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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创作中的家族情结悖论

2017-01-12

中州大学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张爱玲家族女儿

解 浩

(郑州工程技术学院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所,郑州 450044)

张爱玲创作中的家族情结悖论

解 浩

(郑州工程技术学院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所,郑州 450044)

出生之初家族业已衰败,父母离异后各自组建家庭,无论是在父亲的旧家庭还是在母亲的新家庭, 自我放逐的张爱玲始终感觉自己不过是一个“局外人”,徘徊于情感发展与理性选择之间的内心世界唯有孤独与无助。刻骨铭心的童年伤感记忆成为张爱玲成人后灵魂深处“无家可归”的暗影,又促使她时时去体验亲情与家庭的温暖。这种融合了拒绝和渴盼的家族情结悖论自然地流露于张爱玲传达生命体验与情感抒发的创作中:一方面是冷眼旁观,淡然描述旧家族不可避免的沉沦衰败,另一方面则是迷惘惆怅,渴盼家庭的温暖。这种家族情结悖论,决定了张爱玲在现实和文本中呈现出对家庭的自我放逐,在灵魂深处又隐含对家庭稳定与家庭庇护的渴盼。

张爱玲;自我放逐;情结悖论;眷恋皈依

与出身封建世家的鲁迅、巴金、曹禺等同期作家相比,张爱玲更能痛入骨髓地感知到旧家庭带给她的精神创伤。鲁迅虽因家道中落,饱尝族中亲友的欺凌,却也能从慈母得到情感的慰藉与呵护;在祖父与父母双重溺爱中成长的巴金,亲眼目睹的仅仅是家族中针对他人的“吃人礼教”与“家长专制”;幼时缺失母爱的曹禺固然感受到弥漫在周边的心悸压抑,但他并不缺乏亲友的挚爱。对于张爱玲,血缘亲情永远只是一种奢望。出生之初家族业已衰败,父母离异后各自组建家庭。幼时母亲离家出走,张爱玲从来没有感受过亲生母亲舐犊情深的温暖。在亲生父亲那里,张爱玲得到的常常是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磨难。早熟敏感又伤感孤僻的张爱玲逃离了两个家庭,徘徊于情感发展与理性选择之间的内心世界里只有孤独与无助。刻骨铭心的童年伤感记忆成为张爱玲成人后灵魂深处“无家可归”的暗影,又时时促使她去体验真正的亲情与家庭的温暖。这种融合了拒绝和渴盼的家族情结悖论自然地流露于张爱玲传达生命体验与抒发情感的创作中:一方面是冷眼旁观,淡然描述旧家族不可避免的沉沦衰败,另一方面则是迷惘惆怅,渴盼家庭的温暖。“家庭对她既意味着痛苦的回忆,不堪回首的创伤,又是她创作灵感的源泉”[1]。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传统文学书写中的“父亲”向来带着“开明通达、理性睿智”的光环自觉成为家庭伦理关系中的重要角色。但是自幼经受身体与情感双重痛苦的张爱玲,在创作中对“父亲”充满了极端厌恶之感,其作品中凋敝家族男性的“丑陋自私、无能无爱、玩世不恭与放浪不羁”彻底解构了传统社会对“威武阳刚、理性尊严、慈爱善良”之“父亲”的理想塑造。内心世界里充斥孤独与无助的张爱玲固执地认为:“理想父亲”早已成为往事,他者眼中光鲜的“父亲”在子女眼中不过“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平时道貌岸然,关键时刻“贼头贼脑,一点丈夫气也没有”。对于这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混蛋”,张爱玲在创作中极尽贬抑与嘲讽之能事。

传统文学中为家人遮风挡雨的“父亲”形象在张爱玲笔下彻底矮化,在其作品中的父亲或者精神萎靡或者人格羸弱或者兼而有之。翻开傅雷极力推荐的《金锁记》,想象中翩翩浊世佳公子的世家子弟姜二爷,却是 “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像有气喘病”“两眼空空,有点像洋人奇异的眼睛”[2]。不用说,在世人眼中,这个“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的当家男人,即便是在爱妻七巧口中也被鄙夷到尘埃深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2]正如林幸谦在《反父权体制的祭典》中写道:“女性家长直接蔑视父亲的躯体,并以此去嘲弄传统父亲形象的权威。这种深具震撼性的书写,在此因而被视为张爱玲笔下所有失去权威男人的原型。”[3]纵观张爱玲的创作,无论是《金锁记》《花凋》《琉璃瓦》,抑或是《创世纪》《茉莉香片》以及《心经》,所有家族中的男性权威形体上一律被解构得支零破碎,“父权意志丧失殆尽,男性阵地触目而及的是一片痛心的惨伤和凄凉”[4]。

张爱玲作品中更多着墨的是那些身强体壮、风流儒雅却依附在家族的肌体上只知吞噬父母与子孙辈血肉的“父亲”。《花凋》中的郑先生外形似标准的上海青年绅士,言谈举止优雅可亲,纯真如同孩童,“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着,穿上短裤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不过随着故事情节的持续展开,空有一副好皮囊的郑先生虽然身为人父,却荒唐如只顾自己寻欢作乐的巨婴,他不敢离开温馨的家园去经历外面世界的风雨洗礼,所以“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生活中处处是“醇酒妇人和鸦片”,自诩“心还是孩子的心”,只不过是“酒缸里泡着的孩尸”。所谓的上海绅士郑先生对家庭没有丝毫责任感,“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因为自己需要金钱供养几房姨太太,他宁肯看着女儿在无爱的家庭里绝望地慢慢死去,也坚决不同意为女儿生病花一点钱。《琉璃瓦》中庸俗荒唐、自私无能的姚先生,最初面对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踌躇满志、心满意得,他的女儿们温柔美丽,是别人家的女儿所不能企及的,“我们的是琉璃瓦”。然而沉迷在依靠女儿升官发财的姚先生眼看着黄粱美梦一次次破灭,瞬间失去了为人夫为人父的担当与责任:“以后你再给我添女儿,养一个,我淹死一个!”《多少恨》中荒唐无耻、虚伪自私的虞老先生,自幼通晓孔孟之道的他年轻时无情抛弃了家茵母女,却又在落魄无助时觍颜投靠女儿。女儿微薄的收入无法供给虞老先生无度的寻欢作乐,他便舍弃了女儿的尊严与名誉,怂恿富商夏先生娶其为妾。《创世纪》中不思进取、无所事事的匡霆谷,只会变卖祖产虚度光阴,不顾体面频频向老母亲伸手要钱,或者绞尽脑汁盘算着怎么样把女儿的利益最大化,甚至想着只要女儿稍微大点就去依门卖笑换来钱财供自己挥霍。《茉莉香片》中整日躺在烟榻上抽大烟的聂介臣,因妻子没有全心全意爱自己而迁怒于儿子聂传庆。看到儿子“雄赳赳”地在废弃支票上练习签名,可能失去权力与金钱的恐惧被触动后,他便骂儿子是“猪狗”,更一掌打坏了儿子的耳朵。《心经》中道貌岸然的许绍仪更是一个无耻变态的衣冠禽兽,他玩弄手段勾引外形极肖女儿的同学,在屡屡打击妻子自信心的同时,竟然纵容亲生女儿逐渐陷入不伦的“恋父”情结里无法自拔。文本中这些所谓“父亲”的言行举止,使厚重神圣的父子(女)深情灰飞烟灭,传统儒家伦理观中“父慈子孝”的美德被无情颠覆,“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形体的残缺猥琐和精神的利己自私”[5]。张爱玲轻描淡写却又丝毫不留情面的嘲讽和批判揭开了蒙在封建家族中“父亲”丑恶面目上的最后一丝亲情面纱。

张爱玲认为文本中对封建家族“父亲”形体以及精神的双重贬抑并没有达到“毁灭家族”彻底消解父权权威的叙事目的,于是在叙述某些故事时就索性采取去势模拟的书写策略以置换他们在家族中的主导地位,或者直接以缺席或放逐将“父亲”排除于叙事文本之外。“以‘空缺’的否定形式否定父权及父权家庭,即以‘构想父亲的不存在,父亲形象的摧毁’,父权的消失,以及伴随而来的父权家庭的‘消亡’‘模糊’与‘不存在’,否定他们的存在”[4]。《创世纪》中依靠祖上遗荫逍遥快活的匡霆谷,心甘情愿地拱手将家族话语权让给了在经济、人事以及精神诸多方面支撑匡家大旗的匡老太太,自己则大半辈子侧身挤进其强势阴影里,顶多偶尔怪语几声以求存在感。《桂花蒸阿小悲秋》中只能依附妻子才能生存下来的阿小男人,卑微尴尬的地位一向不为阿小娘家人所喜,“乡下来的信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男人”,周围的邻居早就忘记他的真实姓名,直接唤他“阿小的丈夫”或“阿小的男人”。《十八春》中,曼桢说父亲在她十几岁时就去了,早就忘记了他的音容笑貌。男性家长缺席的“无父文本”瓦解了父亲原本应有的崇高地位,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张爱玲流露于作品中的儿时的生活经历和心理体验是无处不在的荒凉与衰败。如祖上传下来的是一座大宅,门前也曾经车水马龙,但是“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如“鸡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城市,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又如“尤其是现在,黄昏的房间,渐渐暗了下来,唱片的华美里有一点凄凉,像是酒阑人散了”。张爱玲绝大多数作品中所毫不掩饰的“荒凉”与“衰败”与她个性意识觉醒且对家庭自我放逐后的孤独无助情感丝丝相扣,刻骨铭心的童年伤感记忆成为张爱玲成人后灵魂深处“无家可归”的暗影,孩提时代深深镌刻在张爱玲脑海中的“被抛弃的恐惧”成为她踏入文坛后数十年不变的创作母题。她反复在作品中喃喃自语,“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作为封建家族从小重点培养的优秀世家子弟,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不仅国学功底深厚,与人交谈儒雅恬淡,读起英文书籍也是游刃有余。但碍于时局无法步入政界,又缺乏其他谋生的手段,他的进取心渐渐被磨灭,最后只知坐吃山空,对于家庭的帮助及子女的教育近似于无。“张爱玲和弟弟受到的待遇在更多的情况下取决于他的兴趣,张爱玲从他那里领略到的封建家长式的专断、粗暴、虐待多于父爱”[6]。世家子弟所有的嗜好——纳妾、嫖妓、赌博、吸大烟,张廷重一样也没有少,外形斯文儒雅的父亲与母亲离婚后,常常是非颠倒,对子女寡情薄义、专断粗暴。性情古怪的后母与早熟的张爱玲时常口角,或许是出于对前妻主动离开自己的愤懑,格外偏袒后母的张廷重往往不问青红皂白,对女儿总是暴风疾雨般地呵斥,甚至有一次直接将女儿痛打一顿扔进一间小屋里后不闻不问长达数月之久,并在屋外大声叫嚣要用手枪把女儿活活打死。十几岁的小女孩看着自幼谈不上和蔼可亲但依然熟悉的父亲陡然变得面目狰狞,慢慢看清了眼前真实的世界,“我坐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得生疏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7]。在小屋里饱经折磨的张爱玲重病后在父亲冷漠的眼神里慢慢煎熬以致于险些殒命,于是不顾一切逃离父亲的家庭。“肉体及灵魂上受到双重摧残的张爱玲彻底认清了父亲的本质,对父爱的失望和鄙夷以及永不和解的姿态形成她对整个父系社会建构的认知并时时述诸于笔下。”[8]

张爱玲唯美苍凉的笔调关注最多的是个性阴暗的女性以及人与人之间千疮百孔的情感,正如夏志清在谈及《金锁记》中七巧和长安之间变异的母女关系时所言:“张爱玲常常能把爱与恨的畸形表现恰到好处地写出来。”不堪父亲与继母联手虐待的张爱玲出逃投奔的精神偶像是母亲黄逸梵——那个“辽远而神秘”的美丽女性。她对母亲最初最深刻的印象是母亲黄逸梵站在镜子前,恬淡而又风情万种地在绿短袄上别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但是与母亲相处的两年时光里,生活的残酷让美丽敏感的母亲蜕变成务实冷漠的市侩妇女,记忆中与母亲独处时那些“琐屑的难堪”后来依次流淌于张爱玲的笔端,“20世纪40年代,游离在大众经验、大众话语之外的女性作家张爱玲,以极端的内心体验,书写出那失常的脱序的多少还有些心理变态的即非贤妻良母的女性形象”[9]。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张爱玲这一时期作品文本中对顾太太、梁太太、曹七巧等种种所谓“病态母亲”鞭辟入里的描述,“传达出张爱玲对传统母性观的激烈否定”。[10]

张爱玲的自传性作品和散文始终弥漫着母亲黄逸梵带给她的创伤性情绪记忆,她固执地认为自我牺牲的母爱仅仅是天生的本能,与乡野间家畜禽兽的母爱没有丝毫区别,并毫无顾忌地宣称:“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因此张爱玲作品中出现的绝大多数母亲都“从天使变为巫婆,身穿黑衣,毗牙咧嘴,骑着扫帚,在子女们的天空上搅起阵阵血雨腥风,成为子女们摆脱不去的梦魇”[11]。《半生缘》中恭谨平和的母亲顾太太,眼睁睁看着大女儿曼璐与女婿祝鸿才合谋侵犯并监禁了二女儿曼祯,却无视曼祯的痛苦,“身上揣着曼璐给的一笔钱”就离开了。沈世钧前来寻找曼祯,本有机会告知世钧事情真相搭救曼祯脱离苦海的顾太太,却摸到了曼璐给的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微妙的力量,顾太太当时不由得就有一个感觉,觉得对不起曼璐”。《花凋》中“美丽苍白”的郑夫人眼看着女儿郑川嫦生命垂危,却不愿意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挽救女儿,敏感的女儿最终在病痛中静静死去。《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姑妈兼监护人梁太太生活作风糜烂,性情冷漠自私,任何人包括亲侄女在她眼里都只是可利用的工具。

被傅雷称作“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的《金锁记》讲述的是麻油店小老板的女儿曹七巧的人生故事。贪鄙的哥嫂贪图钱财把她嫁给了官宦人家患了骨痨病的姜二少爷。姜家需要七巧死心塌地地服侍二少爷,却又极端鄙视她的底层出身。丈夫虽然精神上很疼爱她,患骨痨病的身体却犹如无骨的“一堆死肉”。渴望正常爱情的七巧喜欢上了挺拔俊俏的小叔姜季泽,而惯于拈花惹草处处留情甚至对家里不起眼的蠢笨丫头都毛手毛脚的季泽却如君子般严守叔嫂之防。整整十年的小心谨慎处处提防,七巧还是如飞蛾般扑进了姜公馆深处那片厚重陈腐的阴霾里。另立门户后一言九鼎的七巧自觉成为父权统治链条中的“食人者”,牺牲了青春和爱情的她见不得他人甚至亲生儿女的幸福笑容。情爱上始终得不到满足的七巧刻意纵容儿子长白抽大烟及逛窑子等种种恶习。为了不让另外一个健康、带有青春活力的女子与长白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母亲七巧竟然要求儿子长白整天整夜与自己厮守在一起,她微笑着逼迫儿子:“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在“夫的家”备受侮辱蹂躏的儿媳芝寿无力反抗,“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的鸡脚爪”,婆婆歧视打压,丈夫胆小不敢过问,遭受幻灭与虐杀的芝寿“又挨了半个月光景”后寂然死去。懦弱的长白自然明了母亲的心意,眼睁睁看着明艳可人的绢姑娘填房后日渐寡言少语,在母亲七巧的淫威下“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从此不敢再娶。在曹七巧眼里,任何企图接近女儿长安的男人最终目的都是图谋自己的钱财,她不时以过往的亲身经历训诫女儿:“男人碰都碰不得!他们想你的钱。”扁平而尖利的喉咙,轻描淡写的闲聊话语,七巧不经意间彻底斩断了大龄女儿在阴暗岁月中抓住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情感”。无所顾忌地霸占儿子长白,处心积虑地摧毁女儿长安的完美爱情,七巧由慈爱母亲蜕变为变态恶魔的曹七巧拿青春与生命换来黄金枷锁,冷漠地攫取了身边人甚至亲生儿女的青春与生命。“对人世间悲凉与荒诞有着敏锐感觉和刻骨体验的张爱玲同样用毫不留情的语言暴力宣泄了她对强权世界的极度厌恶与痛恨。”[8]

张爱玲叙述的人生,始终弥漫着一种悲凉凄怆的灰暗底色。正如她曾经的心语“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像极了“一个美丽却苍凉的手势”,乍看去华丽绝伦,骨子里却是苍凉悲哀。“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12]时光或许无法倒流,不过透过凄凉的月色依稀回望,拥有贵族血统的父亲宁愿荼蘼丰厚的祖产满足旧派士大夫的俗恶嗜好,也不愿为女儿去英国留学出一分钱。与美丽而辽远的母亲相处的两年,在“淑女改造”计划以及母女间“罗曼蒂克的爱”计划相继失败后,记忆中残留的只有“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至于亲友们口中“逃学,忤逆,没志气”又善于遗忘与逃避的弟弟,张爱玲“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渴望“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情感,在现实生活中却被胡兰成的一再背叛而粉碎得残酷彻底。终其一生,张爱玲始终没有寻觅到传统家庭中所谓“女儿”“姐姐”“妻子”的正统地位,所谓父母、夫妻、手足等家族亲情始终抵不过黄金的诱惑,人性自私贪婪、冷酷无情处处映射着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千疮百孔。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纵使时光飞逝,奈何街市依然如旧,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是那条永远循环的绳索。中国女性潜意识里对于家庭有着强烈的情感认同,故而对于严父慈母及亲友之间良好的人际关系始终充满期待,不过理想中家庭和睦的气氛与情调在现实的冲击下早已经满目疮痍。“在自己家里,也永远有着异乡人的凄楚”,他人眼中完整美满的家庭也摆脱不了自己内心孤独失落、无家可归的寂寞。《金锁记》中曹七巧固然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但长期压抑而变态的心理要在至亲身上肆意报复以谋求情感平衡,“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也因此为亲朋好友及亲生儿女所憎恨,哪里能够奢求家族亲情的满足感。《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受过高等教育的孟烟鹂,与理想男人结婚后有了乖巧的女儿,但丈夫的日渐冷漠让她逐渐无法压制自我欲望而堕落,沦为失去家园灵魂的空洞摆设。《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美丽纯洁的新知识女性葛薇龙,婚后不但没有如愿拯救风流浪漫的乔琪乔,反而成了被丈夫乔琪乔与姑母梁太太共同利用的商品,“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虽然置身于熙来攘往的大千世界,看穿丈夫与姑母嘴脸的葛薇龙却犹如没有家园的孤魂,触手可及的只有无尽的恐怖与荒凉。

然而,家族由盛而衰的苍凉失落没有影响到张爱玲对血缘亲情的渴盼,有一段时期她曾经不厌其烦地向家族仆人们打探祖父、祖母的陈年旧事,浮出水面的家族亲情逐渐替换了幼时的梦魇记忆,竟然感觉到祖父母辈的亲近与怜悯,“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父亲的家虽然带给她痛苦,但张爱玲仍然难以割舍,在家里可以“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家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1957年,在英国病逝的母亲留给张爱玲一只装有古董的箱子。“在他们(张爱玲与赖雅)经济上捉襟见肘之际,无异发了笔横财。这些古董后来逐个变卖以贴补他们收入之不足”。这或许多少松动了母女长期不睦的心结,以《金锁记》为蓝本的《怨女》删去了尖锐对立的母女冲突,而晚年出版的《对照记》提到的母亲完全没有了当初《流言》中的极端怨恨,自然流露的都是怀念之情。对于旧家庭的复杂情感一直是张爱玲小说叙事的矛盾主体,幼时梦魇般的痛苦记忆成为她永远如影随形的心理阴影,但先辈曾有过的荣耀及父亲对她文学功底的培养,使她在情感上又认同旧家庭的生活方式并享受其特有的情调。张爱玲创作中呈现的家族情结悖论,决定了“她在放逐家庭的同时,又渴望家的稳定与庇护,精神与思想上的无家可归注定了她心理、情感上对家的寻找与归依”[1]310。

[1]曹书文.家族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283.

[2]张爱玲.金锁记[M]//张爱玲文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社,1992:96.

[3]林幸谦.反父权体制的祭典[C]//子通,亦清.张爱玲评说六十年.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336.

[4]楚爱华.从明清到现代家族小说流变研究[D].曲阜:曲阜师范大学, 2007.

[5]陈晓兰.女性主义批评与女性诠释[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9:182.

[6]余斌. 张爱玲传[M].海口:海南出版社,1985:12.

[7]张爱玲.私语[M]//张爱玲文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社,1992:108.

[8]解浩.贬抑与隐形:张爱玲笔下“父亲”形象的另类叙述[J].名作欣赏,2012(1).

[9]林丹娅.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M].厦门:厦门大学出社,2003:326.

[10]刘媛媛.她视界:现当代中国女性文学探析[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20.

[11]寿静心.女性文学的革命: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研究[M].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50.

[12]张爱玲.张爱玲全集[M].北京: 北京十月文艺出社,2009: 216.

(责任编辑 许峻)

The Paradox of Family Complex in Eileen Chang’s Creation

XIE Hao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 Zheng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Zhengzhou 450044,China)

Eileen Chang is Born in a declining family, her parents split and form their own new families respectively. No matter in the traditional family of her father or the new family of her mother, Eileen Chang always feels like an outsider with a lonely and helpless heart wandering between the emotional development and rational choice. As an adult, unforgettable sad childhood memories become a “homeless” shadow in her soul, which always encourages her to experience kinship and family warmth. The family complex paradox of rejection and longing naturally reveals in Eileen Chang’s creation and conveys life experience and emotional expression, with indifferent descriptions of the inevitable decline of the old family on the one hand and a sense of melancholy and disorientation, and longing for the warmth of the converted family on the other hand. The family complex paradox in Eileen Chang’s creations determines her self-exile family in the reality and in works on the one hand, and her longing for the stability and protection of a family in her deep heart on the other hand.

Eileen Chang; self-exile; complex paradox; attachment and conversion

2017-07-15

2015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家族文化视阈中的中国现代小说父子关系研究”(2015BWX032);河南省高等学校青年骨干教师培养计划(2015GGJS-298)

解浩(1979—),男,河南西华人,文学硕士,郑州工程技术学院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所副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7.04.004

I207.42

A

1008-3715(2017)04-00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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