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青的大学生活

李舒

1930年夏天，一个热爱文学的山东青年从山东济南省立高中毕业了。

这个青年面前有两个选择：工作或是考大学。

他的家境不算很好，所以当然首要选择工作。当时社会上只有三个地方能生产“铁饭碗”：一个是邮政局，一个是铁路局，一个是盐务稽核所。他尝试考过邮政局，不过面试时落选了。

工作找不到，只好到北京去考大学。当时的北京有几十所大学，想要报考哪一所，就去参加哪一所大学的入学考试。当然，大家最想考的大学只有两所：北大和清华。

山东文青没想那么多，“几乎是本能”地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参加了北大和清华的入学考试。他的同学们有的报了七八所学校，他却只报了这两所。

然后，这两所都考上了。

山东文青又一次面临选择。

他选了清华，原因是，清华比较容易出国。这是因为美国退还了三成的庚子赔款，专门用于筹办“清华留美预备学校”，选派人才留学美国，一直到1925年，才改名叫清华学堂。需要说明的是，清华成为一所理工科著名大学，还是1952年高等院校院系调整之后的事。在当时，清华的人文学科力量非常强大，大家耳熟能详的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是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掌管教务的是吴宓。

清华和北大的选科也很不一样，北大是考前选科，清华是录取之后选择专业，如果觉得不妥，还可以再选。

山东文青是从文科高中毕业的，不过，既然是文青，自然有不靠谱的异想天开。一开始，他想入清华数学系。当然，这只是想想。“经过长时间的考虑”，他还是进入了西洋文学系，这一选择几乎是稀里糊涂的，他当时并没有明确的志向，选择这个专业，大概也就是想出国，爱文学。

这个山东文青的大学生活，总结起来有这样几件：

第一是上课。当时西洋文学系的四年课程，大致有“古典文学”、“中世纪文学”、“文艺复兴时期文学”、“英国浪漫诗人”、“现当代长篇小说”、“英国散文”、“文学批评史”、“世界通史”、“欧洲文学史”、“中西诗之比较”、“西方哲学史”、“莎士比亚”等等。因为语言课很多，需要提前预习，山东文青经常发生“预备错了”的事故，不过幸亏老师问起，都能蒙混过关。也许因为想着将来要出国，山东文青上课从来没有迟到，夜里失眠，也没耽误早上上课，即使会抱怨上了一上午课，“屁股坐疼了”。不过，这不代表他没学会翘课。

山东文青的日记里，刷课的频率确实不低，印象最深刻的，是集体“大刷其课”去看礼花，而导致教授大光其火临时决定考试。

和所有的文青一样，山东文青喜欢做文学的追星族。当时的青春女作家冰心女士蜚声文坛，名震神州。清华请她来教一门课，山东文青激动得不得了，就跑去旁听。据说，教室里面座无虚席，连走廊里也站满了人。“冰心先生当时不过三十二三岁，头上梳着一个信基督教的妇女王玛丽张玛丽之流常梳的髻，盘在后脑勺上，满面冰霜，不露一丝笑意，一登上讲台，便发出狮吼：‘凡不选本课的学生，统统出去！”狮吼一出，山东青年立刻吓得“弃甲曳兵而逃”，再也不敢选修这门课。

既然是读书，难免有考试。和所有的文青一样，山东文青也深谙临阵磨枪，越磨越光的道理，所谓“学期的成绩就全仗这两天挣”，他经常在考试之前秉烛夜读（原来宿舍熄灯的传统自民国时期便有了的），也带小抄上堂。考试时也抱怨，凡是没有预习的都会考，“预备的全没用”。考试总有成绩，成绩低于预期？他的表现也和我们一样：

“分数差不多圈出来了，真使我生气，有几门我简直想不到我能得到那样坏的分数。这些教授，真是混蛋，随意乱来。”

“吴宓把中西诗之比较paper（论文）发还，居然给我I，真浑天下之大蛋！我的paper实在值I，但有比我还坏的，也竟然拿E拿S。”

……

除了上课考试，山东文青的业余生活还是相当丰富的。既然是文青，读书是第一要务。山东文青喜欢读周作人，因为“周先生所描写的东西，在平常实在引不起我的趣味，然而经他一写，都仿佛有了诗意，栩栩活动起来”。也喜欢沈从文，但最爱莫过于德国诗人荷尔德林，“万籁俱寂，尘念全无，在摇曳的烛光中，一字字细读下去，真是白天万没有的乐趣”。

当时清华的图书馆有代为采买外文书籍的业务，学生给出书名，代理公司代为咨询，然后付钱，这大概算是最早的图书海淘了。山东文青立志研究荷尔德林，还曾经专门写信到日本购买《荷尔德林的生平》。当时的原版书非常贵，一套《荷尔德林全集》要20元——这是上海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

要买书，当然要有收入来源。山东文青的家庭并不富裕，经常连稿纸也买不起，幸好他有山东教育厅的补贴，每月大约25元。另外，写稿也有稿费，十块八块不等。山东文青拿了稿费，主要还是用于买书，有时也用来请客吃饭，他和李长之、卞之琳和杨庚都互有请客，没有油水的文青最喜欢肥鸭，便宜坊是他们常常光顾的餐厅。

别以为文青只管看书，他们也有丰富的课余生活，爬西山望着红日发呆，去太庙看忽然飞来的几十只灰鹤，第一次看京剧是梅兰芳，后来看了荀慧生的《战宛城》，觉得“做派颇attractive（有吸引力），再不客气说就是‘浪”。清华的学生必须选修第一年体育，不及格不能毕业。体育项目含有百米、两百米、一千米、跳高、跳远、游泳等等。山东文青喜欢打网球，也在体育课上学了“颇有意思”的棒球。大三时，他又爱上了打手球，虽然第二天肌肉抽筋在床上躺了一天，但之后还是三天两头去打，还为了占场地而和人吵过架。

文青们亦有放浪形骸时。他们一起去看狮子座流星雨，因为三十三年一次，结果隔半天天空才一闪，令人大失所望。他们结伴去看清华女生打篮球，并且直言不讳，看女生打篮球，“实在就是去看大腿，不然的话，谁还去看呢”。不过，当真的看见玉体横陈的女生（走错了房间），就吓得落荒而逃了。

这位山东文青的名字，叫季羡林。

（李娟荐自《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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