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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李法》与秦汉军事国家*

2017-01-14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黄帝史记

李 若 晖

《黄帝李法》与秦汉军事国家*

李 若 晖

汉初确立王朝政制,其中韩信申军法的实质是将先秦兵书整理成为汉军法。武帝时胡建所引用的《黄帝李法》佚文“壁垒已具”一则即汉军法中所包含的先秦兵书。此则关于军事壁垒的佚文见于托名黄帝的兵书之中,合于先秦传说以黄帝开始战争,立君建国,以军事垒舍为国家都邑。此则佚文对于壁垒已具后的苛细规定,既符合“黄帝型政论”,也符合汉武帝时律令趋于苛细的规定。由是可知,作为《黄帝李法》佚文思想背景的是法家思想。法家国家起源论认为以战止战、立君建国,这本身就是莫大功德,并由此形成一新的国家类型:军事国家。与周礼—儒学认为当以仁爱建国、立君当顺应民心不同,法家军事国家论认为:国家是由军事暴力建立;立君建国不必顾及民意;君主是绝对的,无论基于任何理由都不可推翻。法家认为军事国家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优越的制度,臻于历史的终结。军事国家不必爱民,对于反抗者必须立即无情镇压,其极致是连说有人造反都有罪。由此,国家成为一家一姓之私产,此军事国家之君主,便不再勤劳天下、心系万民,而是以天下适一己之私欲。秦汉制度,也正是《黄帝李法》“壁垒”佚文所暗含的以军事暴力奠立国家之观念的实现。在此意义上,《黄帝李法》受到重视,甚至编入军法成为现行法律,是合情合理的。

黄帝李法; 军事国家; 秦汉制度

秦汉政制奠定了中华政制的基础。近年史学界关于秦汉政制的研究主要分为秦汉律令和秦汉国家两部分,缺少整合性研究。本文即尝试以对胡建所引《黄帝李法》佚文“壁垒已具”一则的深入钻探,揭示秦汉军事国家的基本特征。

一、汉军法与古兵书

《史记》卷130《太史公自序》叙汉初王朝秩序之奠定,有云:“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998页。《汉书》卷1《高帝纪》亦曰:汉高帝“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约。天下既定,令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虽日不暇给,规模弘远矣”*[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80—81页。。“韩信申军法”在此与诸国家基本制度并列,表明军事力量对于立国的重要性。然书缺有间,其详今已难明。《资治通鉴》卷12录《高纪》此文,胡三省引《艺文志》“序次兵法”语以注*[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407页。。

检《汉书》卷30《艺文志》四《兵书略》小序曰:“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诸吕用事而盗取之。武帝时,军政杨仆捃摭遗逸,纪奏兵录,犹未能备。至于孝成,命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6册,第1763页。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卷8“张良韩信序次兵法”条下注“《高帝纪》韩信申军法”*《汉艺文志考证》,[南宋]王应麟:《玉海》第8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第4061页。,以二文为一事。《说文》卷5下《桀部》:“乘,覆也,从入桀。桀,黠也。军法,入桀曰乘。”段玉裁注:“云军法者,盖出《汉志》兵书四种内。”*[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37页。亦以为《汉志》兵书实即韩信所申之军法。顾实以为“韩信申军法”即《兵书略》之“序次兵法”,“盖略言之”*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08页。。余嘉锡言:“此数事多在高祖时,萧何律令、张苍章程、叔孙礼仪固自为汉家一代制作,至于韩信之申军法,即《汉志》之序次兵法,其为校理旧书,可以断言。”*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刘梦溪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余嘉锡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81页。郑樵《通志》卷71《校雠略》云:“又况《兵家》一类,任宏所编,有韩信《军法》三篇、《广武》一篇。岂有韩信《军法》犹在,而萧何《律令》、张苍《章程》则无之,此刘氏、班氏之过也!”([南宋]郑樵:《通志》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833页)杨树达亦以为“韩信申军法”即《兵书略》一兵权谋家所著录之《韩信》三篇(参见氏著:《汉书窥管》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44页),则非。甚是。

至沈家本方以韩信“序次兵法”与“申军法”为二事:《汉书》“此文军法在律九章之外,韩信所定者,《汉书》注多引《军法》,乃其书也。至《艺文志》之兵法,乃《孙子》、《吴子》之类,所述乃行军之要,与军法不同”*沈家本:《历代刑法考》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753页。近日从其说者,如陈公柔等:《青海大通马良墓出土汉简的整理与研究》,《考古学集刊》第5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313页。。然沈氏其下所辑汉军法之文,如《汉书》卷67《胡建传》云“天汉中,守军正丞。时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黄帝李法》曰:壁垒已定,穿窬不由路”,沈按:“此以《黄帝李法》为据,岂汉军法中载有此文欤?”*沈家本:《历代刑法考》第3册,第1759页。可见应该是张良、韩信定著兵法以为军法,其三十五家之中便包含《黄帝李法》*陈伟武指出:“银雀山篇题木牍有〈李法〉,整理小组辑得六枚,亦注云:‘……古书有《黄帝李法》。《汉书·胡建传》曰:“《黄帝李法》曰:壁垒已定,穿窬不繇(由)路,是谓奸人。奸人者杀。”注:“苏林曰:狱官名也。《天文志》:左角李,右角将。孟康曰:兵书之法也。师古曰:李者,法官之号也,总主征伐刑戮之事也,故称其书曰《李法》。苏说近之。”竹书之《李法》不知与《黄帝李法》是否相关。’今按,银简《李法》中八九二号简云:‘……□然而置李者,所以守国邑之□……’既然‘置李’是为了‘守国邑’,则《李法》理当与军事有关。而《汉书·胡建传》所引《黄帝李法》实亦为军事律令条文,刘向《说苑·指武》篇:‘臣闻《黄帝理法》曰:壁垒已具,行不由路,谓之奸人,奸人者杀。’因此,《汉书》颜注引孟康说谓《李法》是‘兵书之法’甚确。战国时代,黄帝崇拜之风甚炽,好事者丛聚军法条文而托名《黄帝理法》。银简《李法》与《黄帝理法》的关系有待进一步研究。”(氏著:《简帛兵学文献探论》,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6页)。

马宗霍亦驳段玉裁曰:“然余窃疑兵法为用兵之法,军法为治军之法,二者当微有别。张、韩之序次兵法,谓整理古之兵书也;韩信之申军法,谓申明治军之法也。许君既称之曰军法,恐别有所本,未必在兵书四种内。”*马宗霍:《说文解字引群书考》卷2,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年,第18页。一般而言,确如马说,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军法”可称“兵法”,正如“军令”又称“兵令”*陈伟武曰:“《管子·小匡》:‘作内政而寓军令。’又:‘……以为军令。’或称为‘兵令’,如银简《守十三篇》和传本《尉缭子》均有《兵令》篇。”(氏著:《简帛兵学文献探论》,第45页)。银雀山汉简《见吴王》第208简:“孙子乃召其司马与舆司空而告之曰:‘兵法曰,弗令弗闻,君将之罪也;已令已申,卒长之罪也。兵法曰,赏善始贱,罚(下残)’”*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第1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图版:第21页,释文:第34—35页。陈伟武认为:“此例两引‘兵法’,非如《孙子》书通常指用兵之法,而是关于庆赏刑罚的军法。前者属有关军事训练的律令,后者属于赏罚的一般原则。”*陈伟武:《简帛兵学文献探论》,第51页。《汉书》卷79《冯奉世传》,元帝玺书:“兵法曰,大将军出,必有偏裨,所以扬威武,参计策。”*[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10册,第3299页。此兵法所言,也是军队编制。不宁惟是,《史记》卷7《项羽本纪》:“籍曰:‘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又曰:“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徭役及丧,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册,第376页。此兵法乃部勒卒伍者。王家祥曾考大通上孙家寨汉简《孙子》,有云:“由《史记·孙吴列传》、银雀山汉简《见吴王》所言孙子‘兵法’的‘勒兵’内容,可知《吴孙子》‘兵法’有‘勒兵’一类的内容。《史记·孙吴列传》与银雀山汉简《见吴王》同出一源,这已经被学者指出……《史记》言:‘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据《史记》所言,孙武献兵法于吴王,吴王要检验孙武的‘兵法’,这‘兵法’并非玄而玄的哲理,而是具体地操作‘勒兵’。注意‘勒兵’,今本《尉缭子》有《勒卒令》一篇,是讲金、鼓、铃、旗四种指挥工具的使用方法和作用,强调军事训练和正确指挥的重要性……银雀山汉简《见吴王》则谓孙武教战:‘知汝右手’,‘知汝心’,‘知汝背’,‘鼓而前之’,‘金而坐之’语。《史记·孙吴列传》则云‘“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妇人曰:“知之。”孙子:“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后,即视背”’。‘即三令五申之。于是鼓之右……复令三令五申而鼓之左’,‘于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可见二者是为一类。孙武所言‘兵法’乃是‘勒卒’类耳。《史记》所言孙武所献‘兵法’十三篇的‘兵法’又称‘战法’,主要内容是‘治军之法’。《周礼·夏官·大司马》云:‘中春,教振礼,司马以旗致民,平列阵,如战之阵’,‘以教坐、作、进、退、疾、徐、疏、数之节’。郑注‘习战法’,又云‘习兵法’。上孙家寨《孙子》残简中的《合战令》、《军斗令》就是这一类。”*王家祥:《大通上孙家寨汉简〈孙子〉研究》,《文献》2000年第1期,第34—35页。章邯秦军可谓无敌天下,乃数败于项氏,这应当是项梁琢磨出了一套针对秦军的战法,起兵前“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子弟”的和教项羽的都正是这一套战法。《兵书略》二兵形势有《项王》一篇,自注:“名籍。”*[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6册,第1759,1762页。李零云:“‘形势’,指兵力配置。‘形’是己所固有万变不离其宗的可见之形;‘势’是因敌变化令人高深莫测的人为态势。前者指投入战场前的一切准备(包括队伍的征发、组建,以及装备、训练),后者是针对战场形势对兵力的调动和再分配。这两个字合在一起,是指战术对策,今语叫‘战术’。”*李零:《兰台万卷》,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第157页。《史记》卷91《黥布列传》,高祖“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8册,第3143页。。可见项氏确有阵法。

《兵书略》序述兵家源流曰:“兵家者,盖出古司马之职,王官之武备也……下及汤武受命,以师克乱而济百姓,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司马法》是其遗事也。自春秋至于战国,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6册,第1759,1762页。春秋战国时期军事力量的迅速强大,突破了传统的军法框架,导致兵法成为权谋诡道。武帝令军政杨仆纪奏兵录,军正执掌军法*参见黄今言:《汉代军法论略》,氏著:《秦汉史丛考》,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8年,第301—303页。,可见杨仆校兵书也正是复位军法。任宏重新分类,而兵权谋为第一,独立于其余旧兵法框架中的三家,可谓有识。至班固索性将军礼的集大成者《司马法》请到《六艺略》礼类,从而彻底完成了军事思想的这一转变。

二、穿窬与坊里制

沈家本《历代刑法考》辑汉军法佚文,其中有《黄帝李法》。兹引所出《汉书》卷67《胡建传》如下:

胡建字子孟,河东人也。孝武天汉中,守军正丞,贫亡车马,常步与走卒起居,所以尉荐走卒,甚得其心。时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建欲诛之,乃约其走卒曰:“我欲与公有所诛,吾言取之则取,斩之则斩。”于是当选士马日,监御史与护军诸校列坐堂皇上,建从走卒趋至堂皇下拜谒,因上堂[皇],走卒皆上。建指监御史曰:“取彼。”走卒前曳下堂皇。建曰:“斩之。”遂斩御史。护军诸校皆愕惊,不知所以。建亦已有成奏在其怀中,遂上奏曰:“臣闻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今监御史公穿军垣以求贾利,私买卖以与士市,不立刚毅之心,勇猛之节,亡以帅先士大夫,尤失理不公。用文吏议,不至重法。《黄帝李法》曰:‘壁垒已定,穿窬不由路,是谓奸人,奸人者杀。’臣谨按军法曰:‘正亡属将军,将军有罪以闻,二千石以下行法焉。’丞于用法疑,执事不诿上,臣谨以斩,昧死以闻。”制曰:“《司马法》曰‘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何文吏也?三王或誓于军中,欲民先成其虑也;或誓于军门之外,欲民先意以待事也;或将交刃而誓,致民志也。建又何疑焉!”建由是显名。*[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9册,第2910,2911页。

《黄帝李法》下,苏林注曰:“狱官名也。《天文志》:‘左角李,右角将。’”孟康曰:“兵书之法也。”师古曰:“李者,法官之号也,总主征伐刑戮之事也,故称其书曰《李法》。苏说近之。”*[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9册,第2910,2911页。洪迈《容斋四笔》卷2“黄帝李法”条曰:“予按今本《汉书·天文志》骑官,‘左角理’,乃用‘理’字,而《史记·天官书》则为‘李’,《说苑》载胡建事亦为‘理法’。然则‘理’、‘李’一也。”*[南宋]洪迈:《容斋随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34—635页。

沈家本按:“《李法》所言,自是行军之际,故壁垒定而穿窬者即属奸人,在可斩之列。若此御史之穿北军垒垣,自与行军时之壁垒不同,岂得缘以为比?”*沈家本:《历代刑法考》第3册,第1759页。观下武帝执“国容”“军容”之别以是建,可知此指“军容”而言,无关于行军与否,沈氏言“不得为比”,非也。又“穿窬”与“不由路”当为二事。“穿窬”乃指凿壁为孔*参见[清]臧庸:《拜经日记》,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135页;[清]刘宝楠著、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93页。,即传所谓“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穿军垣以求贾利”,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打破围墙开门店。“不由路”见《三国志》一《魏书》卷12《鲍勋传》:“(孙)邕邪行不从正道,军营令史刘曜欲推之,勋以堑垒未成,解止不举。”曜归而劾勋,文帝竟诛勋*[西晋]陈寿:《三国志》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86页。。刘曜所据军法当即胡建所引*参见吴金华:《〈三国志校诂〉外编》,氏著:《古文献研究丛稿》,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80—181页。,可知当时军法中确有此文。《说苑·指武篇》亦载胡建此事,引《黄帝理法》曰:“垒壁已具,行不由路,谓之奸人,奸人者杀。”*[西汉]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74页。独无“穿窬”二字,使建奏遂失所据,当有讹脱。

秦汉城市行坊里制,每一里均筑有封闭性垣墙。云梦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第186简:“越里中之与它里界者,垣为‘完(院)’不为?巷相直为‘院’;宇相直者不为‘院’。”整理小组注释:“院,《说文》作‘寏’,云:‘周垣也。’即围墙。”整理小组译文:“越过里与其他里之间的界墙,该墙是不是‘院’?两巷相对,其间的墙是‘院’;两屋相对,其间的墙不是‘院’。”*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图版:第64页,释文:第137—138页。法律禁止损坏和翻越垣墙。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杂律》第182简:“越邑、里、官、市院垣,若故坏决道出入,及盗启门户,皆赎黥。其垣坏高不盈五尺者,除。”*彭浩等主编:《二年律令与奏谳书——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法律文献释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图版:第21页,释文:第162页。城邑、坊里、官府、市场都有垣墙,如果翻越或损坏,或擅自开启门户,都处赎黥*关于“赎黥”性质及其在秦汉刑罚体系中的地位,可参见[德]陶安:《秦漢刑罰体系の研究》,東京:東京外国語大学アジア·アフりカ言語文化研究所,2009年,第112—116页。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具律》第119简:“赎劓、黥,金一斤。”(彭浩等主编:《二年律令与奏谳书——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法律文献释读》,图版:第15页,释文:第140页)。如果垣墙已被他人损坏,未得到及时修缮,缺口的高度在五尺以下,从缺口出入的人,免罪。北军监御史“穿窬”,即损坏了北军垣墙。如果由文吏依照损坏坊里垣墙的律令来处罚,只能罚款。但是该监御史乃是“穿军垣以求贾利”,罚款显然不足以为惩戒。所以胡建引《黄帝李法》,以军法斩之。刘宝楠谓“此在军律尤严也”*[清]刘宝楠著、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下册,第693页。,是也。

不止于此,坊里制还禁止商铺、住宅打破垣墙向街道开门。旅店必须临街开门,所以法家便极为仇视逆旅,必欲禁绝。《商君书·垦令》:“废逆旅,则奸伪、躁心、私交、疑农之民不行,逆旅之民无所于食,则必农,农则草必垦矣。”*蒋礼鸿:《商君书锥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1—12页。于是,身为军法官的胡建对于监御史“穿军垣以求贾利”的行为恨之入骨,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三、营垒与黄帝建国营都

银雀山汉简根据篇题木牍整理出“守法”“守令”等十三篇文字。篇题木牍中有“李法”,整理小组在简文中找到“置李”“李主法”等文字,尤其是第894简云“……为公人三日。李主法,罚为公人一……”,认为:“本篇所收各简,皆言处罚官吏之事,且有‘置李’、‘李主法’等语,当属标题木牍所记之《李法》篇。”“竹书之《李法》不知与《黄帝李法》是否有关。”*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第1册,释文第142页。张伯元论证银简《李法》与《黄帝李法》为一书(氏著:《出土法律文献丛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30—234页)。其论证欲以银简《地典》篇“黄帝”文字羼入《李法》从而可名《黄帝李法》,难以服人。整理小组的这一思路固然有据,关于《李法》与《黄帝李法》关系的判断也极为谨慎,但是如果将其判定《李法》文字的依据反向观之,则可知其不然:难道在《守法》《守令》等十三篇中,只允许《李法》一篇的文字中出现“李”吗?其他篇既然也相关于法令,是否也可以言及“李”呢?陈伟武对于《李法》的属性则有不同看法:“银简《李法》中八九二号简云:‘……□然而置李者,所以守国邑之□……’既然‘置李’是为了‘守国邑’,则《李法》理当与军事有关。而《汉书·胡建传》所引《黄帝李法》实亦为军事律令条文,刘向《说苑·指武》篇:‘臣闻《黄帝理法》曰:壁垒已具,行不由路,谓之奸人,奸人者杀。’因此,《汉书》颜注引孟康说谓《李法》是‘兵书之法’甚确。战国时代,黄帝崇拜之风甚炽,好事者丛聚军法条文而托名《黄帝理法》。银简《李法》与《黄帝理法》的关系有待进一步研究。”*陈伟武:《简帛兵学文献探论》,第46页。李学勤的《〈田法〉讲疏》认为:《守法》等十三篇“是一部子书”,其中制度规定“只是学者的设计方案,并非当时任何诸侯国的历史实际”(氏著:《简帛佚籍与学术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62页)。

当时书名相同或相近之书所在多有,银简《李法》与《黄帝李法》不必即为一书。且二者皆为残存,确实不宜做过多推测。不过从银雀山汉简整理小组与陈伟武先生的考察来看,银简《李法》的确包含两部分:一是整理小组所谓“处罚官吏之事”,一是陈先生所谓“军事律令条文”。当然从古代“兵刑合一”的传统来看,可以将二者整合,但那仅是就二者的源起而言。战国以后,军法与民事已有严格区分,此即《胡建传》武帝诏书引《司马法》所言“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孟康说《黄帝李法》是“兵法之书”,不知他是亲见原书,还是仅仅据胡建所引推测*陈乃华以银简《李法》与《黄帝李法》为一书,因而认为孟康之说“不准确”(氏著:《论齐国法制对汉制的影响》,《中国史研究》1997年第2期,第39页),不当。李学勤的《论银雀山简〈守法〉、〈守令〉》认为:“《守法守令等十三篇》一书的性质颇似《尉缭子》,以论兵为主,兼及治政。我们既然承认《尉缭子》是兵书,《守法守令等十三篇》也应当列为兵书。”(氏著:《简帛佚籍与学术史》,第348页)。不过,即便《黄帝李法》与银简《李法》一样,包含多方面的内容,至少就其佚文而言,为何仅存“壁垒已定”一则,仍然值得详考。

李明德认为:“《汉书·艺文志》在述及一些托名黄帝的书时,已明确指出非黄帝时的作品。例如《黄帝泰素》二十篇。注云:‘六国时韩诸公子所作。’又如《黄帝说》四十篇。注云:‘迂诞依托。’由此看来,《黄帝李法》也是托名黄帝的著述,绝非黄帝时已制定有名为《李法》的法典。至于托名的原因,颜师古注已有交代:‘李者,法官之号也,总主征伐刑戮之事也,故称其书曰《李法》。’上古时代‘兵刑合一’,而传说中大规模的民族战争又起于黄帝时,而且黄帝屡战屡胜,所以,以事关征伐刑戮的《李法》托名黄帝,也就不足为怪了。”*李明德:《“黄帝李法”辨》,《法学杂志》1995年第1期,第39页。其以《黄帝李法》成书于战国而托名于黄帝,甚是。至于托名于黄帝的原因,李氏亦指出系“传说中大规模的民族战争又起于黄帝时”,此正可深究。

《庄子·杂篇·盗跖》中,盗跖曰:“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清]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995页。值得注意的是,《史记》卷1《五帝本纪》曰“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册,第4,7页。,也明确将黄帝接于神农之后。如果我们搁置《盗跖篇》中的道德评判,单纯从其历史论述来看,尧舜君臣关系的确立,标志着国家的形成。盗跖将“立群臣”紧接在“流血百里”的大战之后,意在建立二者的联系,即臣的来源为战败者的臣服。因此,黄帝之战意味着远古至德之世的终结,开始了以战争建立国家的血腥历程。《周易·系辞传》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三国魏]王弼注、[东晋]韩康伯注、[唐]孔颖达疏:《周易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册,台北:艺文印书馆,2007年,第167—168页。《商君书·更法》曰:“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蒋礼鸿:《商君书锥指》,第4,107页。又《画策》:“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农既没,以强胜弱,以众暴寡。故黄帝作为君臣上下之义,父子兄弟之礼,夫妇妃匹之合,内行刀锯,外用甲兵,故时变也。”*蒋礼鸿:《商君书锥指》,第4,107页。它们同样以黄帝接续于神农之后,开始战争刑诛,并明确将立君臣置于黄帝之世。

《史记》卷1《五帝本纪》叙黄帝建国,曰:“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册,第4,7页。可见黄帝虽建都于涿鹿,但是却经常率军筑营于各处。这一格局非常类似三代都城布局。张光直曾提出三代圣俗都城的观念:“三代各代都有一个永恒不变的‘圣都’,也各有若干迁徙行走的‘俗都’。圣都是先祖宗庙的永恒基地,而俗都虽也是举行日常祭仪之所在,却主要是王的政治、经济、军事的领导中心。”*[美]张光直:《三代社会的几点特征——从联系关系看事物本质两例》,氏著:《考古学专题六讲》,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110页。事实上,中国的早期城邑也并非文明声教之所,而是以军事堡垒成为政治中心。张光直指出:“中国最早的城市的特征,乃是作为政治权力的工具与象征。费孝通氏把近代中国的城邑叫做‘在权力居于武力这种政治系统里面统治阶级的一种工具。它是权力的象征,也是维护权力的必要工具’。这个界说,是完全适用于中国最古的城市的。”*[美]张光直:《关于中国初期“城市”这个概念》,氏著:《中国青铜时代二集》,北京:三联书店,1990年,第5页。于是我们可以推断黄帝“以师兵为营卫”的意义,正是以军事营垒建造俗都。《黄帝李法》仅存于世的佚文“壁垒已具”一则,正对应于银简《李法》“守国邑”一则之军事内容,殆非偶合。

《周礼·夏官·量人》:“量人掌建国之法,以分国为九州,营国城郭,营后宫,量市朝道巷门渠。造都邑亦如之。营军之垒舍,量其市朝、州、涂、军社之所里。”*[东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册,第456页。“营国城邑”与“营军垒舍”,皆夏官大司马之属官量人所掌。此非简单的二职掌于一官,揆其初,“营国城邑”与“营军垒舍”当为一职。《史记》卷96《张丞相列传》:

嘉为丞相五岁,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二年,晁错为内史,贵幸用事,诸法令多所请变更,议以谪罚侵削诸侯。而丞相嘉自绌所言不用,疾错。错为内史,门东出,不便,更穿一门南出。南出者,太上皇庙堧垣。嘉闻之,欲因此以法错擅穿宗庙垣为门,奏请诛错。错客有语错,错恐,夜入宫上谒,自归景帝。至朝,丞相奏请诛内史错。景帝曰:“错所穿非真庙垣,乃外堧垣,故他官居其中,且又我使为之,错无罪。”罢朝,嘉谓长史曰:“吾悔不先斩错,乃先请之,为错所卖。”至舍,因欧血而死。*[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8册,第3234—3235页。

在先秦,营国最为重要的是宗庙。《左传》庄公二十八年:“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西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178页。《吕氏春秋·慎势》:“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60页。营国也是以宗庙为始。《墨子·明鬼》:“且惟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33—234页。破坏汉代宗庙垣墙所适用的,并非民事性质的“赎黥”,而是军事性质的诛杀:凡此皆透露出宫庙与军营在国家政治结构中的相关性。

无论《黄帝李法》是一本包含多篇的书,还是仅为一篇之文,也无论其是严格的军法,还是具有多方面的内容,值得关注的是:为什么仅仅“壁垒”一则得以被引用,尤其是如此坚挺地贯穿汉魏,得以作为军法,贯彻执行?

四、苛法与黄帝类型道论政论

刘蔚华指出:战国中后期兴起的黄老学,保留了早期道家思想中“天道自然”“无为而治”“因应对势”与辩证法的内容,抛弃了对他们来说已经过时的反权威原则,而代之以一种新权威观念,以致逐步演变为一种新兴统治者乐于接受和运用的君人南面之术。黄老学的诞生,就是道家由反权威主义向新权威主义的转变,从而实现了由在野的学术向在朝的学术的转变。在中国历史上,道家参政是从黄老开始的*刘蔚华:《黄老所完成的历史性过渡》,丁原明主编:《黄老学论纲》,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3页。。

战国后期到西汉前期流行一时的黄老思想,并非铁板一块。多位学者指出其中约略可别为两派*相关综述,参见李锐:《战国秦汉时期的学派问题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3—165页。,这可分别对应于曹峰所称的“老子类型的道论和政论”及“黄帝类型的道论及政论”。《老子》既强调“道”为最高本体,又强调“道”对于社会和人生具有决定性意义。这种道论既为万物存在的合理性提供了依据,又为圣人走上至高政治地位及完成天下一统之政治目标的合理性提供了依据。“老子类型道论”在《黄帝四经》中虽然重要,但似乎还不是论述的重点,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另外一种道论,可以简言之为天道论。这种天道论视天地人为相互联动的一个整体,根据宇宙秩序来指示人类的政治行为。《黄帝四经》有大量天地之道的描述,有时指的是日月运行、四时更替等表现为“理”“数”“纪”的宇宙秩序,有时指的是阴阳消息、动静盈虚、刚柔兼济的宇宙原理,这都是人所需要认识和把握的天道。较之常人无法感知、难以体会的抽象之“道”,天道正是任何人都可以直接感受、又不得不遵循的天地运行规律和法则。天道既具有形象直观的特点,同时具备与“道”相同的权威性和绝对性,顺应天道成为掌握天下最为直接有效的手段。对于圣人而言,法天地以尽人事,从天地人贯通的宇宙秩序中,提炼出治世的方法、是非的标准,就是首要的政治事务。因此,“黄帝类型道论”较之“老子类型道论”,具有更为实际的指导意义。这套包罗万象、统一连贯的宇宙观和知识、技术、禁忌、规则有着密切关系,而黄帝在这套为社会普遍信奉、遵从的规则、禁忌系统中占据不可替代的地位。正是通过黄帝这个媒介,为社会普遍遵循的规则、禁忌系统才得以导入其理论系统中,使之既具有现实操作性,又有天生的可信性和权威性。有学者认为,黄老道家中,黄帝只是为了提高学说的影响而设置的可有可无的假托。其实不然,依靠了黄帝代表的规则、禁忌系统,从天道到人道才得以真正落实*曹峰:《近年出土黄老思想文献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5—27页。。

“老子类型的道论及政论”的典型政治实践,即是河上丈人后学通过曹参施政中表现出的“清静无为”。《史记》卷80《乐毅列传》赞曰:“乐臣(巨)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巨)公,乐臣(巨)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7册,第2941,2594,2598,2693页。《史记》卷54《曹相国世家》:曹参相齐,“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参死后,民歌之曰:“载其清静,民以宁一。”*[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6册,第2450、2452,2451页。按“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乃当时对于老子学说最为核心的概括。《史记》卷63《老子韩非列传》于老子传最后之结语亦言:“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7册,第2941,2594,2598,2693页。其语本于《老子》第57章:“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老子道德经》,浙江书局辑刊:《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页。至汉武帝时,朝中仍有此类官吏。《史记》卷120《汲黯列传》:“黯学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0册,第3747—3748,3750,3965页。

反之,则是战国中后期的法家代表人物往往与黄老刑名相关。如《史记》卷63《老子韩非列传》言:“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7册,第2597页。《汉书》卷23《刑法志》于战国变法,以“韩任申子,秦用商鞅”连言([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4册,第1096页)。又言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7册,第2941,2594,2598,2693页。《史记》卷68《商君列传》:“鞅少好刑名之学。”*[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7册,第2941,2594,2598,2693页。法家立法,以烦苛著称。《汉书》卷23《刑法志》:“韩任申子,秦用商鞅,连相坐之法,造参夷之诛;增加肉刑、大辟,有凿颠、抽胁、镬亨之刑。至于秦始皇,兼吞战国,遂毁先王之法,灭礼谊之官,专任刑罚,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自程决事,日县石之一。而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天下愁怨,溃而叛之。”高祖入关,约法三章。“蠲削烦苛,兆民大说……及至孝武即位,外事四夷之功,内盛耳目之好,征发烦数,百姓贫耗,穷民犯法,酷吏击断,奸轨不胜。于是招进张汤、赵禹之属,条定法令,作见知故纵、监临部主之法,缓深故之罪,急纵出之诛。其后奸滑巧法,转相比况,禁罔寖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遍睹。”*[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4册,第1096—1101页。曹参之时,其用人就是:“择郡国吏木诎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6册,第2450、2452,2451页。武帝朝的律令趋于烦苛,必然与黄老清静无为之学冲突。《史记》卷120《汲黯列传》:“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二者无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公以此无种矣。’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厉守高不能屈,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0册,第3747—3748,3750,3965页。与此相应,阴阳家与黄帝说关系密切*参见葛志毅:《黄帝之学考论》,廖名春主编:《显微阐幽——古典文献的探故与求新》,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18页。,而司马谈从“道德家”的角度对阴阳家所做的批评恰恰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0册,第3747—3748,3750,3965页。。

无疑,《黄帝李法》在学术分野上属于“黄帝类型”,其短短数言对于军营的苛细规定也符合“黄帝类型”的特征。胡建援引《黄帝李法》斩监御史,也正符合武帝时律令逐渐烦苛的趋势,其获得武帝支持,乃是理所当然*武帝朝治军趋于严苛,如《史记》卷109《李将军列传》:“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守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刀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而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9册,第3449—3450页)周晓痴认为,李广“的治军方法,多少带有点无为而治的色彩”(氏著:《也谈“李广难封”的原因——与高敏同志商榷》,《湖北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第58页)。笔者认为:李广难封,一方面是他的治军方式不合武帝时律令严苛的总体趋势,一方面是他习惯于在战场上以武士竞技为目的,而不是致力于斩首、虏获,建立军功。。它并非罗义俊所说乃是汉臣议事可以“引诸子言”*罗义俊:《汉武帝“罢黜百家”辨》,《中国古代史论丛》第1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9页。。

五、暴力建国与军事国家

庄子后学以黄帝战争立国为不德。与之相反,法家的国家学说以立君建国之前为一纷争不德之乱世,因此必须立君以建立秩序。《商君书·开塞篇》:“天地设而民生之。当此之时也,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亲亲而爱私。亲亲则别,爱私则险,民众而以别险为务,则民乱。当此之时,民务胜而力征。务胜则争,力征则讼。讼而无正,则莫得其性也。故贤者立中正,设无私,而民说仁。当此时也,亲亲废,上贤立矣。凡仁者以爱为务,而贤者以相出为道。民众而无制,久而相出为道,则有乱。故圣人承之,作为土地货财男女之分。分定而无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设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君,则上贤废而贵贵立矣。然则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上贤而说仁,下世贵贵而尊官。上贤者,以道相出也;而立君者,使贤无用也。亲亲者,以私为道也;而中正者,使私无行也。此三者非事相反也,民道弊而所重易也,世事变而行道异也。故曰:王者有绳。夫王道一端,而臣道亦一端;所道则异,而所绳则一也。故曰:民愚则知可以王,世知则力可以王。”*蒋礼鸿:《商君书锥指》,第51—53页。面对“务胜力争”的乱世,立君以战止乱,于民为大德。《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秦始皇平定六国后,自述功德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册,第299,300,398页。群臣上尊号表亦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册,第299,300,398页。《史记》卷8《高祖本纪》,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皆曰:“大王起微细,诛暴逆,平定四海。”*[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2册,第474页。指挥军队平定天下,建国立君,这本身就是莫大的功德。项羽说得更为露骨:“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史记》卷7《项羽本纪》)*[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册,第299,300,398页。君主与国家对于黔首的恩德。这一法家类型的国家也就不需要对黔首施予婆婆妈妈的仁义恩惠:“故惠者,民之仇雠也;法者,民之父母也!”(《管子·法法》)*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98页。它由此建构一绝对的君臣观。《史记》卷121《儒林列传》:“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0册,第3767页。参见陈丽桂:《秦汉时期的黄老思想》,台北:文津出版社,1997年,第180页。黄生认为,只要君臣关系一旦确定,君主就是绝对的,无论基于任何理由都不允许推翻君主。在秦始皇看来,这样的制度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优越的制度,臻于历史的终结,必将“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册,第300,308,336,412页。。在泰山刻石中,秦始皇也一再重申这一观念:“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册,第300,308,336,412页。

在这一理路下,军队便成为国家的根基。《管子·法法》:“黄帝、唐、虞,帝之隆也,资有天下,制在一人,当此之时也,兵不废。今德不及三帝,天下不顺,而求废兵,不亦难乎!”*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上册,第314页。可以注意的是,黄帝被置于首位。以此相较于先秦儒学之“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万章上》引《尚书·泰誓》)*[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46页。,“民”被摒除在建国程序之外。《汉书》卷23《刑法志》阐发《尚书》说曰:“故不仁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上圣卓然先行敬让博爱之德者,众心说而从之。从之成群,是为君矣;归而往之,是为王矣。《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为天下王。’圣人取类以正名,而谓君为父母,明仁爱德让,王道之本也。”*[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4册,第1079页。这也是周礼儒学一以贯之的传统,但是秦汉军事国家颠覆了这一原则。正如赵高所言:“今时不师文而决于武力。”*[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册,第300,308,336,412页。因此,当军事国家的施政激起反抗时,其君主毫无反躬自省之态,而是立即致力于以武力扑灭抗争。《史记》卷99《叔孙通列传》:“陈胜起山东,使者以闻,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愿陛下急发兵击之。’二世怒,作色。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示天下不复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使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何足置之齿牙间。郡守尉今捕论,何足忧。’二世喜曰:‘善!’尽问诸生,诸生或言反,或言盗。于是二世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诸言盗者皆罢之。乃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袭,拜为博士。”*[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8册,第3276—3277页。造反当然不允许,但是军事国家的极致却是连说有人造反都有罪。

由此,国家成为一家一姓之私产。《史记》卷7《项羽本纪》:“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1册,第300,308,336,412页。可见刘、项二人对于驱举世之人为一己争天下毫不讳言。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曰:“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清]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3页。于是,此军事国家之君主,便不再勤劳天下、心系万民,而是以天下适一己之私欲。《史记》卷87《李斯列传》,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斵,茅茨不翦,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羮,饭土匦,啜土铏,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而股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之劳不烈于此矣。’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人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肆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8册,第3082—3083页。

秦汉制度,也正是《黄帝李法》“壁垒”佚文所暗含的以军事暴力奠立国家之观念的实现。在此意义上,《黄帝李法》受到重视,甚至编入军法成为现行法律,真是合情合理。

对于这种军事国家,东汉仲长统有着深刻的认识,《后汉书》卷49《仲长统列传》载其《昌言·理乱篇》曰:

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无天下之分,故战争者竞起焉。于斯之时,并伪假天威,矫据方国,拥甲兵与我角才智,程勇力与我竞雌雄,不知去就,疑误天下,盖不可数也。角知者皆穷,角力者皆负,形不堪复伉,势不足复校,乃始羁首系颈,就我之衔绁耳。夫或曾为我之尊长矣,或曾与我为等侪矣,或曾臣虏我矣,或曾执囚我矣。彼之蔚蔚,皆匈詈腹诅,幸我之不成,而以奋其前志,讵肯用此为终死之分邪!及继体之时,民心定矣。普天之下,赖我而得生育,由我而得富贵,安居乐业,长养子孙,天下晏然,皆归心于我矣。豪杰之心既绝,士民之志已定,贵有常家,尊在一人。当此之时,虽下愚之才居之,犹能使恩同天地,威侔鬼神。暴风疾霆,不足以方其怒;阳春时雨,不足以喻其泽。周孔数千,无所复角其圣;贲育百万,无所复奋其勇矣。彼后嗣之愚主,见天下莫敢与之违,自谓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骋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恶。目极角觝之观,耳穷郑卫之声,入则耽于妇人,出则驰于田猎。荒废庶政,弃亡人物,澶漫弥流,无所底极。信任亲爱者,尽佞谄容说之人也;宠贵隆丰者,尽后妃姬妾之家也。使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斲生人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中国扰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为我哺乳之子孙者,今尽是我饮血之寇雠也。至于运徙势去,犹不觉悟者,岂非富贵生不仁,沈溺致愚疾邪?存亡以之迭代,政乱从此周复,天道常然之大数也。*[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646—1648页。

《诗·大雅·泂酌》小序以此诗为“召康公戒成王也。言皇天亲有德,飨有道也”。其首章即言:“岂弟君子,民之父母。”*[西汉]毛公传、[东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册,第622页。汉文帝废肉刑诏也正是引《诗》此语而曰:“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第2册,第535页)儒家政治理想乃是以家拟国,这就意味着国家不是基于暴力而是基于伦理。虽然暴力手段被允许,但是如君主当真运用暴力将被视为君主自身的“德衰”。《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韶》,舜乐名。谓以圣德受禅,故尽善。《武》,武王乐也。以征伐取天下,故未尽善。”*[清]刘宝楠著、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上册,第135页。《礼记·乐记》:“干戚之舞,非备乐也。”郑玄注:“乐以文德为备,若咸池者。”下即引《论语》此文。孔颖达疏释经曰:“言周乐干戚之舞,非如舜时文德之备乐也。”又释注曰:“郑之此注据异代。此经云‘干戚非备乐’,明以文德为备,故云‘若咸池者’,下文云‘若咸池备矣’是也。引《论语》,舜以文德为备,故云‘《韶》,尽美矣’,谓乐音美也;‘又尽善也’,谓文德具也。虞舜之时,杂舞干羽于两阶,而文多于武也。谓‘《武》尽美矣’者,大武之乐,其体美矣,下文说大武之乐是也;‘未尽善’者,文德犹少,未致太平。”*[东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册,第670页。孔子以武王犹有征伐,是其德不及舜之禅让。法家国家起初标榜以法制促进国家的强大以及民众的德性与福祉,但法制必须以国家强制力为保障,于是法家国家便必定发展为公开以暴力立国的军事国家,并最终导致伦理的暴力化。

【责任编辑:杨海文;责任校对:杨海文,赵洪艳】

2016—09—0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黄老道家思想史”(16ZDA106)

李若晖,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厦门 36100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6.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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