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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文化中的财富伦理思想述论

2017-01-17孙克诚

关键词:伦理财富道德

孙克诚

[摘 要]先秦时齐鲁诸子诸多的财富论说互相补充融通,构筑了丰厚的财富思想体系,其对中国社会财富思想的发展起到了导向性作用。财富伦理论与财富治政论是齐鲁文化中财富思想的重要组成。财富伦理论是从大众或个人道德固守的认知维度,立于社会伦理立场上,言说个人财富的获取与使用问题。齐鲁诸子从个人求取财富的动机、财富的获取手段与途径、财富的使用去向与边际等角度,提出了是非评判的价值标准与择取建议。齐鲁诸子的财富伦理思想为后世所认可与接受,成为中国社会主流价值观,产生了深远历史影响,其对当下社会依然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齐鲁文化;财富;伦理;道德;财富观;思想

[中图分类号]G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16)04-0079-10

现今财富一词的含义具有丰富的外延,对人类具有价值的东西皆被称为财富,其中包含着人类的精神性创造。但就其原始义、基本义而言,其所指的是人所创造的物化产品,这从古人对于“财富”的释义中可以见出。先秦时“财”“富”多分别使用,但含义相通,汉时二者联用为一词,如《史记·太史公自序》有言:“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1]958汉许慎《说文解字》释“财”为“人所宝也”(《说文解字·第六·贝部》),释“富”为“备也,一曰厚也。”(《说文解字·第七·宀部》)[2]三国张揖《广雅》释“财”与赀、资、产等同义,意为“货也”(《广雅·卷第四上·四》)[3]111。财富本义即是指为人所珍视并着意储备的物质性资产,今天经济学中财富的概念依然取此义项。人类的生存发展离不开物质性资料的支持,也就是说财富的生产与获取对人类具有重要的意义,它是人们经济活动的主要内容,也是社会关系结成的基础,更是人们社会交往的目的。

财富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因而古往今来人们都在对它作着理性的探究,试图认识其本质与意义,对之作出相应的价值评判。在历史发展中,世界各民族都提出了各自的财富思想及财富价值观。就中华民族而言,体系化的财富思想及价值观建立甚早,而这正是齐鲁文化的贡献。齐鲁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源头,也是中华文化主体性的主要构成,其对数千年的文化发展发挥着核心作用。齐鲁文化的精神已然成为传统文化的筋脉,其财富思想更是中华文化中宝贵的精神财富,决定并影响了中国传统财富观念的形成。

先秦之时齐鲁诸子对中国社会财富思想的形成多有建树,主要包括生活在齐鲁的政治家、思想家如管仲、晏婴、孔子、孟子、墨子、荀子等人,他们对于财富的论说琐碎而众多,在他们或其门徒结著的篇章如《管子》《晏子春秋》《论语》《孟子》《孔子家语》《墨子》《荀子》《礼记》等传世典籍中屡有载录。篇章、话语是否为其亲言或撰写虽多存疑,但至少反映了他们及其学派的立场与观点。其财富思想虽有侧重,而抵牾少融通多,彼此间互为补充,共同搭建了一个较为完备的理论体系。

齐鲁诸子对于财富问题的论说,大体而言有两个认知纬度:一是站在治政者立场上,从社会或国家管理的角度,探讨社会财富的运营与管理问题;一是立于社会伦理立场,从大众或个人道德固守的角度,言说个人财富的获取与使用问题。概言之,前者可称为财富治政论(或财富管理论),后者可称为财富伦理论(或财富道德论)。作为齐鲁文化财富思想的重要组成,二者又各自包蕴着丰富的内涵。关于齐鲁文化中的财富治政思想,笔者另撰篇章加以论析,本文主要是对齐鲁诸子的财富伦理思想作以概略性的论述。

春秋战国之时是中国历史上经济迅速发展的时期,生产力极大提高,社会财富急剧增长,齐鲁诸子顺应时代之变提出了丰富的财富思想,这与私有制的产生发展、财富的个人属性增强密切相关。除了从社会治政角度就财富的社会管理提出意见外,他们还从个人持有财富的道德层面,就财富的获取与使用,提出了价值标准与择取建议,对财富的社会伦理进行了理论阐述,建构起了诸子的财富伦理论。财富伦理论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狭义范畴的财富观,广义范畴上的财富观是包含着财富治政论、财富伦理论在内的财富思想。

先秦时齐鲁诸子的财富伦理思想自其大者而言,主要包含着三个方面的重要内容:首先他们对人求取财富的动机进行了认知,肯定它是人性情中之必有与自然存在;其次就财富的获取手段与途径,提出了明义、从事、去贪等求财有道,合于仁人之行的要求;最后对财富的使用去向与边际,提出了施众、节用、安贫、富义等用财有度,合于君子之德的主张。

一、求财欲富:人之性情

人对物质之利,对财富的求取意愿,齐鲁诸子认为其出自人的性情,这是为了身体之养、生活之需,人生于世自然而然的所为,《管子·禁藏》言:“夫凡人之情,见利莫能勿就,见害莫能勿避。”[4]151趋利避害是人性的内蕴,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孟子·尽心章句下》)[5]338荀子亦言:“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 ”(《荀子·性恶)[6]111身体感官欲求求取满足出于人情、合乎人性。荀子认为在人性好利上贤愚之人皆同,他言:“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荣辱》)[6]12

诸子肯定了为保证人性需求满足的物质财富求取的动机与行为合理性,他们认识到利的求取对于人而言具有极大的激励作用,《管子·禁藏》言:“其商人通贾,倍道兼行,夜以续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渔人之入海,海深万仞,就波逆流乘危百里,宿夜不出者,利在水也。故利之所在,虽千仞之山无所不上,深源之下,无所不入焉。”[4]151为了获利人们甘冒风险而不辞。他们也认识到人们对物质之利的求取欲望也是无限的,孟子答万章时有言:“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孟子·万章章句上》)[5]202荀子亦言:“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荀子·荣辱》)[6]13他们因而主张对这来自于心理层面人的求利动机与行为加以利用,如管子主张以其增长财富,荀子主张用其为君王所使。

诸子也认识到,虽然求利的性情众人皆同,但是在实践层面,人们的行为还是存在着一定差异的,孟子有言,“口之于味”等感官求取虽然是“性也”,但其又言“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孟子·尽心章句下》)[5]338他认为利的获取出于命定,但君子是不以这种本能性的满足为追求的。荀子则认为:“学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荀子·荣辱》)[6]11虽然人们求利动机与趋向相同,但是求之之道有君子小人之分。由此齐鲁诸子在肯定求财欲富是人之性情的基础上,提出了以义求利的伦理主张:孟子从人性善角度,要求挖掘人之善端,推行仁爱精神,实现财富共享;荀子则从人性恶角度,要求人们接受教化,化性起伪,而超越本能性的财富求取,突破自我中心,实现利己亦利人的双赢。

二、求财有道:仁人之行

财富归属于人有先后两个过程:获取与使用。但每一过程都不是绝对的个人行为,其中人必与社会发生联系,个人行为从而具有了社会意义,财富的获取与使用产生了伦理问题,价值的择取便成为必然的作为。就个人获取财富如何合乎社会伦理,齐鲁诸子在原则上提出了明义—以道求富的要求,在方法上提出了从事—以力生财的主张,在态度上提出了去贪—求利有止的建议,求财有道作为仁人之行得到了充分的肯定。

(一)明义:以道求富

财富的求取有正道、邪途之分, 有正义、非正义之别,齐鲁诸子倡导的是明其正义,以正道而获取财富。

孔子有言:“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7]19他肯定人对富贵的欲求,但认为当以正道获取,否则宁肯安于贫贱。在孔子看来以道求富,无有贵贱之别,他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述而》)[7]41孔子还把人对于富贵的求取与整个社会风尚的有道、无道联系了起来,其言:“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7]49他认为个人富贵的求取应是在道德体系完善之下作出择取的价值判断。孔子所谓的“道”就是诸子常言之“义”,它是人们社会性生存中形成的价值认同,已内化为人们行事的理性存在;在财富的求取上,其表现为手段合于社会道德的认可,当然也要合于礼法的要求。

诸子鄙弃非道非义得来之富贵,孔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7]41他们要求在富贵前,必须辨以礼义再做取舍,即《礼记·曲礼上》所言:“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8]1虽有厚禄巨富,若须去礼义而获取,则不足为贵而应舍弃。孟子对此亦言:“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孟子·告子章句上》)[5]265即若以正道获取利益,所得虽多虽巨,则坦然受之而不为骄然。此外,孟子答彭更置疑时更有言:“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孟子·滕文公章句下》)[5]130

由此齐鲁诸子开启了义利之辩的经典话题。利者,利益,主要指物质之利。在财富的求取上,孔孟要求以道求富、辨以礼义而承接富禄。其中已包含着对于唯利是图的否定,并明确提出了见利思义、见利不亏义的主张。孔子答子路问成人时言:“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论语·宪问》)[7]92《礼记·儒行》亦言:“儒有委之以货财,淹之以乐好,见利不亏其义。”[8]480人们对于义与利的态度不同,在诸子看来是人生境界的不同,孔子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7]21荀子亦言:“不学问,无正义,以富利为隆,是俗人者也。”(《荀子·儒效》)[6]29仁人君子以义为上,小人俗人唯利为求。因而荀子明确提出:“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荀子·荣辱》)[6]11这就是财富获取的荣辱观。

见利思义、见利不亏义、先义后利的思想在中国历史发展中得到了全面继承。到宋明理学、心学诸子之时,已发展到重义轻利的一面,这在先秦时已露端倪,如子思有言:“吾之富贵甚易,而人尤弗能。夫不取于人谓之富,不辱于人谓之贵。不取不辱,其于富贵庶矣哉。”(《孔丛子·公仪》 )[9]121孟子亦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章句下》)[5]128诸子安贫乐道的言行,都表现出对于富贵、对于物质之利的道德超越。义利之辩是中国人对于财富获取的价值判断,见利思义发展到重义轻利虽有失偏颇,却是对个人求利行为的有力敛束,也是对社会关系的良好调节,消解了唯利是求给社会带来的解构之力,其历史意义重大。

(二)从事:以力生财

在财富求取上,齐鲁诸子坚持以道求富的原则,而如何获取财富,齐鲁诸子意见虽略有差异,但是肯定人的积极作为,主张从事于生产与经营而增长财富,是其主流思想。

主张以力生财,以墨子的论述最为明确。他在批判命定论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有强执有命以说议曰:‘寿夭贫富,安危治乱,固有天命,不可损益。穷达赏罚,幸否有极,人之知力,不能为焉!群吏信之,则怠于分职;庶人信之,则怠于从事。吏不治则乱,农事缓则贫,贫且乱,政之本,而儒者以为道教,是贼天下之人者也。”(《墨子·非儒下》)[10]133他把命定论推为儒家之说,认为命定论的盛行会使人不思作为而怠于职责,最终导致社会的贫乱。就社会的财富产出而言,命定论更会导致生产不足,物用缺乏,《墨子·非命上》言:“今用执有命者之言,则上不听治,下不从事。上不听治,则刑政乱;下不从事,则财用不足;上无以供粢盛酒醴祭祀上帝鬼神,下无以降绥天下贤可之士,外无以应待诸侯之宾客,内无以食饥衣寒将养老弱!”墨子对命定论及命定论持有者做了彻底否定:“故命上不利于天,中不利于鬼,下不利于人。而强执此者,此特凶言之所自生,而暴人之道也。”[10]125因言:“故执有命者不仁。”[10]121在非命的基础上,墨子提出了“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墨子·非乐上》)[10]118的观点,肯定人当以积极作为实现财富的增值。

而儒家确有命定之论,孔子曾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论语·季氏》)[7]111子夏有语:“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7]74孟子亦言:“口之于味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孟子·尽心下》)[5]338但是并非如墨子的指责,他们否定人的一切作为,在财富获取上消极等待,其实他们也主张积极有为以生财富的。如孔子曾赞颂弟子子贡不安于命经商致富之举,《论语·先进》有记:“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7]68孔子还言:“行己有六本焉,然后为君子也”,其一为“生财有时矣,而力为本。”(《孔子家语·六本》)[11]40明确提出君子应当顺时以力求财。荀子在天命观上也提出:“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6]80俱表现出对于人的积极作为的肯定。

在财富获取非命与安命的矛盾中,后世有所谓“大富由天,小富由人”的俗谚,看似是对二者的调和,实则是对于人积极作为的肯定。而这正是对齐鲁诸子以力生财思想的继承。

(三)去贪:求利有止

齐鲁诸子承认对于财富的追求是人的自然欲求,但是在财富的求取过程中,他们主张不可过于贪婪,陷溺于财物之中,而应当知足守中,守于君子之道,保持为人的廉明之德。

齐国管子的思想虽然较为重视物质之利,但是他却提出了“圣人不以物惑”的观点,《管子·戒第》言:“是故圣人上德而下功,尊道而贱物,道德当身,故不以物惑。是故身在草茅之中,而无慑意;南面听天下,而无骄色。如此,而后可以为天下王。”[4]89要求“圣人”以道德为上,超越物质,不贪恋于财物,不以财物得失而惑心。

晏子正是管子所言“圣人”的体现者。《晏子春秋》中多有景公听闻晏子家中生活拮据屡屡赐金、赐田产、赐封地,晏子每每推辞封赏的记载。例如他不为子孙谋产业,推辞君王千金之赏时言:“婴闻之,臣有德益禄,无德退禄,恶有不肖父为不肖子为封邑以败其君之政者乎?”(《晏子春秋·卷第六·第十九》)[12]310他不为家中聚敛储藏钱财,曰:“婴闻之,夫厚取之君,而施之民,是臣代君君民也,忠臣不为也。厚取之君,而不施于民,是为筐箧之藏也,仁人不为也。进取于君,退得罪于士,身死而财迁于它人,是为宰藏也,智者不为也。”在财富上他求取的是“夫十总之布,一豆之食,足于中免矣。”(《晏子春秋·卷第六·第十八》)[12]308衣食上不求享受,够用即为满足。

鲁国的孔子肯定了人的正道求富,但他又要求“君子”应以道为求,不要贪恋于物欲满足,他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7]4对他而言,在物质上极易满足,不以奢华为意,《论语·子路》记载,卫公子荆谋营居室,从“始有”“少有”到“富有”,孔子的评价分别是“苟合矣”“苟完矣”‘苟美矣”[7]83,孔子认为其都各得其宜。孔子本身更是不以财物为重,《论语·乡党》记:“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7]63他取于外物而不贪婪,《论语·述而》记:“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7]43主张不将鸟兽网罗殆尽。

君子取物而不贪,其意何为?《礼记·坊记》记孔子有言:“君子不尽利以遗民。”[8]412此乃君子让利于百姓,不与民争利的所为。再者贪于利,可能带来身命之忧,不贪可免于祸患,《礼记·儒行》记,孔子对哀公言,“道涂不争险易之利”为儒者“备豫”[8]480—以备不虞的一种品行。《礼记·大学》亦言:“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8]488物当为人用,人却不能为物所控,贪于物者易伤身。

不贪于物,在齐鲁诸子看来这是君子的德行,《孔子家语·儒行解》记,“委之以财货而不贪”[11]12是“儒”的品行之一,他们将这种品德称为“廉”,并予以充分肯定。墨子言:“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四行者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墨子·修身》)[10]9他认为君子处于穷困之际,更应该突显“廉”的品德。子思更把多取财物与品德薄劣直接对应,他言:“厚于财物必薄于德,自然之道也。”他反对“以贪成富”(《孔丛子·抗志》)[9]124。孟子对于“廉”则有着更高的要求,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孟子·离娄章句下》)[5]156在他看来,不仅可以取—合于道,而且不得不取—急于用,取物才不伤于“廉”之德,如此要求只能针对君子而已。

齐鲁诸子去贪求廉的取物观,对后世士人处世修身的价值观产生了重要影响,廉明不贪在中国社会历来被看作是君子仁人应当具备之德行。

三、用财有度:君子之德

在追求财富过程中当以正道求富,这是齐鲁诸子的求财主张。那么在持有、运用财富之时,如何作为才是君子德行呢?财富的应用一般而言有两个指向:对己、对人。据此齐鲁诸子认为,持有财富不能只为个人所用,应发扬仁爱精神,去掉贪吝之情,对人有所施与,就个人的使用而言,用财不可奢靡,当爱惜物力,薄养己身,做到节用。财富的个人拥有在社会中通常存在着贫与富的差异,如何就各自情状实现理性而道德的生活,齐鲁诸子认为,处于贫贱时,当安于贫贱,固守志向而谋求道业;处于富贵时,当为富而崇义,做到无有傲慢而好于礼仪。也就是说在财富的个人拥有与使用中,非是以个人意愿的肆意妄为,齐鲁诸子主张,应该做到有度有节,合于社会的道德要求,这才是君子的应有之德。

(一)施众:仁爱去吝

对秉持财富的吝爱之为、独富之行,齐鲁诸子进行决然的批评,他们要求人们能够以财分人、施众,做到爱人先于爱物。

晏子回答叔向之问,对于人在财物上的啬、吝、爱行为作了细致的区分与释义:“称财多寡而节用之,富无金藏,贫不假贷,谓之啬;积多不能分人,而厚自养,谓之吝;不能分人,又不能自养,谓之爱。故夫啬者,君子之道;吝爱者,小人之行也。”(《晏子春秋·卷第四·第二十三》)[12]209量财节用为“啬”,是君子之道,得其肯定。多财用于自养,或厚或薄,不能分财他人,则为“吝”与“爱”,是小人之行,受其否定。孔子也对人爱于财物不能分人而只求我用的品行做了批评,他言:“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论语·泰伯》)[7]48又言:“独贵独富,君子耻之。”(《孔子家语·子弟行》)[11]32这也是他达己而达人思想的一个反映。墨子亦曰:“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墨子·修身》)[10]9

对于据财藏富而不分人的危害性,齐鲁诸子也做了明确的揭示,《管子·枢言》有云:“蓄藏积陈朽腐,不以与人者殆。”[4]39财富的积聚会导致危险性的提升,这是来自于现实的教训之识。晏子亦曰:“藏余不分,则民盗。”(《晏子春秋·卷第五·第二十二)[12]260逢遇灾荒,民盗四起,个人财富即处危险中。对个人而言,多聚财而不施予他人,也是仕途中绝、安身无处的灾殃之端,《孔子家语·曲礼子贡问》记,孔子警告敬叔,其富而不好礼,将生灾殃,因富丧身,不改必有后患,敬叔闻言“骤如孔氏,而后循礼施散焉。”[11]115接受了告诫,将财富散施于他人。墨子也曾告诫曹公子:“今子处高爵禄而不以让贤,一不祥也;多财而不以分贫,二不祥也。”(《墨子·鲁问》)[10]200也把多财不能分人看作不祥之兆。荀子则认为:“富则广施,贫则用节。可贵可贱也,可富可贫也,可杀而不可使为奸也,是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也。”(《荀子·仲尼》)[6]23富则施人,贫则节用,可使人立身于不败。

那么如何施财于人呢?孔子有言,作为贤者当“富则天下无宛财,施则天下不病贫。”(《孔子家语·五仪解》)[11]14富裕不至于聚财囤积,施人则求帮人去贫,孔子又云:“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论语·雍也》)[7]33施财是救人于急难,非是使人富上加富。施人的去向在此就非常明了了。

在施人的基础上,诸子提出了处理人与物的关系,《论语·雍也》记载:“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7]33原思家富推辞俸禄,孔子让他接受而后施人,话语中实则暗含着为了施人,可以爱物之意。而孟子则说得更加明确:“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章句上》)[5]316仁民置于爱物之上,也含有为仁民而爱物之意,为施人的爱物不能视之为“贪”。

爱人而施人于物,不仅是儒家的主张,墨子也主张“兼相爱”“交相利”,他言:“夫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墨子·兼爱中》)[10]54在相爱之中的相利,包含着财富的彼此施予与让渡。

齐鲁诸子以财分人、施人的思想,反映了他们对于财富私有化之中依然蕴含着社会属性的某种认知,也包蕴着教化人们自觉出让财富以调节贫富而稳定社会的意愿。

(二)俭用:惜物薄养

就整个社会的财富消耗,齐鲁诸子提出了节用的主张,自然也包含着对于个人财富之用的同样要求,而他们自身也多是生活简朴,薄于己养,爱惜物力,以节俭为德,不求奢靡之享。

晏子虽在齐国为高官,但生活节俭,《史记·管晏列传》记,其“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1]491《晏子春秋》记载,他辞掉景公封邑后回答田桓子疑问时曰:“婴闻之,节受于上者,宠长于君;俭居处者,名广于外。夫长宠广名,君子之事也。婴独庸能已乎?”(《晏子春秋·卷第六·第二十》)[12]311他把生活居处的节俭看作是君子的应为之事。

孔子也是节俭的榜样,《论语·学而》 有记:“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7]3朱熹注曰:“五者,夫子之盛德,光辉接于人者也。”(《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13]51“俭”为孔子五德之一。孔子有言:“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论语·述而》)[7]41在生活的奢侈与节俭上,孔子选择的是固守节俭。生活中的孔子也绝不浪费,能够惜于物而尽物之用,《礼记·檀弓下》记:“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贡埋之,曰:‘吾闻之也:敝帷不弃,为埋马也;敝盖不弃,为埋狗也。丘也贫,无盖,于其封也,亦予之席,毋使其首陷焉。”[8]83破旧之物亦被发挥了作用,“敝帷不弃”由此成为人们节俭的信条。在礼仪的实行上,孔子主张“复周礼”,虽然礼仪规制繁琐,但在实际操作上,他主张节俭,《论语·八佾》记:“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7]13他所追求的不是礼的场面的张扬,而是礼的精神。

墨子更是提出了“节用”的主张,他言:“俭节则昌,淫佚则亡。”(《墨子·辞过》)[10]21荀子也言:“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荀子·天论》)[6]78这不仅是从社会管理层面提出的财富治政要求,也是从个人角度对个人财富的使用提出的节俭主张。

鲁人作《左传》有言:“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左传·庄公二十四年》)[14]40崇俭恶侈是中国人的生活信条,节俭由此成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之一。

(三)安贫:守志谋道

人人都期于富贵,但是富贵发达不可轻易而得,贫困穷贱往往是旧日生活的常态,就如何在贫贱中调整心态适然生活,齐鲁诸子提出了固穷安贫的主张,要求人们在不富足的生活中自得其乐,固守自己的志向节操,谋求理想与道业的实现,在他们看来能够做到这些的即为君子。

晏子、孔子等最先提出了“不恶贫贱”“君子固穷”的主张。晏子有言:“君子有力于民,则进爵禄,不辞富贵;无力于民而旅食,不恶贫贱。”(《晏子春秋·卷第五·第一》)[12]221以力获功得财禄,身处贫贱而能安,被看作是君子之为。《论语·卫灵公》记,孔子等“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生愠见问孔子:“君子亦有穷乎?”孔子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7]105在孔子看来,君子与小人之别在于是否能安于穷困。固贫守穷不是无所作为,而是能够安于道德、守于礼义,小人则“穷斯滥矣”,就会为摆脱贫穷而妄行不法,孔子云:“小人贫斯约,富斯骄,约斯盗,骄斯乱。”(《礼记·坊记》)[8]403而君子与小人不同,孔子言:“君子辞贵不辞贱,辞富不辞贫,则乱益亡。故君子与其使食浮于人也,宁使人浮于食。”(《礼记·坊记》)[8]406君子不以富贵为求,不重食禄财货,宁肯所获少于应得,亦甘愿安于贫贱,自然不会生祸乱于社会。荀子也讲,儒者为国家所用,其可上可下,“虽穷困冻餧,必不以邪道为贪。”(《荀子·儒效》)[6]25不行于邪道而去其贫贱,正是“君子固穷”的第一要义。

安贫固穷对君子而言,不仅是守于贫穷而已,还要做到心无怨恨,《晏子春秋》记,晏子相齐,家中食肉不足,景公闻知割地以封晏子,晏子推辞言:“富而不骄者,未尝闻之。贫而不恨者,婴是也。所以贫而不恨者,以善为师也。”(《晏子春秋·卷第六·第十七》)[12]306虽贫而无恨,因心中存善。孔子也言:“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论语·宪问》)[7]91贫而无怨是君子应为,故而当子路抱怨贫穷时,孔子对之进行了批评,《孔子家语·曲礼子贡问》记:“子路问于孔子曰:‘伤哉,贫也!生而无以供养,死则无以为礼也。孔子曰:‘啜菽饮水,尽其欢心,斯谓之孝。敛手足形,旋葬而无椁,称其财,斯谓之礼,贫何伤乎?”[11]118在孔子看来,行孝成礼不在富养厚葬,尽己之心与所有以供之则足矣,生活贫穷不必以之为恨。

在穷困简朴的生活中,除了心不生怨之外,还要从中体味简单生活的乐趣,当然能够做到者为数极少,孔子有云:“贫而好乐,富而好礼,众而以宁者,天下其几矣。”(《礼记·坊记》)[8]403只有君子可为。孔子即如是,《论语·述而》记:“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7]41颜渊亦如此,孔子称赞他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7]4这就是为后人所推崇的“孔颜之乐”的生活态度。

在孔子看来,能否安于贫贱,还是判明一个人是否可交、可信的一个标准,《论语·里仁》记孔子言:“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7]19以鄙陋衣食为耻者,未可与之议道;《礼记·缁衣》又记孔子言:“轻绝贫贱而重绝富贵,则好贤不坚而恶恶不著也,人虽曰不利,吾不信也。”[8]446轻去贫贱难舍富贵者,虽言不求利亦不足为信。

身处贫贱之中,在齐鲁诸子看来,更要明于节操、坚守大义,不可因贫贱而改变自己的志向。《孔子家语·屈节解》》记:“子路问于孔子曰:‘由闻丈夫居世,富贵不能有益于物;处贫贱之地,而不能屈节以求伸,则不足以论乎人之域矣。孔子曰:‘君子之行己,期于必达于己。可以屈则屈,可以伸则伸。故屈节者,所以有待;求伸者,所以及时。是以虽受屈而不毁其节,志达而不犯于义。”[11]90孔子认为君子虽然能屈能伸,但处于贫贱之中,不能屈节以求发达,虽然受屈但不能因此毁掉节操。孟子亦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章句下》)[5]128贫贱不能移己之志是大丈夫人格。荀子则言:“君子隘穷而不失,劳倦而不苟,临患难而不忘细席之言。”(《荀子·大略》)[6]131君子处穷应不失有德,他又言,儒者“无置锥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义”(《荀子·儒效》)[6]25,穷困之中应当依然秉持正义。

贫贱中的坚守,其精神力量来自于对“道”的求取与坚持。《论语·卫灵公》记:“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7]105对于道的形而上的精神追求,使齐鲁诸子超越了对物质生活的关注与挂怀,在富贵与贫贱的选择中,他们往往为了弘扬或保全道,自甘守志处于贫贱之中,《孔丛子·抗志》记:“申参之子谓子思曰:‘屈己以伸道乎,抗志以贫贱乎?子思曰:‘道伸,吾所愿也,今天下王侯其孰能哉?与屈己以富贵,不若抗志以贫贱,屈己则制于人,抗志则不愧于道。”[9]124孔伋看来,为了道的伸张可以屈己,但屈己受制而求取富贵,莫如守志以处贫贱,方无损于道的精神。

齐鲁诸子倡导的安穷乐贫、固志守道的生活理念,成为中华民族固守的生活态度,也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又一基本精神。

(四)富义:无骄好礼

生活在社会中总有人发达而获取富贵,就人处富贵发达中如何处富用富,齐鲁诸子提出了有所不为与应有所为的主张,要求富贵而不傲无骄,不忘态失形,做到谦卑下人,好礼明义,爱人而富人、利人。

人一旦富贵,骄人之色不免溢于言表,诸子对此是加以批评的,要求富贵者有所不为,即“富不傲贫”“富而无骄”,如晏子称赞桓公任贤使齐国大治,其表现之一即“贵不凌贱,富不傲贫”(《晏子春秋·卷第三·第七》)[12]131;孔子有云:“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论语·宪问》)[7]91话语中可以见出他们对富而傲、富而骄的不满。他们还要求君子不因富贵的获取而得意忘形,《礼记·儒行》有言:“儒有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不慁君王,不累长上,不闵有司,故曰儒。”[8]480他们更把富贵而无邪僻之情行看作是大丈夫品质,孟子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章句下》)[5]128

在富贵之中,诸子要求人们能够做到谦卑下人。《孔子家语·三恕》记,入桓公庙孔子看到了欹器,从其注水“中则正,满则覆”的特点中,悟到了持满之道,即“损之又损之道”—不求满盈的求低之道,他言:“富有四海,守之以谦。”[11]22他要求人们虽富而不张扬,能够谦逊于人,《孔子家语·六本》又记孔子言:“以富贵而下人,何人不尊。”[11]44富贵而下人,即放低姿态,谦卑下人,亦即无骄不傲,无邪僻言行。

人富贵后,往往生骄有傲,充诎多淫,而不易管理,管子言:“甚富不可使,甚贫不知耻。”(《管子·侈靡》)[4]108甚至生乱填殃于社会,《礼记·坊记》记孔子之言:“小人贫斯约,富斯骄,约斯盗,骄斯乱。”[8]405为了防止乱局产生,就需要为之建制立义,这体现为“礼”之制。礼的作用,孔子有言:“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故圣人之制富贵也,使民富不足以骄,贫不至于约,贵不慊于上。故乱益亡。”(《礼记·坊记》)[8]405以制约富贵者不以骄生乱。因而孔子等又提出了“富而好礼”的主张,《论语·学而》记:“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7]4在孔子看来,“富而无骄”尚在“富而好礼”之下,“富而好礼”是对人的更高要求,即要求人们安其位而持富用财,不恃富而逾规制。“富而好礼”的重要意义,《礼记·曲礼上》有言:“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淫。”[8]2

墨子则提出了“富则见义”的说法,他言:“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四行者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墨子·修身》)[10]9他把“富则见义”看作“君子之道”的四个品行之一,他所谓的“义”有丰富的内容,在富中的体现,他言:“富不骄贫也。”(《墨子·天志下》)[10]101其所谓的“富则见义”与孔子的“富而好礼”含义基本相通。

在富而好礼、富而见义的基础上,诸子又提出了富而爱人、爱而利人的主张。孔子言:“以富贵而下人,何人不尊;以富贵而爱人,何人不亲;发言不逆,可谓知言矣;言而众向之,可谓知时矣。是故以富而能富人者,欲贫不可得也;以贵而能贵人者,欲贱不可得也;以达而能达人者,欲穷不可得。”(《孔子家语·六本》)[11]44这是孔子耻于“独富独贵”思想的体现,富贵而爱人,爱人就是以富而富人,做到己达而达人。荀子亦言:“仁之所在无贫穷,仁之所亡无富贵。”(《荀子·性恶》)[6]114又言:“富则广施,贫则用节。”(《荀子·仲尼》)[6]23“仁”即爱人,“施”即富人,这也是对孔子富而爱人、富而富人思想的继承。

而墨子的“兼相爱,交相利”主张,爱而利人中也有互利共富的成分,他言:“故于富且贵者,当天意而不可不顺。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墨子·天志上》)[10]91他把相爱相利看作不可违的天之意愿。

正因为诸子之提倡,所以传统中国历来对为富不仁的品行持以否定态度,富而好礼、富而有义,成为人们对于富者的期待与要求。

经上分析可见,齐鲁诸子从个人的维度,在财富的求取与运用两个层面上,对人们提出了基本要求,建立了相应的价值判断标准,构筑了财富伦理论的思想体系,他们的财富观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成为中国人主流价值观中的重要构成。传统财富观的核心思想是“义在利上”,故而在中国社会发展中,财富从来就没有一极独大而成为判定价值的唯一标准,在物质之利之上,中国人有着形而上的道义追求,这是中国文化的特色,也是稳定和谐发展多为中国社会常态的重要原因。

四、齐鲁财富伦理思想的历史渊源、影响及现实意义

就产生发展而言,齐、鲁文化间存在着一定的相异性,但也有精神上的某种融通,又以地理相近之因,战国时“齐鲁”开始为人并称使用,如《荀子·性恶》有言:“天非私齐鲁之民而外秦人也,然而于父子之义,夫妇之别,不如齐鲁之孝具敬父者,何也?”[6]113汉后,以两者对中国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齐鲁”一词更是频被使用,可见对于齐鲁文化人们很早就有一种一体化的认同。这也是我们现今探讨财富思想,将齐鲁文化统而言之的原因。在财富思想上,无论是财富治政论还是财富伦理论,齐鲁诸子间就一些基本问题,观点立场上有着高度一致性。

但是作以比较求其差异,在财富论上齐、鲁文化间也各有侧重。从社会管理角度做出的财富治政论多出自在齐诸子,如管仲、荀子等多从国家宏观层面提出有关财富治政的建言。而从社会道德角度做出的财富伦理论,多出自在鲁诸子,如孔子、孟子的所言所谈,多从个人层面提出财富价值的评判标准。在利与义的价值择取上,就其大端而言,齐表现出重利的倾向,鲁表现出重义的倾向。

这种文化差异当与齐鲁各自的地理环境、经济方式与文化传统密切相关,对此司马迁有精妙的论述:“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鱼盐。临菑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於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而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於礼,故其民龊龊。颇有桑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史记·货殖列传》)[1]935其较准确地说明了齐与鲁差异之由来。

从自然、经济因素看,齐为沿海国家,海岸绵长,多产鱼盐,境内地形多样,物产品类丰富,三代之前早有商贸传统。太公望受封齐地后,更是注重发展工商之业,以求富国富民,《史记·货殖列传》有记:“故太公望封於营丘,地潟卤,人民寡,於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1]932与鲁国周公奉行“亲亲上恩”之策不同,他实行了“尊贤上功”的治国方略(《吕氏春秋·秋仲冬纪·长见》)[15]343,最终壮大了齐国经济实力。齐国历代君臣均把富民强国图霸视为治政要务,至桓公、管仲时,更是致力于经济发展,齐国遂称霸天下,雄踞一方直至战国之末。齐国经济成分多元,商业较发达,求利尚功之策带来了实质性收益,其在文化上不墨守成规,较具包容性、开放性,因此在齐诸子的财富伦理思想中表现出重利的一面。

而鲁国则位处内陆,境内地势平坦,河流平地广有,百姓多务农桑,为农业型国家,物产较单一,商贸不够发达,百姓循天时而劳获,求利之心稍缓,因此其必然在文化上具有相对的保守性。而作为制礼作乐周公的封国,鲁国在遵循周礼上更为严格,这与齐对礼的变通执行不同,《史记·鲁周公世家》有记:“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1]262周公已预见了治国策略不同带来的国家势力差异。与齐国尚功求利有异,鲁国自建国之始便将礼义的教化、伦理的建立放在了社会治政的首位,这就决定了齐、鲁诸子重利重义倾向文化背景的不同。当礼崩乐坏之时,鲁国孔子等以复兴周礼为己任,更是必然从礼的遵守上,对人提出价值选择的伦理性要求,故而在鲁诸子的财富思想中表现出重义的倾向,朱熹有言:“孔子之时,齐俗急功利,喜夸诈,乃霸政之余习。鲁则重礼教,崇信义,犹有先王之遗风焉。”(《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雍也》)[13]87一语点明了齐与鲁在价值求取上的差异及历史之因。所以对于财富的伦理之论,在鲁诸子的论述多于在齐诸子,表现出重义的一面,有其历史与文化的渊源。

但是齐鲁文化中财富伦理思想的重利、重义倾向,是就齐与鲁的比较而言。关于义与利,在齐在鲁诸子皆有所论,他们对于义利的关系有着辩证的认识。可以说在齐重利而不轻义,在鲁重义而不轻利。在齐的管子平生言利颇多,而晏子则多从财富求取的君子之道言义,齐国诸子虽侧重于从社会治政角度谈论财富,但也有从个人伦理角度的财富之谈。在鲁孔孟在财富求取上虽多言义,但也不废求利兴利之谈,鲁国诸子虽多从个人伦理角度谈论财富,其也有从社会治政角度的财富之论。而荀子、墨子更多表现出义与利的并重,及从社会治政、个人伦理两个角度谈论财富的倾向。在对财富的认识上,齐鲁诸子的共识性大于分歧性,表现出认识的趋同与互补,这就是他们财富思想融通性的体现。就历史作用与影响而言,齐、鲁文化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二者虽各有特点,例如,齐文化尚功利、求革新,鲁文化重礼仪、重传统,但也有文化上的共性,荀子谈及秦与齐鲁之民的不同,认为秦“于父子之义、夫妇之别,不如齐鲁之孝具敬父。”(《荀子·性恶篇》)[6]113他认识到齐鲁文化的共性体现在对于伦理的尊重,这正是齐鲁财富伦理思想所以能够实现融通的原因。

齐鲁文化互相融通一体化发展,对中国历史发展产生了重要作用,这在秦汉之后体现得更加明显。从社会的治理策略到个人的理性选择,齐鲁诸子以其丰富的财富思想构筑了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这些思想均在不同程度上为后人接收、奉行与发展,其对中国社会经济的健康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保障与导向作用。特别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齐鲁财富伦理观,在汉代儒术独尊之后,更是成为了影响中国社会数千年的主流财富观,它为财富的创造、获取与应用提供了必要的价值尺度,对中国社会的发展作用重大、意义深远。

时至当代中国,经过改革开放,社会生产力迅速发展,物质财富急剧增多,人们生活水平极大提高,但是在走向富裕的路途中,诸多社会问题随之而生。由于经历过较长时期的生活贫困,刚刚脱贫的人们不免过度重视物质,对外开放又使得西方文化中诸如极端个人主义、享乐主义等负面思想输入中国,再因传统文化在20世纪曾遭人为弃置,民族优秀文化不得传承弘扬,腐朽思想却随经济发展而死灰复燃,因此现时社会经济虽然日益崛起,可是社会道德却日渐颓败没落。今日社会中,利己主义、享乐主义大昌其道,现实中损人利己、为富不仁现象多有,金钱至上的拜金主义盛行,为了敛财求富,人们往往不择手段,唯利是图,乃至图财害命,官场中也是贪弊成风,腐败滋蔓,错误的财富观扭曲了人们的价值观,比富斗阔、骄奢淫逸成为时尚,社会风气腐化、道德堕落至不堪。而国家层面则忽略了对于社会财富的有效管控与调节,忽略了正确财富观的引导、宣扬与教化,导致社会中贫富对立、两极分化严重,仇富嫌贫成为社会心理之病。种种因财富而来的败象乱态横生,倘若得不到纠正处置,势必影响中国社会健康稳定持续和谐的发展。因此正确社会财富思想的树立、健康财富观的重建形势紧迫,而影响中国数千年发展的齐鲁文化中的财富思想及其伦理思想,必然会对当下现实诸多问题的解决,提供有益的借鉴与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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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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