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扩展的中国版图
2017-01-24曹锦清
曹锦清
版图、主权、边界等概念都是西方独有的,中国人不具备。State这个概念形成于17世纪初,它主要有这几个要素:明确划分的边界;边界内的人民受一个主权统治;所有的主权国家平等,它们之间的关系受国际法制约。这些概念,中国自古以来是不具备的。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中西在这个问题上怎么也谈不拢。在西方人看来,他们是来要求通商、贸易。在其他国家的首都设立使馆,互派大使,在欧洲已经成为一个国际惯例,在中国却没有这个观念,中国人没有平等的主权国家的概念。
中国人传统的版图概念,我们可以称之为家国天下观。这个国叫中国。中国自秦汉以后就采取郡县制,郡县以下的农民采取编户齐民。
凡是不能列入郡县制的,中国就采取第二类的治理方式,一般叫作边疆,不叫边界,它是一个广阔的国土,这些国土包括北方的游牧部落。因为游牧部落不采取属地原则,而是属人原则,用清代的语言说就是盟、旗(现在,盟和旗变成一个行政区划概念,在古代则是族群概念,人群概念),凡在土地上流动的都不属于郡县制管理。
一国是要有两制的,南方的丘陵、山区很少有定居的农业,我们称之为游农,也就是流动的农业。在这些地方一般也不设置郡县。所以,古代的边疆概念用清代版图来理解的话,它包括内地中国,指的是长城以南,十八个行省,大体上是明朝的故土。长城以外主要是东三省、内外蒙、新疆、西藏等,属于边疆的概念。在这些地方,清朝是不采用郡县制的,而是用其他的治理方式。
在中国传统的统治里面,除了边疆之外,还有四夷中国。也以清朝为例,四夷中国包括北边的朝鲜,东边的琉球群岛,南边的越南、缅甸、柬埔寨、不丹、尼泊尔等国。这些国家在传统历史观念里面也是属于中国的,因为中国的皇帝叫天子,天下所有的土地都由他来统治。这种观念看似有些傲慢,但是在古代,中原地带的发展的确是远远高于周边国家的,形成这样的观念也由来已久。
近代中国向西方学习,并用西方关于民族——国家的概念来认识自身,而后又逐步形成了边界的概念。我们花了60年的时间把22000公里陆路边界中的20000公里划定了,只留下了和印度接壤的2000公里的边界尚待划清。
海疆论更是一个极其现代的概念,古代中国没有这个概念,近代有了,也是按照西方的概念来理解,比如大陆架、中间线、专属经济开发区等。如果按照西方来理解的话,我们和周边国家是什么关系?中国崛起以后,周边国家会产生怎样的反应依然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大问题。
近代以来,我们按照西方主权国家的边界理论来划定我们的国界,由于我们对这个西方概念理解不清,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中国和北面俄罗斯的边界,现在也搞不清楚。因为我们原来有一个漫无边际的边疆概念,边疆是国土,边界是一条线。根据《尼布楚条约》来看北方这个边界,我们少了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西边也是这样(我们讲新疆的西边),这两块地大概是147万平方公里,加上外蒙古(现在的蒙古国),总共300多万平方公里国土,所以,大清的版图是960万平方公里再加上300多万平方公里,由于我们对边疆的概念没有迅速纳入西方的观念体系并按照这个观念和外国人打交道,由于认识上的滞后,从而吃了大亏。
中国版图的扩展是个自然的形成史,不是一个军事殖民的历史。近代崛起的西班牙、葡萄牙等西方国家版图的扩张总是对外军事扩张的结果。和西方相比较,中国是一个强大而和平的国家。关于这一点,西方很多学者都在重新加以研究,他们希望回答一个问题:中国崛起之后,会不会走上对外扩张的道路?中国人宣称和平崛起,但西方人不信。因为西方所有国家的崛起都意味着对外扩张,这是他们共同的历史经验与历史记忆。
中国历史上确实存在过对外战争,在南部、在北部都发生过战争。我们和北方强大的匈奴、突厥进行过殊死搏斗,这是不容回避的事实。但是,可以负责任地讲,其中多是自卫反击战,没有攻城略地的记录。原因非常简单,我们的版图已经足够大,一个中央政权要管理这么辽阔的国土和如此众多的国民,要解决的内部问题已经耗尽了中国政治家的所有精力。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是如此!
我们不要邻国的一寸土地,我们只是守住已有的东西。我们要求助于960万平方公里国土,18亿亩耕地养活现在的13亿人口(未来的人口最高峰可能会有14.6亿),我们主要需利用国内的资源。其次是通过和平的贸易,利用海外资源,利用国内国外两个市场来养活、养好13亿人口。如何养好,如何避免由资源匮乏形成的内部冲突,这是和谐社会建设的重中之重。
当然,在经济全球化时代,我们需要有两个市场。原因非常简单,在农耕时代,我们只要有一个国内市场就足够了。中华民族是一个高度自给自足的民族。葡萄牙、西班牙自1530年前后就开始和中国进行贸易,一直持续到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在这300多年,我们和西方进行的是单边贸易。在1800年以前,汉、唐、明、清,中国人口占全球1/3,中国GDP占全球的1/3(所以,所谓中华民族崛起的说法是不对的,应该说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摘自《文化纵横》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