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城市90后的水军之路
2017-01-21梁君艳
梁君艳
23岁的吴佳彬靠做水军挣钱读完大学还补贴家用,如今他漂在北京的互联网公司工作。 “听着要高尚100倍”
“光看到接吻的女主了,说好的接吻场景呢?”
“高性能发动机很受宠的哈,必须支持!”
“现在的输入法,就是流氓软件!”
“点赞,麻花疼就折寿一年~~”
……
吴佳彬说,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一段时间水军,尽管始终觉得这是个灰暗、上不了台面的工种。
类似的网络灌水短句带上各种卖萌的表情符号,23岁的吴佳彬曾闷在大学宿舍发了4年,每发个帖赚5毛钱。
齐整的平头、娃娃脸、体型微胖,乍看上去,他是个阳光乖巧的90后大男孩。事实上,从小到大,他不张扬叛逆,甚至有些羞涩内敛。记者约请他吃麻辣香锅时,他压了压浑厚的嗓音推辞:“第一次见面,就让你请客,太不好意思了吧。”
现实生活里,他是非清楚、爱憎分明。但在做网络水军时,他曾毫无原则地“撕”或“捧”。
“当你炒作时,又是什么心态呢?”
“当然是希望来骂的人越多越好,看热闹的人越多越好!”他说。
互联网里隐秘的“乌合之众”
2009年,家在某省会城市郊区的高二学生吴佳彬,在父母订的报纸上第一次读到“水军”一词。报道里说水军举报某官员贪污。那时他对水军尚知之甚少,只是感叹“这帮人挺神的,在网上骂人、吵架,黑白通吃,什么都干”。
当年,从“天仙妹妹”到“贾君鹏”,从“兽兽门”到“极品小月月”,吴佳彬发现一批网红和公共事件“奇迹般”火了,他被这种“群情汹涌”震撼到了。直到两年后他才明白,这些事件幕后都有炒作推手。
推波助澜者是一群以混淆视听、制造热闹为己任的水军。他们世界里的规则简单粗暴——拿钱做事,雇主让怎么干,就怎么干,执行力才是王道。全然不用投射感情,也不要精妙的技艺和高深的学识。需要的,只是一台联网的电脑。
通过搜索QQ群,他加入了一个庞大的水军组织,更确切地说,成了网络公关公司舆论炒作棋盘中的一颗棋子。生财之道,无趣、枯燥但简单。这个组织上万名成员来自全国各地,有学生、白领和公务员等,大部分是兼职,彼此分散在50多个QQ群里,每个群几百人,群管理员号称“水军头”。
刚刚加入水军大队的吴佳彬,对论坛完全不熟悉,手法笨拙生疏,还总怕上当受骗。发了一天帖后,他停下了,“想先看看能不能拿到钱”。他时不时催问水军头要钱,本来是按月结款,但对方被催烦了,居然很快把钱打给了他。
第一个月,他干得非常起劲,起早摸黑,每天只睡6个小时,“发帖均价5毛,回帖顶帖3毛”,刷了一月,挣了1000多元。第三个月,吴佳彬摸索到刷帖窍门—运用“按键精灵”和“大旗发帖助手”两款软件,快速导入用户名和密码,自动切换发帖账号—很快他因刷帖快在圈内小有名气,“累死累活”一天刷上五千多,收入终于翻番,月入两三千。不假思索地在网上发帖,吴佳彬和水军同行们构筑了互联网里隐秘的“乌合之众”。
水军产业链的上游是各类客户——可能是贪污举报者,可能是寻求曝光的中小品牌商,也可能是想要做做活动铺量的大品牌商,抑或是明星、模特、网红、CEO等,他们发布炒作诉求。链条中端的水军头,则把客户手里的单子,分派给下游像吴佳彬这样的水军,各个水军在群里抢任务,而后去网上刷帖,制造各种“虚假热闹”。每个水军手里,都养了从几百到几万数量不等的社区账号。
水军产业也滋生了账号买卖生意。吴佳彬最初是自己注册各种账号,效率很低,后来都去网上买,最初买一个账号平均花2毛,升级到用手机号注册时,每个账号得花1元。
底层的水军“累且钱少”,那些只是“发发任务做做表格”的水军头反而收入又高又轻松。大三时,吴佳彬也学着开了个淘宝店,在各处能留言的地方打广告拉客户,他手里也养了十几个常备水军,间接控制的水军数达到5000人以上。
水军头吴佳彬的第一单活,是给一个参加绘画比赛的大学生做微博投票,刷了100票,赚到50元。后来好些公关公司找来投放,比如某大型电器品牌要做个20周年纪念活动,帮忙刷了两天帖,一单赚了6000元。很快,他的营收又翻了几番,一个月平均能赚上2万元。
遇上赚钱多、来钱快的刷帖单子时,“经不住诱惑”,吴佳彬会坚定地逃课。平素时间,他是个按常上课的“乖学生”,成绩在班上中等。
“挣钱是挣钱,但Low”
很长一段时间,吴佳彬不敢透露自己的水军身份,也很不乐意被人打上“水军”标签。“怕被嘲笑,也怕被误解,以为这孩子进了传销组织。”
在同学眼里,水军吴佳彬很是神秘。一次,有位同学非得看看他在网上怎么赚钱。吴佳彬坐在宿舍里演示了一遍,按开电脑,打开三个浏览器,每个浏览器开20个页面,敲键盘登录,然后复制,粘贴,发送!
“你看,这个5毛,你看,5毛就到手了……”吴佳彬有那么一丝丝得意,一边按着键盘,一边重复念叨。一分钟内,他高效地利用了每一秒,发了60个帖子。同学被这种赚钱法子“蛊惑”,决意加入一试,请吴佳彬教,但做了几天就放弃了。
“这种活很枯燥,也会遇到麻烦,比如验证码封了,得不断重新注册。”吴佳彬认为自己还算有毅力,也有主动出击领活儿找活儿的心态,比同学能坚持。
有一次,大学室友想报培训班,准备去网上搜寻了解行情,吴佳彬告诉他,“这是徒劳”。对方骂道:“都是你们这些做水军的人干的,让我找个真实答案都找不到。”吴佳彬没有反驳,但也并不自责,心想“你辨别力不够,怪我咯”。
他显然比同学更能窥探网络背后的一些营销真相,比如几千条的顶帖,看起来人气很旺,但可能只有五个水军在灌水,也可能只一两个人在操作。“刷帖盖楼要求速度,几千帖子的说话方式和标点符号会很相似。”他分析说。
虽然水军圈鱼龙混杂,但在吴佳彬看来,大部分同行还是有良知的,会抵制虚假和谣言,但少数人也会为了钱去散布信息,趁机坐地起价。
吴佳彬给自己的水军工作定过一条底线,政治红线不碰,不接贪污举报的活儿,“担心惹麻烦,得不偿失”。他说,和大多数水军一样,他也通常选择为品牌或个人营销灌水。
他向记者透露了水军史上两次著名的大战。2012年,《一九四二》和《王的盛宴》同期上映,两家上演互黑大战。戏谑的是,背后是同一个水军组织炒作,灌水的水军,一边骂着《王的盛宴》,又一边黑着《一九四二》,“两边都收钱,两边都骂”。结果两部电影的网络评分巨低。
另一场著名的水军大战是“3Q大战”,水军同样不断顶帖,骂完这方骂那方,结果360损失了大量用户,腾讯QQ损失了品牌声誉,掐架的水军得利。
水军行业经过多年演变,灌水的氛围也在改变。吴佳彬分析,最初的网上造势,通常是一片倒叫好,或一片倒叫坏,现在则变得中肯了很多,让人很难辨出舆论真假。“这已经是营销常态了,太乱了。”
灌水工作之外,吴佳彬很不喜欢在网上发私人评论。碰到一家好吃的店,看了一场烂电影等,他只喜欢跟周边的朋友分享或“吐槽”。“发在网上没啥用,反而成了棋子。”
以前,他经常会在网上搜罗吃喝玩乐的讯息,但做了水军后,他再也不相信这类东西,觉得“全是假的”,他更愿意信赖周边朋友的口碑。
现实生活中,吴佳彬对炒作信息也很反感,最憎恨谣言和微商营销。比如随便看一篇爆款文章,若提到一个品牌,或某明星被骂,某企业家的微博被刷屏,他就觉得是广告,“他们肯定是有目的的”。他尽可能地去屏蔽这些信息,避免让自己活在虚虚实实的舆论狂潮里。
但作为水军时,他是另一种心态——“你给钱,我做事,东西真好真坏,我不会代入我的情感。”有时实在觉得太过于违心,比如某个做作的模特拈花惹草,出来了负面新闻,要求去夸赞,实在夸不下去时,吴佳彬也会在回帖中骂上几句。客户后来也会觉得一边倒不真实,直接要求灌水时掺百分之几的负面信息。
“你看不看,它都在那里”,吴佳彬觉得,内容要红,就要人捧,只要有网络推广的需求,水军这个工种就不会消失,“这就好比新店开张,你要找100个人来当托添人气,这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每个网站多少会做些封杀水军的努力,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除非封杀所有用户,但这里没流量,我们就不来了,杀是杀不掉的。”
“水军是无罪的,只是收钱做事,只是舆论工具。水军背后那帮人,才是幕后始作俑者。”他说,“这个生态圈里的人,和现实生活中一样,都可能会受利益驱使,只是水军在网上表现出来了。”
“不过挣钱是挣钱,但有点Low”,吴佳彬说,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一段时间水军,尽管始终觉得这是个灰暗、上不了台面的工种,“现在我说我是做自媒体的,听着要高尚100倍啊”。
他母亲前几天打电话问儿子,“你现在做的是不是自媒体啊?”吴佳彬对父母接受新生事物的能力感到惊讶。他的60后父母,如今时不时会在朋友圈给他点赞、评论。有一次,他看到父亲正和邻居微信视频,也很惊讶。“我并没有教过他们”。身在省会郊区的父母,已经迎来了家庭生活的多种互联网化,家里安装了Wi-Fi,装的是互联网电视,可以随时随地用用智能手机上网聊天、看新闻,但一辈子只在工厂打工的他们,起初也看不懂儿子的赚钱方法。他们只告诫儿子:不要做违法的事。
“我所做的是广告性质的传播,并非是一些不合法的内容。”吴佳彬这样给父母解释。父母则享受更实在的回报。从大二起,吴佳彬没再要过家里一分钱,每年还会给母亲封个5000元的新年红包,会帮家里置换各种电子设备和年货。
这位从高中就喜欢诗人纳兰容若的90后,内心装着一个诗意的梦想——赚够钱后,在景区开个客栈,悠然自得,远离尘嚣。但现在他活在真实又虚幻的社交网络里,有一种总怕错过点什么的错觉,“总感觉会看到一点新鲜东西,总有一种期待”。
他是社交工具微信的重度使用者,加了2000多个好友、150个群,大约每隔10分钟或每换一个场景,都要刷一遍微信群聊和朋友圈。就连睡觉时,也要将手机放在触手可及的枕边,醒来睁开眼看手机的刹那,一派君王检阅朝国的心情,“啊,朕的天下还在,天下还没大乱”。
而在朋友圈里,这个90后尽可能地展示自己拍摄的美食、美景和其他真实的生活,已与那个一天到晚枯燥地按键盘的宅男水军作了切割。
(刘瑞荐自《博客天下》)
责编:天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