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

杜广友

凌晨4点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因为今天要带父亲去做检查。父亲的胃这段时间一直不舒服，他自己去卫生所拿了药，吃了也没有效果，前几天，终于同意去医院做胃镜检查一下。拜托在医院工作的表哥带他去的时候，我因为值班没能陪着，在单位心里各种忐忑，一直追着打电话询问结果，把他都问烦了。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了，还好胃里没有肿瘤也没有炎症，可是报告书说在食道壁上有一个巨大的隆起，一下把全家稍安的心又吊了起来，于是决定今天再去做一个CT检查。

冬天的夜太长，四点钟天还是一片漆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着昨天晚上和父亲的对话。面对未知的种种可能，全家都很紧张，晚饭都吃得很沉闷，父亲想要喝杯酒，被全家人一起喝止了。父亲没坚持，表现的和他平常一样平淡：“我过年就69了，就算是个癌也不怕了！我不要紧，你们也别当个事，别说一下还死不了，就是现在死了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他越是轻描淡写，我的心越是紧张，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看着他超然物外的样子，突然就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滋味！就这样，一宿翻来覆去的也没睡好，天快亮了的时候，我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恍惚之间，来到了一座雪山上，极目望去，到处都是白皑皑的雪峰。我一个人站在半山腰上，犹如一粒芝麻掉进了面缸里。巨大的山峰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如雪崩一样把我淹没，让我连呼喊都来不及。突然就把自己吓醒了，仔细想想这个梦，感觉预兆不好，愈发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而起，坐在电脑前，回忆起和父亲的种种。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和父亲的关系，很像现在的中美两国，和谐的时候少，战斗的时间多。从少年时起，我总觉得他看我不顺眼，然后我看他也不顺眼。慢慢长大了，我就像发展中的中国，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现自己的力量，而他就像那个不肯示弱的美帝国主义。他也许想做保护我的“钢铁侠”，可在我眼里，他更像一个压制成性的独裁者！俗话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父亲是一个木匠，在四邻八乡算得上“悟量”人（农村里说的心灵手巧），打一手好家具，在他的那个年代里，也是一项了不起的手艺了。可是，在我的眼里，父亲设计得一手好家具，却设计不好自己的人生。父亲22岁就去当兵，从普通一兵到入党，然后副班长，班长，全凭扎实肯干。明知道军区副司令就是同乡，却直到复员都不肯去探望一下，而和他一起当兵的战友却因为这层关系留在部队上，一直干到正团级。从部队回来，安排到建筑公司工作，他带领所在班组搞技术革新，把一天的工作效率翻到了二十番，可因为开会时当面顶撞公司领导，就一直干着车间副主任不能扶正，委屈了大半生。

从我懂事起，他在我心里，就是一个不知变通，不会走门路，更不懂潜规则的犟人，所以终生与发财升官无缘。我觉得，这不仅是他的悲哀，也是家庭的不幸。看着身边许多的同龄人，有的随着当官的父亲进了城，有的跟着发财的老爸下饭店，心里真的是各种的羡慕嫉妒恨！渐渐地竟对父亲产生了一种鄙视，嫌他当不上官，发不了财，总觉得如果我换成他肯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而父亲也是各种的看我不对，他一直试图让我遵循他的原则去生活，可我仿佛就是上天为他安排的反义词，没有一件事情是顺着他的意思来的：他希望我好好上学，我偏偏在学校五马六混；他花钱给我办农转非，我却拿着钱报了职业学院；他找关系让我去上班，我自作主张去搞养殖。总之，没有一件事是顺着他的心愿。

现在想来，少年的时候是因为叛逆产生了和父亲的隔阂，等到成年了，和父亲的对立更多的是想证明自己。三十年间，和父亲的战争几乎就没有停止过，从少年时代的委曲求全，到青年时代的奋起反抗，再到中年时代的我行我素，基本上就是一个被压迫民族崛起的缩影。而父亲对我的态度也在变化，从不当意地呵斥到勉强地商量，再到无奈地隐忍。一直以为自己终于大获全胜，可直到今天才忽然发现，是父亲真的老了！

上午到了医院，来到CT室，找到约好的医生朋友开始检查。我帮着父亲脱下外套，扶他上CT扫描仪，他推开我，然后自己爬上床，躺下去。医生在里面示意我出去一下，我向医生摇摇头，坚持不肯走。医生无奈地笑笑，也只能由着我了。看着CT开始启动，像一个巨大的怪兽把父亲吞进去，然后开始旋转，由慢到快，直到高速地疯狂。我的心脏一下抽紧了，梦中的情景立时浮现在眼前，那种无依无靠的恐惧再次把我笼罩，雪白的CT机就像吞噬一切的雪崩，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父亲的外套，好像小时候走夜路，只有抓着他的衣角，才不会被黑暗中的恶魔掳走。CT机慢慢停了下来，我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看着它缓缓地把父亲“吐”出来的时候，我竟有一种莫名的感激——它终于把父亲还给了我！

没等机器停稳，我就赶上去抓着父亲的手，这次父亲没有拒绝，他借着我的力气，缓缓坐起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看得出他有些紧张，面对我的搀扶竟有些赧然，我一直把父亲扶到了外面的椅子上，他坐下去，却一直拉着我的手，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转身去找医生。进门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父亲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我的心又一次疼得抽搐。我不敢再回头看他，几步进了看片室。

医生朋友正在仔细地看片子，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他抬头冲我一笑，我想冲他笑笑，可是脸上的肌肉却是僵硬的，挤出来的笑倒像是哭。站在医生的背后，我如同站在审判席上的罪犯，战战兢兢地等着法官的生死判决。医生只是专注于片子，再抬起头已经是一脸的风轻云淡，淡淡地说“没事的！”——惊喜太大，对于我绷紧了的神经，已经变成了一种惊吓，不相信会这么幸运，我一连声地追问：“没事？！怎么会没事呢？！真的没事吗？！”

朋友瞅我一眼：“怎么？你还盼着有事啊？！”

“啊？啊！不是！不是！不是！”我已经语无伦次，反应不过来了，“我就是怕有事啊，你看真的没事吗？”

“放心吧！我仔细看过了，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血管膨出，另外百分之十可能是结缔组织，反正不会是肿瘤！”医生斩钉截铁地说。

恍若死刑犯突然得到大赦，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松懈了，可还是不太放心：“那血管为什么会膨出呢？会不会是血管瘤啊？”

他鄙视地瞅我一眼：“血管膨出是老年人的正常状态，你知道什么是血管瘤！不懂就别胡说八道！”

从来没被人训斥得如此开心，简直就是春风拂面：“对，对，对！我无知！我胡说！谢谢啊，改天一定好好请请你！”

惊喜如同一道阳光，照进了不见人的大雾，漫天的阴霾瞬间被一扫而光。从CT室出来，我已经有点手舞足蹈了，父亲看我轻狂的样子，心里便有了数。不等我扶，自己站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埋怨：“我早就说没事没事，你们就大惊小怪，这不是花钱找罪受吗？！”

我这时的心情好得像礼花绽放，见人都想抱一下，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安慰老爹：“查查这不是放心吗，咱权当体检了！”父亲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看着他腰板溜直地大步走出医院大门，我突然有些好笑：这个一直都是“钢铁侠”的男人，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老小孩？

回家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问父亲：“爸，如果真的是癌，你害不害怕？”老爸一下打了个顿，抿了抿嘴唇，很严肃地对我说：“怕！我也害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脸转向车窗外，过了好久，轻轻地，像是想解释，又好像不是对我说：“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再也看不见你们了……”我的眼泪一下就藏不住了，直到今天在医院我才知道，我对他，有多在乎！在乎到拼命也要证明自己比父亲更强，更好，其实就是想让他看到——我是他最骄傲的作品。可也是在此刻我才明白，我对他的在乎，永远都不会超越他对我的在乎！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有多强多好，他在意的只是——我是他的儿子！在我人生的路上，他尽可能多地陪我走一程。

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永远都不会停止，但是他们已经达成了谅解，为了他们共同守护的家人，就像草原上的狮子，权力的交接不是为了利益，只是为了爱的传承！

40岁的我终于学会了怎么爱护同样是男人的父亲。我会让他看到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我会让他放心，但更会维护他的尊严，他永远都是我的“钢铁侠”，但这次——我是他征服世界的“动力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