吐蕃金石録》,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48頁。可見吐蕃祖先鶻提悉勃野並不是真實存在的。關於吐蕃贊普,有明確歷史記載的當從松贊干布開始。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吐蕃傳》卷二一六上記載:
其後有君長曰瘕悉董摩,董摩生佗土度,佗土生揭利失若,揭利生勃弄若,勃弄生詎素若,詎素生論贊索,論贊生棄宗弄贊,亦名棄蘇農,亦號弗夜氏。[注]《新唐書》,第6073頁。
棄宗弄贊,即松贊干布。生年不詳,據後晉劉昫《舊唐書·吐蕃傳》卷一九六上記載:“永徽元年,弄贊卒。”[注]《舊唐書》,第5222頁。知其卒於公元650年。而自贊普松贊干布開始,吐蕃王朝的佛教事業便逐漸興起。吐蕃的歷代贊普都注重發展佛教,除了個别執政年限較短的贊普,藏文及正史中未有其發展佛教的史料記載外,大多數贊普都是佛教的支持者和推動者,他們在其執政期間建造起藏傳佛教寺院和大鐘,同時立碑和建鐘以兹紀念並刻上碑文和銘文。在贊普松贊干布執政期間,他建立了藏族歷史上的第一座寺院——大昭寺。藏文史料《噶迥寺建寺碑》的碑文記載:
聖神贊普先祖赤松贊之世,始行圓覺正法,建邏些大昭寺及諸神殿,立三寶之所依處。[注]《吐蕃金石録》,第160頁。
赤松贊,即松贊干布。“三寶”是佛教的教法和證法的核心,具體指佛寶、法寶和僧寶。從“立三寶之所依處”可知,松贊干布曾發展佛教,在邏些修建了大昭寺以及諸多神殿。邏些,吐蕃的國都,即現今的拉薩。後晉劉昫《舊唐書·吐蕃傳》卷一九六上記載“其國都城號爲邏些城。”[注]《舊唐書》,第5220頁。另外,從藏文史料《葉爾巴寺鐘》所刻銘文中亦可知松贊干布爲其妃子修造了另外一所寺院。其鐘銘文曰:“持諸勝者之聖教正法,奉一切菩提行,净治善行諸端,或未來一切劫中受用。”[注]《吐蕃金石録》,第198頁。葉爾巴寺鐘原在拉薩東郊紮葉爾巴寺內,現已不存。原紮葉爾巴寺是松贊干布爲其第三個妃子蒙氏尺薑所建造的小神殿,並在寺院中立鐘。松贊干布之後,繼續弘揚佛教事業的贊普爲芒松芒贊之子器弩悉弄。藏文史料《噶迥寺建寺碑》的碑文載:“祖赤都松之世,於林之赤孜諸處建神殿,立三寶之所依處。”[注]《吐蕃金石録》,第160頁。赤都松,即器弩悉弄。他執政後在林之赤孜這個地方建造了多處佛教神殿,繼續發展佛教。繼器弩悉弄後,其子赤德祖贊,即棄隸蹜贊被立爲贊普。藏文史料《噶迥寺建寺碑》的碑文記載:“祖赤德祖贊之世,於劄瑪建瓜州寺,於琛浦建神殿等,立三寶之所依處。”[注]《吐蕃金石録》,第160頁。可知贊普赤德祖贊在劄瑪修建了瓜州寺,並於琛浦建造了神殿,繼續佛教的弘揚。赤德祖贊之子赤松德贊在先輩們的基礎上繼續大力弘揚佛教,在其執政期間建立了佛教寺院——桑耶寺。藏文史料《噶迥寺建寺碑》的碑文記載:
父王赤松德贊之世,於劄瑪建桑耶寺等寺廟,中央及四境遍建神殿,立三寶之所依處。[注]《吐蕃金石録》,第160頁。
由此可知,贊普赤松德贊亦是佛教事業的支持者,這在藏文史料《桑耶寺興佛證盟碑》和《桑耶寺鐘》中皆可得到證明。《桑耶寺興佛證盟碑》明確記載:
邏些及劄瑪之諸神殿建立三寶所依處,奉行緣覺之教法。此事,無論何時,均不離不棄所供養之資具,均不得减少,不得匱乏。今邇後,每一代子孫,均需按照贊普父子所作之盟誓,發願。其咒誓書詞不得棄置,不得變更。祈請一切諸天、神祗、非人,來作盟證。贊普父子與小邦王子,諸論臣工,與盟申誓。此詔敕盟書之詳細節目文字正本,存之於别室。[注]《吐蕃金石録》,第169頁。
“緣覺之教法”是與佛教有關的。“覺者”,佛的又名。“緣覺”即是對佛法的覺悟。桑耶寺,隸屬現今西藏山南地區的紮囊縣桑耶區。而此興佛證盟碑現在依舊完好立於桑耶寺大殿正面牆下,述説着贊普赤松德贊的興佛壯舉。此外,在所建的桑耶寺中還立有“桑耶寺鐘”。據藏文史料《桑耶寺鐘》的銘文記載:
王妃甲茂贊母子二人,爲供奉十方三寶之故,鑄造此鐘,以此福德之力,祈願天神贊普赤松德贊父子、眷屬,具六十種妙音,證無上之菩提![注]《吐蕃金石録》,第186頁。
鐘銘中提到的“王妃甲茂贊”,姓没廬氏,是贊普赤松德贊的第三個妃子。此鐘現尚存於桑耶寺中。贊普赤松德贊過世後,赤德松贊即贊普位。他繼續佛教的發展,藏文史料《噶迥寺建寺碑》的碑文記載:
聖神贊普赤德松贊之世,爲聖教正法,永固久存,親署盟證誓文:聖神贊普赤德松贊之時,亦建噶迥神殿等,立三寶之所依處。祖輩以還,如此敬信奉行圓覺正法,永世不隳,不離不棄,化爲無量妙業。[注]《吐蕃金石録》,第160頁。
“聖神贊普赤德松贊之世,爲聖教正法,永固久存,親署盟證誓文”,可見噶迥寺建寺立碑於赤德松贊在位之時。噶迥寺,全稱“噶迥多吉英”,位於西藏自治區拉薩市堆龍德慶縣柳梧鄉若瑪崗村(又譯“日瑪崗村”),現已無存。之後,赤德祖贊(即可黎可足)即位,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唐紀》卷二三九記載:“二月,西川奏吐蕃贊普卒,新贊普可黎可足立。”[注]《資治通鑑》,第7721頁。贊普赤祖德贊執政後,吐蕃佛教的發展進入鼎盛時期,寺院及僧侣極速增加。贊普赤祖德贊依照先輩做法,建立藏傳佛教寺院。藏文史料《楚布江浦建寺碑》的碑文載:
尚·蔡邦·達桑聶多與堆之江浦,修建神殿之故事,勒石,贊普頒賜詔敕,書以記之:
贊普天子父祖之時,得聖教正法,歷代以還,於聖教正法不離棄,有如盟書詔敕所載。尚·蔡邦·聶多奉行聖教正法。聖神贊普天子可黎可足獵贊陛下之鴻恩,遇聶多極隆,爲仰報贊普之恩眷,迥向贊普陛下之功德,廣爲祝禱延福,乃於堆壟之江浦,建神殿,立三寶之所依處,敬事四部比丘等衆。[注]《吐蕃金石録》,第180頁。
楚布江浦寺,原址在西藏自治區拉薩西北郊堆龍德慶區,現已不存,但所立寺碑尚在。贊普赤祖德贊逝世之後,佛教的發展逐漸緩慢下來。新任贊普達磨即位後,貪婪嗜酒,不理朝政,致使國局動盪。又因爲他大勢滅佛,從而這時期的佛教事業受到了嚴重損害。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吐蕃傳》記載:“贊普立幾三十年,病不事,委任大臣,故不能抗中國,邊候晏然。死,以弟達磨嗣。達磨嗜酒,好畋獵,喜內,且兇愎少恩,政益亂。”[注]《新唐書》,第6104~6105頁。
從以上論述可知,早在吐蕃贊普松贊干布在位時期,他就從唐朝和天竺引入佛教,並修造大昭寺和葉爾巴寺鐘,開始發展佛教。之後器弩悉弄、赤德祖贊和赤松德贊幾位贊普又相繼修建寺院和神殿,如瓜州寺、桑耶寺等,在他們的支持下,佛教得到大力弘揚。同時寺院和僧人廣增,譯經事業也開始發展。可知吐蕃佛教在張議潮未出生之前就已經開始興盛。公元799年,張議潮出生後,佛教繼續發展並走向鼎盛。公元798年,赤德松贊被立爲贊普。張議潮出生之年——799年,正是贊普赤德松贊執政時期。赤德松贊以及之後的贊普赤德祖贊在位期間相繼修建了噶迥寺和楚布江浦建寺碑,這時期寺院和僧侣極速增加,吐蕃佛教進入了鼎盛發展時期。吐蕃王朝佛教的繁榮,使張議潮自小就受到當地佛教風氣的影響,潜移默化地接觸到了佛教。
張議潮從小受佛教風氣的影響,一方面是由於吐蕃王朝整個大背景下的佛教都在大勢發展,另一方面則是因爲張議潮生活之地——沙州(今甘肅敦煌)的佛教事業也十分興盛。吐蕃占領沙州後,大力提倡和扶持佛教事業,使其發展和壯大,以致沙州地區僧侣、寺院都有所增加。敦煌文獻S.2729《辰年三月五日算使論悉諾羅接謨勘牌子曆》首云:“辰年三月五日,算使論悉諾羅接謨勘牌子曆。”[注]《敦煌寶藏》第22册,第575頁。末題“辰年三月□日僧尼部落米净辯牒”[注]《敦煌寶藏》第22册,第577頁。,接着云:“造牌子後死,辰年三月十日龍興寺僧張净深死。吐蕃贊息檢。”[注]《敦煌寶藏》第22册,第577頁。可知此文書是吐蕃時期的。又,論悉諾羅即悉諾羅,論爲吐蕃官員、大臣之意,亦可證敦煌文獻S.2729是吐蕃時期的文書。後晉劉昫《舊唐書·吐蕃傳》記載建中二年十二月,“入蕃使判官常魯與吐蕃使論悉諾羅等至自蕃中”。[注]《舊唐書》,第5240頁。可知論悉諾羅作爲吐蕃使者入蕃時間是在建中二年,也就是公元781年。那麽與敦煌文獻S.2729中的“辰年”相符合的時間當爲戊辰年,即公元788年。又,據前文,公元781年,沙州被吐蕃占領。可知公元788年,吐蕃正處於統治沙州初期,因此敦煌文獻S.2729《辰年三月五日算使論悉諾羅接謨勘牌子曆》記載的應是公元788年沙州地區寺院和僧尼的數量。其中包括了龍興寺、大雲寺、蓮台寺等13所寺院,以及寺院的僧139人,尼171人,僧尼共310人。詳細來看,大乘寺有尼44人,永安寺有僧11人,普光寺有尼47人。這是最早關於沙州地區僧尼人口的記載。之後,公元805年,敦煌文獻P.5579《吐蕃酉年十月大乘寺寺卿唐遷進具當寺應道場尼六十二人牒》記載了大乘寺的尼姑人數共計62人,較公元788年間大乘寺的尼數多了18人。位於同卷之後的敦煌文獻P.5579《和尚俗名及到沙州年月》中記載“酉年六月至沙州”[注]《敦煌寶藏》第135册,第549頁。,可知其仍是吐蕃占領沙州初期的文書,則P.5579中的“吐蕃酉年”爲乙酉年,即公元805年。公元806年,敦煌文獻S.545V《吐蕃戌年永安寺僧惠照具當寺應管主客僧名數狀》記載永安寺僧人共36人,較之前多了25人。同年,敦煌文獻P.3600《吐蕃戌年普光寺等具當寺應管尼數牒三件》記載了包括普光寺在內三所寺院的尼大約爲185人,其中普光寺有尼127人,較之前多了80人。通過以上四件文書可知,吐蕃統治敦煌初期,寺院和僧侣在不斷增加並得到快速發展。吐蕃統治敦煌後期寺院及僧尼人口的變化,敦煌文書中無記載。但可以確定的是,隨着吐蕃王朝的繼續發展,其寺院及僧尼人數必然會在原來的基礎上繼續增長。
敦煌文獻S.2614V《敦煌各寺僧尼名簿》,首尾有所殘缺,記載了沙州地區的寺院大約14所,僧尼人數明確共計1140人。雖然其年代不詳,但按照吐蕃統治敦煌時期僧尼的增長速度來看,此文書很有可能是張氏歸義軍統治時期沙州地區寺院及僧尼的記載情况。公元848年,張議潮因吐蕃內亂進而推翻其統治,建立了以張氏家族爲主的歸義軍政權。張氏歸義軍時期,由於其政權的鞏固與穩定,沙州地區的佛教事業繼續向上發展,其寺院及僧尼人數必然也將持續增加。由此可知,自公元788年,即贊普赤松德贊執政期間開始,一直到公元806年,即贊普赤德松贊統治時期,沙州地區的佛教事業得到不斷發展。這時期寺院和僧侣快速增加。直至公元815年,贊普赤祖德贊上臺後,繼續大力發展佛教。公元788年,張議潮執政後,寺院及僧尼人數大幅度增長。寺院由吐蕃占領沙州初期的13所一直到張氏歸義軍統治時期不斷增加,僧尼也由310人增加至數千人。在這樣一股强大的佛教興盛之風的發展下,張議潮必然會受其影響並傳承其發展。事實證明,在他執政後確實大力弘揚佛教事業,使其繼續興盛。
當然,張議潮信佛的淵源除了來自當時的社會環境——吐蕃和沙州佛教興盛的影響外,還來自於其父親的影響。前文已述,張議潮的父親爲張謙逸。既然張議潮從小就生活在吐蕃的統治下,那麽其父親張謙逸則是生活在吐蕃時期的人物。吐蕃時期佛教的發展對其父親張謙逸也産生了一定的影響。從敦煌文獻中的一些佛經題記中可以看出,張謙逸十分崇信佛教。現存有他抄寫的《大乘無量壽經》《觀音經》(即《妙法蓮華經·觀世音普門品》)、《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等佛經。敦煌文書S.3303《大乘無量壽經》首題“大乘無量壽經”,末尾題記“佛説大乘無量壽宗要經”並附上“張謙逸書”。[注]《敦煌寶藏》第27册,第441~444頁。而S.5956《般若多心經》末尾書“弟子張謙□(逸)爲亡妣皇甫氏寫《觀音經》一卷、《多心經》一卷。”[注]《敦煌寶藏》第44册,第599頁。張議潮受父親的影響,對佛教思想的接觸越來越多。如北京圖書館藏《敦煌遺書》夜字59號(新編7832號)《佛説無量壽宗要經》,即《大乘無量壽經》,便是張議潮所抄寫的佛經,其經書尾題記“張義朝本”。[注]《敦煌寶藏》第108册,第71~73頁。
另外,張議潮的佛教信仰還受僧人吴法成的影響。吴法成,吐蕃時期的僧人,大約生於公元780年,卒於公元869年,享年九十歲。敦煌文書P.2885《達摩和尚絶觀論》一卷,末尾題記:“辛巳年三月六日寫記,僧法成。”[注]《敦煌寶藏》第125册,第28~32頁。據前文,法成卒於公元869年前後。那麽和法成年齡相符合的辛巳年,有公元801年和公元861年。公元861年的時候,法成已經處於晚年時期。另外,從法成的佛學成就與譯著來看,其後期頭銜已經是“大德三藏法師法成”,不會是稱“僧法成”。如敦煌文書S.3927《瑜伽師地論卷第三十》末尾題記:“大唐大中十一年歲次丁丑六月廿二日,國大德三藏法師法成於沙州開元寺説畢,丑年六月廿二日説了。”[注]《敦煌寶藏》第32册,第362頁。大中十一年,即公元857年,顯然早於公元861年。因此這裏提到的“辛巳年”只能是公元801年。關於僧人,我們知道出家之人需成爲比丘之後纔能成爲僧人。而比丘是年滿二十歲,並受過具足戒的男性出家人,其俗稱爲“僧”。法成在此經卷裏稱“僧”,可知法成是已經年滿二十周歲的比丘。法成能夠寫經,並且從原卷字跡來看,書寫整潔、有條理,可知法成應該在寺院學習過一段時間了。據此推測,法成大概生於公元780年。關於吴法成逝世時間,敦煌文書P.2913V《大唐敦煌譯經三藏吴和尚邈真贊》(又名《譯經三藏吴和尚邈真贊》)記載:“化周不住,緣散則離。乘柸既往,擲缽騰飛。兜率天上,獨步巍巍。”接着末尾有“唐咸通十年歲次乙丑七月廿八日題記”。[注]《敦煌寶藏》第125册,第202頁。邈真贊,又作貌真贊、寫真贊、彩真贊、邈生贊、圖真贊、真儀贊、邈影贊,是唐宋時敦煌悼念亡靈的一種形式,其多是爲晚年或病危的人畫像作贊,所以敦煌邈真贊幾乎等同於死者的遺像贊。此張球爲吴法成所撰邈真贊的時間爲咸通十年,即公元869年,可知吴法成卒於公元869年前後。敦煌文書中有三篇記録和歌頌吴法成的邈真贊,除上文提到的P.2913V《大唐敦煌譯經三藏吴和尚邈真贊》外,還有P.4640《故吴和尚贊文》(又名《吴和尚贊文》)[注]《敦煌寶藏》第134册,第122~123頁。和P.4660《大唐沙州譯經三藏大德吴和尚邈真贊》(又名《譯經三藏吴和尚邈真贊》)[注]《敦煌寶藏》第134册,第267頁。。鄭炳林《敦煌碑銘贊輯釋》和唐耕耦、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録》中有這三篇的録文。[注]鄭炳林《敦煌碑銘贊輯釋》甘肅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P.4640《吴和尚贊文》第85頁;P.4660《譯經三藏吴和尚邈真贊》第188頁;P.2913V號《譯經三藏吴和尚邈真贊》第311頁。唐耕耦、陸弘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録(第5輯),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複製中心,1990年,P.4640《吴和尚贊文》第106頁;P.4660《譯經三藏吴和尚邈真贊》第13頁;P.2913V號《譯經三藏吴和尚邈真贊》第141頁。
9世紀30年代,吴法成於沙州永康寺開始大力弘揚佛教並親自著經譯經。敦煌文書P.2794《大乘四法經論及廣釋開决記》首題“大蕃國大德三藏法師沙門法成集”[注]《敦煌寶藏》第124册,第177~181頁。,尾題:“癸丑年八月下旬九日,於沙州永康寺集畢記。”[注]《敦煌寶藏》第124册,第177~181頁。從吴法成的生卒年可知,在公元780年至公元869年之間的癸丑年,只能是公元833年。據此可得,公元833年,吴法成在沙州永康寺集經。同年十月,他又在永康寺集譯《六門陀羅尼經論》(附廣釋)一卷,大正新修《大藏經》第21册No.1361《六門陀羅尼經論》尾題記載:“癸丑年十月上旬八日,於沙州永康寺集譯,訖故□之也。”[注]吴法成譯:《六門陀羅尼經論》,[日]高南順次郎等編:《大正藏》第21册,No.1302.第881頁。而在此之後,唐武宗會昌二年(842)至會昌六年(846)間,吴法成移居甘州,在甘州修多寺進行譯經,譯有《諸星母陀羅尼經》和《薩婆多宗五事論》。北京圖書館藏《敦煌遺書》餘15號(新編7561號)《諸星母陀羅尼經》,共一卷,首題“沙門法成於甘州修多寺譯”[注]《敦煌寶藏》第107册,第2頁。,末尾題記:“壬戌年四月十六日於甘州修多寺翻譯此經”。[注]《敦煌寶藏》第107册,第4頁。壬戌年,據吴法成生卒年,當爲公元842年。另外北京圖書館所藏關於《諸星母陀羅尼經》的卷號甚多,如宿64號(新編7532號)、吕55號(新編7533號)、李89號(新編7534號)、始15號(新編7535號)、收57號(新編7536號)等,原卷皆首題“沙門法成於甘州修多寺譯”。敦煌文書P.2073《薩婆多宗五事論》前題:“大蕃國大德三藏法師沙門法成,於甘州修多寺道場譯。”[注]《敦煌寶藏》第113册,第436頁。末題:“《五事論》一卷,丙寅年五月十五日,於大蕃甘州張掖縣譯。”[注]《敦煌寶藏》第113册,第438頁。丙寅年,依前文,即唐會昌六年,也就是公元846年。另外,《大藏經》中對此二經也有收録。大正新修《大藏經》第21册No.1302《諸星母陀羅尼經》首題“沙門法成於甘州修多寺譯”[注]吴法成譯:《諸星母陀羅尼經》,《大正藏》第21册,No.1302.第420頁。;大正新修《大藏經》第28册No.1556《薩婆多宗五事論》首題:“大番國大德三藏法師沙門法成,於甘州修多寺道場。”[注]吴法成譯:《薩婆多宗五事論》,《大正藏》第28册,No.1556.第995頁。
以上是吴法成在吐蕃統治時期的一些活動情况。前人對吴法成的研究非常重視,[注]按:前人對吴法成的研究,主要有[日]上山大峻著、劉永增譯《關於北圖傚(効)76號吴和尚藏書目録》,敦煌研究,2003年第1期;王堯《藏族翻譯家管·法成對民族文化交流的貢獻》,《文物》,1980年第7期;福井文雅、樋口勝著,吴其昱譯《大蕃國大德三藏法師法成傳考》,《講座敦煌·敦煌與中國佛教》,1984年第7卷,大東出版社,383~414頁;陳寅恪《大乘稻芊經隨聽疏跋》,《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87~289頁,原載於1929年9月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論叢第1卷第2號;党措的碩士學位論文《吐蕃時期法成在敦煌的密典傳譯及其影響》,陝西師範大學,2006年;尕藏卓瑪用藏文寫的碩士學位論文《翻譯家管·法成及其譯作〈賢愚經〉的翻譯技巧研究》,西北民族大學,2006年;沙武田《敦煌吐蕃譯經三藏法師法成功德窟考》,《中國藏學》2008年第3期;張延清《翻譯家校閲大師法成及其校經目録》,《敦煌學輯刊》2008年第3期;薩仁高娃、陳玉《藏文〈佛説善惡因果經〉研究》,《中國藏學》2009年第3期.對張議潮與吴法成之間的關係研究也十分重視。據本文考訂,張議潮曾跟隨吴法成習經,算是吴法成的學生。這從吴法成所集《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可以得知。《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又名《佛説大乘稻芉經隨聽手鏡記》,唐吴法成集,共一卷。敦煌文獻P.2284《大乘稻芉經隨聽疏》首題“沙門法成集”[注]《敦煌寶藏》第118册,第455頁。,末尾蓋有“净土寺藏印”之印並題記:“永康寺後輩法律比丘福漸受持,並兼通《稻芉》及坐禪,並具足義。”[注]《敦煌寶藏》第118册,第464頁。據此可知,吴法成曾在沙州永康寺講經,隨聽者有比丘福漸。此《隨聽疏》,大正新修《大藏經》第85册No.2782亦有收録,首、末尾題記與之相同。另外,敦煌文獻P.2303《大乘稻芉經隨聽疏》首題“沙門法成集”[注]《敦煌寶藏》第118册,第628頁。,中間部分又題名《佛説大乘稻芉經隨聽手鏡記》,注爲“沙門法成譯”[注]《敦煌寶藏》第118册,第630頁。。敦煌文書P.2208《大乘稻芉經隨聽手鏡記》背面題記:“大中十三年(859)八月二十日,歷經手抄記;此年三月二十日,因此臺上設廨供養訖;大中七月三月二十日。”[注]《敦煌寶藏》第117册,第224頁。説明此經在吐蕃統治敦煌時期一直到張氏歸義軍初期都較爲流行。關於此經,現存卷號甚多,僅舉例如下:敦煌文獻S.1080《大乘稻芉經隨聽手鏡記》;北京圖書館藏《敦煌遺書》雲18號(新編0490號)和陽34號(新編0491號),名《佛説大乘稻芉經隨聽手鏡記》;北京圖書館藏《敦煌遺書》調50(新編0489號),名《大乘稻芉經隨聽疏》。
僧人吴法成所集《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其實是對印度大乘佛教經典《佛説大乘稻芉經》的注疏,《大乘稻芉經隨聽疏》首句云:“將釋此經。總以五門分别,一立所宗,二明歸乘,三明歸分,四辯歸藏,第五解釋。如是五義,依大、小乘經及以諸論,今當略釋。”[注]吴法成:《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大正藏》第85册.No.2782.第543頁。可見法成是在對佛典《佛説大乘稻芉經》進行解釋的基礎上集成了《大乘稻芉經隨聽疏》。佛典《佛説大乘稻芉經》,失譯人名,共一卷。北京圖書館藏《敦煌遺書》海字5號(新0479號)《佛説大乘稻芉經》末尾題記:“癸卯年(823)十月十日於永壽寺寫。”[注]《敦煌寶藏》第59册,第316頁。北京圖書館藏《敦煌遺書》中還藏有大量其他版本的《佛説大乘稻芉經》寫卷,如閏字68號(新編0462號)、日字81號(新編0463號)、黄字50號(新編0464號)、成字94號(新編0465號)、雲字4號(新編0468號)、洪字85號(新編5964號)等。另外大正新修《大藏經》第16册No.0712也收録有《佛説大乘稻芉經》。而在僧人法成的《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廣傳後,又有僧人對其進行了注解。敦煌文書P.2328收録有《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决》,其作者不詳,從其具體內容看,此疏解釋的便是法成所集的《大乘稻芉經隨聽疏》。此疏另有收録,見大正新修《大藏經》第85册No.2783《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决》。綜上,《大乘稻芉經隨聽疏》是僧人吴法成所著。
上文已述,據敦煌文書P.2284《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可知吴法成在沙州永康寺講經,其弟子福漸爲聽經者。又據敦煌文書P.2912寫卷正面爲《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其背面爲《施捨疏及寫經施銀賬》,可知二者在同一個卷中。敦煌文獻P.2912(V)《施捨疏及寫經施銀賬》正文最後一排載爲“付啟緣堅修布一匹出福漸下”[注]《敦煌寶藏》第125册,第189頁。,後題記:“卯年十一月四日,説《稻芉經》一遍訖,故記之也。”[注]《敦煌寶藏》第125册,第189頁。依照同一卷中前者所寫時間與後者所寫時間相近的慣例,知敦煌文書P.2912《大乘稻芉經隨聽疏》所寫時間應在卯年十一月左右。據前,福漸在沙州永康寺聽吴法成講《大乘稻芉經隨聽疏》。而前文已述,吴法成於公元833年在沙州永康寺集經。那麽在卯年中,與吴法成在永康寺所在時間相契合的當爲乙卯年,即公元835年。因此,吴法成曾於公元835年前後在沙州永康寺講《大乘稻芉經隨聽疏》。關於此經,俄藏敦煌文獻Дx00302《大乘稻芉經隨聽手鏡記》末尾題記:“張盈□,戊子年十一月。”[注]俄羅斯科學出版社東方文學部等編:《俄藏敦煌文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册,第209頁。日本學者福井文雅和樋口勝在其所撰《大蕃國大德三藏法師法成傳考》一文中將“□”字看作“憑”字,但二者其實並不像。另外,又將“戊子年”寫作“戊午年”。查看敦煌原卷,此當是“戊子年”。後輩學者張秀清《敦煌寫經紀年研究》一文跟從其説,認爲此戊午年當爲公元838年,從吴法成的在世年限來算,這是正確的。不過從“戊午年”應是“戊子年”來推算,則只有公元808年是符合的。所以前輩學者認爲俄藏敦煌文書Дx00302《大乘稻芉經隨聽手鏡記》寫於公元838年爲誤。綜上,吴法成在沙州永康寺講《大乘稻芉經隨聽疏》的時間是在公元835年前後。公元835年時,張議潮三十七歲,已經是一個中年男子。關於張議潮是否是永康寺的學生,寺院中是否還有較大年齡的中年男子在裏面習經,這已不可考。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張議潮的確是跟從吴法成學習過寫經。
敦煌文獻S.5835《疏釋大乘稻芉經》,其尾題“清信佛弟子張義朝書”,[注]《敦煌寶藏》第44册,第500頁。可知此經是張議潮所寫。日本學者上山大峻認爲其是吴法成所集《大乘稻芉經隨聽疏》的摘抄本。[注][日]上山大峻:《敦煌佛教の研究》,日本法藏館1990年版,第209~214頁。榮新江先生在其《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索》一書中也認爲張議潮“曾跟從高僧法成學習”。[注]榮新江著:《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69頁。不過,衆家雖皆從其説,但並未給出理論和依據。筆者查閲相關資料,考訂其確爲法成所集《大乘稻芉經隨聽疏》的摘抄本。通過對二者內容的比較,發現張議潮所抄寫S.5835《疏釋大乘稻芉經》的內容是截取自吴法成所集《大乘稻芉經隨聽疏》中的一部分。據上文,《大乘稻芉經隨聽疏》是僧人吴法成所著並在沙州永康寺開講過,可知張議潮所抄S.5835《疏釋大乘稻芉經》必定是在聽吴法成講經後寫成的。現將兩篇文書的原文摘録如下。首先是張議潮所抄寫的S.5835《疏釋大乘稻芉經》,原文如下:
一釋乘義,二釋稻芉,三釋經義。言七大者,一所緣大,二發心大,三信樂大,四思惟大,五諮量大,六時大,七成就大。言所緣大者,爲《大集大般若》《大寶積經》等經所説,皆是菩薩所緣境故;言發心大者,爲發無上菩提心;言信樂大者,信樂甚深法故;言思惟大者,思惟利樂一切有情故;言諮量大者,爲具福、智二種大功德故;言時大者,爲三無數劫趣無上菩提故;言成就大者,爲力無畏等諸大功德故。所言乘者,運載爲義,猶如船筏衆生,出生死海令至涅槃到彼岸故。所言稻芉者,夫一切經皆以四義而立其名。云何爲四,一處所,二人,三法,四喻。言處所者,如《楞伽經》;言約人立名者,如《維摩經》;言從法立名者,如《大般若經》等經;從喻立名者,如《寶雲經》。説彼經時,十方諸菩薩,喻如大雲悉皆雲集,故名“寶雲”。此經亦爾,爲佛尊世觀見“稻芉”,説此法故。三言經者,凖諸論申釋多途。今略舉二義,一者常義,古今不易見道不蓋故名爲常;遍攝諸法,稱之要。[注]《敦煌寶藏》第44册,第500頁。
其次,大正新修《大藏經》第85册No.2782《大乘稻芉經隨聽疏》的原文如下:
第五言解釋者。經大門分二,初釋題目,二釋本文。初又分三,一釋大乘義,二釋稻芉,三釋經義。初言大乘者,以七種大超過二乘故名爲大。言七大者,一所緣大,二發心大,三信樂大,四思惟大,五資糧大,六時大,七成就大。言所緣大者,爲《大般若》《大集大寶積經》等所説,諸法皆是菩薩所緣境故;言發心大者,爲發無上菩提心故;言信樂大者,爲信樂甚深法故;言思惟大者,爲思惟利樂一切諸有情故;言資糧大者,爲具福、智二種大功德故;言時大者,爲三無數劫趣菩提故;言成就大者,爲成力無畏等諸大功德故。所言乘者,是運載義,猶如船筏運載衆生,出生死海令至涅槃到彼岸故。二言稻芉者,夫一切經皆以四義而立其名。云何爲四,一處所,二人,三法,四喻。言處所者,如《楞伽經》等;言約人立名者,如《維摩經》等;言從法立名者,如《大般若經》等;言從喻立名者,如《寶雲經》。説彼經時,十方菩薩,譬如大雲悉皆雲集故名“寶雲”。此經亦爾,謂佛世尊觀見“稻芉”,説此法故。三言經者,准諸經論中釋多途。今略舉二義,一者常義,古今不易故名常;二者遍攝諸法,稱雲爲要。[注]吴法成:《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大正藏》第85册,No.2782.第543頁。
通過以上二文的比較,可以看出其內容是相同的,只是張議潮所抄寫的經卷中有許多錯别字,許多漏掉的字以及自己又添加了一些字詞,同時還有語序顛倒的毛病,但不能否認的是,張議潮所抄寫的《疏釋大乘稻芉經》的確是摘抄自僧人法成所集的《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另外,將張議潮所抄寫的《疏釋大乘稻芉經》與印度原經《佛説大乘稻芉經》相比較,其內容並没有相同之處。可見張議潮所抄寫的版本不可能來自印度原經《佛説大乘稻芉經》,只能是法成所集的《大乘稻芉經隨聽疏》。查看敦煌文書S.5835《疏釋大乘稻芉經》原卷,其張議潮的書寫比較淩亂,不夠整潔和規範,其筆跡可能是中少年時期所寫。據前文考訂,吴法成曾於公元835年前後在沙州永康寺講《大乘稻芉經隨聽疏》。公元835年時,張議潮三十七歲,雖説已是中年男子,但也不能保證其字跡就十分工整。因此可以説此講經提綱有可能是張議潮中年時期在寺院跟從法師吴法成所抄寫的。
大中二年(848),張議潮領導沙州人民起義推翻吐蕃對敦煌的統治。大中三年(849),張議潮攻下甘州,吴法成决定回故土吐蕃達那安度晚年。但張議潮十分敬重並極力挽留吴法成,將其奉爲國師。P.4640《吴和尚贊》記載:“戎王贊普,瞻仰禪墀。詔臨紫塞,弘澤虔熙。黄金百鎰,馹使親馳。玄門至妙,浩涣稱奇。歸身唐化,溥福王畿。太保欽奉,薦爲國師。”[注]《敦煌寶藏》第134册,第123頁。於是吴法成再度移居沙州,弘揚佛法。可見,無論是在吐蕃統治時期,還是在張議潮執政時期,吴法成都因爲其高尚的品格和深厚的佛學修養,得到政府的尊重和扶持。張議潮十分看重法成,這和法成的佛法造詣以及張議潮曾跟隨吴法成習經有關。大中九年(855)至大中十二年(858)年間,法成來到沙州的開元寺,開始了他的講經活動。哥本哈根皇家圖書館藏《瑜伽師地論》卷一末尾朱筆題記:“大中九年(855)三月十五日,智慧山隨學聽。”[注][丹麥]彼得森撰、榮新江譯:《哥本哈根皇家圖書館藏敦煌寫本》,《敦煌學輯刊》1987年第1期,第136頁。可知大中九年(855)三月,法成在開元寺開講《瑜伽師地論》,隨聽弟子有智慧山。大中十一年(857),繼續《瑜伽師地論卷四〇》的講解,敦煌文獻S.3927《瑜伽師地論》卷三〇末題:“大唐大中十一年(857)歲次丁丑六月廿二日,國大德三藏法師法成於沙州開元寺説畢,丑年六月卄二日説了。”[注]《敦煌寶藏》第32册,第362頁。又據北京圖書館藏《敦煌遺書》菜025號(新編7212號)《瑜伽師地論》卷第四十八尾題:“大中十二年(858)六月一日説畢,比丘明照本。大中十二年(858)八月五日,比丘明照隨聽寫記。”[注]《敦煌寶藏》第104册,第592頁。可知大中十二年(858),吴法成繼續講《瑜伽師地論》,隨聽弟子還有明照。據敦煌文獻S.6483《瑜伽師地論》卷第五十五末尾記載:“大中十三年(859)歲次己卯四月卄四日,比丘明照隨聽寫記。”[注]《敦煌寶藏》第47册,第297頁。可知吴法成在大中十三年(859)時還在進行《瑜伽師地論》的講解。
吴法成集譯了許多藏文佛經,並在河西地區的多處寺院進行講經活動。吴法成主要集譯的佛經有P.2794《大乘四法經論及廣釋開决記》、在沙州永康寺集譯的P.2284《大乘稻芊經隨聽疏》,又名《佛説大乘稻芊經隨聽手鏡記》以及《六門陀羅尼經論》(附廣釋)一卷,《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卷;P.2886《歎諸佛如來無染着德贊》;《瑜伽師地論講義録》;法成撰、智慧山記《瑜伽師地論决擇分門記》二卷;法成撰、智慧山記《瑜伽師論本地分中聲聞地分門記》一卷。在甘州修多寺道場譯的《薩婆多宗五事論》一卷,《釋迦牟尼如來像法滅盡之記》一卷以及在甘州修多寺譯的《諸星母陀羅尼經》一卷。法成在開元寺的經書講解主要有S.3927《瑜伽師地論卷第卅》、Ф070《瑜伽師地論卷第卌二》。
綜上可知,張議潮的佛教思想來源於三方面,一是受吐蕃和沙州地區佛教發展與興盛的影響,因而張議潮從小就開始潜移默化的接受佛教;二是受其父親張謙逸的影響,跟隨其父親抄經;三是跟從法師吴法成學習,開始正式學習佛經。他在寺院中學習,並着手抄寫一些佛經寫本。其中主要包括北京圖書館所藏《敦煌遺書》夜字59號(新編7832號)《佛説無量壽宗要經》,又名《大乘無量壽經》,末尾題名“張義朝本”。[注]《敦煌寶藏》第108册,第71~73頁。另外,敦煌文獻S.5835《疏釋大乘稻芉經》,其末尾亦題名“清信佛弟子張義朝書”。[注]《敦煌寶藏》第44册,第500頁。此外,法藏敦煌文獻P.3620寫卷中有三篇文書,其中最後一篇爲《無名歌》,其末尾題名“未年三月廿五日學生張議潮寫”[注]《敦煌寶藏》第129册,第321頁。。
出生於普通平民家庭的張議潮,憑藉着自己過人的膽識與智慧順利的推翻了吐蕃的暴政並建立起敦煌歸義軍地方政權。在建立歸義軍政權的過程中,張議潮充分考慮到了當時的內外形勢,由於自己的家族在當地並不顯赫,因此缺少敦煌和河西地方勢力的强力支持,所以張議潮充不得不借助唐政權在河西的深廣影響,而歷經曲折也要歸順唐王朝,以張外援。在內,他則依靠敦煌和河西深厚的佛教信仰來籠絡人心,鞏固統治秩序。由於張議潮受當時的社會環境、父親的薰陶以及僧人吴法成的影響,他的崇佛思想也十分虔誠,這毫無疑問會得到廣大僧侣和信衆的熱情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