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后主李煜词浅论

历代诸家评南唐后主李煜词，虽然着眼点不同，但大多评价很高，尤推崇其“真”。无论是展示浅斟低唱，偎红倚翠的前期帝王生活，还是表现寄人篱下，忍辱含垢，委曲求全的囚徒经历，他的词贯穿始终的是真性情——真情不变是词心。

一

在后主各项成就中，以词的成就最高。今人王仲闻《南唐二主词校订》收录其词三十三首，詹安泰《李景李煜词》收录三十四首。大体上以南唐亡国为分界线，分为前后两期。前期词有写宫庭宴乐生活的，如《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有写艳情的，如《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有写闲愁的，如《捣练子令》（深院静），皆风情绮丽，婉转缠绵。后期由于国破家亡，内容尽是伤往事，怀故国，风格沉郁凄怆。“于富贵时，能作富贵语，愁苦时，能作愁苦语。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俊。”（刘毓盘《词史》）

词心，指词人体现在词中的精神境界。“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得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心也。填词要天资，要学力，平日之阅历，目前之境界，亦与之有关系，无词境，即无词心”（况周颐《蕙风词语》卷一）。后主以绝尘之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曾经有人说他人之赋，赋才而相如之赋赋心，他人之词，词才显也，而后主，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这是说后主词重于抒发自己内在的真挚情感，义蕴于中，韵流于外，与徒逞才藻者不可同日而语。对此，王国维更有精辟论述：“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为词人所长处。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王国维《人间词话》）

后主之词，无论是艳丽的前期词，还是哀婉的后期词，他都本着我手写我生，我手写我心的创作理念。在他的作品里，听不到无病呻吟的声音，看不到刻意经营的痕迹。欢乐的时候，他毫不掩饰；哀伤之时，他一任沉哀入骨。析后主词，如能观其吐语，察其推心，念其凝情，审其命意，必能领其心也。

李煜前期的词，是他当宫中王子和初即皇位时写的，此时的他风华正茂，潇洒风流，词中虽多以华丽词采反映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宫廷生活，但仍情真意切。我们以几首前期词为例：

《玉楼春》

晚妆初了肌明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声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这首词写宫中晚会的情景。宫娥美女晚妆既成，肌肤明白如雪，如云嫔娥款款鱼贯而来，风箫声歇，余音在耳，乐章暗流于心，水流闲适，云飘悠然，仿佛香气袭人，不能自己。上片写极宫人之美，歌舞之新，舞容之盛，嬉戏之乐，微醉之欢，而待月散马归来尤富有情趣，夜游未足，继己白天，此宫方歇，别殿又起。

《一斛珠》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几个，问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素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宛。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这首词写男女之事。娇妻初晓妆扮，轻注浓檀后笑对夫君，轻啭歌喉，笑露皓齿，唱破朱唇，罗衣缠裹，浓艳宜人，双双作乐，沉浸香醪，纵情交杯，旋染酒污，佳人微醉，斜倚绣床，娇憨柔媚，笑唾红茸，恋恋情深。此词虽绮丽富贵，但十足人情，虽情愫放纵，但并不淫荡颓靡。只觉亲切动人，精力弥满，一任情感真实表露。

上面两首是李煜前期的词，尽管也带有柔靡婉丽的花间词风格，但后主能在众词首结句寄予深情在，特定的氛围内展示艳情，剪裁得当。虽艳，能适可而止；说情，一往情深。

李煜后期的词，多是反映他被囚禁的痛苦和悲伤。曾经日夜狂欢，锦衣玉食的帝王生活早已成为幻影，而此时这种阶下囚的际遇尽数被他真实反映在字里行间。如《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如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常恨水长东！

第一首抒写离愁的小词，上片写深秋月夜，自己独处的情景。词人登楼仰望新月如钩，俯首即视，深院梧桐，清秋锁闭，一种孤寂感，不自由感的愁绪，于这俯仰间悠然而生。

第二首是伤春小曲，虽只三韵，却一韵一折，寒雨晚风，林花凋零，春色渐老。词的意境深邃杳然，花开花谢，朝朝暮暮，风风雨雨，片片丝丝，词情词调，跃然纸上。下片蓦然忽转，由春花风雨忽入人事，暗中串缀，由春红想到胭脂，由风雨想到落泪，由春红着雨想到胭脂和泪，这种联想串缀，元气浑然。伤春之情一旦与伤别之情相融合，必然溢泻出凄婉的哀音——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两首词都运用形象化的语言描绘了作者最后几年所过的俘虏生活的状况，流利婉转，夹叙夹议，委婉自然，富有哲理，耐人寻味。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是李煜的代表作。词的首句“春花秋月何时了”，说的是岁月更迭，永无了时。春花秋月，时光流水，山河犹在，往事如烟。李煜身为囚徒，日日以泪洗面，满腔哀怨，如火焚心。面对岁岁花开，年年月满，前视茫茫，一腔愁绪，能无回首？

全词语言清新明净，凝炼优美。不仅高度概括了作者的真实感受，而且把这种感受传达得淋漓尽致。作者以直抒胸臆的方法，倾泻了自己的深哀巨痛，开拓了词言怀的新路。因此，前人说李煜之词纯任自然，直抒胸臆，即不用典，也不夸饰，字字珠玑，句句是情，决非过誉。

血泪入新词，曲子词之真生命，是后主词之高处，亦是后主词之风格禀性。

二

后主之词，能够贯穿始终的是词心，前后如一的是真性情，并不是偶然的，是各种因素共同作用的必然结果。

（一）李煜即皇位时，大宋王朝已在北方建立，而且国势强大。此时偏安江南的南唐已处于岌岌可危的局面。为了求得苟安，只有委曲求全，金银币帛尽数奉给大宋，这又使得府库亏空，入不敷出。事实上，李煜是在外有强敌压境，内有民怨四起的情况下当了十几年的南唐皇帝。宋太祖开宝七年（974），宋灭南唐，李煜被俘至汴京（今河南开封）。在宋都汴京，李煜过了四年的阶下囚生活，于公元978年被赐毒药，终年四十二岁。后主的词真实地反映了他的生活境遇，所以李煜一生所处的那个动荡不安，朝不保夕的时代是他词作产生的社会条件。

（二）在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中，无数帝王将相风云叱咤后青史永垂，作为政治舞台上身为一国君的李煜，易紫袍见使者，乞去国号呼名，不整军经武，骄奢靡费，拒谏饰非，最终使得山河破碎，成为亡国之奴。但误作人王的经历，仍是后主词创作的主要题材和内容，没有这段歌舞升平的帝王生活，就不可能有他掷地有声的词作的产生。

（三）不擅国事的李煜之所以能在光辉灿烂，博厚悠久的文学史上声名永垂不是偶然的。他的词更是被众家齐论虚灵在骨，超逸绝伦，字字珠玑，并不是偶然的。夏文彦《图绘宝鉴》说他“画山水人物禽鸟墨竹皆清爽不凡，别为一格。”徐铉《李煜墓志铭》说他“洞晓音律，精别雅郑”。据此而知，后主对于音乐文艺书法都有极深的修养，这是为词的基本条件。

（四）后主性情仁爱而懦弱，对此，王陶《谈渊》云：“曹彬，潘美平江南，召后主饮茶。船前设一独木板道。后主登舟，徘徊不能进。彬命左右翼登，即一啜，谓“李郎辨装，诘旦会此同赴京”。来晓如期至。始美甚惑之。彬曰：“舟边独木板尚不能进，畏死甚也，焉能取死？”由此可知后主自身性情偏阴柔是其为词的主要条件。

（五）后主“酷好浮屠，崇塔庙，度僧尼不可胜算。罢朝，辄造佛屋，易服膜……长围既合，内外隔绝，城中人惶怖欲死。后主方幸净舍室，听崇节讲《愣严圆觉经》。”《江表志》亦云：“后主奉竺乾之教，多不茹荤，尝买禽鱼，谓之放生。”后主信奉以慈悲为怀的佛教，因此常怀悲天悯人之心，触景生情，多有感慨，这是其成词的又一条件。

（六）陆书说“昭惠后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常雪夜酣宴，兴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放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后主以后好音律，因亦耽嗜，废政事。”由此而知后主娶大小周后常并极欢洽，夫唱妇随，流于笔端，自是酒酣意浓，言情于词。

综上所述，李煜所处的时代背景，前期至尊无二和后期日日以泪洗面的地位状况，自身性情性格的柔弱和多才多艺以及夫妻关系和谐的家庭生活，共同成就了他始终如一、词心不变的词作。

沈燕，教师，现居湖北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