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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重述的神话
——解读C.S.路易斯小说《裸颜》的宗教主题

2017-01-19刘海英北京大学北京100871中国农业大学北京100083

名作欣赏 2017年2期
关键词:路易斯基督教神话

⊙刘海英[北京大学, 北京 100871; 中国农业大学, 北京 100083]

一则重述的神话

——解读C.S.路易斯小说《裸颜》的宗教主题

⊙刘海英[北京大学, 北京 100871; 中国农业大学, 北京 100083]

《裸颜——一则重述的神话故事》是C.S.路易斯于1956年出版的一部小说,其副标题和“后记”都表明该小说与“丘比特与赛姬的神话”有密切关系。本文首先分析C.S.路易斯如何将《金驴记》中“赛姬和丘比特的神话”改写为《裸颜》,然后依据作者的基督教观念解读该小说所表达的“信仰”和“爱”等宗教主题思想。

C.S.路易斯 《裸颜》 神话 信仰 爱

一、引言

C.S.路易斯(Clive Staples Lewis,1898—1963)是英国文学学者,文学批评家,小说家,他一生著作丰富,除了文学批评著作常为学者所称道以外,基督教著作和奇幻文学作品也同样吸引着大量的读者。本文所要探讨的《裸颜—— 一则重述的神话故事》(TillWeHaveFaces:AMythRetold)是他于1956年出版的一部小说,其副标题和“后记”都表明该小说与“丘比特与赛姬的神话”有密切关系。本文分析C.S.路易斯如何将“赛姬和丘比特的神话”改写为小说《裸颜》,探究此番改写的原因,揭示小说的“神”和“爱”等宗教主题。

二、“一则重述的神话故事”

C.S.路易斯在《裸颜·后记》中写道:“丘比特与赛姬”的故事最早出现在古罗马作家阿普列尤斯(Lucius Apuleius Platonicus,约124-170)所著的拉丁文小说《金驴记》(又译为《变形记》)中。在神话故事中,赛姬是某国王的小女儿,因她貌美,被人当作女神膜拜,惹维纳斯女神愤怒,女神便找儿子丘比特对她施加报复。但是丘比特对赛姬一见钟情,经常与她相聚,只是嘱咐她万万不可看他的面孔。赛姬却受到两位姐姐的挑唆,违背丘比特的愿望,看到了丘比特的面容。丘比特大怒,杀死了赛姬的两位姐姐,而且使赛姬四处流浪,赛姬经历了诸多苦难。最终,丘比特原谅了赛姬,并经朱庇特允许,与她结婚。赛姬被封为神,且获得了维纳斯的谅解,“故事圆满收场”,“爱”和“灵魂”(赛姬的名字即为“灵魂”之意)的“姻缘永远不会破裂”。C.S.路易斯指出:因为他视阿普列尤斯的作品为“材料资源”,而非“影响”或“典范”,他在创作《裸颜》时没有拘泥于阿氏的写法,他的小说与这则丘比特与赛姬的神话故事的最大差别,在于他把赛姬的宫殿写成为凡人肉眼所看不见的事物,这一改动当然就使他的女主角具有了更错综复杂的行为动机和不同的性格特点,最后甚至改变了整个故事的性质。那么,C.S.路易斯的《裸颜》,究竟以怎样的方式重新讲述了《金驴记》中赛姬和丘比特的神话故事呢?《裸颜》的“故事性质”(或曰“故事的主题”)是什么呢?

《裸颜》与《金驴记》这两部作品都是以讲故事的方式来阐释人生哲理。《金驴记》的主人公鲁巧与《裸颜》中的奥璐儿都亲历各种变故,最后成为宗教信徒,虽然他们二人的宗教信仰不同,但他们皈依宗教的人生历程是相似的。《金驴记》中的主人公鲁巧在变成一头毛驴之后,经受无数苦难,先后服役于强盗、隶农、街头骗子、磨坊主、菜农、兵痞以及贵族,同时经历各种奇闻逸事,包括神话传说、爱情故事等,赛姬与丘比特的故事,就是他所听到的一则神话故事,是“故事中的故事”。鲁巧道听途说这个故事,所以故事以全知视角的形式出现在鲁巧的见闻之中,赛姬与她的两个姐姐都是故事中的人物。但是,在《裸颜》中,赛姬的姐姐奥璐儿是作为第一人称叙事者出现的,她从自己的视角出发讲述妹妹赛姬由人变为神的经过,使小说的故事情节更为曲折,人物形象更加饱满。《裸颜》转换故事的叙述视角,使赛姬的故事成为奥璐儿的叙述对象,从两方面起到了强化主题的作用:其一,它在赛姬和读者之间增加奥璐儿这个人物媒介,使读者通过奥璐儿的叙述来了解赛姬的经历,借赛姬姐姐的眼睛,来观察赛姬其人其事,读者便能如临其境地感受到奥璐儿对赛姬的情感和态度的变化过程;其二,这种写法也使读者与赛姬之间产生距离,使读者无法直接面对赛姬,增加了赛姬在读者心中的神秘感,借此得以突显《裸颜》的思想内涵。

《裸颜》通过讲故事来阐发信仰要义的方式,与《圣经》中某些内容具有内在的相关性。斯腾伯格认为,整部《圣经》的中心矛盾就是人与上帝之间既斗争又亲和的关系,从伊甸园内亚当、夏娃背叛上帝开始,到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为人类赎罪的人与神之间惊心动魄的全部斗争,始终围绕着人类到底信不信上帝,到底对上帝的存在、对他的威力和意图了解多少这个焦点来展开。《旧约》与《新约》中有很多这类的故事:《圣经·创世记》(37-50)中约瑟曾被兄长们合谋出卖至埃及,被诬陷而入狱,最终成为埃及宰相,并在饥荒之年拯救全家人的性命,此时他才顿悟“神的意思原是好的,要保全许多人的性命,成就今日的光景”。《路加福音》(24:13-30)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去以马忤斯路上的故事,耶稣的门徒虽与他同行,却不认识他,耶稣对他们说:“无知的人哪!先知所说的一切话,你们的心,信得太迟钝了。”因此,《圣经·阿摩思书》(8:11-12)对于不信神者,曾经这样说道:“日子一到,我必命饥荒降在地上。人饥饿非因无饼,干渴非因无水,乃因不听到耶和华的话。他们必漂流,从这海到那海,从北边到东边,往来奔跑寻找耶和华的话,却寻不着。”奥璐儿由一名不信“神”的人转变为“神”的信徒,整部小说正是以她对“神”的态度变化为线索,描述了她认识“神”的过程,路易斯笔下的奥璐儿,与《圣经·创世记》(37-50)中的约瑟一样,在经历了无数困苦之后才成为“神”的信仰者。不认识耶稣的人所在的世界犹如一片荒原,永远没有生机,T.S.艾略特曾经借用耶稣复活的故事表明荒原有被拯救的希望,C.S.路易斯则借赛姬死而复活的神话,来告诉基督徒如何认识耶稣基督,如何坚定自己的信仰,他们都期待基督教精神在西方的复归,以便使“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圣经·约翰福音》11:26)。笔者认为,正如C.S.路易斯在《纳尼亚传奇》中“以独特的方式阐述了他的基督教思想”一样,《裸颜》的“故事性质”即其宗教主题,小说作者将古希腊罗马神话故事重新进行讲述,其核心思想是他的基督教观念。

C.S.路易斯改写一则古代神话来传达他的基督教信仰,因为他相信,神话就是真理,真理孕育于神话之中,神话是上帝创造的生动可感的故事,目的在于让人类切实把握真理的内涵,为真理所感动,最终接纳真理。“道成肉身”事迹具有神话特质,人们若要充分认识其中所蕴含的启示意义,必须在理性的认知方式之外,驰骋想象力,通过具体的故事情节,入窥救赎的境界。C.S.路易斯的写作目的就是要为读者提供一个具体可感的故事情节,以便读者从中体会到基督教的真实性。弗雷泽在《金枝》中列举了世界各民族的巫术和宗教仪式,他指出,许多地区在近似的社会发展时期都曾存在过集祭司与帝王于一身的人物,他们具有半神半人的性质,信奉者认为他们能够控制降雨、赐子、丰收等自然力,他们的生死和健康也直接影响到疆域中的臣民和一切牲畜、植物的命运。围绕这些神圣帝王产生了一系列禁忌和仪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死而复生”。当他们身体健壮,植物繁荣,是夏季和雨季;当他们受伤、性能力丧失或死亡时,大地荒芜、万物凋敝,是冬季和旱季来临;当神复活时,荒芜的原野会万物复苏,重新开始一片繁盛景象,进入新一轮的循环。C.S.路易斯正是这样一名神话笃信者,他深信通过他的神话小说,这个“降临在人类想象力上的神圣的真实故事”,读者能获得比日常生活中见到的事物更为深刻的真理,他用自己的方式重述丘比特与赛姬的故事,目的是为了阐释他的宗教思想。

三、神话与信仰

C.S.路易斯改写“丘比特与赛姬的神话”以传播宗教观念的做法,可以从他皈依基督教及护教的经历中找到思想渊源。C.S.路易斯在自传中写道:他幼年时对基督教没有太深刻的认识,只是很自然地跟随父母去教堂参加礼拜活动,他后来在贝尔森学校每周日参加两次教堂活动,成为一名虔诚的教徒,但是在威尔文预科学校学习期间,受到神秘主义思想的影响,动摇了他的基督教信仰,开始大量阅读古希腊罗马神话、北欧神话、凯尔特神话等书籍。他于1929年在牛津大学重新接受有神论,在1931年皈依基督教,他将这段经历归结为上帝的恩典:上帝在他崇拜“假神”的过程中培养了他对“真神”的崇拜能力,并使他将这种能力用于护教事业。他认为自己从北欧、肥腴月弯、爱琴海岸、尼罗河畔的神死而再生的神话故事中,听见了基督耶稣“道成肉身”的中心信息,各族神话均是基督教的先声,当基督从死里复活时,许多民族共有的神话则成了事实。因此,他立志要通过文学作品为读者揭示这一神迹的历史意义,从此开始了他的护教生涯。他将坎坷的经历、坚定的信仰、不懈的热情、渊博的学识、深刻的洞见、严密的逻辑、清楚的语言、丰富的想象力等多种天赋集于一身,借助不同体裁的作品(神话、童话、书信、科幻小说、奇幻文学、通俗神学著作等)来传达基督教信仰的核心信息,为基督教进行辩护和解说。

C.S.路易斯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服役,在“二战”爆发时应英国广播公司邀请,于1942—1944年间,向英国皇家空军发表演讲,解释基督教信仰,其演讲稿后来结集成书,便是《返璞归真》。他在该书《前言》中写道:此书的目的不是要阐述“我自己”的宗教,而是要阐述“纯粹的”基督教,那种不管我是否喜欢,在我出生之前就已这样,现在仍然这样的基督教。他力求在《返璞归真》中,帮助人们以一种新的眼光看待基督教,将它视为一种激进的信仰,如果人们敞开心灵,充满想象力地改变自己的生命,邪恶就会减少,良善就会得胜,因为对他而言,信仰就像冉冉升起的太阳,他不是靠这信仰看到太阳,而是借着信仰能够看见,并且第一次开始理解他所处的世界,信仰未见之事是比看见事物更好的接近神圣真理的方式。

C.S.路易斯最主要的神学观念即他对耶稣基督“道成肉身”“死而复活”事件的认识。关于耶稣基督的真实性,C.S.路易斯在《返璞归真》一书中这样写道:“我们必须承认不只存在一种现实,必须承认在人这种特定的情况下存在某个东西,它高于并超出人类普通的行为,但又是绝对真实的。这是一个真实的律,不为我们任何人所创造,却左右着我们的行为。”他认为,这个“律”不是由人们发明的,但是我们知道自己必须服从它。在很多时候,人们不能真正认识耶稣,就像“婴儿起初吮吸母乳而不认识母亲是自然的,我们看见帮助我们的人,而没有看见他背后的基督,同样也是自然的”。基于此,C.S.路易斯认为,在基督教的核心理念中,耶稣的死让人们与上帝和好,让人们能够从头开始。《新约》讲的不是一个两千年前去世的好人的故事,它讲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你一样是人,又和上帝在创世之时一样是神的人。他确确实实来到世间,介入人的自我,使人变成一个全新的“小基督”,“一个在自身小范围内拥有和上帝同样的生命、分享他的力量、喜乐、知识和永恒的存在”。他认为“道成肉身”不只是隐喻,它从存在的视角表述为“上帝成为人”,从人类知识的视角表述为“神话成为现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神学思想对于C.S.路易斯来说是“诗”,这类诗只是信仰的结果,不是信仰的原因,或者说,他相信神学,因而神学对他来说是诗,但并非因为神学是诗而相信它。

C.S.路易斯相信耶稣基督确实为救赎人类而来到世间,他除了在宗教演讲中宣传他的基督教理念,也善于在文学作品中表达宗教主题。《裸颜》是作者以想象的方式,来向基督徒宣讲“真理”的护教作品。《裸颜》通过讲述奥璐儿的故事,想要人们不断地反省自己的过错和缺点,以便认识“神”。人在不知道自己傲慢的时候,最为傲慢,奥璐儿不是任何善恶力量的代表,而是每一个平凡人的代表,她对神的控诉是许多人在遭遇困苦时所做出的惯常反应。当老国王在奥璐儿的梦中对她说:“这里没有狐能救你,我们已经下到连狐狸也挖不到的地方”之时,C.S.路易斯意在表明,“上帝相对于其他人而言对某一部分人更多地彰显了自身——不是因为更爱他们,而是因为对上帝而言,向那些观念和特性都处于错误状态的人更难彰显自己。”通过这则改写的神话,C.S.路易斯希望读者明白,是奥璐儿自己,而不是“神”向她隐匿了真相,在她眼里,世界上除了黑暗,别无其他事物,她拒绝信仰“神”,同时就会失去接受神的赐福的机会,只有当她揭去面纱真诚地对待“神”时,才能真正认识“真理”。

奥璐儿的故事虽然来自远古时期,却与我们当下的时代息息相关。她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奥璐儿本身更像是个现代人,她的堕落就象征着整个人类的堕落状态。基督教作为C.S.路易斯思想的“三大柱石”之一,使他得以运用大众的语言,以极其浪漫、富有想象力的方式,讲述和捍卫“纯粹的”基督教信仰,为读者展示了一条通往“真理”的途径。路易斯通过自己创造的文本世界不断思考着关于绝对真理的问题,背后支撑这种思考的是他对基督教上帝的信仰,这个信仰就是路易斯小说的宗教主题。

四、亲情之爱与神圣之爱

在此基础上,C.S.路易斯在《四种爱》第三章进一步说明“亲情之爱”(affection)的特征。他认为,亲情之爱这种“温暖的情怀”不仅仅发生在亲人之间,还可能“跨越年龄、性别、阶级、教育背景等界限”。大家都需要它,它是“最谦卑的爱”,不必大声向别人说出来,也可以与其他爱交融,它制造人们的品位,教会人们去注意、去忍耐、去微笑着面对和欣赏那些碰巧在那里的人。但亲情之爱不但不是幸福的充分条件,而且可能使人处于“不幸的危险”之中,因为人们觉得自己有权利拥有它,得不到这种爱会使人愤怒;而且,当一个人在这方面为家人付出的爱越多,他们越以为自己无私,他们与神圣之爱的本质就越相违背,因此,如果没有一种更高级的爱介入其中,帮助付出爱者变得驯服,他就会沦为魔鬼。人生若以亲情之爱作为绝对的主宰,以自我为中心的种子就会发芽生长,使人不再具有超越自

奥古斯丁在《论信望爱手册》中指出:“爱是一切诫命的宗旨,上帝就是爱。”究竟怎样的爱才是真正的爱?神圣之爱与人类之爱区别何在?无私的爱与自私的爱有何不同?C.S.路易斯作为一位20世纪护教学家,在《四种爱》的“前言”中对人类的“给予之爱”(Gift-love)和“需求之爱”(Need-love)进行了区分。他认为,一方面,人类的给予之爱比需求之爱更接近“神的爱”(Divine Love),“神的爱”的本质也是给予,不是需求;另一方面,人类的需求之爱不应该被完全否定为自私自利的表现,一个孩子转向母亲寻求帮助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从来都不求助的人往往不是无私的人,而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冷漠和傲慢的人。进而,C.S.路易斯指出,当人给予爱时,如果期待自己具有上帝的权威,就可能将爱转化为恨;而人在渴求爱需要爱的时候,因为能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会比付出爱的时候更具有慈悲的心。他以“回家”为例来说明人如何在看似与上帝距离最远时,却具备上帝的部分特征:当一个人必须攀爬山路才能到达山下的家时,他在中途的一块岩我中心而向更高境界提升的可能性。“亲情之爱”作为人类之爱的一种形式,不可避免地带有变成邪恶行为的倾向性。

《裸颜》中奥璐儿与赛姬在祭神之前那个晚上的谈话,能充分说明奥璐儿对妹妹的爱是一种“亲情之爱”,这种爱虽然属于“给予之爱”,却使她不但没有接近神圣之爱,反而使她更加远离了人的自然本性。在这场对话中,奥璐儿表露出,她的最大愿望是不要失去赛姬,她不希望她们之间的亲情之爱关系发生任何变化。赛姬一直在谈她对死亡、对阴山、对婚姻的看法,追问这世界的根基是什么,追问死亡的意义,诉说她对阴山的憧憬之情:

它(阴山)是那么美丽,使我油然产生一种憧憬,无止境的憧憬。那里必有某处地方可以满足我的憧憬。他的每一样事物都在呼唤我:赛姬,来!……记得我们常常怎样瞻仰它,渴望它?还有那些我编的故事——那座黄金和琥珀砌成的古堡,那么耸入云天……我们以为永远无法到那里去……我一生中最甜蜜的事莫过于憧憬——憧 憬到阴山去,去找出一切美的源头——

这时候,奥璐儿却感道:

“我觉得我已经失去她了。明天的献祭只不过是为一件已经开始的事作结,她已 经离开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了……正当赛姬说着的时候,我觉得尽管我很爱她,却抹不去心头的一股怨恨。虽然,极其明显地,她所说的这一切在此刻带给她无比的勇气和慰藉。我却不要她有这勇气和慰藉,这些就像梗在我们中间的厚障蔽。如果众神是为这怨恨的罪弃绝我,我的确犯了这罪。”

所以,尽管赛姬嘱咐奥璐儿“千万别让悲哀堵住你的耳朵,使你的心肠变硬”,奥璐儿最后还是对赛姬说:“我只知道你从未爱过我,你尽管去神那边吧,你已变得和他们一样残忍。”并且,她认为:“(神)杀她(赛姬)还不够,必须假借她父亲的手;把她从我身边夺走还不够,必须夺走三次,让我心碎三次。第一次是用卜签定她的罪,然后是昨晚那番离奇、冰冷的谈话;现在呢?用这副粉饰、俗丽的恐怖模样,来毒害我对她的最后印象。”这就是说,奥璐儿对赛姬的爱因此使她成为“魔鬼”,爱变成了恶的来源,以至于她认为万般无奈之时,就可以干脆“杀掉她”,可见,这种亲情之爱已经远远背离了上帝之爱的本质。正如赛姬所言:

“你的确让我领教了一种我从未见识过的爱。那就像窥入一座幽暗的无底坑一样。这种爱是否比恨好,我实在不知道。噢,奥璐儿——你明知我对你的爱,明知它根深蒂固,不会因任何其他新起的爱而稍有减退,便利用它作工具、武器、策略和折磨人的刑具——我开始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我之间的情谊算是就此断绝了。”

C.S.路易斯认为,赛姬的死,“不是神圣的爱取代了自然之爱(仿佛我们需要把银子扔掉,腾出地方放金子似的),而是自然之爱应召充当神圣之爱的形式,同时仍然保持了原来的自然之爱”。而奥璐儿因为对赛姬的爱没有达到神圣之爱的高度,她错误地唆使赛姬去看丘比特的面孔,这就像伊甸园中的蛇,诱惑夏娃去吃禁果,使她犯了原罪,给自己和后人的命运,带来无穷的灾难。奥璐儿不懂如何爱上帝和如何爱人,她认为“我们要自己做主。我属于自己,而赛姬属于我,任何其他人都没有权利占有她”,因而使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亲人都遭受到困难,赛姬的亲人实际上成了赛姬“最危险的敌人”。奥璐儿与《圣经》中约伯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不明白自己为何经受那么多苦难,并曾经一度埋怨上帝为什么不给她以启示。奥璐儿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才明白:她只有在真正面对自己时,才能从上帝那里得到启示。

C.S.路易斯是个折中派,既认为苦难是上帝对恶人的惩罚,也认为苦难对好人有积极意义,人因受苦难而得完全,上帝利用苦难这种简单的恶来达到自己救赎人类的目的,成就复杂的善;人对苦难的接受,对罪的忏悔,都有助于成就复杂的善。神圣之爱与仁慈不同,后者希望对方快乐,前者希望对方完美。上帝宁可让人受苦而变得完美,也不让人无条件地快乐,苦难使人完美,纠正纯粹本能的爱的唯一办法,是拿走这种本能的爱的对象,使人类之爱接受手术治疗。苦难是唯一纠正人之爱的错误的方式,所以奥璐儿爱赛姬,上帝却将赛姬带走,使奥璐儿的亲情之爱失去对象,使她经受苦难,使她在痛苦中得以认识神。苦难不仅是一个人类无法解决的问题,还是一个人所无法了解的奥秘,人的理性不足以使他完全认识苦难,基督徒只能凭着对上帝的信心,接受上帝的全部赠予。

《裸颜》通过奥璐儿的苦难经历,告诉读者:“在快乐中上帝对我们低语;在良心中上帝对我们说话;但是,在苦难中上帝对我们呐喊——苦难是上帝用来唤起耳聋者的世界的喇叭筒。”小说的主人公奥璐儿在历经磨难之后,才会明白亲情之爱与神圣之爱的区别,从而达到重新认识自己的信仰的目的。“爱”是一个重要且含义深刻的哲学和宗教命题,C.S.路易斯在小说中以重述神话故事的方式来阐释他的相关观念,具有震撼读者心灵的作用。

五、结语

在以上的论述中,笔者主要根据路易斯的两部基督教理论著作——《返璞归真》和《四种爱》——尝试解读他通过改写“赛姬和丘比特的神话”所呈现出来的关于“信仰”和“爱”的基督教观念。需要说明的是,无论C. S.路易斯的宗教立场如何,他始终是一位成功的作家,他在《裸颜·后记》中并未明确说明这则重述的神话故事的主题是基督教信仰,而且他在全书中多次提及他对写作的态度:全书开篇借奥璐儿的笔写道:“我老了,并不十分恐惧神对我发怒……既然没有恐惧,在本书中我将直言不讳,写下那些幸福的人不敢写的事情。”第一部分结尾声称自己要赶快返回家中,写完她的书,“必须在诸神设法叫我保持沉默之前迅速写完”;第二部分第一章提道:“我要从头开始重写这本书……正是写作这个行为改变了我所有的态度”;以及全书末尾的一小段话:“我,亚珑,阿芙洛狄特的祭司,保存了这本书,把它收藏在寺庙中”,等等。这些语句都可以理解为C.S.路易斯在创作《裸颜》时,他首先是要写一本小说,而不是在履行传播基督教的义务。而且因为他相信“作者未必比读者对于故事的含义有更为深刻的理解”。本文解读《裸颜》宗教主题的目的,在于引起更多读者对路易斯著作的关注,包括关注他的文学作品、宗教作品和学术专著。

注释

①③㉑㉞㉟㊲㊳㊵㊶㊷㊹㊺㊻㊼ C.S.Lewis,TillWeHave Faces:AMythRetold,SanDiego,NewYork,London: HarcourtBrace&Company,1985,p311,p313,p275, p75, p76, p137, pp291-292, p304, p294, p3, pp247-248,p253,p308.

② [美]伊迪丝·汉密尔顿:《神话——希腊、罗马及北欧的神话故事和英雄传说》,刘一南译,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05页。

④ [古罗马]卢齐伊乌斯·阿普列尤斯:《金驴记》,谷启珍、青羊译,北方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20-144页。

⑤ 刘意青:《圣经与文学阐释——理论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5页。

⑦㉜㉝㊱ [英]C.S.路易斯:《裸颜》(第2版),曾珍珍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译者序》第3页,第70—72页,第71页,第76页,第161—162页。

⑧ [英]詹姆斯·乔治·弗雷泽:《金枝》,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71—473页。

⑨ C.S.Lewis:Miracles:APreliminaryStudy,NewYork: Macmillan,1965,p139.

⑩⑪⑫⑬ C.S.Lewis:SurprisedbyJoy,London:Harper CollinsPublishers,2016,p6,p36,p68-70,p266.

⑭⑯⑰⑱ [英]C.S.路易斯:《返璞归真》,汪咏梅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页,第35页,第186页,第187页。

⑮ DavidG.Clark,C.S.Lewis:AGuidetohisTheology, London:BlackwellPublishing,2007,pp120-121.

⑲⑳ [英]C.S.路易斯:《神学是诗?》,载:《荣耀之重——暨其他演讲》,邓军海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47页,第137页。

㉒ C.S.Lewis,MereChristianity,London:Collins,1977,p140.

㉓ 汪咏梅:《理性、浪漫主义和基督教——C.S.路易斯神学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2-63页。

㉔ [古罗马]奥古斯丁:《论信望爱手册——致劳伦修》,载《论信望爱》,许一新译,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15页。

㉕㉖㉗㉘㉙㉚㉛㊴ C.S.Lewis:TheFourLoves,San Diego;NewYork:Harcourt, Brace,Jovanovich,1960, p11,p11,p13,p16,p54,p56,p60-62,p183-184.

㊸ C.S.Lewis.TheProblemofPain,NewYork:The MacmillanCompany,1962,p93.

㊽ C.S.Lewis:LettersofC.S.Lewis,W.H.Lewised., NewYork&London:HarcourtBraceJovanovich,1966, p273.

作 者:刘海英,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博士生,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外语系副教授,研究方向:英语文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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