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物就是和前任工匠对话
2017-01-23王津
王津
修好一件东西的机缘很复杂,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有的人这一辈子能赶上一件,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见得修得上。
故宫里的钟表修复从清代传下来一直没断。因为钟表一直在使用,皇上被赶出去了,维修保养的人还是要有,所以徐文璘老先生一直在。我的师父叫马玉良,是从故宫警卫队转过来跟老先生当学徒。
基本第一年都是拿非文物练习,那会儿我们各个工作室都有一个小坐钟看时间,钟坏了帮着修修,或者拿非文物的钟表练手,拆拆装装,里面怎么回事,谁挨着谁,怎么拆怎么装的。就是练个手感。慢慢熟了,第二年开始能接触文物类,也是比较简单的,拆完以后找问题,为什么不走啊,齿轮间隙磨损大,还是齿轮有弯齿或者弯尖,基本就是这类。有大活就跟着干,打下手。修理这工作,师父也没法说该怎么干,关键还是自己动手体会。
基本功包括自己做工具。每天弄点铜丝,粗的细的,锉销子什么的,也是练手感,掌握手工工具。现在外面虽然有现成销子卖,可我们还是手工锉。手工的做出来方便,而且也快。修复钟表流程,第一步先做记录照相,拍下原始情况;第二步除尘;下一步拆解;第四步清洗,清洗当中看看有需要修的,需要补的;第五步,修补;然后是组装,一步步调试,恢复它的部分机能,最后再整体组装。要一步步的,底层中层上层,最后总体组装咬合。
宫廷钟表都是特制,恢复演艺功能是最难的,因为表演功能多。有的东西差不多就过了,但钟表本身比较精密,稍微差一点都不成,没法凑合。这个从底层开始干,就是精细地一步一步往上,最后出了问题你还好找点,要是说底下就想凑合,将来它给你处置。
难度比较大的,我觉得还是前几年修的魔术人钟,东西不是特别大,六七十厘米高,但是结构紧密,又表演又变魔术。过去曾经提出过重修,种种原因却又退回库没修,听老师傅说那东西破得比较厉害,因为时间太长了。2007年跟荷兰合作,荷兰想展览用,我就给提出来重修,修了近一年。
这钟一共有七套传动装置,走时一套、音乐一套、鸟叫一套、开门一套、底下联动变魔术一套……每一套,都有自己的运转模式,而七套还有一个连接,门打开的同时变魔术,开这个碗,出什么样的球;中间碗一开,小鸟飞出来,都是要有时间联动性,错一个都不行。
调试最费工夫。这么点小地方里有四个东西在互相变,这个起来那个上来,差一点就互相打,一打架就卡那儿出不来了。还不敢轻易下手,不是说觉得不合适就调,动错一点,将来恢复起来更难。
整个修复将近一年时间。没有修不下去的时候,就是难点,就是慢呗,一点一点琢磨,干时间长了,性子也就磨出来了,你越急它越不转。以前师父说急了就别干,再干有可能还出漏子。上周边转转,安安心,接着干。所以在这儿最大的基本功就是耐心,坐不住的人干这个比较困难。时间长了我想,要是喜欢,再急的性格也能磨合出来。
建院九十周年展览,我们挑了一对儿乾隆时期的大型钟,一直在库房里搁着,一百多年也没有修过。按原设计有五个面,底下跑人,正面是两层的四开门,第一道第二道门打开,里边有转花表演,中层以上有十几只小鸡翅膀拍动,还有一盆水,水上面有一只鸭子在游,然后两个小水溪,一只大鸡带着一些小鸡在捡食,中间自开门跟底下是同步,打开后这个人在纺线。挑它也是因为观赏性比较强。
机芯打开一看,可能是皇上身边的工匠修过,没修好,零件拆完以后又合上了。里面又是尘土又是锈,零件全是散的,还有些坏了。好赖他还不错,给你扔里头,没有拿出来搁别地儿,那缺几个件修起来更麻烦了,这基本没有缺大件,个别的轮坏了,你还能补能修,四周也比较严实,这么多年搬家,调库什么的,零件也没掉出去,底下要有镂空,零件掉出去两三个小的,那修起来难度更大了。
这次修我们就是从底下一步步开始,发条断了,新配盘发条。调和轮齿也不行。这个钟所有零部件全坐落在木板上,当时欧洲可能空气潮湿,不像北京这么干,木头经过一两百年的热胀冷缩,变形很厉害。有的齿轮咬合也就是两到三毫米的量,木座一变形,就达到五六毫米。目前调合适了,但还得看伏天有什么变化。
过去修表大多是为了展览,都挑外形完整,缺失较少的修。建国后成立科技部,包括前面老先生们修了七八十年,外形完整的基本都修完了。现在为什么修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挑不出来好的了;最近这几年没太多展览,时间比较充裕,就进行抢救性修复,都是挑外形破损,机芯复杂的。这些东西锈损得越来越厉害,再不修复,越往后修起来难度越大。从破的开始修,将来就能越修越容易。文物修复必须有参照物,不能创造性修复。如果是一对儿钟表,可以相互参照,缺什么可以配。没有确切参照物,外形的话缺就缺了。零件坏了就自己修补。我们不会轻易说一个零件“坏得不能用了”,比如这齿轮,这个尖断了给它补一下,断几个补几个,这一个尖0.3毫米,不算特别小,有比它还小的。如果所有齿都掉光了,那我们就把轮片摘下来换一个,保留轴承,这就是最小干预原则。如果因为尖断了、齿折了就换一个新轮,这是不允许的,换个新轮搁上就不叫最小干预了,因为这是原件。
修文物是跟古人对话,他们那么说,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但的确感觉跟历代修复过它的工匠有交流,你打开一个钟,你能感觉到有的修得很敷衍,有的做得非常细。这人手艺,活糙活细,有感觉。可能很多钟上一次修都还是清朝。
修好一个特别复杂的东西的心情?原来你不知道它什么样,修好恢复功能,看到它的表演原来是这样,心里挺有成就感。别人知不知道谁修的无所谓。可能一辈子就这一次,这东西修好了,搁库里,或者将来展览,再想这么大修不太可能,有的人一辈子赶不到一次,上代人修过,下一代人你就没机会干,因为百八十年的东西,不见得让你再过手。一个人在这儿能工作多少年,我们干得早的也就跟个四十年,这件东西修完了四十年之内还能再修吗?不可能。过去皇室天天玩,玩坏了,那咱们再修。现在保护得这么好,很少有机会再动,动也就是简简单单地上上弦,演示一下,或者有点小毛病,简简单单地修,简单调试一下,不会彻底修。我觉得修好一件东西的机缘很复杂,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有的人这一辈子能赶上一件,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见得修得上。现在这库里还有好多待修的,一直没动,上次修,可能还是清代。
前年体检发现眼压高,上限24,当时25点多,“青光眼,你去查吧”。后来我到医院查了查,医生说还行,问题不太大,又到20了。我习惯左眼戴放大镜,还真是左眼眼压高,换右眼不习惯。
从十六岁开始,我在这屋待了三十九年了。离退休还有五年多点,干这么多年了,如果真哪天退休了,到时候想干应该还可以干的,故宫的老师傅退休以后好多都返聘。几十年了,有感情。我带了一个徒弟,小亓,来了十年,现在干得也不错了,再有新人就他带了。干十年经验挺丰富,现在带徒弟应该没问题,我们这个慢慢就传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