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剑如刀

◎陈笑海

心剑如刀

◎陈笑海

特殊任务

下周，市博物馆馆长史履明就要正式退休了。近段时间，他每天都要在珍藏室巡查一遍。看到那件镇馆之物双刃玉首剑，史馆长总会习惯性地停住脚盯上一阵子，轻叹一声，然后背着双手离开。

这天刚上班，他就接到上级部门一位老领导的电话，请他去鉴赏一样东西。这个城市，史履明可谓古玩鉴赏方面的权威，许多重要场合，都请他去发言或做终极鉴定。这位老领导是博物馆前任馆长，比史履明还小几岁，年轻有为，仕途顺畅，平常也特别关心博物馆的发展，和史履明关系挺好。老领导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史履明心里顿时怔了下，坐进一辆轿车直奔目的地。

他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市纪委请他去鉴定一件古物，难怪大家搞得那么神秘兮兮。平时，常有老乡朋友和上面的领导，请他出面鉴定家藏古物，但这回不同，是纪委请他对贿赂之物作出鉴别，他感到肩上责任重大。因为古物的真伪，对受贿者最后的定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前两天，就传闻市国土资源管理局局长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组织调查。史履明知道，这位局长和他的老领导是同乡，两人感情很深，以前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将，在官场上都玩得很活络。市纪委现在想请史履明做鉴定的东西，就是从他家里搜出来的一件古董。国土局是实权派单位，本市的土地开发正处于升温期，他这个局长手中权力非常大，央求他开绿灯行方便的人极多。甭说，那是人家开发商贿赂给他的宝贝。

当纪委督察员小秦把那件古物呈现在史履明面前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把战国双刃玉首剑！史履明双手捧着那柄剑，眼睛在上面来回凝视足足半分钟才缓过神。

因为这座城市历史悠久，曾经有多个朝代数十位帝王在此建都，改革开放以来，出土过大量春秋战国时期的珍贵文物。市博物馆的那把双刃玉首剑，就是30年前在本市城郊一古墓群里发掘出土的，其价值仅次于吴王夫差剑和越王勾践剑。虽说全国各地也曾出土过众多青铜类兵器，但真正保存于地方博物馆的并不多见。由于种种原因，大量青铜兵器流入了不法商贩手里，成为有钱人家的镇宅之物。

当然，小秦不会明确告诉史履明，请他鉴定的双刃玉首剑是从国土局局长家里搜查出来的贿赂品。面对这类熟悉的青铜器，史履明有意放慢了鉴定速度，因为他心头有段难以释怀的往事。那段往事像一柄利剑，时时刺痛着他的心……

伤痛往事

20年前，那位老领导时任市博物馆馆长，史履明还只是一名副馆长。馆里要在旧楼后面新盖一栋综合大楼，他和另一名馆员值夜班那晚，睡至半夜，雷雨交加，由于那个馆员的妻子怀有身孕独居家里感到害怕，打电话叫他回家了，留下史履明一人值班。

因输电线路遭到雷击破坏，博物馆这条街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就在那个雨夜，史履明半梦半醒时，忽然听到大楼珍藏室那一层的窗子发出响声，顿觉有异，可看窗外，黑灯瞎火，便连忙爬起身，拿着手电赶往珍藏室，发现珍藏室大门刚才被人动过。他立即掏出钥匙打开门，只见室内一扇窗子半掩着，再用手电查看珍藏室展品，看到放双刃玉首剑玻璃柜中的绒毯上有道新鲜压痕，仔细一瞧，他的双眼都黑了：双刃玉首剑被人调包！

起初，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又借着手电认真看了会，确信无疑。双刃玉首剑自出土至今，史履明不知对它进行过多少次研究，还撰写了相关文章发表，其剑身、剑茎和剑格上面的花纹、图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窗外仍是雷雨交加，如果将这事报案或报告馆长，他将以值班期间严重失职导致国宝被盗而受到处分，头上这顶副馆长帽子必将摘除……想到自己单枪匹马努力奋斗多年，好不容易才提到这个副馆长职位，他心里退缩了……只要自己不将此事声张出去，没有人会知道双刃玉首剑是在他值班期间被人调包，更不会影响他的美好前程。再说，现在柜子里的双刃玉首剑称得上是以假乱真到炉火纯青地步，如果不是他对双刃玉首剑研究得那么透彻，也很难辨别真伪……就这样，史履明隐瞒了镇馆之物是赝品的真相。后来，馆长晋升到政府机关就职，他也得到组织重用，被提拔到市博物馆馆长岗位。这些年过去，从没有人怀疑过珍藏室的那把双刃玉首剑是赝品。

然而，随着退休年龄的逼近，史履明越来越觉得压抑，每每看到珍藏室的那把双刃玉首剑，心里就有负罪感，更是感到利箭穿心般的难受。

凑巧的是，这次纪委请他鉴定的贿赂品竟然是一把双刃玉首剑。他按照督察员小秦的要求，对那件古玩进行了反复鉴定，确认系春秋战国时期的东西，并且就是博物馆被人调包出去的那把剑。没想到20年后，曾经的镇馆之物又和自己见面了，史履明苦笑一声，暗忖，这是不是一种定数呢？

难以赎罪

史履明把头埋在桌子上沉思良久，回味着老领导给自己讲的几句悄悄话，心里忐忑而犯疑。坐一旁的小秦问他是否需要借助鉴定工具。史履明直摇头：“双刃玉首剑曾是本地出土的重要文物，我接触得比较多，这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器，不会有误！”边说，他还用手轻抚着剑茎。

“你能完全确定？”

“完全确定！”史履明胸有成竹地回答。

“那就请史馆长如实填写这份鉴定报告。”小秦收起剑放回盒子，然后从包里取出一份报告递上。

史履明填完鉴定报告，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时，手不禁抖了下，额头沁出一层汗珠。走出纪委办公室，他仰望楼道天花板吁了一口气。

就在刚才，他已下定决心要把20年前的问题向组织作出交代。返回途中，他拿出手机，双手颤抖地拨通了督察员小秦的电话，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我……向市纪委反映情况，博物馆……双刃玉首剑……被盗……20年前那个晚上……”

小秦听了一会儿，突然打断他的话：“史馆长，文物被盗是刑事案件，应该首先向辖区派出所报案才对。”

史履明“哦、哦”了两声挂断电话，心中顿生出莫名的恐慌。这件事已折磨他很多年，刚才给小秦打了个电话，浑身一下子就轻松许多。勇于担当、坦荡做人，这是他任馆长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可想到因自己失职致使国家重点文物被盗，还隐瞒真相20年，他也似乎看到自己今后的牢狱生活。他知道，这种严重违纪行为，已使自己丧失一名党员干部的基本准则和做人的基本道德，必然会遭受法律惩罚。

他先回到家里，房间里除了几柜子书，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原来还有几件祖传古董，在他当上馆长头一年，就已无偿捐给市博物馆。他只有一个女儿，早已结婚，爱人退休后在女儿家带孩子。本想给爱人打个电话说几句话，犹豫片刻，将手机塞进衣袋。报案前，史履明觉得很有必要向前任馆长做下情况说明，于是直接去了老领导办公室。

老领导正坐在办公室里抽烟，烟灰缸里堆满烟蒂，见到史履明，急忙站起身迎接。史履明单刀直入地将20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给讲了，并且语气坚毅地说：“我退休前必须报案，也算是本人向市博物馆的最后赎罪！”

老领导又点燃一支烟，顿了顿，蹙眉问道：“那个晚上，你确定双刃玉首剑被人调包了？”

史履明慨叹道：“你是博物馆前任馆长，知道我对本地出土春秋战国时期文物研究的程度，记得当时我看到玻璃柜中的那把剑就傻了眼……”

没等史履明讲完，老领导拿着手机出去打电话。半晌，他折回办公室，笑眯眯道：“史馆长，我知道你对青铜器研究的造诣颇深，说不定啊，那个晚上因为过度紧张而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怎么会呢？”看老领导一副和善而严肃的面孔，史履明感到几分委屈。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老领导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似乎在等待什么。从不抽烟的史履明也学着抽了一支。

不知挨过多久，老领导霍地站起身，吐出烟屁股，大手往空中一挥：“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博物馆瞧瞧，我敢打赌，20年前，你真看走眼了……”

史履明鬼使神差地跟随老领导驱车博物馆，径直去了珍藏室。当保管员从玻璃柜里拿出镇馆之物双刃玉首剑，请老领导鉴赏时，史履明戴上眼镜，一并进行鉴赏。

老领导侃侃道：“在古玩市场，双刃玉首剑的赝品很多，但再逼真的赝品也只能是赝品。这代表春秋战国时期最高军事文化的双刃青铜剑，是其他任何时代都无法复制的……”言毕，他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史履明一眼。

“怎么可能？”

史履明这次真的看傻眼，呆呆地站在老领导旁边，直喘粗气，忐忑不安。他脑海立即浮现老领导给他打电话前前后后说话语气的变化，心里清楚，双刃玉首剑一定是有人暗地给调换回来了。这样做，既可为国土局长减轻处罚，也给他这个馆长退休前作出一个交代。

身心解脱

一连几天下来，史履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耳边时时回响着“敢于担当、坦荡做人”的座右铭，令他寝食难安，如芒在背。几经权衡，他终于鼓足勇气，拨通了市纪委督察员小秦的电话，原原本本将自己掌握的有关双刃玉首剑的事情说了一遍。

小秦在电话里直纳闷，好一会儿才问道：“关于那把玉首剑，我们请省文物专家再次进行了鉴定，确认是赝品。”

史履明脱：“因为在省文物专家鉴定之前，剑就被人调包了。那贿赂之物，现在已经放置在市博物馆。”

小秦问：“如果是这样，你有确凿证据吗？”

史履明说：“当时我在纪委用你们专案组提供的圆珠笔填写鉴定报告前，先用那支笔在剑的剑格两面最中间位置，顺着纹路分别画了约0.5厘米、l厘米长的两道笔痕……”

小秦把史履明提供的线索，及时报告给国土局长贪污受贿专案组。经比对，那把剑上的两道笔痕墨油与专案组办案使用的圆珠笔墨油色泽、黏度、稠度、流速完全一样。史履明反映的情况属实，国土局长的受贿之物—青铜双刃玉首剑已被调包至市博物馆。

经过大量调查取证，表明是史履明的那位老领导利用职务之便将玉首剑调包了……史履明心里一下子踏实很多，等待组织处理。

就在他办理退休手续那天，市纪委关于国土局长严重违纪问题的处理结果出来了，决定给予国土局长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将其涉嫌犯罪问题及线索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与此同时，检察机关也依法对史履明的老领导涉嫌滥用职权罪、包庇罪、渎职罪等提起公诉。鉴于史履明投案自首又有重大立功表现，市纪委只给予了他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看到这样的结果，史履明总算舒了口气。离开博物馆前，他特地去了一趟珍藏室，看到那件镇馆之物双刃玉首剑时，泪流满面，深深鞠了一躬。最后，他撕掉了退休通知，独自拿着那张处分通报回家……

（原载《故事林》2016年第1期 福建吕丽妮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