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一个百年孤独的灵魂
2017-01-24朱大可
我最初获知“施蛰存”这个名字,是借助鲁迅先生的杂文。他以“洋场恶少”和“叭儿”的身份,赫然列入长长的鲁氏骂人名单里。名单上的其它名流,还有胡适、梁实秋等。对于我和许多文学少年而言,首次“出场”的施蛰存,只是一个可笑的反面角色。长大后我才懂得,这是一场革命文豪制造的误会。
在华东师大中文系就学期间,由于辅导员周圣伟老师是施蛰存的关门弟子,从他那里听到了一些这位蛰居本系的隐者的轶事,并开始对其古典文学的精深造诣有所窥见。而真正了解其文学原创成就,却在80年代中期。当时中国文坛出现翻案风潮,胡适、周作人和林语堂等“反动作家”被重新阐释,而“新感觉派”小说也咸鱼翻生,成为出版社竞相再版的文化资源。我藉此阅读了施蛰存的全部作品,并对这位短篇小说大家萌生新的敬意。
从那时至今,施蛰存被“平反”已很多很多年,媒体甚至称其为“中国现代派鼻祖”,但其文学成就仍未受到足够的学术重视。他的都市心理小说,与沈从文的乡情小说,是中国文坛对称的两大支柱,共同完成了现代短篇小说的话语建构。他的《追》《梅雨之夕》《春阳》《鸠摩罗什》和《将军的头》等等,代表短篇的杰出成就,却难得在现代文学作品教材里现身。许许多多种“现代文学史”,充斥着各种政治偏见和文学谬见,都缺乏关于施蛰存的正确估价。他的孤独,从生前一直延续到了身后。
施蛰存的名字,隐藏着生命策略的密码,那就是“蛰”而“存”之。他“蛰伏”在文化的深冬,犹如一头机智的鼹鼠。他是依靠蛰伏而得以长寿的幸存者。面对一段时期大规模的意识形态清洗,曾经出现过形形色色的幸存者——阿谀奉承者,曲意逢迎者、卖身求荣者,等等,甚少狷介正直和洁身自好之士。施蛰存以99岁高龄辞世,显示了一个罕见的生命奇迹。
施蛰存不是顾准式的文化英雄,他并未直接批判专制,却保持了知识分子的气节;他虽不能“大济苍生”,却做到了“独善其身”。他的学识直逼钱钟书,而气质则近乎陈寅恪和沈从文。陈寅恪晚年为明妓立传,颂扬其政治贞操,沈从文则被迫转向古代服饰研究,施蛰存在1950年到1958年从事文学翻译,被戴上右派帽子之后,他便开始把玩金石碑刻,文革后又专治古典诗词,在那里默守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尊严。他毕生洁净,没有那些遍及整个知识群体的道德污迹。
施蛰存晚年患有严重耳疾,几乎完全失聪,只能靠书写来完成对话。但他的写作却一直延续到了生命尽头。耳聋阻挡了尘世的喧嚣,令心灵变得更加恬淡而阔大。他的短文语词温润,闪烁着洞察世事的智慧。1991年秋天我去愚园路拜访他时,他仍然住在普通民居里,连厨房和卫生间似乎都与邻人共用。老人坐在正午的阳光里,玉面皓首,周身散发出幽默和睿智的光泽,俨然一代大家的风范。他戏言跟我几十年前就是密友,当然,他指的是另一位叫做“朱大可”的故人。在以后的话题里,他开始嘲笑那些“当代文学史”的炮制者,笑指他们不是在“修史”,而是在“践实”,也就是践踏当下的文学事实。
施蛰存终身不言政治,甚至很少公开谈论道德。但在《纪念傅雷》一文中,他却意外地吐露出抗争的心迹。他盛赞傅雷反抗暴政的刚直性格,声言自杀就是对其刚直品德的自我塑造。施蛰存在结尾写道:“只愿他的刚劲,永远弥漫于知识分子中间。”这不仅是对傅雷的评价,也是追思者自身的信念。施蛰存外柔内刚的卓越品格,在对故人的追思中不慎泄露,犹如一道犀利的闪电,照亮了文坛。
谨以此文纪念施蛰存诞辰111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