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得人脸热
2017-01-14段奇清
段奇清
作家阿城曾写了一篇《棋王》的文章,说的是王一生。在棋王同时与九人下盲棋时,阿城这样描写道: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柱子,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以一对九,与九人车轮战,棋艺高超自不必说,还要牢牢记住九个对手的棋分别走到了哪一步、棋势如何,不能有丝毫的含混与差池。这就要求高度专注,由此,这专注的生命的能量,即使缓缓弥漫扩散,也让人有炙灼之感。
陈寅恪是一位这样的人,在他长达半个世纪的杏坛生涯中,人们都说他“讲课技巧高超,授课内容精湛,听他的课简直就是享受”。
季羡林曾这样回忆他听陈寅恪授课的感受:陈寅恪先生讲课,同他写文章一样,先把必要的材料写在黑板上,然后再根据材料进行解释、考证、分析、综合,对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别注意。他的分析细入毫发,如剥蕉叶,愈剥愈细、愈剥愈深,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断,不夸大,不歪曲,不断章取义。他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最终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关大道。读他的文章,听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无法比拟的享受。
这种“无法比拟的享受”,还因为内容“新”。陈寅恪曾说:“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讲过的,我不讲。我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比如他讲授魏晋南北朝史、隋朝史几十次,每次内容皆不同,每次都是全新的。
一直到离世,陈寅恪生命的能量都“灼得人脸热”。抗战时期,医疗条件差,陈寅恪患了眼疾,未能得到及时治疗,导致双目失明。不过,由于专注于学,从小就熟诵典籍,失明后的他照常能在中山大学授课。他先是吩咐助手把某书某页某条,及他写过的相关文章找出或抄出,交给学校打印,上课时再把讲义发给学生。他还让助手把关键词语、难懂的地名或人名写在黑板上,然后正式开讲。一旦开始上课,他整个身心就沉浸在内容中,物我两忘,全神贯注,能量缓缓释放,“灼得人脸热”。
这样的人,就像聚焦一处的阳光,其火辣辣的能量,将永远烙印在他走过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