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投机商还是慈善家?
——兼评黄楚九医疗事业的兴衰*
2017-01-14上海中医药大学科技人文研究院上海201203
上海中医药大学科技人文研究院(上海,201203)
肖梅华
医者、投机商还是慈善家?
——兼评黄楚九医疗事业的兴衰*
上海中医药大学科技人文研究院(上海,201203)
肖梅华
上海大世界的创始人黄楚九曾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实业巨子,在医药业和娱乐业上均取得了不俗的成绩。然黄氏故后因日夜银行倒闭,深陷债务纠纷,引来无数非议。事实上,黄楚九创业之初就热衷于开办公益性医疗机构,支持新医学教育和社会公益事业。通过回顾黄楚九创办的医疗事业的兴衰,从一个侧面还原其更真实的历史形象。
黄楚九 慈善事业 眼科医院 时疫医院 同德医学院
提起大世界、哈哈镜,老上海人喜欢,新上海人知晓;说到“大滑头”,也有不少人听说过,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这说的就是大世界的原主人——黄楚九。
黄楚九,又名黄承乾,字磋玖,1872年生于浙江余姚,1931年卒于上海。黄楚九是上世纪初上海实业界的翘楚。因为“滑头”,黄楚九一度坐拥诸多商铺地产,叱咤西药行业和娱乐业,并号称药业“托拉斯”,风光无限。曾有人在其故后,借黄氏本人口吻在报纸上戏称其“撤一回屎,能够想出三个新思想”[1],可见人们对黄楚九精明印象之深刻。然而由于黄楚九死后的债务纠纷,使其瞬间跌入一片骂声中。有人指责黄楚九是个实足的投机商人,弄虚作假,借鸡生卵,只有一副空壳子。不过也不乏颂扬者,只是这样的声音比较微弱。黄楚九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由于黄氏学医出身,笔者将尝试从其创办的医疗业入手,回顾其生平事迹,对其作一些较为客观的评述。
创办黄楚九眼科医院
黄楚九祖上从事眼科,其早年随父亲来到上海。父亲去世后,年少的黄楚九独自开设眼科门诊,名为颐寿室。同时在城隍庙售卖中成药,以眼药为主。1890年,黄氏开办中法大药房,主营西药。黄楚九药房经营有方,事业蒸蒸日上。盈利之后的黄楚九于1916年3月20日,在宁波路广西路口开设眼科医院,曰明济眼科医院。此医院属于黄楚九独资开设的慈善眼科医院,即诊金和药费均免。医院每周一至周六上午眼科门诊,下午种牛痘[2]1。坐诊医生包括胡益棠、黄楚九,医院自开诊起病人就较多,黄楚九却要忙于杂务,于是从1916年底起,黄氏诊务由其侄子黄宪襄代理。次年5月开始,黄宪襄作为正式医生在医院坐诊,黄楚九亦恢复自己的门诊,凡遇事务缠身,仍由宪襄代诊[2]2。1926年3月15日,因公共租界市政规划,黄楚九医院搬迁到爱多亚路(今北京西路)西龙门路,并更名为黄楚九医院。[3]施诊时间不变,但不确定是否继续接种牛痘。
对于精明的黄楚九来说,医院的经营必定有一本账册,但可能作为私人物品,经历破产后,账册未能保存下来。因此,黄楚九医院在其生前经营情况无从知晓。不过医院从开业到黄氏去世后变卖,历时15年。从时间上可以大致看出黄氏开设之医院,经费充裕,病人数多。
1931年1月19日,黄楚九病故。日夜银行、大世界等倒闭,黄家陷入深深的债务纠纷之中,变卖家产成为偿还债务的唯一选择。黄楚九医院作为其私人财产被列入清算账目。因价额相差,黄楚九医院标卖尚未成交。而实际上,竞标始终只有新药业公会出价,初始价格为一万七千元,[4]最后新药业公会以一万九千二百元的价格拍得。[5]接着公会对医院的用房进行了调整,一楼用于黄楚九医院,其余楼层则用于公会办公。[6]
新药业公会接手之后,医院沿用原名,以示对黄楚九的尊重;医院也照旧属慈善性质,资金由各成员药房提供。1934年10月10日,公会倡议各药商将售卖韦廉士出品药物所获佣金捐出,以进一步支持黄楚九医院。同年11月10日,医院扩充,增设内、外两科。资金由各公会成员药房提供[7],共筹得资金2754.87元。此次筹款唯有五洲大药房未参与,理由是药房已经拨出一笔资金参与慈善救助。然公会秉持公开公正的原则,要求该药房公开所捐机构名称以便核实。扩充后,经费相对紧张,故1937年12月医院又向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卫生处申请补助。[8]
扩充后的黄楚九医院,眼科仍由胡益棠出诊,内外科由徐济华医师担任医务主任,[9]医师为薛斌和潘璜。薛、潘两位医生均来自上海邑庙施医所,结合西医诊治条件及当时的药物市场价格来看,他们应该属于中医,也因此可大致推测当时黄楚九医院所施诊范围以中医为主。[7]2黄楚九医院扩充后的第1年,接诊病人7095人,其中皮肤病人和外伤病人各占约1/3,而眼科病人仅有59人。[7]3可见这个曾经以眼科为主导的慈善医院在现实卫生需求中的调整是明智的。1950年9月11日,黄楚九医院因病人少,设备简陋,正式停办。
开设急救时疫医院
近代上海,人烟稠密,疫病多发,社会精英积极组织施诊施药,参与救助,时疫慈善医院纷纷成立。此类医院的主要任务是急救时疫,故名称同为“急救时疫医院”。医院设有门诊和住院部,多数不常年开放(仅少数常年开放门诊),而是疫情多发季节开放收治病患,属于民间应急机构。
黄楚九主持之急救时疫医院成立于1925年9月,建于白克路(今凤阳路),当时称为白克路时疫医院。医院由黄楚九联合虞洽卿、刘山农、叶山涛、王晓籁等人创办,其中黄楚九捐资最多。夏季疫病多发,门诊与住院均开放,疫情结束后,仅供门诊。该医院近杨树浦(港),贫民就诊便利,故病人较多。开诊一个月,接待病人369人,治愈356人。[10]1926年6月到9月开诊期间,门诊、住院共救治病人14000余人。[11]
1928年2月因房租上涨转入北西藏路七浦路口,曰西藏路时疫医院。[7]4西藏路上海时疫医院为上海较早的私人慈善时疫医院,在其带动下,上海陆续成立此类医院。据统计,1927年上海时疫医院共计10所。[12]西藏路时疫医院地处公共租界,为闸北、杨浦、老城厢及租界中间位置,更加方便租界和华界的贫民来就医或接种牛痘。[13]1929年上半年,医院门诊接待病人2408人,住院837人。[14]8月进入疫病期,门诊3415人、住院447人。1930年5月达到日接诊300人之多。[15]医院规模甚大,是当时上海防治疫病的重要力量。黃楚九故后,杜月笙接收办理,并广募资金,扩大规模。[16]可见,西藏路时疫医院在近代曾为上海的城市防疫事务做出过重要的贡献。
为了加强时疫防治力量,黄楚九于1927年7月又牵头在爱文义路23号创办急救时疫医院,称为爱文义路时疫医院。服务内容也包括门诊接诊、接种牛痘及急救住院。[17]1927年夏季,该医院接待病人数仅次于西藏路急救医院,位居全市时疫医院接诊数第二。可能在1938年抗战爆发后停办。
西藏路时疫医院与爱文义路时疫医院均为民国时期重要的民间慈善时疫医院,遗憾的是,除了《申报》与《上海市新药商业同业会档案》中的少量记载外,未留下更多的历史资料。由于新药公会亦主办过时疫医院,即上海急救时疫医院第一医院、第二医院,而黄楚九生前恰好担任过新药商业同业会主席的职务。因为名称相同,后人常将新药公会主办之两家时疫医院误认为是黄楚九主持之西藏路时疫医院与爱文义路急救时疫医院。实际上,上海急救时疫医院第一医院、第二医院均成立于1912年,由闸北慈善团提供场地,新药公会成员集体出资。[7]5新药公会之急救医院分别建于闸北大统路南星路、中正西路(今延安西路),距西藏路和爱文义路还是有些路程的。作为公会主席,黄楚九参与这两家医院的管理是必须的。如果说是他个人发起并主要经管的,则不准确。
1949年后,商业公会改组,逐渐成为上传下达的机构,而对行业生存发展谋划及团结之功能逐渐退化,故其下属的慈善医疗均在短时间内因资金匮乏而纷纷停办,黄楚九医院、上海急救时疫医院第一、第二医院均在其列。
资助同德医学院
同德医学院建于1918年9月,起初名为同德医学专门学校,1930年根据民国政府学制,更名为同德医学院,1952年10月,与私立震旦大学医学院、私立圣约翰大学医学院一起并入上海第二医学院。该校由沈云扉等十人发起,“中华德医学会”支持。学校主要通过收取学费获得经费,同时募集富商资助,还曾得到过国民政府的支持。
1926年秋,学校迁入同孚路(今石门一路)19号(67弄1号),房屋主人正是黄楚九。当时仅为平房式住宅一幢,因不敷使用,由黄楚九介绍,请倪森茂营造厂在其旁空地造楼房一幢。根据校董会章程,凡声望卓越,提倡新医学者,或捐款本校有相当成效者均可聘为校董,任期3年。黄楚九因捐助房产而于当年成为同德医学院校董之一,参与学校事务管理。然而,黄氏故后破产,财产清算时,此处地产被卷入纷争,最终由同德医学院出资购买,使之重新成为学校资产。[18]即便如此,黄楚九为同德医学院所出之力亦不容抹杀。故在本文一并列出,供后人怀想。
结 语
黄楚九生前热心慈善,助人无数。除筹建上述三家医疗机构,资助医学院建设之外,他还收养孤儿,建造万年公墓,[19]筹建劝化所,[20]捐赠赈灾药品,[21]支持商业教育,[22]多次捐资救灾。[23- 24]最值得一提的是,黄楚九建造公墓,为近代公共卫生事业发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此举不仅避免了当时疫病致死者因无力及时安葬引起再度传染,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丧葬观念。黄楚九医院名称及实体在其故后得到保留与持续,报纸对西藏路急救时疫医院表示认可与同志持续投入与发展,都反映了黄氏生前的贡献和人们对其称颂及纪念。
如果用“菩萨心肠”来形容黄楚九的济世情怀,恐怕还略显狭隘。黄楚九勤奋、精明,成就一番事业后,热心慈善。原因考虑如下:一方面,黄楚九出身嫬系,幼年受到歧视,后来随父亲赴上海,却好景不长。作为母亲的长子,他早早担负起养家责任,同时,黄楚九年少随母亲习中医,跟父亲门诊,接触病患。黄父去世后,黄楚九独立门诊、卖药。这些经历使其对疾苦有着更深刻的理解与体会。另一方面,19世纪末期,恰值上海社会结构变动,精英层由文人群体逐步向商人群体转变。黄楚九于1887年来到上海,之后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成功商人,由此跻身于精英阶层。20世纪初的上海,城市化日益加深,公共事务仍缺乏有效的政府管理。伴随着日益增长的财富,以商人为主体的精英层在城市公共事务管理上日显有力。独资或合作创办慈善医院、建造公墓或赈灾,都是当时社会精英热衷的事业,黄楚九、虞洽卿、叶山涛、王晓籁等都可谓近代上海精英的杰出代表。尽管汪华曾通过调查民国时期的商人办理之慈善机构财务收支情况,认为其收入往往用于维系慈善机构工作人员的日常开销,而不是社会救助,质疑私人慈善行为的真实性,[25]然汪氏观点的全面性与准确性仍有待商榷。可从两方面加以说明:首先,从黄楚九的医疗业来看,黄楚九眼科医院长期开业,如果仅仅是作秀,则无需聘请多人应诊;假使没有一定诊疗业务量,黄楚九过世后,已经拥有两家影响较大的疫病急救医院的药业公会也就没有必要再出钱维持这家慈善医院。并且,数据显示,黄楚九组建的疫病急救医院确实在疫病爆发时发挥了重要的救助作用。其次,在建造公墓方面,人员日常的开销肯定要远远低于公墓建造本身的支出。因此,黄楚九的医疗业及其他慈善业均是精英参与社会管理的体现,与后人所传的商业炒作和沽名钓誉应无太多联系。他的事业可圈可点,受到行业内外人士认可。然而当我们今天翻开历史资料,为何闻见诸多诋毁之音?盖黄楚九故后,深重的债务纠纷必然带来铺天盖地的埋怨与痛恨,加上黄金荣染指黄楚九产业,干预财产分配,使许多真相模糊不清。尽管黄氏慈善之受益者众多,然作为社会最底层,不可能在历史评论中发出什么声响。新中国成立后,对人物评价亦显片面。因此,黄楚九真实面貌难以窥见,而回顾黄氏的医疗事业,我们不仅看到一位成功商人在生前所做慈善事业的兴衰,还目睹了一位传统医疗从业者在时代变迁中的命运浮沉。黄楚九的一生即是那个时代的缩影。
[1] 厕上哲学[N].申报,1933- 09- 23(24).
[2] 明济眼科医院黄楚九通吿[N].申报,1917- 05- 01(1).
[3] 明济眼科医院改名黄楚九医院迁入英租界[N].申报,1926- 03- 14(1).
[4] 标卖黄楚九医院 因价额相差尚未成交[N].申报,1932- 06- 24(15).
[5] 黄楚九医院竞卖 新药业公会首先承买 代价一万九千二百两[N].申报,1932- 06- 30(12).
[6] 上海市社会局.上海之商业[M].台湾:文海出版社影印本,1966:417.
[7] 上海档案馆.上海市新药商业同业会主办黄楚九医院、第一第二时疫医院关于筹募经费施诊统计及医务人员名册、简历等文书,上海市新药商业同业会档案,S284- 1- 72.
[8] 上海档案馆.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卫生处关于黄楚九医院申请补助的文件,上海市新药商业同业会档案,U1- 16- 862.
[9] 黄楚九医院扩充[N].申报,1934- 11- 07(12).
[10] 急救时疫医院消息[N].申报,1925- 10- 20(12).
[11] 急救时疫总分两院今日停诊[N].申报,1926- 09- 30(11).
[12] 各时疫医院报吿[N].申报,1927- 08- 23(13).
[13] 卫生局派医赴乡郊 为农民种牛痘 工厂贫民窟卽将开始 委托医院卫生所附种[N].申报,1936- 10- 06(12).
[14] 急救时疫医院全体董事大会 七月一日开幕[N].申报,1929- 06- 17(14).
[15] 急救时疫医院门诊部之拥挤[N].申报,1930- 05- 07(16).
[16] 急救时疫医院扩充院务[N].申报,1932- 06- 25(15).
[17] 市卫生局定期赴贫民窟种痘 已种人数一万五千余名 附种牛痘处所遍布全市[N].申报,1936- 03- 19(12).
[18] 上海档案馆.黄楚九故后家属与同德医学院纠纷,同德医学院档案, Q249- 1- 182.
[19] 黄楚九创办的万年公墓一切公开并非营业欲定穴者请来接洽[N].申报,1927- 10- 30(1).
[20] 黄楚九筹设释犯劝化所[N].申报,1928- 04- 15(15).
[21] 陕赈会电谢黄楚九 捐助陕赈药品[N].申报,1930- 07- 19(14).
[22] 广智学校募捐消息[N].申报, 1917- 06- 11(11).
[23] 绍属水灾筹振大会纪[N].申报,1922- 09- 04(13).
[24] 全浙救灾会常务会纪[N].申报,1930- 01- 05(14).
[25] 汪华.慈惠与商道——近代上海慈善组织兴起的原因探析[J].社会科学,2007(10):154.
上海高校一流学科(B类)建设计划 (编号:No:0712)
R2-09
A
1006-4737(2017)06-0053-04
2017- 01-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