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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河

2017-01-16连亭

伊犁河 2016年6期
关键词:表舅船头外婆

连亭

在我们桂海,河流就像一张神经网一样布满大地。这些河流都有以下特点:繁茂,盛大,深阔,明亮,欢腾,不似小肠子般蜿蜒的江南小河。江南的河细细的,不时地还腾起个瘦小的拱桥、月亮桥,桂海的河要过十几里甚至几十里才见一座桥,都是大桥,跨江而立,连起一个县城的两边。因此,桂海的桥是疆域的标志,城市的标志,繁华的标志。桥越大越雄伟,预示着那个地方的河越有力量,那个地方的人越富强。除了桥,其次就是连起一方人和另一方人的船。每天,都可以看到皮肤黝黑的老船夫,或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要么摇着船,要么开着鱼艇,穿梭在江河上。桥和船是桂海人联系的纽带,若不是桥和船,他们就世世代代地安守在河流给他们划出的水土了。

桂海的人家沿河分布,或临水而建,或依山而起,山与河有条不紊地切割着城市和村落。也有的人家飘在水上,一条乌篷船,两三只鸬鹚,几张渔网,几竿鱼钩,船头架个锅炉,拖家带口地就在江上浮荡着,也不知要飘到哪里,什么时候再回到岸上。

河水日夜流淌,柔软甘醇,如同滋养两岸生灵的乳汁。江岸上微微隆起的小山,仿佛就成了母亲河的乳房。那些细细的带着乳房的温热的流水,缓缓地汇入河床,哺育着飘荡在河流上的歌声。

一天傍晚,夕阳铺在宽阔的江面上,水晃动着金红色的粼光,秋风萧瑟地吹动着岸上的野草,一条乌黑鲜亮的小船泊进了陇头湾。不久,这条小船上生起了炊烟,渔火映入江水,像一盏灯摇曳在水中,又仿佛河流幽幽的眼睛闪亮着。

这样静悄悄到来的船只每年都有,那两三年特别多。陇头湾已经习惯了这些不速之客,都是为了生计,谁会难为谁呢。习惯了也就不会在意,所以那条船进湾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第二天,我到沙滩上玩,看见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女孩大约有七八岁,和我一般大。她在沙滩上堆沙子,看见我瞅着她,她就问我看什么。我反问她打哪里来,她说妈妈要生弟弟了,他们只是暂时来到这里,以后还是要走的。

我朝船上望去,船舱挂着帘子,里面传来了女人叫唤孩子的声音。那女人说,阿环你爸上岸去了,你来帮我剥蒜。小女孩应了一声,就回到船里去了。一会儿,一股大蒜和鱼腥混合的气味从船上飘出来,不久又是炊烟和菜香飘飘荡荡。

我望望秋天的河滩地,芦苇杂草都枯黄了,风渐渐大了,风把淡黄色的阳光一点点地吹到江面上,点点金光就跳动着。

河滩上只剩下我一人,无聊得很,我一步拖一个脚印地回到外婆家中,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和舅舅在喝酒吃鱼。那男人30岁出头,脸被晒得黑黑的,喝酒的时候话很多,尽是讨好舅舅的口气。外婆家是经常有过河的船客登门的,打渔的,做生意的,伐木的,各色人都有,到家里来讨些酒菜、米粮、衣裳等等。这个男人,家里人后来都喊他鱼艇仔。

秋天江河都会瘦下去,露出更多的沙地,船泊在水里,就要不断地重新往下扎缆绳。

对于生活在水上的人,河流是他们的神。他们每天感受着水的力量,接受着水的恩惠。船上的人说,只要听听流水的声音,就知道河流是快乐还是忧伤。它高兴时奔腾,愤怒时咆哮发洪水,娴静时只是缓慢地静静地流淌,和船上往来的人一个样。

女孩的脸从船舱里探出来,她的身影直映在水上,她把船的缆绳往下放长了些。她看见岸上的我,喊我过去吃鱼虾。我不敢跳到船上,一会看她手中的盘子,那里放着几只炸熟的鱼虾,一会看向船头,两只鸬鹚贼亮的眼睛直盯着我。

过了一会儿,女孩好像知道怎么回事,咯咯咯咯笑个不停。笑够了她朝那两只黑物一挥手,然后指着水里说,去!那两只鸬鹚就猛地张开双翅跳进了河水。女孩拿着盘子跳下船,走到沙地上,把盘子递给我。

当我把鱼虾吃完,我才看见了那个大圆肚子的女人。以前我母亲也挺着肚子住在沙地上的石洞里,直到我弟弟出世。这个女人的肚子也大,然而更圆更突。她的短发随意地搭在脑后,她的脸上还残留有油污,她的眼睛是深黑的,带着眼圈。然而她的笑容又是温暖的,叫人看了心里舒服。此时她倚在船头晒太阳,笑吟吟地对我说,我们在这多亏你们照应哩。

我没有在船上看到那个男人,听阿环说他拿着鱼到村里换米去了。虽说是在江上飘着,可以打鱼吃,可妈妈不能每天都只吃鱼,总是吃鱼弟弟会长不好的,阿环像是给我讲授知识般认真说道。

后来外婆喊我回家吃饭,她也叫阿环和她妈妈一起去。她妈妈不去,阿环也说不去。外婆坚持着,那女人说阿环你去吧,说不定你爸也在那,你见了他叫他快些回来。

到了外婆家,阿环的爸爸并不在。吃饭时外婆给我夹菜,也给阿环夹菜。嘴里念叨着,瞧这孩子可怜的。我那时并不知外婆如此对她们母女,也是因心疼前些日子奔波生娃的母亲而起。吃完饭,外婆在箱底找了些我的旧衣裳给阿环,她说天凉了在河边用得着,并亲自把阿环送回河边。

她的母亲已经在等着她了。看到送来的衣物,感谢不迭,并请外婆到船舱里坐一会。外婆没上船去,她就在船头和外婆说话。外婆回来时说,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怕被抓去结扎,躲到这湾里来,天冷了以后有的受的。

秋慢慢深下去了,鸟叫着飞过门前的树,就有叶子飘落下来。一天我还没下到河边去,阿环就自己上岸到外婆家来,她给我送来一只手织的帽子。那帽子可漂亮了,粉色的毛线做底,上面还用白线织出一条小鱼。我欢喜得不得了,天还没怎么冷呢,就把它戴在头上晃来晃去。外婆知道后,赶忙拿上一盒月饼,带着不情愿的我,亲自把帽子送回船上。外婆说,你们江上来往的不容易,你留着给孩子用吧,天冷了阿环也没个戴的。女人说,我看着这孩子讨人喜欢,在船上也是闲着,想到麻烦你们这么久了,我也该表一点心意。她们让来让去的,最后帽子还是留给了阿环,为此我不高兴了几天。直到中秋节父亲从我家那边来看我,并决定留下陪我过中秋,我才重新高兴起来。

那几天我很听话,父亲叫我给他拔胡子,我就偎依在他怀里给他拔;父亲给我讲弟弟,我就安静地听,弟弟已经六个月大了,会吃奶粉了;父亲在沙地上教我写弟弟的名字,我就认真地写,弟弟叫庆生,庆祝多年奔波生了个儿子。我一遍一遍地在沙子上划出这个名字的线条,想这个名字的主人今年春初才诞生在石洞里,想母亲为了生他自己割断了脐带,想妹妹跟着大伯一天天地唱着《鲁冰花》。

中秋的夜晚,父亲陪我在河边拜月亮。我们选了一处高而平整的岸石,点上一柱香,摆上月饼,请嫦娥姐姐一起享用。这时,我们看到了江上点着灯的打渔船,灯挂在船桅上,高高的,亮亮的,比月亮亮多了,月亮会躲到云里害羞,灯不会害羞。由于灯很亮,我们还看到那个瘦黑男人拉着阿环在沙地上玩耍,阿环一圈一圈围着他跑,一会儿扑倒在他怀里,一会儿又跳起来想要够着他高举在手中的柚子,那柚子是男人伐木时,在雇主庄园里摘的。女人则在船上,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幸福地看着父女俩玩乐。

月亮升得很高了,淡淡的一圈光晕,像个圆圆的蛋黄搁在洁白的瓷盘上。月垂下柔软的轻纱,凉风吹拂,江上就浮起一层薄薄的雾,似有似无的。打渔船在河湾里轻轻地摇着,两只鸬鹚,一只站在船尾,一只蹲在船头,像两个哨兵守护着打渔船。我看着看着,在父亲怀里睡着了。

中秋后的第三天,照例城里工作的表舅会回来探望外婆。那年果然也来了,只是来得比较迟,该早上到的,到了午饭时间才到家门,还穿着工作时穿的制服,你一看,就知道他是柳州市里的人民公安。

吃过饭,外婆好说歹说也留不住他,他说局里还有事,晚饭后就得走,外婆也就由他去了。

外婆坐到门前缝补衣服,我和阿环在树下剥糖果吃。那么长的下午,离晚饭还远着呢,各自打发自己吧。表舅无事,就像往常回家那样,饭后到河边走一走,散散心。

他是自己悄悄下去的,我们都没注意到他。只有独自留在船上的那个女人注意到了他。

你应该相信,表舅并无恶意,他从不使坏,也不会害自己的乡亲。可是那个女人不知道这些,她不知道表舅虽是公安,但他的职责不是管计划生育,他负责的是柳州市某个区的治安。那个女人,远远地望见表舅的第一反应,就是惊惶地解开缆绳,要把船摇到江心去,不让表舅发现她。一切穿着制服的人,对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威胁。那些年,没少听说怀着身孕的女人被逮到了,就被带到医院,硬生生地把胎儿打下来,甚至有的被抓的时候,小孩当场生下来了,也还是要被弄死的。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即使是谣言,对于那些渴望孩子的母亲,已经够有震慑力的了。

你应该相信,我的表舅对这一切并不知情,他只是悠闲地在他家乡的河边散步,他从小就喜欢那样了。他不知道他无意的散步之举,所带来的暗涌的潮流。

平静的河面被划开了,一条小船向江心慢慢移去。船上的女人,由于惊吓和用力过度,腹中腾起一阵一阵的疼痛。她强忍着靠在船舷,手还伸在水上,用力地划动着船桨。

一条运货的大船沿着南岸行驶,激起半米高的大浪,从北岸划向江心的小船,随着浪潮猛烈地摇晃。船头上的锅碗打翻了,油罐打翻了,油淌了一地,女人紧紧地抓着船舷,手中的船桨落到水里。一个浪头过去后,女人的手顽强地伸出船舷,想把船桨捞上来,然而另一个浪头扑过来了,她跌落到船舱里。

她腿上流着血,她要生了,一阵阵的剧痛几乎让她背过气去。悲哀的产妇,她在江浪上经受阵痛的折磨,已经无能为力地躺在船板上,她不再挣扎着驾驭她的小船了。

船又猛烈地晃了一下,突然又到来的一阵撕心裂胆的疼痛让她差点昏过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身下的血流得越来越多,她的身子随着船一起颤抖,然而她不敢喊叫,她把一根短竹篙抓过来,咬在嘴里,使劲地想把她的孩子挤出她的身体。她的衣服被浪花打湿了,她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孩子,你快出来吧……”

血渗透夹板,流到河里,河水慢慢变红,好像要哭起来。风凄凉地掠过河面,桅杆上的布条飞动着。船随着水流往下游飘荡,在美丽的山水倒影上浮动着,岸上的人看来,像无心的风景。

黄昏时分,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重新将大船过后已经静下去的江水激起一串响亮的浪花,鲜活的小生命终于呱呱坠地了。江水被这新鲜的啼哭震撼着,摇荡着。

女人眼角冰凉冰凉的,是一滴泪,她流泪了,是幸福。她扯下衣服包裹好她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把乳头塞到孩子的嘴里,温暖的乳汁流进了新鲜的生命。慢慢地,她昏睡过去了,胯下淌着血,江水微微发红。

伐木的男人肩上扛着用工钱买来的米,在傍晚时分回到了江边。他想告诉他的女人今天得了好兆头,钱比往常多赚了20元,这些钱可以给将来出世的孩子添置衣裳,还可以给她买些补品,她太辛苦了,人都瘦下去了。

突然,他发现自家的船不在河湾,而在江心任意浮荡着。他唤他的女人,也没有人应答。他解下大舅闲置在河湾的船的缆绳,想到江心去拉回他的船。

血水被江水冲走了,船上还凝固着血迹,他看到红,心里先就着了慌。船近了,他看见自己的女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像纸一样。随后,他看到了女人身边的孩子,那孩子真可爱呀,乖乖地睡在母亲身边,嘴弯弯的好像在笑,均匀的呼吸让人不忍心惊醒他。

他抱起自己的孩子,放到大舅船舱里的被褥上。然后抱起他的女人,用毛巾给她擦净血迹。暮色从河上缓缓地升起,两岸一片苍茫,芦苇在岸边瑟瑟地摇动着。落日悬浮在河的尽头,我和阿环蹦蹦跳跳地跑到河边。

一条船拴在另一条船上,慢慢被拉回了岸边。两只鸬鹚仍然像哨兵一样,一只站在船尾,一只蹲在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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