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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程(散文)

2017-01-12王彬

北京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胡同

王彬

我对范文程颇感兴趣。

之所以感兴趣,不是因为他在历史上的重要位置,而是因为他心机难测。古云“侯门似海”,其实是人心似海,至少在范文程,沧溟浩荡也难以为喻。

交道口头条胡同有地名范家大院。考其地为范文肃公(文程)故居。开国元勋,功在社稷,子孙簪缨接武,今零替矣。公为范文正公后裔,功名亦相似。闻其家向不用僧道,镶黄旗汉军世家,颇有被其化者,至今守之。

——《天咫偶闻》

范文程是清初著名人物,官仕清初四朝,做过一品大学士。熟悉明清鼎革史的人都知道他,犹如知道洪承畴,是其时汉族人民的耻辱与灾难。相对于洪,他做汉奸的时间更为久远,我在后面叙述,这里只谈我对范家大院的寻访过程。

《天咫偶闻》记载的交道口头条胡同,1965年改称交道口北头条。这条胡同的北侧是交道口北二条。两条胡同之间有两条南北走向的小巷,东边的叫针鼻胡同,西边的没有名称,是道济医院的通道。再西是两条狭窄的死巷,东侧的叫东仁里,西侧的叫西仁里。胡同南边,自西向东,有梁家湾、仁德里与翔凤胡同。这些小胡同,哪一条曾经是范家大院呢?

从胡同的西口进去是一家饭馆,招牌是“土锅羊蝎子”。入口处悬挂红灯笼,胡同南北两侧的墙壁上,拉着五根绳子,也挂着20只红色的灯笼。历史上,在北京,只有妓院与派出所悬挂红灯,作为暗夜中的标志。我曾经写过一本谈论《水浒传》中酒店的著作,引用了一则史料,在开封,北宋时称汴梁,有一种酒店,《都城纪胜》称“庵酒店”:“谓有娼妓在内,可以就欢,而于酒店内暗藏床也。门首红栀子灯上,不以晴雨。必用箬盖之,以为记认。” 栀子的果实是卵形的,有黄或者橙两种颜色。“红栀子灯”就是栀子果实形状的红灯。“箬”,是箬竹, 是筐一类的器具。将门口的红栀子灯用竹筐遮掩,表明店主的一种心迹,毕竟还有羞赧之心吧!

“土锅羊蝎子”东侧又是一家饭店,入口的顶部高悬一面红色招幌,黄色大字写道:“川湘家常菜”,颜色都已经暗淡,红得近乎褐而黄色近于白了。再向东是“交北头条社区居民委员会”的所在地。我很想进去询问范家大院,但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还是先作调查吧!而调查的结果令我失望。胡同南边的梁家湾已经改造拓直,与道济医院前面的通道笔直相对,道济医院即今北京第六医院前身,而梁家湾北部东侧现在是第六医院的住院部。仁德里与翔凤胡同已经消弭,寻找不到了。北边的针鼻胡同改叫交道口二条,成为二条的一条支巷。小巷的西侧有一座四合院,院门为鞍子脊铃铛排山,屋顶是青色板瓦。院门东西两侧倒座的间数基本一致,据此可以判断,这座院子至少分为两路,应该是一座大四合院。可惜,院门被封堵,只在中央位置构筑了一座灰色的小门。向西,还有21号:广亮大门,门洞阔大,但门洞的东侧建造了一间小房子,故而两扇大门只保留一扇;相应地,门墩也只剩下一个,鼓心雕琢着盛放的梅花与美丽的小鹿。顶部的趴狮被砸得难以分辨,这应该是“文革”中小将们的杰作。在北京,门墩中有狮子的,大部分被砸烂了,可爱与可怖的,无论什么形状的狮子,不知什么原因都成为“革命”的对象。同21号一样,25号也是如此,门洞东侧也盖了一间小房子,只是更加窳败,不仅门墩只剩下一个,而且四枚门簪仅余两枚了。21号门洞里的房子,在朝向胡同的墙上辟有一扇小窗,安装银白色的金属护栏。25号则没有开窗,肮脏的墙壁上张贴一副菱形福字,金与红的色泽已然被时光啮蚀斑驳了。

在交道口头条,69与69—1号,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进到69号,对着院门的一排北房,西侧的房子都是新涂的油彩,只有东侧一间色彩暗旧,原来是一处大院,现在被分开了,在原来如意门的西侧新构筑了一座如意门,当然也是彩色焕然。在交道口北头条,有两座四合院,22与27号被东城区列入普查登记文物。我没有进到院子里,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是31号如意门的砖雕却异常精致:象鼻枭、挂落板、头层檐、半混,再上面的栏板与望柱均雕饰得一丝不苟。挂落板的背景是万字不断的花纹,其上有五只展开翅膀的蝙蝠,每只蝙蝠的嘴上衔有一个盘长——也就是中国结。蝙蝠的翅膀都精心雕刻出纤细的表示筋脉的纹路,而每一个中国结转折衔接的轨迹也都清晰整齐。当时卜居于此的主人,对生活多么热爱!而那些雕花的匠人,手艺又该有多好!

这些四合院,哪一座是范文程居住过的?

我又折回胡同北口,进入“交北头条社区居民委员会”,询问一位女同志,范家大院在胡同什么地方?她没有听清楚,我又重复了一遍,她摇摇头,问里面的人,说不知道,你去问派出所吧!派出所知道吗?为了寻找范家大院,我查阅了不少资料,均不见记载。但是我相信《天咫偶闻》的作者震钧,绝不会空穴来风。震钧,满族人,瓜尔佳氏,逊清时曾任江苏省江都知县,庚子事变后执教于京师大学堂,即今北京大学的前身。这是一个熟谙清朝典章制度与北京风土的人物。他在同书记载的洪承畴宅邸至今可见,范家大院怎么会寻觅不到呢?

崇德八年九月。

戊子。多罗豫郡王多铎谋夺大学士范文程妻,事觉,下诸王贝勒大臣鞫讯得状,多铎罚银一千两,并夺十五牛录,和硕亲王豪格坐知其事不发,罚银三千两。

《清世祖实录》

范文程,字宪斗,号辉岳。其先人在明初从江西被贬谪至沈阳,居住在抚顺。范文程的曾祖范鏓,是明朝正德年间的进士,后来官至兵部尚书。祖父范沉是沈阳卫指挥同知。父亲范楠,有两个儿子,一个就是范文程。范文程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十八岁时,与其兄并为生员——秀才。四十六年(1618),后金的部队攻下抚顺,范文程与其兄归顺了后金——后来改称清。这年,范文程二十一岁。据《八旗通志》记载,范的体型魁伟相貌周正,受到努尔哈赤的善待而参与帷幄,渐次步入统治集团高层。

范文程对清人的贡献,归纳起来有两条,一是迎迓、招抚明代将士,一是制定夺取大明的谋略。经他迎迓、招抚的有孔有德、耿仲明与洪承畴。前两人原是明代将领,“自山东来降,为明兵追袭不得达,文程奉命应援,遂挈以来归。”这两个人做过铁岭矿工,耿仲明还做过海盗,降清后为清人征伐有功,分别被封为定南王与靖南王。屈大均在《皇明四朝成仁录》中说,明代末年有三个叛将,“其首恶为孔有德”,而这个人还自称是孔子后人,明亡,也就是“国变”之后,“道经曲阜,欲入谒先圣庙林,孔氏宗人阖门弗纳“,斥责他是“冒称圣裔”。孔子家谱也没有将其收入。难道应该将其收入吗?当然不应该!在招降的明朝将领中最著名的是洪承畴,而洪的投降过程颇有戏剧性。我在《方砖厂》里引述过一史料,今天再作一次文抄公:

上欲收承畴为用,命范文程谕降。承畴方科跣谩骂,文程徐与语,泛及今古事, 梁间尘偶落,著承畴衣,承畴拂去之。文程遽归,告上曰:“承畴必不死,惜其衣, 况其身乎?”上自临视,解所御貂裘衣之,曰:“先生得无寒乎?”承畴瞠视久, 叹曰:“真命世之主也!”乃叩头请降。

“科跣谩骂”,即赤脚骂人。洪承畴这个人在崇祯时做过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应是二品大员。他在指挥松锦之战时,溃败后成为清的俘虏,降清后,同范文程一样也官拜大学士。崇祯听说——当然是不准确的消息,洪战死后十分痛悼而为他举办丧仪,准备做十六场浩大佛事,而且亲临祭奠。举行了一半,准确消息传来,才停止了这出闹剧。就是这么个人物,因为一个微细举动,“梁间尘偶落,著承畴衣,承畴拂去之”,被范文程窥见,而最终落水。对于洪,范文程揣摩透了他的心理,而范文程,一定要把他人拉下水,在范的心底,又潜蕴什么幽曲?

这年,是崇祯十五年(1642),相距范文程降清——万历四十六年(1618),相差二十四年。从背叛汉民族的角度,范文程比洪承畴提早了二十四年,对于这样的时间上的差异,不知他,或者洪,会作何种感想?由于贡献“卓异”,洪承畴“有幸”在乾隆时期被列入“贰臣传甲等”。范文程呢?如果泉下有知,他的内心会翻涌怎样的漪涟,也不得而知。

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攻入北京,进军山海关,吴三桂向摄政王多尔衮请降。多尔衮犹豫不决,急召在盖州汤泉养病的范文程速来商议。“时文程方抱病,力疾趋盛京”,也就是沈阳,建议收降吴三桂。听了他的建议,清军遂发,胜利后乘势追击而定鼎北京。范文程对多尔衮说了什么?

他说:

自闯寇猖狂,中原涂炭。近且倾覆京师,戕厥君后,此必讨之贼也。虽拥众百万,横行无惮,揆其败道有三:逼陨其主,天怒矣;刑辱缙绅,拷劫财货,士忿矣;掠民资,淫人妇,火人庐舍,民恨矣。备此三败,行之以骄,可一战破也。我国家上下同心,兵甲选练……何功不成。

又说:

自古未有嗜杀而得天下者。国家止欲帝关东,当攻掠兼施。倘思统一区夏,非乂安百姓不可。

指明李自成必败的三个理由,若想统一中国,必须“乂安百姓”。而在这前,范文程遇到了一件让他羞愤的事情,多尔衮的弟弟多铎,看中了他的妻子,“谋夺”之,事情败露后,几经周折,多尔衮对多铎进行了处罚。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范文程的内心会怎样地波动?当然会不愉快。岂止会不愉快!然而,尽管如此,范文程依然为清廷竭诚效命,难怪时人将其与吴三桂进行比对,认为其人委实可鄙,甚至不如吴三桂,吴三桂还可以为陈圆圆而战,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范这个人呢?“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可惜范文程不是吴三桂,他也做不了吴三桂,他的心机隐藏得该有多深!李太白有诗:“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他哪里有“金银台”,他甚至不如“庵酒店”的主人,尚有羞惭之心而用竹筐把自己门首的红灯遮掩,他的心肝都黑了!

记得在网上时常可以看到关于历史人物的言论。在一个多民族的国家里,畴昔的爱国者应该如何评介,相对应的过去的卖国贼又应该如何评介,这是一个十分纠结的问题。昔云盖棺论定,现在是盖棺也难有定评。在一个商业的大众文化的时代,每一个人都是自媒体,这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然而,评价历史人物还是应该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出发。在范的时代,清与明是两个国家,清的主体民族是满族,明的主体民族是汉族;清是侵略者,明是抵御者,明抵御清的侵略当然是正确的。身为汉族的大明人却为敌国效力,自然是汉奸,称范文程为卖国贼的道理就在于此,我们不能超越历史而奢谈历史人物。

范文程墓,位于县城5公里,怀柔镇红螺山卢庄村北0.5公里。

据村民讲,该墓很大,有石碑、石牌坊、墓道。牌坊高大,汉白玉构筑,神道两旁有石兽,后被拆毁,造田垒坝,个别石兽保存完好。墓穴毁于文化大革命,棺木未朽,挪作他用。墓坑四壁,非砖非石,坚硬异常,据传为江米汤和白灰浇筑而成。墓前约1000米处,曾建有厅房3间,文武官员至此须下轿、下马。

尚存康熙五年(1666)御祭碑,康熙五十三年(1714)赐谥碑,在卢庄村委会内,大部字尚可辨认。

——《北京市怀柔县地名志》

在接近红螺山入口时,见到公路西侧坐着几位身着红马甲的老者。问他们卢庄在什么地方,一位老者指着马路对面说,“那儿就是。”而“那儿”正是红螺山入口。我们于是掉过车头。村里的主路是一条从东西折向南北的“之”字形道路,去范墓,应该走哪条道路呢?下车问一位皮肤黑极了的骑自行车的中年人,他说不在这儿,在马路对面!听了这话,我恍然醒悟,如果刚才问范文程岂不简单!但是,既然进了村子,也不妨看看吧!

我们来到一个路口,徐下车买玉米,我去拍照,同时打量这里的地貌。有一条南北方向的溪涧和一座木栏小桥。桥的东侧是一条道路,桥的西侧有两条道路。桥之东高于桥之西,而且高出不少。桥的东北是一排一排的平房,依山势而上。靠近路口有一家小小的百货商店。我奇怪,徐买玉米为什么那么久,走过去,听见小贩说一个玉米五角钱,徐买了九个,应付四元五角。小贩没有零钱。一位旁观的妇女说:“你再给她一个老玉米不就完了。”

又回到公路,再次询问那几位老者。一位指着前方装有变压器的电线杆说:“变压器那儿就是。”变压器附近坐着两位妇女,问范文程墓。一位妇女说就在他家原来的自留地上。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两个坑,也都被黄土填埋了。那块自留地后来被大队拿走,租给一家养鹿的公司,鹿吃 “玉米棒的尖儿”。她带着我们走到那里,指着一处丛生野草的地方说,那儿就是。如果没有这位妇女,是根本找不到的。我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墓穴南边并列一排纤细的杨树,而北面是苍翠的桧柏,西侧有一株不大的核桃树。随手拍了几张照片以便记认。墓穴附近簇生刺儿菜、苦荬、苍耳——叶子仿佛是蓖麻,以及缀满金色花朵的野菊。

这里的地势有明显落差,那些位于不同高度的地块,便是台地吧。怀柔这地方台地很多,比如,北台上、北台下之类。范墓便坐落在一块台地上。寻访到范的墓地,我们很高兴,问那位妇女贵姓。她说姓张,从别村嫁到这里已经有二十五六年了。她和不少村民现在负责看山防火,村里一个月给四百四十元。因为你们问范文程墓,所以带你们来,“否则还不让你们进呢。”我注意到她也穿红马甲,后背印有“森林防火”,腰部缀有一条嫩绿色的横道,应该涂有荧光粉而在夜间发出光泽。她说,时常有人问这个墓。

回程的路上,徐买了十元黄梨。 味道一般,却香气馥郁,满车充溢梨香。宝钗的住处称梨香院,是这个缘故吗?但这是宝姐姐,是宝二爷姨姐的院子。范文程呢?范文程的院子,范家大院呢?存在还是不存在,一时难以厘清,有时间应该再去调查清楚。

(标题书法:高乔云)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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