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也能“看”电影了
2017-01-24阙政
阙政
从保障残疾人生活温饱,到关怀残疾人精神文化,能够把文化列入政府实事项目,就真的意味着残疾人工作做到一定境界了。
盲人也能看电影吗?在十年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近十年来,上海乃至全国,越来越多的盲人开始可以“看”电影了。
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盲人所看的电影,有一个自己的名字,叫作“无障碍电影”。严格来说,无障碍电影不能靠眼睛看,只能用耳朵去聆听。但也正是这从无到有的突破,将电影艺术带到了盲人面前,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
2007年,闵行区残疾人联合会率先在区内多个街镇举办了“为盲人讲电影”活动,这正是十年前“无障碍电影”的第一个雏形。“当时的做法比较原始,在一个房间里放一台放映机和一块电视屏,然后插入光盘播放影片,每当影片中出现无声画面时,就由志愿者将银幕上的情况讲述给盲人听,例如‘蓝天白云,牛羊成群。”市残联宣文体处处长周新建告诉《新民周刊》,“这样做主要是为了让盲人们能够连贯地听完整部电影。”当年,残联能够拿到的片源很少,只能两部电影来回播,一部是《图雅的婚事》,另一部是《三峡好人》。
能够迈出这第一步,还要感谢两位志愿者:王世杰和蒋鸿源。是他们最早义务包揽了解说词的撰稿工作,堪称无障碍电影的“奠基者”——王世杰不仅为电影撰写解说词,还承担了现场解说;而蒋鸿源原本就是一位老电影人,对电影情有独钟,后天致盲的他,特别希望盲人群体也能像正常人一样,欣赏到好电影的魅力。
2009年时,市残联携手上海电影家评论协会、上海图书馆,正式成立了“无障碍电影工作室”,将获得版权的电影,重新带进录音棚配上解说词,制作成无障碍电影光盘。委托上海电影音像出版社,一共制作了60多部影片,每部影片都刻录了3000份光盘,分发到全市的各个区县街镇,便于盲人借阅。上海图书馆在原有的“盲人图书配送”业务上,又增加了无障碍电影光盘配送。
由此,上海的无障碍电影发展走在了全国前列。2010年时,“无障碍电影工作室”被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接手,想推广到全国,将“中国无障碍电影”作为“十二五”的骨干项目去打造。上海市残联同意了,“因为第一我们没有足够的资金,制作这样的电影光盘,一部需要2万元的成本。第二我们也没有能力拿到更多的电影版权,制作的大都是非常老的电影,院线新片就很困难。”周新建表示,“当时开玩笑说,我们养了一个好孩子,但是没有能力带大他,于是将他送给了一个好人家。而且新闻出版总署告诉我们,他们会做成56个民族语言版的电影,让全国各地的盲人都能欣赏无障碍电影,我觉得很好。”
从进院线到进社区
送走“好孩子”以后,上海市残联并没有停止无障碍电影的探索。考虑到之前制作的光盘缺少最新最时髦的大片,残疾人在文化上的享受无法与时代同步,残联想到——是不是可以和商业影院合作,开设无障碍电影专场?
2012年,第一家富有社会责任心的商业影院出现了:它就是位于淮海路闹市区的国泰电影院。这家上海滩老牌电影院曾经出现在张爱玲笔下——“这地方整个的像一只黄色玻璃杯放大千万倍……灯光永远是微醺。墙壁如同一种粗糙的羊毛呢。”
相隔半个多世纪,如今的国泰电影院,重修后仍然保留了建筑的原貌。每个月第四周的星期四上午9点,这里都会有一个“无障碍电影专场”。残疾人只需携带残疾证,即可在票房兑换一张电影票;盲人还可以为随行的陪护人多兑换一张票。如此一来,残疾人也可以像健全人那样,真正享受到与商业院线同步的最新大片。而在电影公映前,残联都会先把影片拿去“无障碍化”——他们与上海人民广播电台990频率合作,请来知名播音员,为影片配上声情并茂的解说。
到了这一阶段,无障碍电影已经从5年前的雏形,变得羽翼渐丰。舒适的座椅、一流的音响效果,与困在小房间里听光盘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在微信群里,200多位来自广播电台、电视台的专业播音员都成了志愿者,他们踊跃报名,争先恐后地为无障碍电影出力。而听惯了广播的盲人也对他们的声音格外感到亲切,对他们来说,这些播音员都是偶像,每次观影结束,都会留下来合影留念。
经过一年的发展,到2013年时,全上海推出“无障碍电影专场”的商业影院已有20多家,完全覆盖了17个区县(现在是16个)。每年10月15日国际盲人节时,这些影院都会同时放映一部影片,向社会展示无障碍电影。这一年,《中国残疾人保障法上海实施办法》出台,上海在商业影院设立无障碍电影专场,被正式列入了残保法。“这要感谢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副主任江小青,是她一直为这个项目积极呼吁。”但市残联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我们认为仅仅在商业影院开设无障碍电影专场,还是不能完全满足社区广大残疾人的需求,毕竟许多残疾人不方便到市区去观看电影,而且电影院的座位是有限的,一次只能容纳一两百人。”周新建说。
于是,在2014年时,市残联又与高智科技有限公司合作,推出了“无障碍电影放映盒”。和市面上流行的各种电视盒子相似,“无障碍电影放映盒”就像一块内涵丰富的硬盘,可以容纳多达3000部版权电影,有老片,也有新片,还能不断更新。有赖于技术的进步,市残联在“无障碍电影进商业影院”之后,又发展出了“无障碍电影进社区”,开设了“社区阳光电影院线”,每个区多达6家。按照计划,到“十三五”末,这个专属于残疾人的电影院线还将实现全市街镇居委的全面覆盖。
2014年,为全市2万名残疾人提供无障碍观影服务,被正式列入上海市政府实事项目,并且在满意度评选中排名高达第二——对于残疾人事业来说,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项目——从保障残疾人生活温饱,到关怀残疾人精神文化,能够把文化列入政府实事项目,就真的意味着残疾人工作做到一定境界了。
每个撰稿员都是总导演
记者见到韩颖的时候,她正在上海市残疾人劳动服务中心4楼的一个房间里调试新到的55英寸电视机。韩颖原本是名语文老师,先天患有眼疾,后天因为怀孕生子而致失明。但在记者眼前的韩颖,落落大方,非常自信。一向文采斐然的她,在致盲之后依然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盲人群体做出贡献。
2015年年底,韩颖成立了“上海光影之声无障碍影视文化发展中心”。这是一个民非组织,联合了一群志愿者团队,为电影“无障碍化”策划、撰稿、审稿、配音……尽管成立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他们已经完成了50多部影片的制作,算下来,每周都有一部“无障碍电影”,经过他们的辛勤劳动诞生——而这些志愿者中,本身就有不少是盲人。
“我最早只是一个观众,一步步地,变成了这个项目的参与者。”韩颖告诉记者,“一开始是参与解说,帮忙宣传。2014年无障碍电影进社区,我作为代表参与了启动仪式。当时全社会都在招募志愿者,我就报名了。”
韩颖自己有中文和英文两个学士学位,为无障碍电影撰稿正是她的所长。即使与专业作家相比,由她撰写的解说词仍然更受盲人的欢迎——因为她本身就有视障,非常清楚盲人群体最需要从电影中了解到的信息。
韩颖给记者看了一份电影《战狼》的无障碍解说词,一开头就有明细规则,比如每段解说词前都要加上时间码,方便后期配音对得上时间轴;对影片中特定声响、或者需要覆盖的对白,会用圆括号标注;而实心方括号中的内容则代表解说的速度和感情色彩的提示。一份详细的解说词多达2万字。
“无障碍电影最难的就是撰稿这一块,因为原来的电影我们是不能动的,只能锦上添花。”韩颖告诉《新民周刊》,“如果声音有5秒钟的空白,我们就要计算好,这5秒钟内连标点只能放25个字,太多了插不进去,太少了观众又会难受,所以这就对文字要求特别高。另外,还要有很高的逻辑思维能力,有些历史文化背景需要说出来,时不时得提醒观众角色关系和角色的行为举动,画面上出现的物品等等。”
影片《战狼》开头出字幕的短短十几秒钟时间里,解说词就会争分夺秒地为观众作剧情简介——“电影《战狼》是国内首部3D动作战争电影,历时七年全力打造,《战狼》真实呈现了一场中外边境战争,也让堪称‘东方之狼的特种兵战队及高能战士首次登上大银幕……”与此同时,银幕上出现的主创字幕,解说员也一个都不会拉下——“本片由吴京自导自演,饰演冷锋,余男饰演龙小云,石兆棋饰演石青松,倪大红饰演敏登……”
“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一定要站在盲人观众的角度,否则盲人听不懂。”韩颖举了一个例子,“如果画面中一个老先生用毛笔写了一个‘寿字,普通人不会认为这个句子有问题,但是盲人会想:这是哪一个shou字?所以我们就得改成:老先生用毛笔写下了一个长寿的‘寿字。还有一种情况:‘他把他的包拿起来,一般人有画面感,也不会认为有歧义,但是盲人就会想:是谁拿包?这个人又拿了谁的包?这些都是只有当你闭上眼睛时才会出现的问题。还有些电影,本身用的是倒叙方式,有闪回、跳切,各种蒙太奇手法,画面转换非常快。在这种情况下,就得告诉盲人‘镜头切回,镜头闪回,镜头回放等等,不然一定会影响关键情节的理解。有些时候观众的文化程度比较有限,所以一定要站在观众的角度考虑问题。”
韩颖还记得自己参与的第一部撰稿影片是陆川的《可可西里》。“我写了三个月,因为是后天失明,所以我知道什么叫做黑屏、蒙太奇、镜头切换。”即使是非常熟练的撰稿员,写一部解说词也需要60小时左右,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去较真;再加上后期进棚录制,没有100个小时拿不下来。
韩颖一直说:每个撰稿员都是总导演。在美国时,她曾经看过当地的无障碍电影,那是一个动画片,解说词非常简单,既没有介绍主角长什么样子,在描述主角动作时也只用几个简单的动词,而没有更细致的描述。但在韩颖看来,电影是一种镜头语言,对于镜头变化的描述是“光影之声”的鲜明特点。所以她会要求撰稿员把镜头的变换也写进解说词,比如镜头推近、拉高、特写……尽最大可能还原电影原貌。
“在审稿的过程中还会注意纠正一些文化上的错误,比如西藏的‘风马旗,写成‘彩旗就不是那么准确;还有台湾电影里有一种‘壁蜂,如果你不解释一下,观众就可能理解成‘蜜蜂,还以为是解说员说错了。所以只要时间允许,我们都会解释给观众听,不仅要让观众欣赏影片,还要理解其中的文化元素,可以说是一种艺术的再创作。”
可想而知,这份工作并不那么简单。但在韩颖看来,这个比较浮躁的时代,还是有不少善良的人愿意帮忙,他们身居幕后、报酬微薄甚至不要报酬,让她倍感温暖。如今,“无障碍电影”的志愿者队伍里,除了复旦大学的学生,还多了不少社会公众来报名。
让电影从拍摄就开始“无障碍”
上海的无障碍电影推广堪称全国领先,但周新建对此却并不满足,她说:“我们这个充其量叫作电影‘无障碍化,不叫‘无障碍电影。”
什么是真正的“无障碍电影”?就是从电影的拍摄之初,就考虑到了残疾人的需求。在美国,绝大多数影片会在杀青时就做好无障碍解说词的撰写和配音工作,不仅由电影原班人马为影片配音,还会制成一条专门的音轨录入影片。视障残疾人无论走进哪家电影院,都能领到一副耳机,戴上耳机之后,就能无障碍地欣赏整部影片,而不再需要“盲人专场”或是现场解说员,影片也真正能做到与院线同步,毫无滞后之虞。
韩颖对此有切身体会。她曾经在美国加州圣迭戈一个二三线城市看过一场电影。“我随便走进一个电影院,只要告诉他们我是盲人,就会得到一副耳机、一个小机器,和一个像芯片一样的卡。进了影厅后把芯片插进机器里,影片开始播放后,我听到的仍然是电影里的原声,而当银幕上没有人物对白的时候,耳机里就会传出解说词。后来影院经理告诉我,只要是美国的电影,几乎都有无障碍版本,并且每个电影院都有这样的设备。放映厅里不需要特别设置残疾人专座,只要带着设备就可以,设备也是免费的。”
之所以能做到这一步,是因为美国早已将无障碍电影写入了法令。2010年10月8日,总统奥巴马签署了一项推进残疾人共享21世纪媒体交流的法令(CVAA),其中对于电视、电影、网页、手机浏览器等媒体都作出了方便残疾人的规定。而这份法令其实也是1980年代版和1990年代版的延续和更新。可想而知,正是经过多年的法令引导,才有今日之便利。
如今,上海市残联每年花在无障碍电影上的投入,大约是100万元人民币,其中包括了解说词撰稿费、播音员车贴、电影院公益场票补等等。100万元,对于如今的任何一部商业影片来说都不是大数目,而一部电影想要加上一条方便盲人的声轨,费用更是低至数万元。“电影杀青后加一条声轨是非常容易的,但是没有人想到去做。其实从前建商场的时候,也根本没有人考虑到特殊人群的需求,但是现在大家都会想到这个问题,会建坡道、电梯,这方面的强制性检查也全面铺开了。那么为什么在文化这方面,我们不能考虑到残疾人士的需求呢?这正是今后残疾人工作的发展方向呀——让残疾人也能享受公共文化,是解决了温饱、就业之后的大问题,也是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体现。”
市残联希望,走过了四个阶段的上海无障碍电影工程,能够迎来第五个阶段的飞跃——法律能否给予保障?上海本土的电影制片厂能否起到榜样带头作用?电影发展基金是否可以拨出一部分款项用于无障碍电影源头上的推广?这第五个阶段或许并不比前四个阶段更容易,但无论多难,都值得我们去呼吁,去实现,把所有的不可能,都变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