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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秦怡:电影艺术不能在电影产业下面

2017-01-24胡凌虹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秦怡

胡凌虹

秦怡

著名表演艺术家。1922年2月4日出生于上海, 16岁时为参加革命离家出走,辗转来到重庆,先后进入中国电影制片厂、中华剧艺社。在动荡的时局中,她参演了一系列话剧《中国万岁》《大地回春》《天国春秋》《钦差大臣》《野玫瑰》《清宫外史》《董小宛》《结婚进行曲》等。当年她与白杨、舒绣文、张瑞芳一起被称为抗战大后方重庆影剧舞台上的“四大名旦”。抗战胜利后,秦怡于1946年回到上海,后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参演了一系列影片,塑造了很多经典角色,比如《母亲》中的主角母亲,从二十多岁演到七十多岁,《马兰花开》中的推土机手马兰,《女篮五号》中的母亲林洁,《铁道游击队》中的抗日妇女芳林嫂,《青春之歌》中的女革命者林红,《林则徐》中的渔民阿宽嫂,电视剧《上海屋檐下》里的主角杨彩玉等。秦怡炉火纯青的演技受到大众喜欢,并囊获众多荣誉,如首届大众电视金鹰奖最佳女主角奖、中国电影终身成就奖、世界华语电影终身成就奖、中国十大女杰奖、纪念中国电影诞生一百周年国家突出贡献电影艺术家奖、上海文艺家终身荣誉奖、第18届金鸡百花电影节终生成就奖等。

这些年,就不同的话题,我曾采访过秦怡老师多次,其中印象尤深的是,几年前,她告诉我,她写了个剧本,想拍成电影。闻此,我既佩服感动,又暗叹此想法实现之艰巨。没想到的是,2015年在秦怡老师的不懈努力下,由她出品、编剧、主演的《青海湖畔》上映,梦想终于实现了。近日,我在秦怡老师家中再次专访了她。粉红色的衣服衬托得这位“95后”分外年轻,银发矍铄、红唇印染,她依然是那么的优雅美丽,那么亲和,像跟亲友聊天一样亲切地向我述说她的近况。她告诉我,《青海湖畔》拍摄完后,她走路时腿总是不太舒服,没力气,去医院一查患了腔梗,是青藏高原拍戏太累留下的后遗症,现在腿正在慢慢康复中。虽然因戏得病,但是她并没有丝毫后悔,因为电影是她的挚爱啊。也正因为这份对艺术的挚爱让她承受住了生活中绵长的苦楚。秦怡老师的表演道路与人生经历已经融合在了一起。

以前几次专访,我更多的是听她讲自己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此次采访主要是听她谈对电影艺术发展现状的思考。如今虽已95岁高龄,但她依然关注国家大事、社会的发展,对电影行业的一些问题,比如国内部分明星的高片酬问题,文艺片难进院线的问题等,她都有中肯理性的看法;对于创作者如何真正地深入生活,电影艺术如何更好地发展,她都有深入的思考。

谈明星高片酬和使用替身

记者:近年来,国内一些明星的高片酬引发了不小的争议,动不动就分走一大半制作费,遭到了各界的批评。对此,您怎么看?

秦怡:现在一些演员片酬太高,动辄上千万元。一共这点制作费,如果演员拿了大半钱,就只能压低前期创作、后期制作等环节的费用,那作品水准势必要降低。当然,一些演员付出很大,也可以多拿一点报酬,但要有一个度。同时,我们也要看到,还有不少演员并不计较报酬,比如《青海湖畔》拍得比较艰苦,很缺钱,我没有拿酬劳,唱主题曲的毛阿敏、主演佟瑞欣听说后,也都表示不要报酬。我们以前拍电影没有酬金的,就拿工资,加工资大家加,不加都不加。我们不会纯粹为了挣钱去拍电影。除了演员的片酬问题外,我觉得还有一些细节需要注意,比如置办服装、装饰这些小环节。准备服装的工作人员如果不是很内行的话,可能会买了很多衣服,结果演员一试都不合适,这就会造成浪费。我拍《青海湖畔》的时候,我穿的所有的服装都是我自己的,虽然戏中要上雪山,但我说,不用买皮大衣,戏里我扮演的是工程师,穿棉袄就可以了。所以我觉得服装等小细节上也要注意,加强管理,要更加细致一点。

记者:现在有的人气演员过多使用替身,或者在剧组里甩大牌,这种现象也被诟病。您怎么看?

秦怡:以前剧组就有替身,但是演员们往往自己可以做就自己做,比如往火里钻,水里跳,骑马跳过山头。你要做演员,这些都要学起来。那个时候,我拍《梦非梦》,在剧中饰演一个歌剧演员,因为演员的丈夫突然在车祸中丧生,女儿接受不了而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一天女儿跑到了高楼的天台上,我就赶到天台追女儿,一边唱一边追,试图用歌声呼唤女儿回来。当时我走在天台边的一个石条上,导演很紧张,怕我一不小心从高楼上掉下去,一会儿让我系个绳子,一会儿让我系个钢丝,我说都不要,我会掌握好。他们还是不放心,在石条下边搭了个台,让我脑袋稍微往里面侧一点,这样如果掉下来就掉在防护设施上。后来《梦非梦》在北京放映过一次,观众们看到我走到石条上呼唤女儿时,全场起立拼命鼓掌,让我很意外。我忙说,谢谢谢谢,大家先坐下来看电影。之后有人问我,拍到这样的戏,演员可以拒绝吗?我回答道,不可以。记得以前有一次拍电影时,导演要求演员骑马向前跑,有一刹那马尾巴碰到了火车。那时我们用了军马,虽然更好指挥一些,但是火车一启动,已经在前面跑的马听到火车声被惊吓到了,立刻往前冲,最后马尾巴和火车真的碰上一点点,我们大家都站在旁边看,都吓坏了,幸好这场戏拍得很成功。很多时候,导演提出了很难的要求,我们作为演员都尽力去完成。比如拍《铁道游击队》时,导演让我把手榴弹丢到陈述扮演的角色的脚后跟上,他一直在前面跑,在动,这怎么扔啊,太难了。怎么办呢?后来我就很自然地一天到晚盯着他的脚后跟,盯了好几天。等到拍戏的时候,真的扔到他的脚后跟上,而且一次就成功了。参演《铁道游击队》时,非常辛苦,大太阳底下,我得穿着大棉袄,围着围巾,于是就得了痱子,长了一身,还要去陪外宾。日本名演员乙羽信子看到我后喊了起来,怎么会长那么多痱子?她说他们绝对不会让演员弄成这样。上世纪60年代,我们去过日本,呆了一个半月,看他们拍戏,发现他们是很重视很照顾演员的,一般会准备一个房间,可以在里面吃饭、休息,也可以在里面为戏做准备,没有外人干扰。他们的拍戏条件好,演员们也不带助理进组,摄制组里的人都很照顾演员。我觉得我们其实也可以考虑借鉴这种方式。现在很多明星都带助理进组,有些一带5、6个,我曾看到一个助理趴在地上给一位明星弄裙子,让人有些看不下去。因此不妨像国外那样,演员进组不要带助理,需要帮忙的,剧组里的工作人员自然会提供帮助,这样剧组既节省了开支,关系也比较融洽,工作人员并不比明星低一等,大家一样都是为了工作。

谈演员下生活和体验生活

记者:现在的影视界,很多戏都在赶进度,拍摄时间越来越短,有的演员一人同时接几部戏,忙着到处串场,连剧本都来不及好好阅读,被观众吐槽,演来演去都是一个人,一张面孔。您演过一系列话剧、电影,您如何演绎出不同年龄、个性的人物?现在很多剧组拍戏都不会下生活了,当年你们是如何深入生活的呢?

秦怡:在演戏过程中,我们碰到很多的角色,都不太熟悉,对人物所处的生活氛围也是陌生的,那就要深入生活,在生活中寻找创作的灵感。我们到过山东莱阳老区、张北农村、水利建设工地等地方,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一到农村,我们就从打水、挑水做起,一举一动都要是那么回事,不只是像就行。所以体验生活是最重要的,有了生活,演起戏来就很自然。我曾去西康矿山体验生活。锌矿、铜矿、煤矿我都去过,受到了很大的教育。在来去的路上,每天大量的人死于翻车,各种无奇不有的事情和无法描述的险情时时刻刻发生,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可能死于非命,幸运的是,我活下来了。这四个月离奇艰苦的生活对我影响很大,我饱尝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内心也变得更加坚强。还有一年,寒冬腊月,我跟着摄制组为拍《农家乐》奔赴胶东莱阳深入生活。我们住在堆牛粪的草屋,牛粪加暖炕,把鼻子堵得透不过气来。尽管条件十分艰苦,但我们都咬紧牙关去战胜困难。我们每天都要结合生活谈人物形象塑造。当时我们摄制组人员的关系都很融洽,纪律有素,真有点像部队。接下来,我们还要根据角色需要各自进一步深入寻找学习的对象。我被分配到崭头村,住在一位农妇家中。她非常年轻,我俩每天形影不离。在劳动中,我向她学了不少干农活的本领,也从她身上捕捉到一种纯朴的气质。我一下子感到角色离我近了。那时,她要掏家里的粪坑,我也跳下去帮她,她就大叫着让我上去,因为她觉得城里的女人不能做这些事,但我觉得自己就是要去吃苦的。那个时候农民多苦啊,到镇上买东西要骑马、骑毛驴,早上四点不到就要走很远的路去挑水。我做了这些农活后,才真正体会到一个农民每天的生活。那时,没有拍戏任务的时候,我们也去体验各种各样的生活,了解各个工种。做演员就需要有多方面的知识、经历,体会越多越好,这样无论拍哪种职业的角色,都能很快进入状态,不用临时抱佛脚。

记者:那如果需要去塑造一些特别的人物,比如革命烈士,作为演员很难去体验她们的生活,您会怎么办?

秦怡:那我就更多地从阅读中获取灵感。比如《青春之歌》中,我要扮演的林红对主人公林道静的成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林红的镜头不多,主要的戏都在监狱中,而且大部分通过自述性的对话来表达人物情感和性格。刚开始时,我感到要表现她的光辉一生比想象中还困难。为此,我白天阅读有关《青春之歌》小说的材料,晚上阅读剧本和许多革命斗争史、英雄烈士的生平事迹。拍摄前几天,我完全沉浸在那些材料中,并产生了一种愿望,一种激动。同时,我还把这种愿望与现代生活密切联系起来。我发现在现代,我们周围同样有着为社会主义建设而忘我奉献的优秀人物,这帮助我产生了许多联想。就这样,越理解人物,我就越能感受林红的精神世界的实质。回顾我的人生道路,我在一个动荡的年代出生、成长,创作生涯与生活道路是不能分割的。

谈电影产业和电影票房

记者:回顾以前的一些老电影,依然觉得很好看,没有过时。可惜现在的电影数量多,被吐槽的多,能留下来的少,您觉得是什么原因?

秦怡:我们那个时候,剧本中人物是第一位的。无论是哪个电影风格、哪个电影流派,总离不开人物。其实每个人物在生活里都是很复杂的。写人物前,要先去了解一下,这个人物性格是怎样的,在哪里工作,是什么身份,以及他原来是怎样的,后来是怎样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周围的环境如何,这就是人物的发展。有了人物才有思想意识的发展,想好了人物以后,就有了事件,故事就出来了。但是后来变掉了,现在的戏,编剧觉得只要故事吸引人就好了,往往故事先有,比如抢钱啊,家庭不和啊等等,定好了故事,再把人物“装”上去,这样对于影片很多地方,观众看了就感到不真实,因为人物的塑造太简单,反映的生活很肤浅。而且演的不知道是谁,只晓得演员是谁。我们演员塑造角色,就要把人物的发展过程演出来。不管是电影还是话剧,要有人物,要有故事,要有思想,这样戏才会动人。

我们以前演话剧,演戏前,搭档经常会在一起对词,如果扮演的是夫妻,就必须是夫妻间的对话,如果扮演的是兄妹,就必须是兄妹间的对话,这样,戏就容易出来了。在话剧中语言是很重要的。而电影艺术要考虑的东西更多,电影可以通过蒙太奇的手法体现内在的东西,不一定是大镜头,你的手、你的脚等各处都可以表演,比如倒开水的颤抖的手,可以表现出内心的焦虑;再比如,主人公碰到一件非常气愤的事情,一下子解决了,电影镜头就可以转到晴朗的天空,虽然拍的不是人物,但是体现了他海阔天空的心情。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是很重要的,能传达很多东西,但是现在中国电影在这方面的运用还有待提高。电影是全世界的,可以跨越时空,就像以前拍的《母亲》,到现在看还是很感动。我看过很多外国的影片,像俄罗斯、意大利以及一些很小的国家的影片,拍得都很好,因为他们是从电影技术入手,把人物内在思想的东西拍出来了。

记者:对于电影艺术未来的发展,您有什么好的建议?

秦怡:首先类型要多样化一些。现在家长里短的、武打的电影有很多,也很吸引观众,但是影院里老是放映这类影片也不行。还有一些爱情片,讲爱讲得简单极了。电影一定要反映现实,紧跟时代。我十几岁时看的电影大多是反封建的。之后抗日战争爆发,一大批电影迅速反映现实,反映抗战,宣传抗战,比如《故都春梦》《浪淘沙》《一剪梅》《壮志凌云》等。后来我进了中华剧艺社,演的基本都是抗战题材,或者是配合抗战的戏,不仅主题好,艺术上也站得住脚。新中国成立后一段时间,涌现了一批优秀影片,都跟现实联系得非常紧密。我出身封建家庭,之所以从小树立了反抗意识,16岁高中没毕业就离家出走,一心想到前线去,就是因为看了大量反封建的电影,看了许多宣传民族危亡、宣传抗战的电影。好的电影能激励人。

近十几年来,社会上都在说要提高电影产业,因为拍电影钱花得多,同时也可以挣很多钱。我觉得,产业是要提高的,但是电影艺术不能在电影产业下面。因为电影是很高级的艺术,电影可以通过各种故事体现很多意义,容易感动人,所以应该更加重视电影事业。现在电影产业抓得比较多,电影票房上升了,但其中一些影片一味强调娱乐性,张扬的是拜金主义或者消极颓废的意识,这样的影片会误导观众,降低他们的审美水平。作为电影人应该多拍一些能提高观众审美水平的影片,哪怕写谈恋爱也要提高了写,不能一味迎合观众,而是要培养观众。与此同时,电影行业的从业者也应该加强思想素养的提升,包括演员不光要漂亮,还要多了解各方面的知识。

近些年,国内每年生产的电影越来越多,电影的票房也是越来越高,但是不要听着这些数字就以为中国电影繁荣了。我们算算看,每年生产的几百部国产电影中能有多少部和观众见面?之前我参演的《我坚强的小船》是一部优秀影片,在美国洛杉矶获得第四届好莱坞AOF国际电影节最佳外语片奖,但是国内放映的场次很少,好多人反映看不到。也许发行方、影院也有苦衷,要考虑票房,考虑经营成本,压力比较大。但我觉得总这样不行,不同的影片有不同的观众群,有不同的价值和市场,发行放映应该尽量满足多方面的需求。这个产业需要改变的地方还有很多,商业化运作下,老百姓也应该能看得起电影,能选择类型多样的电影,等到这一天,咱们的电影市场才算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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