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和医学人文的盲人摸象

袁 钟

(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北京 100730，2010yuanzhong @sina.cn)

我去过很多医院，很多医生告诉我，他对医学人文非常感兴趣。为什么呢？因为合格的医生包括两方面内容：第一，人文的心灵；第二，科学的头脑。大家都知道，这几年来，医患矛盾最大的问题都是沟通困难。相当多的医生表示和人打交道困难，但是到了临床才深深体会到，才弥补。医学人文应该思考如何给医生和患者搭建桥梁，也要思考给医院和社会如何搭建桥梁。

医学不只是沟通，还有社会价值桥梁，医院院长一定不要变成企业家，而要做社会活动家。

今天谈整合，其实就是盲人摸象。我很早就发现一个现象：我经常带人看病，经常有协和医生告诉我，说：“袁老师，你带的什么病人？”我回答：“是红斑狼疮的病人，我在呼吸免疫科看病。”医生告诉我：“你这个病人看好了，马上到我这来。”我问：“哪儿？”医生答“肾病科。”我才知道相当多的病人跨科看，整合医学重视到这个问题。其实，人文也是如此。有人问我：袁老师，你到底是伦理学家还是医学史家……？我说什么都不是，我是杂家，懂点心理，懂点历史，懂点伦理，都懂点，但是我希望你们都懂。小学的课本有一篇文章叫《盲人摸象》，到现在我们还在盲人摸象。在电视里看到心血管专家谈人体健康，消化科专家谈人体健康，呼吸科专家谈人体健康，根本不了解人体，因为它只是局部。如果我们只从局部看问题，那么会经常出错，也会带来很大麻烦。我在思考，我是学医学史的，医学到底怎么来的？医学为什么要讲人文？各位，人类是群居动物，群居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要互相伤害。怎么才能不互相伤害呢？要约束一些强者，身体壮的，还有聪明的，一定要保护弱者。

什么叫医生？北京协和医学院公共卫生学院院长刘远立有一个第三方调查，调查了130多家医院，84000多位医护工作者。他调查后发现：有1/4的医生给患者垫付医疗费，有10%的医生因为患者欠费被扣工资。大家想一想，中国还有哪个行业有那么多的善者？我认为医务人员是全中国最善良的群体。

从古至今，人类都在想怎么约束强者？怎么让强者去利他？西方人很聪明，他们发明了上帝，好长时间，西方人害怕上帝的惩罚。为了上天堂，很多人培养高尚的情操，约束自身，基督教如此，佛教也是如此。大家想一想，我们靠什么来约束道德？我们靠什么来唤醒利他？前段时间我在山东参加了儒家文化与医学人文会议，我去之前，想了很久，也读了很多书，孔夫子为什么把血缘文化拿出来？美国有一本书——《道德博弈》，它里面特别谈道：道德真正的根源，孩子一生下来，当看见那张面孔，就想帮他，就想无私的关怀他，就想保护他，这是真正的无私和利他。各位，我最近在谈道：人类社会里面家庭是利他主义中心。孔子太伟大了，他终于找到贴近人的本能的利他主义。他提出了我们如何来帮助我们的亲人，再扩大到我们的宗族，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人类。还有一个事，我在思考，我发现中国人“怕”孩子。我注意到，全中国所有的地方，从幼儿园到大学，中国人都站在学校门口，不仅站在学校门口，还把家搬到学校门口。中国人为了孩子可以牺牲一切，所以我告诉医生要记住：心术不可得罪天地，言行须留好样给儿孙。什么叫真正的幸福——对灵魂的尊重；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对灵魂的鄙视，尤其是儿女的鄙视，还有什么理由。有个外国医生问我：“袁老师，很奇怪，我们这做手术，和患者谈话，患者签字，马上就做。在你们中国，非常麻烦，患者不签字就要和家属商量，最后还有可能是家属签字，为什么你们那么麻烦？”我说：“很简单，在你那个国家，你幸福就幸福，在我这个国家，全家幸福我才幸福。中国人远没有那么自私，这是利他。”

我们学人文，学医学科技，整合医学，无非都是工具，都是术。术前加个“仁”才是仁术，医乃仁术。仁是我们的方向。当医生都明白，任何疾病都有多种方法，哪种方法对患者最有利，谁都明白，但是不一样的。“非典”时期，很多医院大剂量用激素，造成股骨头坏死，北京协和医院坚决反对大剂量使用激素，支持小剂量递增。什么叫小剂量递增——医生守在病人床边，不断地调剂量。医生知识渊博，医学技术很复杂，相当多的时候靠自己来自觉，爱有多少，你就会选择什么方法。医疗怎么来的，医学是随着人类痛苦的最初表达，为减轻痛苦的最初愿望而诞生的。这两天我在网上和一个著名的医改专家、经济学家辩论。他告诉我说：“袁老师，凭什么医生高尚？医疗就是交易!”我想告诉他，你如果倒在飞机上、火车上，希望人家帮助，当他在帮助你、救你的时候，请你告诉这个行为是交易吗？这里面有相当多的行为是爱。医生是善良的。著名的协和医生张志南告诉全国年轻医生，当医生就要当好人，不想当好人千万不要当医生。医生是好人从事的职业，否则一辈子就会委屈、痛苦、烦恼、抱怨。如果四五十岁的医生还在发牢骚、谩骂，那他一定是选错了职业。相当多的医生告诉我，有没有委屈，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不被理解？有，但是想到我今天救了谁，帮助了谁，那就是快乐、幸福的。

就像现在很多医生告诉我，说：“袁老师，我不会让我儿子学医，医患矛盾这么多、医患关系这么差。”但是，北京有个医院的院长告诉我，“袁老师，我们家儿子，大学金融专业毕业，工作刚半年，没想到，他说，妈妈，凭什么你对人讲，你今天救了多少人，帮助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好事。你知道儿子在干什么吗？儿子每天在设计、算计别人的金融套餐。凭什么要我去算计别人，你去帮助别人。”院长告诉我说：“袁老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帮我出个主意。”我想了半天，说唯一的办法是把你儿子调到医院的财务室工作，间接地感受救人的好处。没办法，很多医生现在有点抱怨，有点不理解，有的医生表示赚钱不容易。我说非常理解，但是，请各位医生记住：只想赚钱，千万别当医生。医生是最受尊敬的人物。

整合医学是非常困难的。现在不叫真正的科学，以经济为主导的社会，不赚钱的科室、不赚钱的行业会被关掉。新出现的科室是最赚钱的。某种科学、技术后面一定有强大的经济。科学一定要和企业结合，这是经济动力。继经济动力之后，重新整合相当困难。利益分配怎么办？为了患者，我们还能做什么？北京协和医院有一个医生40岁去世了，单身，带一个孩子，他走之后，相当多的中青年医生非常难受，为什么难受？我们都支持临床，都以解决患者问题为乐趣，我们都不计较个人得失，我们想当好医生，但我们守持住神圣太困难了。你走了，我感觉到难受，这群人，最善良的一群人，最想坚持自己做好人，最知道什么是我们的尊严。一群人，如果不珍惜荣誉，不可能当医生。凡说自己是凡人的人，都是想给自己做坏事找个理由，让自己心安理得。其实，教育医生要有神圣感，要珍惜荣誉，要留好名声，只有这样，才可能有一个大的格局。医生是领袖，好医生就是好领袖。不光是技术好，品德也要好，否则受不了尊敬。

医学人文要给医生指明方向，指出生命的意义，让他们的生活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