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上来(外一篇)
2017-01-12郑飞雪
郑飞雪
台 风
沿海的家乡,每到夏季必然会迎来几场台风,就像风信子催熟了果子。如果整个夏天不光临一场台风,反倒失去了主题,好像期待已久的故事缺少精彩的细节描述。台风,作为沿海人生存的语境,常被念叨在嘴边。今年的台风小闹,兜兜圈子,就一溜烟跑了,像走过场的巡查,不比往年正儿八经。台风裹挟的讯息如生活的粉尘,飘扬进茶余饭后的琐碎里。
气象语言称之“台风”,原意指大风。那从海洋远处呼啸而来的热带气旋,登陆海岸时有摧枯拉朽之势。粤语“大风”发音“太风”。“太”字,在古代等级制度中保持绝对的权威,如太子、太师、太守,官大一级吓死人。太风流传成英语typhoon,又回译成汉语“台风”。这名词从东方颠簸到西方,再从西方流传回东土,像取经归来的唐僧,获得加持的力量和修成正果的名号,却改变了初始的味道。闽、浙、赣、粤的台风多发端于浩瀚的太平洋面,有人说信风从台湾海峡吹刮到大陆,顾名思义台风。但清人早有描述,风大而烈者为飓,更甚者为台。飓风往往倏发倏止,台风则昼夜不息。飓风发于一二三四月,即春季;台风发于五六七八月,即夏季。可见,飓风稚嫩,台风成熟,发飙起来更威猛。
故乡称台风为轰胎,方言的叫唤里一下子听出了台风的脾气。它有风火轮一样的形状,绝对是圆形的,椭圆或正圆,能迅速滚动的形体。风从海面疯狂地掠杀而来,海浪一波波被推搡着,以翻卷的曲线腾空而起,好像鲁蛮的醉汉举起什么就砸什么。“啪”一声,摔在岩壁上,瞬间粉身碎骨,化为泡沫。没有人看见风的形象,但从飞沙走石、海浪咆哮,轰轰作响的气势,可以窥觑这些物象背后唆使的庞然大物,率领着千军万马。所以,抗台风成为每场台风登临之前,沿海乡民拉开备战的大架势。裁剪树枝、停船靠港、打捞鱼苗、拉网护棚、储备干粮,一切准备就绪,严密注视着那只看不见的巨鸟,张开斗篷一样的羽翼,从天空呼啸而来。
其实,台风在远海悄悄酝酿时,海浪最先感受到远海的低压气息。海浪受到远方热气流干扰,不再悠然闲情地吟唱,它们手拉着手,一排排往岸边涌,急切地要把海洋内部的消息传达给岸上。富有经验的渔民驶着船儿,看到变形的长浪一条条掀起来,绽开雪白的浪花,像冬天的白雪在骄阳下热烈舞蹈。妖娆的美丽隐藏着神秘的阴谋。水汽蒸腾到天边,乌黑的云层里挂着一道隐约的白虹,大海的一张告示张挂天边,很快就要被风昭然若揭。这隐秘的讯息先被老渔夫的目光捕捉住。他知道鱼随潮,蟹随暴,小虾随大流,霜白带鱼旺。大海的情绪如亲缘熨帖着渔人的血脉,他自然懂得风起云涌在海面意味着什么。
海洋对大气的影响表现在云层。台风临近前几天,乌云在暮色中从四野渐渐合拢,云团吸饱了水汽,像吸饱旱烟的长老们列坐在山头,佝偻着背影,神色庄重,等待一桩事态被挑明。东南和西北坐向的云表情最严肃,青灰色的云团渗透出幽深的蓝,青蓝一块块,如淤血的青筋暴突出来,情绪饱满深不可遏,只要适时给予一个暗示,郁积的脓液很快会崩露出来。天空一声咳,地上一阵雷;天空一叹气,地上一阵风。庞大以某种气势压垮渺小,渺小处于被动的对阵中,时常抬不起头来。老渔夫的一双鹰眼追逐着变幻的云影,如匍匐地面的蚂蚁最先感受地气的变化,徜徉水里的鱼群最先感知水波中的空气。渔夫的耳朵听惯了风、听惯了浪,风波水浪的微妙气息钻进他敏感的鼻翼里,这是常年从海路闯荡累积的经验,比天气预报还灵。当人们的耳朵从四面八方听到有关台风的消息,台风如同一场演出,已经快要闪亮登场了。那股热气流所处的位置,以东经和北纬的准确度数被气象仪器测算出来,最低气压多少百帕,中心风力几级,正以某种时速沿着某条路径回旋式迅速穿梭……预报的台风好比染上瘟疫的飞禽,蓬松的大尾巴碰上谁,谁就倒霉。人人唯恐躲避不及。渔耕经验和气象仪对比,好比中西医诊疗的差别。中医凭借望闻听诊,从气血、脉相,捕捉隐伏在血液中的凶恶潜流;西医则凭借仪器掌握更精准的数据,推断出黑色病源。西医以数据让人信服,中医扑朔迷离让人崇拜。扑朔迷离,其实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是行船走海与风浪的遥相感应。气息共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从小在台风的气息中成长,台风好像严肃的生活教训,告诫着一代代沿海人。打从我走海的祖父开始,就经历了无数次台风。弱台风、中等强度台风、强台风、超强台风,各种等级的台风在特定的年限里,被测算出造访的次数。好比祖父播种的稻谷、小麦、大豆、土豆、番薯,按收成比率,分辨出天年好坏。我出生时,台风以惨痛的记忆时时被唤醒着。那场著名的台风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登陆,在我出生之后,留下的余悸还无法从人们心头抹去。它以“九三”的名字被命名,并且被载入县史。九三,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任何伟大或沉痛的事件总是以数字为记号被永久铭记。夏季里最初或最末的一场台风往往是不可忽视的,何况九月,时令已近中秋,可能会伴随天文大潮。那年头的气象还没有这么时尚的说法,根据老辈人回忆,那是龙卷风伴随着海啸。海啸,因海底地震,或海底滑坡,产生的破坏性滔天巨浪。这么恶劣的自然灾难,就以我家乡——几个山包围拥的小渔村为登陆口。那个平凡的中午,我的祖父抱着几个月大的姐姐,站在村庄的榕树下纳凉,只听一声响哨打过天际,似有爆竹撕裂开,海面上空翻滚着长长的烟囱。黑色的烟囱、紫色的烟囱,像恼怒的巨龙从天而降。大海尽头出现黑色的潮水、血色的潮水、橙色的潮水,朝着村庄的方向遥遥涌来。祖父抱着姐姐跑进城门,夺路而逃。爷俩爬上村后的山坡,看见海面窜起的浪呈圆柱形、直筒形,有数丈高,噼噼剥剥,发出爆竹碎裂的怪响。直立的海浪改变了常态,那是大海内心窜出来的火焰。一团团火怒不可遏地燃烧着,海浪螺旋式转动着船只,眨眼间,渔船就被吞没进浑浊的浪潮里。强台风很短暂,只持续两个多小时。暴风骤雨停歇之后,渔村完全淹没在浊黄色的汪洋里,一片片瓦瘠露出水面,如漂浮的黑色舢板;树上挂的,礁岩趴的,是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受难面孔。九三台风摧毁了家乡在内共四十七个村庄,死亡人数达一百二十七人,重伤或轻伤人数达八百多人。一串串沉重的数字,悼念着台风中远逝的身影;一代代人在追忆,对那场风暴的梦魇挥之不去。姐姐很迟才开口说话,曾一度被人误以为哑巴。祖父抱着她躲在山头目击狂风巨浪竖起一堵堵水墙,推毁房屋、砸烂舢板,孤独的老人坐在屋檐上哭泣……因为过度惊恐,很长时间封闭了她内心言语的萌芽。如今,县城的黄金地段拔地而起一幢幢高价楼盘,距离当年渔村的登陆海口仅六七公里,那里曾经一片汪洋,漂满殍尸、蔬菜、鱼虾、船板、破网……巡逻着一只只救援的船。
台风没回南,连做两三晚。家乡谚语,概括着对台风的经验认识。台风开始时吹刮着东北风,回南时转成西南风。如一枚指针在旋涡里逆向打转,风圈所致,有虎豹尾巴横扫而过的威力。台风回南,一场恐怖的表演才接近尾声,台风才算渐渐走远。但,回南风的淫威通常更猛于起始风。我亲历过的一场超强台风仅在数年以前,它有着美貌女子一样极妖艳的名字——桑美,许多人沦陷在她媚惑的眼神里。台风登陆时,从老远的海际传来“别——别——”的叫声,像豁嘴的怪兽四处奔突,风声和雨声惊心动魄。一场风力超强的台风破坏力,不亚于不期而遇的地震。但气象准确预报,人们早有了防患意识,躲进房屋里闭户不出,航船也及时靠港。风停雨歇之后,阳光灿烂,人们以为台风过去了,荷锄的走向田园,走海的走向海滩。头顶上的太阳,如耀眼的向日葵撒落一地金色的花瓣,炫目迷人,但只要用力嗅一嗅空气,阳光里弥漫出金属气味,味道冰冷、凝重、坚硬。他们不知,台风并没有走开,此时正处于风眼的中心。大气旋的中心带,从地面上升到几万米的高空,是一个直径从几公里到几十公里的圆井状空间,从这风眼里看太阳,美丽而迷离,如同梦境一样安宁。但风眼四周的云墙气流旋转很快,阻断周边的外围空气。最安静的地带隐伏着最大的风险。只一会儿工夫,风重来,雨又重来,东北风转成西南风,台风开始回南了。俗话说:台风大不大,回南才叫大。气流以电掣的速度袭击港口,撕裂了码头,击碎了船舶;房屋倾毁,电杆倒地,树木被连根拔起……家乡年轻的后生在一艘浙江渔船上务工,随老板出海。无数次台风来临时,闽东、浙南、台湾的船只都及时停靠在闽浙交界处的海港内。他们以为凭借经验,同往常一样把铁船停靠在良港内,就能躲避过风浪。但这次被迷醉的阳光诱惑了。阳光铺满海滩时,他们解开绳缆重新启航。只一瞬间,天空荡来凄厉的怪叫,海面被魔爪一样的风撕开一个个大口。风推起浪墙,浪抛起船只,船完全翻转过来,船底朝上扣住海面,船舱内七个船工全部被压入海底……数万只网箱的红古鱼漂入大海,鱼儿如落叶一样四处飘零。红古鱼闪耀着青色鳞片,有鸰羽一样的纹眼,像漫天乌云在海面团团涌动,睁着不死不眠的眼睛,令人惶恐不安。台风过后,在不断打捞的时日里,同硕大的红古鱼一同浸泡的还有尸体、燃油,海港飘荡着浓重的鱼腥味、燃料味,传扬着强台风摧毁后沉重的气息。
《旧约·创世纪》中诺亚遭遇的洪水来自于海洋。海洋的泉源崩裂开,水柱喷射而出,天空连续降暴雨,水迅速上涨、四处漫延。诺亚的方舟在汪洋上孤独无依地漂泊。那场灭顶洪荒很可能缘于一场台风和一场海啸邂逅。上帝想摧毁尘世的罪恶,暴发洪水将大地荡涤干净。诺亚按照上帝的意旨,带上纯洁的物种重新繁衍人类。方舟是困厄之时的避难所,也是重新点燃生命的希望。生命中有很多种爱,面临磨难之时,人类会打开自己,释放内心深处的灵魂,伸出援手,友爱互助,共同垒筑人间大爱。每个灵魂呈现出每一种不同方式的爱,都是公共灵魂的一部分。台风让生存接受挑战,也让生命接受洗礼。它像一把锐利的斧钺,凶猛地砍斫、不断削减。臃肿被剪裁,肥胖变消瘦;得其筋骨,展现风脉。清朗的更清朗,明晰的更明晰,结实的更结实,牢靠的更牢靠。每一场强台风过后,历经劫难的人们心灵升起崭新的信仰。他们脚踏实地、躬耕细作,对风调雨顺的日子精心营造。
河岸边的一株千年古榕,经历过多少朝代,见证过多少风雨,傲然挺立哗哗歌唱。海边的人走过大风大浪,还会在意前方有沟沟壑壑吗?
贝壳是海滩的星辰
如夜空里闪烁的星星,海滩上的贝壳总能勾起人寂寞的想象。
一粒贝壳借助风力跑过多远的路?从海里被推到岸上;从岸边滚落到水里;从岩壁掉落下来,淹没在泥水里不得翻身;抑或,从黑暗的泥渊忽然被掀到阳光明媚的沙滩上。没有人知道一粒贝壳借助风浪奔跑过多远,奔跑了多久。正如一些草籽被风携带着旅行,最后安然落土,进入梦乡。我们见到的,总是它静谧的样子。
贝壳躺在沙滩上,闪着洁净的光,那光像星星在深邃的宇宙里,焕发出神秘的光,让人有无边的揣测和幻想。好像女郎面朝大海,身姿曼妙风情万种,勾扯着行人思绪。贝壳总是以空的形体存在,那空,意味着生命曾经的丰满。空壳的绚烂,不由追忆起壳内幽暗的流年。曾经怎样的畏葸、怯懦,安于现状,即使身躯饱满、丰盈,依然蜷缩在壳质内,一朝一夕,默默延伸过岁月。偶尔颤颤巍巍挺出螺身,或者打开扇贝,偷窥一线天光,邂逅了世象风月,又赶紧退缩进来,羞涩地封闭起心扉。情怯的心思,像古代腼腆的女子,虽然才华满腹,因卑怯、闭塞,错过了机缘,无法崭露头角。有时一腔痴情羞于言表,也只能对月惆怅、黯然神伤。相比之下,牡丹花的开绽直露坦荡,一瓣一瓣极尽风华,从不错过季节。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错过一时,可能便错过一世。不知所有的贝壳是不是都这样羞愧着,在畏缩中错过,错过阳光雨露,错过重逢,错过守候……如果没有外力,贝壳能自己挪动脚步吗?裹在壳里的生物怎样从此岸到达彼岸,去探索新的风景?一次次跌倒和滚爬,成就了前进的力量。没有根须没用触手的软体身躯,却支撑起厚重坚硬的壳,恬静地栖息在风浪里,化风险为生命风情。躺在沙滩上的贝壳,生命的优雅或卑微已随风远去,如草丛里星星点点的花朵,需要用心寻觅,耐心观察,才能窥见生命的光,从渺小发现伟大。
海滩上捡拾起一枚贝壳,独特的形状延伸出独特的纹理,从斑纹洇开迷离色彩,寓示着造化的奇妙,映衬着大自然的千姿百态和世间万象。不同的贝壳是贝类生命不同的居所,各种海贝如芸芸众生,有的隐居山林,有的漂泊海上,有的穿越过茫茫风沙,有的聚居,有的独处。贝类的生命状态,犹如人类的生活状态,空间环境展示出精神面貌。依附礁岩、石砾、植物枝杆、动物骨骼等生存的贝类,外壳明显印证出环境的堎嶒与艰辛,如板裂的石鳖、粗糙的牡蛎、黝黑的贻贝,壳表突起坚硬的疙瘩,纠缠着纷乱的麻丝、海藻。个体失去自由,生命没有独处的尊严。长期风吹日晒表情焦黑,已分辨不出生命初衷的向往。匍匐在沙滩或泥滩上的贝类,有细小的泥螺、菖螺,凤螺等。贝粒如云层洒落下来的豆大雨点儿,隐蔽进泥水里,保持着低微、谦卑的状态,心灵却舒张着最大的自由,无论寒冬酷暑,平静地熬过风雪熬过烈日,平凡中保持本真。孤僻的石蛏、船蛆等海生物对蜗居的选择有相当奇特的方式,喜欢凿穴生活。整个躯壳凿住进木材的孔隙,或岩层的褶皱里,幽怨不见天日。一把沉重的枷锁把自己牢牢桎梏住,既不宣泄也不抗争,身体深深楔进材质的肌体里,营造着昏天黑地的梦,像世袭的爵位,自幼钻入孔穴里,终生不再挪移。习惯于底内幽居的双壳蛤贝,则聪颖和慧黠许多,选择居所后精心营造,用斧状的纤细双足一点一点抠开泥沙,将半个身子掩埋进滋润的沙坑里,万般陶醉地窝埋其间,像一株花寻找到滋养的土壤。它从体内探出发达的水管与地表相通,一呼一吸,生命悠然恬静。仰望穹空,白云苍狗,从头顶悠然飘过……
软体一旦脱离躯壳,如灵魂出壳。贝体经过海水一遍遍濯洗,在时光的流痕里逐渐空灵曼妙,焕发光鲜的神采,斑驳的纹理和多情的色泽流淌出生命无尽的悲欢。帽贝,像一顶顶被风吹落的草帽,遗落在沙滩上,呈出风趣的斗篷状、浅帽状。那个唱着《拉兹之歌》的流浪少年不知去向,青春的足迹和浪漫的风情隐隐淹没在水波里,随着海风摇曳、浪花亲吻,掀动着远方的梦想。追梦人踪影飘忽形骸放浪,内心却深重开朗。风吹过落叶,天边飘过云朵,懂得一路漂泊一路苍凉。蜗牛贝,点缀在海滩上,极其沉寂。螺体庞大,没有尖锐的棱角,像一枚富有旋律的陀螺,于漫长的风沙路上,不骄不躁、不懈不怠地缓缓爬行,步履蹒跚体态稳重,跋涉中渐渐参悟生命的道。笨重的身躯疲惫不堪,内心依然坚持。
最风情万种的贝壳张开羽翼一样的贝翅。几乎所有的蛤贝都有两扇对称的壳,一扇贝叶绽开奇数的条纹,另一扇贝叶也绽开奇数的条纹,奇数叠加奇数,偶合成天然的和谐。在背缘契合的中央,张开同心生长的轮脉,一圈一圈缠绵过岁月,也牵绵着彼此。这无声的默契,如牵手漫步,如花间阅读;一段时光倒映在另一段时光的波心,一颗心向另一颗心轻轻靠近;如梁祝化蝶,在天光水影中翩然飞翔。并不是所有的双壳蛤都有对等的贝叶。不等蛤的贝壳,一片壳从贝腔里凹进去,另一片壳随之凸出来,生命依然在不对等中寻找和谐宁静。心思精致、造型巧妙的贝壳要数玉螺家族。一枚洁净的玉螺在月光下看起来,更像造工精巧的瓷器,壳面光滑细腻,闪着水润的光泽,螺顶上的脐孔有深有浅,有粗有细,彩色螺带绢丝一样缠绕着脐孔盘旋起来,泛出美丽的光晕。只有孕育过生命的贝体才有如此内涵,出落得雍容、典雅、高贵、迷情。玉螺基因繁衍出玉洁冰清的肌肤,以特别的纹理展示个性:线纹玉螺、格纹玉螺、方斑玉螺、蝶翅玉螺、花玉螺、紫口玉螺……像一尊尊出土的古瓷器,闪着淡雅的光,使人怀想时光深处的手,在海波之中轻轻摩挲……
一只贝壳,一堆贝壳,成千上万只贝壳,星星一样散落在海滩上,如繁星点缀夜空,静得使人竖起耳朵聆听。传说,用耳朵贴近贝壳,能听到贝壳里传来嗡嗡嗡嗡大海的吟唱。我无数次效仿过这动作,除了安静还是安静。人们喜欢用想象催开海的花朵,用浪花编织美好的想象。贝壳躺在海滩上,就像远游的人回归家园,用得着轻诉衷肠吗?贝壳无声,如土地沉默,静穆的土地延伸着浩荡与庄严。不像草们簇拥挤在一起,风一吹,哗哗哗哗摇头摆尾起来,声音嘈杂纷乱。一缕风吹进贝壳胸膛,会牵动贝体腔内绵绵的相思。轻盈支撑坚硬,柔软负载厚重,远大的理想,强烈的欲望,庞博的财富,在时光面前抵不过一层薄薄的壳。正如一株草,终究要在一堵墙面前凋败下来。久远的历史,铭心的思念,只能在片片细碎的斑纹里追寻……
目光凝视之下的贝壳,涟漪般荡漾开动听的声音,有古琴的声音,花开的声音,月光移动的声音,运笔书写的声音,翠鸟鸣啾的声音,寒鸭戏水的声音……琵琶螺、菊螺、满月蛤、笔螺、鸟蛤、鸭嘴蛤……从一枚枚贝壳的形状叫唤出声名,聆听见生机蓬勃的世界。晃动的人影,汹涌的潮水,起伏的绳缆,扬帆的航船,孤独的礁岩,流散的云雾,密集的丛林……绽放成山水烟岚,奇迹般再现出贝壳图纹。这种再现,是生命和自然相通,心灵与时间契合,秘而不宣。如水墨留白,只可意会。
沙滩上的贝壳有音乐的风情,花草的灵性,建筑的骨骼,贝壳与人类肌肤相亲时,被当作诚信交换的货币和传递信号,传递着海洋与人类古老的文明。有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维纳斯亭亭玉立在荷叶般的扇贝上,像一颗珍珠从海面冉冉升起,在风神迎送下,身姿飘逸,散发着祥和、安宁。女神是和平的象征,美和理性的典范。海洋孕育的生命凝结着广博的爱。女子们喜欢用贝壳当佩饰,举手抬腕间,铃铃作响的大海韵律流动在生活节奏里,天性母爱倾注出真和善、爱和美……
贝壳散落的海滩,如群星闪烁。仰望浩渺星空,心绪逐渐平静。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