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头扛脚
2017-01-24杨仲文
杨仲文
上海闲话当中,多少有眼寻开心(戏谑)格辰光,会得讲一句:“扛头扛脚。”啥个叫扛头又扛脚呢?原来是讲老底子人死脱,要进三块长板两块短板合成个棺材里去个辰光,如果有两个儿子(女婿也可以称半子),一个扛死人头一个扛死人脚,拿伊摆进去,格末迭个人就是享受到了天大个福气,功德圆满,鸿福齐天了。当然,这个入棺仪式当中,真正动手操作的是殡仪馆的仵作工人,儿子女婿只是旁边做做样子搭搭手,也就意思到了。但是,却在这个扛头扛脚过程中,传承了千百年来中国人老祖宗的伟大正能量,“百善孝为先”啊!
格日天我刚进厂门口就俾厂工会主席吴光一把拖牢,伊讲:“小伙子,来得正好,有桩特殊任务交俾侬,倷特技车间底人头子侪活络来西……”
上影厂设有特技车间多年,在全国甚至国际上都有点小名气。特技车间在美国叫做特殊效果工场,近年来有了电脑图像处理利器,但凡科幻、战争大片,都要由特殊效果工场参与主要制作才能票房赚得满盆满钵。中国的电影制技,传统上讲究多、快、好、省的原则,当年摄制组讨论分镜头剧本时,碰到难题了总归会讲一句:“迭只镜头交俾特技,伊拉总归有办法解决!”
吴光交给我的任务的确十分特殊,厂里制片部门格场务大毛师傅昨日半夜里走脱了,伊一径睏勒只小搁楼上,今朝火葬场车子来,讲:“格个哪能弄法?人哪能弄得下来!”家属只好打电话到厂里来要求组织上帮忙解决,讲:“大毛师傅人还挺勒搁楼上下弗来……”格种事体真是千年难板碰着一趟,正想派大毛师傅格徒弟强强去看一看,见到我厂门口进来,工会主席吴光就一把拖牢临时拉个差,多个人去靠得住点。老实讲我长介大,从搁楼上弄个死人下来格事体从来听也呒没听说过,心里勿想去,嘴巴上就讲:“我车间里还呒没进去过……”吴光讲:“侬尽管去,我会得对车间里关照。”迭辰光边啷立个厂党委书记丁一同志就讲:“去吧,去看看怎么个情况,代表我们领导去关心一下老工人同志。”
她开口我就没话讲了,丁一同志是老延安,十四岁参加革命,出席过党的“七大”,是个的的括括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在上影厂威信极高。文革当中狂飙骤雨排山倒海,丁一同志当然首当其冲。当时哪怕厂里最结棍的造反派对她还是非常讲政策,弗要讲吃生活挨打,就是肮里肮三的闲话也呒没一句。可见得正如老爷叔刘琼讲格:“有辰光还是搭侬平常做人有关系啊!”老头子会得做人,文革当中真呒没勒厂里吃过生活(挨打),顶顶肮里肮三格闲话就是批判伊是“阿飞导演”!直到今朝我还弄弗明白,伊哪能是“阿飞导演”呢?批伊“老克勒导演”嘛还讲得过去点。
我同强强一人一部脚踏车沿淮海路从徐家汇朝东踏,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嘴里对强强有一句呒没一句讲:“大毛师傅就住勒阿拉后弄堂,早点打只传呼电话过来嘛,我也用勿着现在再赶转去多跑一埭……”强强心里大概也对弄死人格事体呒没数,嘴巴里“呣、呣”应了我,脚底下只管用力踏脚踏车。两个人一前一后踏到襄阳南路,再转弯就到了钱家塘,进到弄堂口只见得挤满了人嗡牢子。迭日天勿是礼拜天哪能会得有介许多人看热闹呢?原来迭辰光上海(全国)电力供应还是蛮紧张,勿像今朝如此充足,商场大楼里、地铁站大厅,冷气足得热昏,到处电灯开得锃锃亮。当时为了节约用电计划用电,全上海工厂需要条块分区定厂休日脚,并勿是大家侪休息正礼拜,而是一个礼拜七日天天天有工厂单位休厂休。所以钱家塘蹲勒屋里厢底人能够出来格,侪挤到大毛师傅迭条弄堂里来了。再讲钱家塘大弄堂是南北通,北面淮海路,南面南昌路,上海人习惯穿弄堂抄近路,格末走过的路人驻足停步看脱一歇也有勿少。当年日常生活勿像今朝如此绚丽多彩、五彩缤纷,难板碰着一趟事体平常看勿大到,总归免勿了轧轧闹猛,围观老正常。
我同强强两个人排开人群锁好脚踏车进到大毛师傅屋里,只见伊个独养囡圄阿兰同个娘哭得昏天黑地。伊拉认得我迭格老邻居,趁两个人哭得吃力停一停歇口气格辰光,我连忙讲:“强强是厂里大毛师傅格徒弟……倷停歇哭,让阿拉先解决问题,弗来三再打电话转去厂里……”此时,一众人等都立刻把目光向上,看牢大毛师傅睏的搁楼。
上海的居住问题是个历史悠久的难题,聪明的上海人早就发明了搁楼来扩展多摆一只床的立体空间。想象一下,脑洞也用勿着吃力来西大开大合,拿长途旅游大巴、高铁动车、甚至飞机座位上头只行李架放放大,摆到屋里墙角落头同样位置就是了,老实讲还真呒没做得介考究,只要勿坍下来压着下头格人就马马虎虎可以了。迭只搁楼大小面积可以睏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打地铺,高度是勉强普通人可以坐直了,尽量留俾下头多点生活净空高度。搁楼边上钉排稀疏的栏杆,人睏着勿要滚落来,还开个口架一部简陋的竹木扶梯上落,勒全上海多年来就解决了多少大难题。搁楼,就是拿只“楼”搁一搁格意思,迭格挑手旁弗好省,搁楼与阁楼不在一个档次,阁楼是指房屋最顶层一间,天花板是斜顶角,老派外国电影里常常可以见到,英文叫“Loft”,三角形一面墙上开扇窗,上海人就叫做“老虎窗”,迭格是从“Loft”转化过来格洋泾浜闲话。电影里迭种阁楼里总归住个穷大学生、落魄文青或者年青家庭教师,人物身份定了,下头就好做交关小资情调格浪漫故事。
再讲回搁楼,上海的搁楼市面也可以做得交关大,记得淮海路“大方布店”店堂里就做了一只蛮宽舒的搁楼,搁楼上摆了两只写字台,坐了财会人员,各只柜台上空同搁楼吊有粗铅丝相连。下头营业员收了顾客钞票布票小票夹在一只大票夹上,票夹上两只洞洞眼是穿进铅丝里的,营业员用点力“嚓”一声拿票夹顺牢铅丝飞到搁楼上,财会拿钞票、布票、小票从票夹上取下来,噼里啪啦拨动算盘珠,再拿发票、找头夹还票夹上,又是“嚓”一声飞俾营业员交还顾客。迭是交关清爽格流程:钱、物、账、经手人分得清清爽爽,呒没一点猫腻。后来搞技术革新,粗铅丝改粗点格细绳子,绳子连成一个环,通过一只电风扇马达带动,绳子勒拉店堂营业员头上同搁楼财会之间循环流动,票夹就会得自家跑来跑去,听弗见“嚓”一声了。上海人是聪明。
上海还有一个特色建筑,就是二层搁,有点人就呒没看见过了。迭格是拿一楼天花板下头满铺了楼板,里厢弗高格空间同下头完全隔开,再勒上二楼楼梯边墙上适当高度处开只洞,做扇门人好进出。迭间有私密性的房间就叫做二层搁,当然是要另外付房钿了。
讲回到大毛师傅睏的搁楼,我同强强讲:“拿搁楼朝外的栏杆当心点拆脱,就好让大毛师傅下来了。”边啷有位热心邻居是房管处南昌路管养段的,格日天轮着伊休息,伊讲:“也只有实梗(这样)了。”关照阿拉等一歇,马上回房修队去借部扶梯弄两只榔头来。强强蛮懂经,就拿出香烟请殡仪馆两位工作人员抽,让伊拉耐心再等一歇。
过脱一歇家什(工具)来了,我同强强一人一头搭两部扶梯,人手一只羊角榔头,关照强强小心地拆,迭辰光木材供应交关紧张,一点点木头也要凭户口簿申请了买,我想到木栏杆拆下来,晏歇要装还上去派用场,勿好“乒呤乓啷”滥拆。木栏杆拆下来递俾下头格邻居,我再搭强强两个人扶梯上两步,上半身钻进搁楼,拿大毛师傅身上盖个被头,卷卷好伊格人身体,就同强强对看了一眼,稳稳当当地伊扛头我扛脚,一步一步再从木扶梯上落来,迭辰光只听得阿兰母女两家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来。我搭强强下到地上,再扛了大毛师傅摆到殡仪馆担架上,两位工作人员熟练地用幅白布将大毛师傅连头带脚包好,一抬起,就踏上了钱家塘的弹硌路。阿兰搭娘跟勒后头“呜里哇啦”哭了走,我搭强强两个人低了头跟了走,四个人就送了大毛师傅最后一程。等到目送殡葬车走脱,我才觉得自家背上里厢已经湿了一大片,再看强强,也是一头一面孔格汗,想想大毛师傅又老又瘦,身体弗重格嘛。
大毛师傅走格辰光享受到“扛头扛脚”的殊荣,伊有勿有感觉勿晓得,对于生死,伊倒是看得交关透,伊一经讲:“我已经老早死过一趟了,多赚了五六十年勿罪过。”原来大毛师傅是个奶毛头格辰光,得了重病看看呒没希望了,伊格娘就在家门口摆张骨牌凳,上头搁张圆圆格大匾,拿奶毛头放了匾上头,等伊咽最后一口气,格是左右邻居侪看见,不是做娘心狠,而是实在呒没办法啊!弄堂里底小囡看到了特地绕开走,怕阎罗大王派来讨命格小鬼晦气沾到自家身上,因为活人是看勿见迭两个阴间小鬼格嘛,避避开总归呒没错。有位后弄堂住的阿娘五六十岁了,苏北人,一双小脚,只见得伊走过来抱起垂死的奶毛头,撤去了张匾,自己坐在方凳上,跷起了左脚在右腿上,把孩子仰抱在怀里,一手拿碗米凝汤,一手拿只小调羹,细心又耐心地一口一口喂伊温热的米汤。后来阿娘对人家讲:“是可怜小人不要做个饿杀鬼走在黄泉路上啊。”想勿到格两口米凝汤落肚,小小人缓过气竟然活转来了!阿娘是宝贝啊,当自家肚皮里落下了块肉,大毛师傅也就认了个娘,亲热得勿得了。阿娘生得四个囡圄,走脱格辰光大毛师傅披麻戴孝赛过亲生儿子一样。弄堂里底人侪讲,阿娘做好事有好报,死格辰光福气几化好!再讲转来,因为有了阿娘迭两口米凝汤,大毛师傅才多活了五十几年,伊待阿娘比自家的娘还要孝顺,迭个也是应该。
无独有偶,上影厂到鬼门关去兜一转回转来的还有一个人,就是著名老演员铁牛,他自己亲口对我讲,解放大上海进城来,不料得了时疫上吐下泻十分厉害,送到广慈医院,当时他已不省人事,待得醒来,是在一间空荡荡的大白房间里,身上只盖条被单冻得不行,熬不过就大叫:“快让我出去!冷死我啦……”这才又重新回到病房呆着。有个老护士听出口音跟他认了老乡,像个老姐一样待他很好,只是时不时望着他笑。铁牛忍不住一再追问,她才说:“当时你没气啦,床底下一大滩绿水,就把你推到太平间里去了,不知怎么又把你冻活过来啦。”铁牛说:“当时刚进城,哪里知道医院里放死人的地方叫太平间,更不知道里头有空调,温度那么低,差点没冻死真是命大。”铁牛还对我讲,老护士偷偷对他说:“你应该信天主圣母玛利亚,你的命是他们救回来的。”铁牛对她说:“我是共产党,信那玩意儿干嘛?再说他们是外国人,讲话俺又听不懂,咋信?!”铁牛还说:“那时刚解放,广慈医院里还有很多洋婆子(修女),上海话说得一溜一溜的。”去过鬼门关回来的都赚够本,铁牛胖,血压高,爱吃肉,高寿善终便是又一证。
大毛师傅的肺心病多年,钱家塘对过徐汇区中心医院里急诊抢救过,格日夜里阿兰娘只听见老头子打呼比平常响,想大概日里厢吃力了,早啷头喊伊起来揩面吃早饭,哪晓得半夜里走脱了。走得安详,睡梦中呒没痛苦,人清清爽爽,勿麻烦啥人,格也是求之不得的天大福气。我同强强回到厂里向党委书记丁一、工会主席吴光汇报了“哪能解决问题”,呒没大肆宣扬。以致后来一些同事当中传开来:是我搭强强拆脱了搁楼栏杆,由殡仪馆底人拿大毛师傅尸体搬下来,我也勿想多去解释。但是钱家塘事发现场邻舍隔壁,甚至住了此地勿熟悉的人,好几年了还讲起迭桩,“大毛师傅一个囡圄福气好,有两个男小顽来帮伊扛头扛脚”。当时走进走出钱家塘,我是感觉到交关人指指点点,“迭格就是扛头扛脚格男小顽……”我是心里厢交关受落格。
不过想勿到麻烦来了,因为“扛头扛脚”的缘故,阿兰娘就拿我搭强强当自家屋里人了,先是“做七”吃豆腐羹饭一定会得喊上我搭强强,我搭强强也变得亲兄弟一样。后来住得近嘛,烧好绿豆汤也会叫我走过去吃一碗……终于有一天,礼拜天我勒门口头汰被单,阿兰走过来一言不发抢了,坐勒我只小板凳上头,卷起袖子管拿大脚盆里的被单放在汰衣裳搓板上用力搓,肥皂沫飞得老高,然后再拿到公共自来水大龙头上去过清爽,我只好硬了头皮跟过去。钱家塘并不是家家人家自来水进户入室,大多数用水辰光要买竹筹子去大龙头一铅桶一铅桶拎转来。公用自来水大龙头旁边,平日里就是挤满了一大堆叽叽喳喳快嘴姑娘,还有众人阿姨、舅妈、婶婶,虽然勿好讲伊拉侪是三姑六婆嘛,也是平常忒空嚼舌头的事体来得格起劲,用今朝底闲话来形容,就是钱家塘的公共讯息平台,或者信息中心。今朝底迺么好,我一铅桶一铅桶水盛满了倒勒大脚盆里,阿兰一遍一遍过清水,最后两个人一人一头拿被单水绞绞干。到末脚阿兰昂首挺胸面孔有点红扑扑,拎了装干净被单的铅桶朝前走,我背了只大脚盆赛过乌龟壳一样,低头缩颈跟勒阿兰后头走,格一路从公共大龙头走转来,迺么赛过勒拉介许多邻居老老少少面前唱了一出锡剧《双推磨》哉。
回到屋里我是愁肠百结,勿对头啊,哪能办?果勿其然过了几日天,对过格“新娘子”来对我讲:“阿兰小姑娘对侬蛮有意思嘛。”我马上“接翎子”(充分接受信息)讲:“阿兰是蛮好,不过我勿好做对勿起大毛师傅格事体啊……”看到伊一面孔疑惑我就讲:“阿拉天马电影制片厂一劈两内迁,我挨着了,强强呒没挨着,我马上要迁到成都去做四川人哉。阿兰勿跟我去,此地有个娘,夫妻分居吊八筋,一年只有半个号头(月份)探亲假,全年格辛苦积蓄全部轧勒火车铁轨里。阿兰跟我去,老娘肯定带得去,迺么要拎脱三只上海户口损失几化大!”“新娘子”听到此地,半句闲话也讲勿出,我并勿是忽悠伊,而是老老实实讲俾伊听格桩介严重的事体。当年户籍制度十分严格,不得随意迁徙流动,一辈子死勒一只户口里。上海是特一级城市,待遇供应全国最好,加以上海人几辈子顽固地认为,啥个北京首都,出了上海市区侪是城下头。当时有句闲话讲:“宁要浦西一张床,勿要浦东一间房!”隔条黄浦江望得见的浦东都勿肯去,何况介远的三线地区四川成都了。要讲清楚格桩事体好写厚厚一大本书,所以“新娘子”闲话也呒没多一句就走了。
再过两日我去大毛师傅屋里坐坐,阿兰勿勒屋里,伊个娘讲:“同强强两家头荡淮海路去了。”过一段辰光,两家头就敲定了,结婚之后有了个大胖儿子,后头儿子出牙齿会得叫我“大伯伯”,拉开只嘴巴笑……顺带便讲一句,对过迭位“新娘子”十足已经六七十岁了,不过大家还是叫伊“新娘子”。因为伊年轻嫁过来辰光钱家塘大家勒过苦日脚,长远呒没人家讨新娘子了,好不容易讨进一位新娘子,弄堂里侪高兴,“新娘子、新娘子”叫得起劲,就一直叫到今朝,获得了格终身荣誉头衔。至于后头再讨进来的年轻一点新娘子,顶多喊声新嫂嫂而已。钱家塘里伊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出。
等到我美国回来,强强弄大了,自家开了爿“影视文化传媒公司”,拍起电视剧来。一趟请我“苔圣园”吃饭,两杯啤酒入肚伊讲:“阿哥,老早勒厂里阿拉是只鸡,总归有把米吃吃。出来了就是只麻雀,要自家寻食吃,寻勿着就要饿肚皮……”我讲:“阿哥晓得侬有今朝交关勿容易。”伊又讲:“阿哥我记牢侬讲格,艺术可以拿来赚钞票,但是千万勿好糟蹋艺术来赚钞票。我也晓得勒侬眼里,我拍个片子侪是污(屎)一泡,等我筹足了钞票,定规拍一部主旋律正能量足足格上档子艺术片,勿拿票房价值收视率摆勒第一位,一定认认真真去拍,到辰光侬阿哥来做个艺术顾问总策划。阿拉侪是正牌电影厂出来格,自家要对得起自家,对得起厂里厢格批老艺术家……”
伊是我格“扛头扛脚”亲兄弟,我呒没理由勿相信伊,对伐!总归要伸长了头颈等勒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