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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文学史上的“北大现象”

2017-01-12

中州大学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文学史文学

刘 忠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中国新文学史上的“北大现象”

刘 忠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中国新文学史的发生与北京大学有着密切的关系,“一校一刊”诠释了新文学初登舞台时两者的互动共生关系。胡适、鲁迅、周作人、王瑶、严家炎、钱理群、陈平原等一代代文学史家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着新文学史的进程,引领文学史观念的更新、评价标准的变化、研究方法的迁延,并对国内的文学史教学与研究形成强大的辐射作用,进而成为一种文学现象——“北大现象”,其主要内涵可以概括为:史学传统、权威意识、创新精神。今天,个体写史模式的开启,加速文学史写作“战国时代”的来临,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大现象”的影响力。

中国新文学史;北大现象;史学传统;权威意识;创新精神

中国新文学史的发生、发展、编写与北京大学有着密切关系, “一校一刊”浓缩和诠释了新文学初登舞台时两者的互动共生关系。新文学初创之时,“文学革命”就像一面旗帜,召唤知识青年投身其中,传播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理念。此一时期的北京大学是新思想、新文化、新文学的前沿阵地,社团云集,流派纷呈。《新青年》《新潮》把高校师生群体充分调动起来,汇聚成一个浩大的交响乐章。在极短的时间里,把西方近现代文学思潮、流派几乎演绎一遍,问题小说、民谣体诗歌、小品文、随感录散文、话剧等文体的实践更是让后人艳羡当时的文学氛围。胡适、鲁迅、周作人、罗家伦、王瑶、严家炎、钱理群、陈平原、温儒敏、吴晓东、李杨、曹文轩、陈晓明、高远东等一代代文学史家以不同方式记录着中国新文学史的进程。①无论是20世纪30年代的个人写史,还是50年代的集体编史,抑或是新时期集体与个人兼容写史,“北大”文学史家都是文学史写作的重要引领者和实践者,带动文学史观念的更新、评价标准的变化,以至成为一种文学史现象——“北大现象”。

一、中国新文学史上的“北大现象”

中国新文学诞生与北京大学建校几乎同时,文学史写作则更早,可以追溯到1904年京师大学堂国文教习林传甲编写的《中国文学史》。戴燕在《文学史的权力》一书中说:“文学史本是由西方转道日本舶来的。以文学史的名义,对中国文学史的源流、变迁加以描述,在中国始于20世纪初。1904年及以后的两年,福建人林传甲从南方来到北京,出任京师大学堂新设师范馆的国文教习,他参照张之洞主持修撰的《奏定大学堂章程》,编写了一部7万字左右的《中国文学史讲义》,大约同一时期,受聘有着教会背景的东吴大学国文教授的黄人也开始编写另外一部篇幅更大的《中国文学史》,这一南一北的两种教材,是现在仍能看到的中国文学史的开山之作。”[1]3林传甲《中国文学史》讲义之后,经罗家伦《近代中国文学思想之变迁》、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国语文学史》《白话文学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等的拓展和延伸,至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中国新文学史才开始摆脱古典文学的“附骥”角色,完成性质转换和价值厘定,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

“十七年”和“文革”时期,中国新文学史写作停滞,北京大学严家炎协助中国社科院唐弢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标举无产阶级革命大旗,诠释现代文学的新民主主义性质与功能。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观念的推动下,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合作编写《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凸显文学的“人学”本质和审美属性,启蒙主义开始取代新民主主义,成为文学史写作的主流话语。其后,洪子诚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出版,进一步推动文学史写作的个性化进程,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以“现代性”统摄百年新文学发展史,践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主张。

如果说20世纪50年代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是新文学史学科的基石,那么80年代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则是新文学编写史上承前启后的一环,开启了文学本体复归和现代性重建之路,打破了新中国成立后文学史写作的集体模式。在重写文学史的思潮中,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以其鲜明的个体性引起学界重视,与陈思和等人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张炯等人的《新中国文学史》、杨匡汉等人的《共和国文学五十年》②、吴秀明等人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王庆生等人的《中国当代文学》、陈晓明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董健等人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等一道汇入新文学史写作的第三次“热潮”,前两次分别是30年代和50年代。三次写作热中,虽然参与机构众多,史家辈出,但毫无疑问,北京大学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不仅首开新文学史写作先河,使其从“附骥式”文本走向学科自觉,而且在文学史观念更新、编写体例和方法的丰富等方面都卓有建树,成为新文学编写史上的一种现象——“北大现象”。胡适、周作人、鲁迅、罗家伦、王瑶、李何林、唐弢(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最初设在北京大学)、严家炎、谢冕、孙玉石、张炯(北京大学毕业)、黄修己(北京大学毕业)、林志浩(北京大学毕业)、赵园(北京大学毕业)、钱理群、陈平原、吴福辉、温儒敏、洪子诚、韩毓海、吴晓东、李杨、曹文轩、陈晓明、高远东等人的写作在为新文学史确立学科范型的同时,也推动了文学史观从进化论到阶级论再到启蒙论的转变。

有关《中国新文学史稿》《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国当代文学史》等的研究论文和专著可谓多矣,几代北大文学史家之间的代际传承本身也构成了一种研究,作为王瑶的学生,黄子平、钱理群、陈平原三人提出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不仅打通了近现代文学的时空界限,也以“现代化”“审美性”取代新民主义、阶级性,实现了文学史话语的新变。谢冕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肯定、孙玉石对新诗现代性之路的研究、严家炎对通俗文学价值的认可、洪子诚对个人写史的实践、陈平原对现代学术史的建构、钱理群对启蒙话语的钟爱、李杨对“50—70”年代文学经典的再解读、陈晓明对后现代主义和先锋文学的研究等都在学界引发争鸣与关注,成为文学史研究的热点话题,推动重写文学史的进程。王瑶的《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陈平原的《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洪子诚的《问题与方法》《材料与注释》、温儒敏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黄修己的《中国新文学编纂史》、李杨的《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作品再解读》《文学史写作中的现代性问题》等,从不同角度阐述了文学史写作的观念、标准和方法,丰富了文学史文本形态。从既有的研究成果来看,有许多专著和论文谈及王瑶、严家炎、谢冕、钱理群、陈平原、温儒敏、洪子诚等人的文学史写作,评价各自文本的功过得失,肯定其对新文学学科的建构价值。总的来看,这些研究多是综合性的论文或专著,在文学史学科定位、作家作品解读、史料甄别、现代性走向等方面有着很高的学术价值,许多成果具有开创性,填补了新文学史写作和研究的某些空白。但也有不足和遗憾,尚未有学者把文学史家辈出、文本众多、影响深远的北京大学上升为一种现象——“北大现象”——来进行认知,揭示它与新文学史的互动关系。胡适、鲁迅、周作人、王瑶等人开启的史学传统、权威意识和创新精神未能引起重视,更不要说系统研究。而这三个方面,恰好构成“北大现象”的主要内涵,成为中国新文学编写史的重要动力和话语资源。

二、“北大现象”的主要内涵与知识谱系

从1904京师大学堂国文教习林传甲编写《中国文学史》开始,北大的文学史写作逐渐形成一种史学传统。1984年,陈平原中山大学硕士毕业,来到北京大学跟随王瑶先生攻读博士学位,“到了北大后,很快就发现,北大人的‘文学史’意识之强,远超于中大或国内其他大学”[2]5。陈平原所言极是,晚清至今,文学史教学在北大中文系课程结构中一直占据重要位置,形成一种薪火接续的史学传统,并对其他高校构成示范效应。这种情形的出现,“并不取决于个别文人学者的审美趣味,而是整个中国现代化进程决定的”[3]。先人的“立功”“立德”“立言”说与世代传承的修史意识并没有因为“德先生”“赛先生”的东来而减弱,相反还被进一步强化,用来铭记民族密码,警醒世人。作为京师大学堂的延续,北京大学的官办性质决定它的文学史写作必须承担为民族“修史”这一使命。1934年3月,胡适在文学院的一次师生座谈会上,表达了将“文学院”改为“史学院”的设想,“学历史的效用是很大的,而历史的范围亦最广,将来文学院亦可设为史学院,因为现在研究哲学的,亦不过是研究哲学史,研究文学的,亦不过是研究文学史,其他学科也是一样”[4]。这一新奇大胆的想法不见于胡适本人的文章,而是出自记者笔下,大概是胡适的即兴发言,有随意发挥之嫌,但“研究文学的,亦不过是研究文学史”一语却道出了胡适的一贯主张,也颇能见出北京大学深厚的史学传统。

史学传统之外,身处京畿之地的北京大学还担负重塑国家形象、垂范其他院校的重任。因此,北大文学史家大多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权威与使命意识,为国修史观念深入人心。无论是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还是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抑或是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它们都是不同时期民族话语的体现,诠释了晚清、民国、新中国三个时代迥然有别的时代精神和文学取向。新中国成立后,在人民民主专政的意识形态推动下,“新的人民文艺”之帆乘风破浪,“新文学史”因为肩负为革命合法性提供学理依据的重任,而备受重视。1951年9月,王瑶编著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由开明书店出版,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官方认可的新文学史文本,体现了《新民主主义论》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主要精神,起到了学科奠基作用。“史稿”第一次把“五四”新文化运动到新中国成立这一时段的文学进行了系统梳理,以重大政治事件为界划分四编:1919年“五四”运动到1927年革命阵营分化;1928年土地革命至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到1942年5月毛泽东《讲话》发表;从1942年5月毛泽东《讲话》发表到1949年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召开。“史稿”的价值不仅表现在思想导向和时段划分的革命性上,而且在体例安排和作家作品选择上也对后来的文学史写作产生了示范作用,成为许多高校的文科教材。

当然,“北大现象”最重要的内涵还是创新精神。新文学初创之时,“文学革命”就像一面旗帜,召唤知识青年投身其中,传播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理念。此一时期的北京大学是新思想、新文化、新文学的前沿阵地,社团云集,流派纷呈。《新青年》《新潮》把高校师生群体充分调动起来,汇聚成一个浩大的交响乐章。在极短的时间里,把西方近现代文学思潮、流派几乎演绎一遍,问题小说、民谣体诗歌、小品文、随感录散文、话剧等文体实践更是让后人艳羡当时自由多元的文学氛围。新时期之初,高等教育又一次在文学史写作中扮演着重要的推动力角色,组织专家编写教材成为许多高校的当务之急,教材型文学史编写迎来了一个集中爆发期。其中,受众面最广、影响最大的当属唐弢、严家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卷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6月、11月,1980年12月),蕴含着丰富的创新精神与时代信息。

首先,新时期之初,延宕多时的文学史写作与思想解放大潮相互策动,《中国现代文学史》触碰许多意识形态禁忌,对定性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作家作品给予一定宽容。“一方面……另一方面……”的辩证式评价不仅用在新月派诗人闻一多、徐志摩和通俗文学作家张恨水身上,也体现在对胡风集团成员路翎、绿原、阿垅的解读上。从当时语境看,《中国现代文学史》做到了与时代精神同步。“与那些短期内急速编就的教材不同,‘唐弢本’拖延了十几个年头,像棵老树一样,既有粗壮的老干,也有娇嫩的新枝,身上打着一圈一圈的年轮,记录着不同时间学术上的风云变幻”[5]122。其次,兼容文艺思潮、文体分类和作家作品论的写法为此后的文学史写作确定了基本范型。鲁、郭、茅、巴、老、曹的经典地位进一步巩固,艾青、丁玲、赵树理所占篇幅有所增加。由于时代和认识局限,《中国现代文学史》对沈从文、郁达夫、朱自清、闻一多、戴望舒等人的评价过于简略。今天,人们热议的张爱玲、苏青、穆旦、徐訏、无名氏等人更是鲜有提及。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学界异常活跃,各种西方文艺理论纷至沓来,这给文学史写作带来了新鲜气息。1985年,北大学者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打通近代、现代、当代时空阻隔,用世界性、民族性、启蒙性、悲凉美来阐释这个“不可分割的有机过程”[6]。1988年,王晓明、陈思和等人提出“重写文学史”口号,主张“开拓性地研究传统文学史所疏漏和遮蔽的大量文学现象,对传统文学史在过于政治化的学术框架下形成的既定结论重新评价”。以此来激活“人们重新思考昨天的兴趣和热情,使前一时期或者更早些的时期,处于种种非文学的观点而被搞得膨胀了的现代文学史作一次审美意义上的‘拨乱反正’”,进而把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从“从属于整个革命史传统教育的状态下摆脱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审美的文学史学科”[7]。经过这两次理论预设与解构,中国新文学史写作迎来了“破茧而出”的时机,开始了它从新民主主义范式到审美现代性范式的转变。

审美现代性的魔盒一经打开,释放出来的新思想、新观念、新方法犹如一阵春风,让压抑多时的文学史写作热情喷薄而出,释放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在这次文学史“写作热”中,除了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黄修己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等通史之外,还涌现了一批思潮史、流派史、社团史、文体史等专门史。例如,王永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理论批评史》(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魏绍馨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浙江大学出版社,1988),贾植芳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杨义著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988、1991)等。它们的存在,使得文学史体系更加立体、多样。

盘点此一时期出版的众多文学史文本,如果要挑选一部学理精进、个性彰显、学科建设有所突破的代表性著作,《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当是不二之选。

与唐弢、严家炎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不同,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开篇就亮明观点——中国现代文学史是启蒙文学、改造国民性文学,“从戊戌政变前后至‘五四’新文化运动20年是现代意义上中国新文学的酝酿、准备时期;本书所要研究的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0年文学的发展,构成了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的‘上篇’,中华人民共和国以后的文学,则可以看作是它的‘下篇’。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都是中国社会大变动、民族大觉醒、大奋起的产物,同时又是东西文化互相撞击、影响的产物,因而形成了共同的整体性特征”。启蒙话语“不但决定着现代文学的基本面貌,而且引发出现代文学的基本矛盾,推动着现代文学的发展,并由此形成了现代文学在文学题材、主题、创作方法、文学形式、文学风格上的基本特点”[8]2。从新民主主义文学观到启蒙文学观,中国现代文学史用了近40年时间,它带给文学的不仅是评价尺度、叙述方式的新变,而且有思想主题、艺术审美的重新审视,装备上这幅广角镜头来考量中国现代文学史,在习常的启蒙、救亡、革命之外,我们还目睹了启蒙的艰难、人性的多变以及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浪漫主义的多重纠缠。

1998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进行了修订,吸收了许多最新学术成果,在保留初版“鲁郭茅、巴老曹、艾丁赵”专章的前提下,增加了沈从文和通俗小说专章,力求全面呈现文学的丰富姿态。凭借文学史观的新颖、独到,该书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建设的标志性成果,被教育部指定为重点教材,广泛使用。2016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再次进行修订,人学和审美史观依旧,启蒙话语仍然是现代文学的主色调,但“战争制约下不同政治地域的文学分割并存”“第三个十年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战争和救亡发生了紧密的联系”等章节和内容获得了必要强调,进一步确认了现代文学主题的多向性。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之前两个版本流露出的“启蒙文学”一体说的倾向,兼顾了“现代性”话语的异质性和本土性。

在新时期文学史写作热中,当代文学史写作明显滞后。90年代中后期,在“重写文学史”思潮推动下,当代文学史文本大量出现。影响比较大的有洪子诚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等。

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是一部“地道”的个体化文本。文本以文学史家作为叙述主体,阐释当代文学的发生、发展。要想走近历史,触摸文学史肌理,文学史家需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拨开迷雾,洞悉其中的隐秘所在。比如,论述五六十年代作家的地理分布,洪子诚说:“作家出生的地域以及生活经验、作品取材等的区域而言,出现了从东南沿海到西北、中原的转移……地理上的这一转移,与文学方向的选择有关。它表现了文学观念从比较重视学识、才情、文人传统,到重视政治意识、社会政治生活经验的倾斜,从较多注意市民、知识分子到重视农民生活表现的变化。”[11]3这种从现象到本质、从环境到人文的审视,显示了编写者的敏锐和深刻。再则,在一片“纯文学”的重写呼号声中,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没有走“将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的老路,而是在关注审美的同时,也探视影响文学的政治、经济、文化因素,“一方面,会更注意对某一作品、某一体裁、样式、某一概念的形态特征的描述,包括这些特征的演化的情形;另一方面,则会关注这些类型的文学形态产生、演化的情景和条件,并提供显现这些情景和条件的材料,以增加我们‘靠近’历史的可能性”[9]3。在将文学政策、制度、规范等外部环节作为文学史研究对象的同时,完成了对当代文学“一体化”的叙述,不再摇摆于政治与审美的两极。如此这般“努力将问题放回到历史情景中去审察”的治学态度,为《中国当代文学史》赢来了诸多赞誉。“一体化”叙述可谓抓住了当代文学史的命脉,一部中国当代文学史就是一部意识形态一体化的建构与解构史。从第一次文代会上延安文学所代表的方向被确定为当代文学的唯一方向开始,一体化的步伐就没有停止过,高举、颂赞也好,质疑、批判也罢,“十七年”和“文革”期间多次文学运动都是为实现一体化目标而设计的,主流之外的“百花文学”“地下文学”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的几星雨滴,远不能撼动文学史一体化的走势。进入新时期,受思想解放大潮裹挟,文学史的一体化局面走向瓦解,审美经验、审美表现、审美价值成为文学史家笔下的常用词汇,主体的情感召唤和理性诉求在文学史写作中得到了高度重视。不过,《中国当代文学史》也有不足,在梳理50—70年代文学史即一体化文学形成的时候,虽然洪子诚自信、从容,捕捉文学信息的能力很强,理性分析相当到位,但一旦面对新时期“一体化”解构之后的多元格局,洪子诚便身感不适、困惑,“不知从何说起”之情在文本中时有流露,一体化叙述的弱点也随之暴露无遗——对复杂多变的文学史采取单一的统摄力,很容易造成文学史场景的混乱与冲突。

从集体修史到个人写史,从阶级论到启蒙论,从政治到审美,从一体到多元,王瑶、严家炎、钱理群、陈平原、温儒敏、洪子诚、陈晓明、李杨、曹文轩等人给文学史写作带来了几多新意和活力,构成了一个前后相承的知识谱系。正是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国当代文学史》等文本的带动与示范下,板滞已久的文学史写作空间被打开,文学史观念、评价标准、研究方法、体例范式有了许多新变。同时,也凸显和诠释了“北大现象”的主要内涵。

三、“北大现象”之后的文学史写作

新世纪以来,文学史写作已经进入到一个多元化时代,文学史文本在不断产生,尽管钱理群等人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洪子诚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严家炎等人编著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陈晓明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等被许多高校列为专业教材,仍然占据着文学史文本的制高点,但是,中国社科院、现代文学馆、中国人民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开大学、山东大学、山东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武汉大学、华中师范大学、中山大学、暨南大学、浙江大学、福建师范大学、河南大学、湖南师范大学、广西师范大学等众多单位的文学史家在迅速成长,出版了众多有影响的文学史文本。这些文本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大现象”的影响。另外,随着年龄的增长,北京大学的一批文学史家在逐渐退出文学史编写舞台。谢冕84岁,严家炎83岁,张炯83岁,黄修己81岁,孙玉石81岁,赵园80岁,吴福辉79岁,钱理群77岁,洪子诚77岁,温儒敏70岁,黄子平67岁,陈平原62岁……而新一代文学史家还在成长中,散兵游勇者有之,代际式的群体则尚未形成。这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北大现象”的接续力量,甚至影响到北大现象的权威性和辐射力。

个体写史模式的开启,加速了文学史写作“战国时代”的来临。新中国成立后,当代文学不断处在想象与创制过程中,至“文革”结束,这种以政治话语为中心的文学史形态实际上已经中断,50至70年代那些曾经受到不公正批判和迫害的作家作品在新时期陆续得到平反,十七年时期在边缘或非主流位置上的作家作品逐渐转为主流,受到重视。新时期之初的“歌德与缺德”“令人气闷的朦胧”“向前看还是向后看”“现代派与伪现代派”“回归纯文学”等论争,都说明文学的人学、审美本质在逐渐为人们所接受。今天,文学史家们不再纠结于近代、现代、当代的层级递进和性质转换,而是在“重写文学史”“重评大师”“重读经典”“新历史主义”“现代性”“历史化”“碎片化”“网络文学入史”“古体诗入史”“非虚构文学”等论争中,不断丰富着文学史写作的视野与维度。

现代性话语的引入拓展了文学史的地域空间。文学史家们不再纠结于当代文学的性质问题,而是在现代多元性史观的引导下,着手知识谱系建构,意识形态的排他性让渡于多元宽容的文化知识和审美话语;港澳台文学“入史”成为常态,悬置意识形态与社会制度分歧,在“一国两制”的政治框架下,文学的交流与融合加快,港澳台文学由“附录”介绍升任为“对等”组成部分。文学史的空间延展使得当代话语充满变数,文学史的求真性大大降低,现代性的多副面孔、镜像理论、互文理论、个性化阐述使得不同史观、体系、风格的文学史同处一个世界,规避了集体化写作千人一面之不足。

应当说,无论从文学史角度,还是思想史角度看,北京大学都有许多值得深入研究的地方,《新青年》《新潮》、文学革命、问题小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而隐潜在这些期刊、思潮、学说、文学史文本背后的是北京大学的史学传统、威权意识、创新精神,以及自由多元的思想氛围,这些精神特质影响了众多的作家和文学史家,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今天,人们习惯上把“五四”文学与新时期文学对接和叠加起来解读,以此来诠释启蒙话语的未完成性和现实主义文学的延续性,即是一个佐证。

新文学史上的“北大现象”给予我们许多启示。当下,包括北京大学在内的许多高校开展“驻校诗人”“驻校作家”活动,毫无疑问,叶维廉、余光中、石江山等人的创作与演讲大大推动了北大校园文学的创作;2010年9月12日成立的中国诗歌研究院起到了垫高“北大现象”的局部作用。与国内其他大学的诗歌研究所相比,北京大学的“研究院”模式很好地整合了被有意无意分割成古典诗歌研究、现代诗歌研究、外国诗歌研究等独立区块的学术资源,强化了三者之间的对话与交流。

如同远足的旅行者需要时时提醒自己“为什么而出发”一样,文学史写作也当如此。面对不断前行的文学史写作,人们似乎从来没有满意过。“新民主主义话语”指导下的文学史太过政治化,“启蒙主义话语”主导下的文学史又过于审美化……文学在飞速发展,文学史文本也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文学史写作不可能只有一种文本、一个声音,很可能是多种文本、多个声音之间的交流和对话。文学史文本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法国文学史家朗松认为,文学史家和历史学家的不同之处在于,“历史学家处理的对象是过去——今天只能靠一些残存的迹象或碎片来再现的过去。我们的对象也是过去,但这是今日依然存在的过去;文学这个东西既是过去也是现在”[10]4。文学史的对话性要求文学史家必须具有多方面素养,兼及社会、历史、文化、美学等多重视野,在主体与客体、历史与审美、集体与个体、求真与互文的矛盾架构中寻求平衡和突破,臻于更高境界。于此,我们说,文学与文学史写作永远走在路上,变化与创新是它不变的灵魂。

注释:

①为了更好地把握文学史写作的动态性和整体性,论文采用“中国新文学史”一说,而不是以时间节点和性质不同区别的“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二分说。

②后来又加以扩展与延伸,张炯主编.共和国文学六十年(4卷)[C].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杨匡汉主编.共和国文学六十年[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1]戴燕.文学史的权力[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宇文所安,陈平原,等.文学史的书写与教学[C]//现代中国(第13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陈平原.“文学”如何“教育”[N].文汇报,2002-02-23.

[4]北大文学院前途的危机[N].世界日报,1934-03-17.

[5]黄修己.中国新文学编纂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6]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J].文学评论,1985(5).

[7]陈思和,王晓明.主持人的话[J].上海文论,1988(4).

[8]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

[9]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10]〔法〕朗松.文学史方法[C]//朗松文论选.徐继曾,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 刘海燕)

Beijing University Phenomenon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LIU Zho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The occurrence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has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Beijing University. “One university and one journal” interprets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 in the early stage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Generations of literary historians of Beijing University such as Hu shi, lu xun write the process of new literary history in their own words, lead the update of the concept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the changes of evaluation criterion . Literary historians and their works become a kind of literature phenomenon ——Beijing University phenomenon. Its main contents can be summarized as: historical tradition, authority consciousness and innovative spirit.

history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Beijing University phenomenon; history tradition; authority consciousness; innovation spirit

2017-07-10

刘忠(1971—),男,河南固始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7.04.001

I206

A

1008-3715(2017)04-00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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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现代视域中文学史著对《红楼梦》经典化的推进(1900—1949)
现代文学源头下的韩国文学探析
论中国现代文学多重视角下的乡土叙事
我与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