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现黑人经验的“完整视野”——论查尔斯·约翰逊的黑人哲理小说观
2017-01-12陈后亮贾彦艳
陈后亮,贾彦艳
再现黑人经验的“完整视野”——论查尔斯·约翰逊的黑人哲理小说观
陈后亮,贾彦艳
(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当代美国非裔作家查尔斯·约翰逊的黑人哲理小说观既受到约翰·加德纳的道德小说观的影响,同时又融合了他自己的哲学和宗教思想。在约翰逊看来,20世纪70年代的黑人文学已经陷入停滞状态,在形式和内容上都需要一些变革方能继续向前发展,而他所说的黑人哲理小说能够让黑人文学重新焕发生机。他拒绝把黑人小说简化为哲学公式或政治宣传工具,反对带着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去“嵌套”写作对象,也反对从本质主义的视角出发关注狭隘的种族政治问题,而是倡导从多元文化中吸取营养,开创一种再现黑人生活经验的“完整视野”。
查尔斯·约翰逊;黑人哲理小说;种族政治;黑人美学
“黑人哲理小说”(philosophical black fiction)是当代美国著名非裔作家查尔斯·约翰逊(Charles Johnson, 1948-)提出的一个重要文学概念。单从字面来看,很多人可能会以为它不过是黑人小说和哲理小说的简单复合,或者说不过是一种带有哲学味道的黑人小说而已,但实际并非如此。约翰逊说:“黑人哲理小说首先、并且主要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质疑经验的艺术。它是阐释的过程或者是一种更高层面上的诠 释学。”[1](80)约翰逊的黑人哲理小说有着丰富独特的 美学内涵,是他以约翰·加德纳(John Gardner, 1933—1982)的道德小说观为基础坐标,同时把自己的哲学和宗教思想充分运用到黑人文学创新后得出的结果。他在《哲学与黑人小说》(, 1980)、《完整视野:新黑人小说札记》(, 1984),以及《小说与哲学相遇之处》(, 1988)等重要文章中细致阐述了他对“黒人 哲理小说”的界定。下面我们就主要以这三篇文章 为依据,同时结合约翰逊在其他地方的表述,详细 分析这一类小说的特点,以及它与传统黑人文学的 关系。
一、“黑人哲理小说”概念提出的背景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主流黑人文学主要有两方面特点。首先在写作风格上带有强烈的自然主义痕迹,试图用最直接的笔触把种族迫害的残酷性展现出来。其次是在意识形态上深受黑人民族主义影响,作为黑人权力运动(Black Power Movement)的一个分支,“黑人艺术运动”(Black Art Movement)要求黑人的艺术创作必须服务于民族解放事业,文艺服务于政治甚至成了强制性标准。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的《土生子》一直被视为黑人文学的经典之作。这部发表于1940年的小说“以一种充满了仇恨与暴力的姿态出现在美国黑人文学中,将美国黑人和白人激烈的种族矛盾与冲突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方式表现出来”[2]。主人公比格·托马斯不再是懦弱无能的“汤姆大叔”,而是强烈发出自己对社会的愤怒,尤其把黑人在绝境下的暴力本能选择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让读者在震惊之余开始反思种族和社会矛盾。《土生子》很快成为无数黑人作家模仿的对象,就像约翰逊所说的:“(它)在美国黑人文学史上起到了类似分水岭的作用。”[3]特别是他的自然主义写作几乎成为黑人文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几十年内的标志性风格。
到了20世纪60年代,由于美国社会面临异常尖锐的种族矛盾,以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为代表的“抗议小说”(protest novel)又成为黑人文学的代表。黑人民族主义运动的领袖罗恩·卡伦加(Ron Karenga)在他那篇著名文章《黑人文化民族主义》(1968)中宣称,黑人艺术也是黑人的革命工具,它们必须“揭露敌人、歌颂人民、支持革命”[3](23),应该兼具艺术价值和社会功能,而社会功能则是首要的。
青年时期的约翰逊也曾深受黑人民族主义的影响。他说:“我写的前六部作品深受三位作家影响,他们是理查德·赖特、詹姆斯·鲍德温和约翰·威廉斯(J. A. Williams)。他们全都是我非常尊敬的作家。这些作品都有浓厚的自然主义风格,大部分内容都与种族政治有关。它们都黑暗、恐怖,充满谋杀。”[4]其中一部还被纽约一家出版商同意出版,“他们喜欢它的原因正是由于它看上去很像鲍德温的风格。”[5]不过,约翰逊也很快便对这种风格感到厌倦。
如前所述,约翰逊其实非常尊敬赖特对黑人文学的贡献,称其为“黑人文学之父”[4](22),但他也毫不客气地表达了对以赖特为代表的自然主义黑人文学的不满。赖特笔下的黑人世界完全是一个无助的世界,黑人个个都被描写成种族制度的受害者,他们愤怒、绝望、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任由火山般爆发的仇恨驱使着自己。但在约翰逊看来,这样描写黑人生活“只能博得读者对受害者的同情,却得不到尊重”[4](91)。黑人作家没必要总是充当受害人兼白人导师的角色,一遍又一遍地向白人读者控诉他们的罪行;后者也不会像犯了错的小学生那样认真聆听并悔过自新。
约翰逊对黑人民族主义文学的批评也是有时代背景的。20世纪中后期,美国社会的种族矛盾已经到了极为尖锐的地步。现实中的严重暴力冲突已经让人们胆战心惊,再加上文学中大量对种族恐怖主义行为的渲染,这让很多黑人读者真有一种末日临近的感觉,甚至有谣言说美国政府之所以要把黑人隔离在聚集区内,就是为了便于将来用装甲车碾压和屠戮。在这样的情形下,黑人作家是不是只能向本来就抑制不住的怒火上再次火上浇油?是不是还要让本已黯淡无光的黑人生活愈加失去光明?约翰逊的回答是否定的。在他看来,黑人历史并非只有奴役、无助和苦难等阴暗的一面,也有值得自豪和颂扬的积极一面。不要以为过去的黑人都是奴隶,他们中也曾经有伟大的发明家、诗人和英雄,“而黑人文化中有很多这种积极欢快的东西在理查德·赖特的文学生涯中都被遗漏了”[3](12−13)。约翰逊并没有否认自然主义文学的价值,它们在“如实展现”黑人经验的非人性方面的确功不可没。他只是反对把这种写作确立为讲述黑人经验的唯一合法风格,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以及其他各种实验方法都应该可以被黑人文学所采用。图默和埃里森等黑人作家前辈已经为后人树立了很成功的典范,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像赖特那样吸引到大批追随者。
约翰逊也并不否认自然主义或抗议文学讲述的故事大部分都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或许并未夸大种族迫害和黑人生活经验的残酷性。他只是反对把它们当成唯一的内容来讲述。自然主义不过是理解和阐释生活经验的一种方式,却被六七十年代的黑人作家标举为最合适的方式,这必定会把那些并不符合自然主义狭隘界定的现实经验排除出去,比如黑人生活中那些自由、积极的一面。难道所有的黑人都一直生活在奴役之中吗?他们从未有过自由美好的生活吗?
尽管约翰逊对自然主义黑人文学及其背后的黑人民族主义提出严厉批评,但其实他也非常尊重和敬仰这一传统[1](327)。他反对的只是已经成为垄断性标准的自然主义写作。对于那些希望表达社会抗议主题的作家来说,自然主义当然是不错的选择。但对于像约翰逊这样对种族政治之外的其他问题——尤其是哲学和宗教问题——更感兴趣的作家来说,自然主义就成了一种束缚。如果说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种族矛盾十分尖锐的情况下,这种文学的大量存在尚有其合理性的话,那么到了20世纪70年代以后,随着种族关系日益改善,种族矛盾逐渐不再是美国社会面临的最主要难题。如果再固守自然主义的写作模式,只会让黑人文学土壤变得愈加贫瘠。事实上早在1966年,批评家利特尔乔恩(David Littlejohn)就已经指出了黑人文学给读者带来的“审美疲劳”,他说:“面对那些千篇一律、周而复始地呆板上演着的丑陋情感和悲惨境况,白人读者起初会感到难过,继而感到沉重,最后也就麻木了……面对重复出现的绝望、黑人艺术想象空间的局限性……读者的精神反应会被钝化,并最终感到厌烦。”[3](119)到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很多年轻的黑人作家发现已经很难为他们的作品找到出版商了,因为评论家和大众读者对他们的作品已经产生了偏见,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不过还是在老调重弹而已。在这种背景下来看,约翰逊对自然主义的批评其实也正是试图为黑人文学的未来发展探寻道路。
二、对黑人民族主义美学观念的批评
约翰逊发现,虽然黑人哲学家在美国并不多见,黑人作家却似乎素来对哲学问题很感兴趣。他说:“在小说领域,黑人却有探讨有关存在与种族文化和意识形态根本问题的传统”,“一些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都有哲学背景”[6](92)。从早期的图默到后来的赖特、埃里森,再到后来的鲍德温等人,他们都擅长用小说来表达深层次的哲学问题,这也是让黑人文学保持生机活力的重要因素。但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由于受黑人美学影响,黑人小说中原本蕴含丰富的哲理性逐渐被枯燥单调的种族政治宣传所排挤,政治性取代了思想性,成为这一时期黑人文学的标志性特点。约翰逊对此反复提出过批评,他说:
我们想知道,黑人艺术家们到底都在干些什么?……我们对于自身经验的阐释已经变得十分僵化,被压缩成公式。它已经不再像一切真正的哲理性(和审美性)小说所必须做到的那样,为读者提供丰富的意义或澄明我们的感觉。我们对黑人世界的感觉已然类型化……黑人生活已被固化成了一种单维度的存在风格。[1](80)
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很多人毫不质疑地接受了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被固定化、制度化的观念和范畴,这对黑人文学来说是灾难性的。全新的生活感受轻易地蜕变成思想公式,导致思想的终结。原本丰富的黑人生活被想当然地认为可以由自然主义写作来再现,这让约翰逊感到非常失望,他批评说:“如果只听那些作家们所讲的,我们会以为黑人音乐、克里奥尔饮食、舞蹈、粗鲁的言行,以及某些非洲遗俗就构成我们黑人生活的全部内容。如果接受了这种诠释(它和一切真实的感受一样片面、狭隘、亟需补充 完善),就必然会像刀子一般斩杀黑人生活意义的延展。”[1](82)
虽然约翰逊在感情上也理解黑人民族主义的各种关切,但他不能接受其狭隘的美学、文化和哲学视野。在他看来,黑人民族主义主要有两方面的局限性。首先是种族分裂主义的政治倾向,它试图建立完全由黑人组成的政治实体,这并不符合大部分黑人希望与白人和解的政治愿望,在世界范围内看也违背历史潮流。其次,它对种族身份的理解是本质主义的,认为黑人和白人之间存在本质上的差异,他们之间是敌对关系,不存在任何同一性,没有和解的可能[1](101)。这种观念会让黑人作家对种族问题的认识非常片面和教条,让他们用一种十分僵化的视角去看待和阐释黑人经验,不加质疑地接受黑人文学传统遗留下来的很多未经澄清的假定。在这种本质化的视野中,黑人生活总是由一些不断重复的经验构成,比如奴役、暴力和压迫等,而白人则必定代表着完全相反的另一种生活经验。但对于有着深厚的现象学背景的约翰逊来说,他最不认可的做法就是带着满脑子预先设定的本质化思维去理解事物,其中当然包括对种族关系的理解。他强调说:“不存在相互隔绝、互相排斥的黑人经验或白人经验,而只能说存在不同版本的人类经验,它们总能通过语言的两种分析形式——哲学和文学——实现跨越种族、政治和文化疆界的想象性的或感同身受的体验 交流。”[1](110)
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文学有一个未经严格推敲的假定,即作家应该从自己身边熟悉的经验和事物写起。但究竟何为经验?它只是事物在人心里留下的被动记忆吗?还是至少部分地存在主观建构?一个显然的例子是,即便同一件事物在不同人那里也会产生不同的经验感受,比如说美国黑人群体对种族主义的经验必定是多样的,不可能所有人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经验。甚至有不少证据表明很多黑人其实也参与了贩奴贸易,他们从中渔利并且对同胞实施迫害。也有不少黑人自19世纪中期以来就一直过着相对较舒适的田园生活。这些东西在今天让很多人感觉诧异,就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黑人民族主义对黑人经验的本质化界定。约翰逊指出:“普遍性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变化的、历史的、演进的,并且不断由特殊性加以充实和丰富。黑人的生活世界始终允许我们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审视那些有数百年古老历史的结构和主题。”[1](81)
然而遗憾的是,受本质主义思维影响,很多黑人作家就是摆脱不了僵化的视角,总是习惯于从某种固定的套路来讲述黑人生活。其实有不少白人艺术家亦是如此。只需要看看好莱坞影片中那些高度脸谱化的黑人形象就可以知道他们对黑人经验的理解有多么匮乏。很多作家自认为忠实讲述了黑人生活,但其实不过是用头脑中预先植入的种种本质化假定对黑人经验的片面过滤和析取。这也正是很多黑人小说存在的问题,即自然主义的写作习惯让他们在忠实于现实的幌子下恰恰违背了现实经验。
三、对黑人哲理小说的界定
如前所述,美国黑人作家一直有创作哲理小说的传统。但在约翰逊看来,至少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除了图默、赖特和埃里森之外,几乎没有几部作品算得上是“真正的黑人哲理小说”[1](23),“我没有发现在哲学上成系统的黑人小说,那种能够回答西方人所面对的那些永恒问题的小说,能够一脉相承地去探讨那些价值、伦理、意义、真、善、美、自我、认识论的问题。我没能发现这样的作品。”[4](22)所以从一开始,当他意识到以抗议文学为代表的黑人文学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后,他就决心去填补这一空白。那么约翰逊对自己所说的真正的黑人哲理小说到底有哪些要 求呢?
首先,真正的黑人哲理小说应该是“一种缓慢的发现过程”[1](81),它拒绝被简化为肤浅的哲学公式或思想宣传工具,反对带着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和假定去“嵌套”写作对象。约翰逊认为,不管是对作家还是普通人来说,最可怕的就是我们的思想变得迂腐僵化,看不到任何事物都有灵活变通的一面。我们如果固步自封,就会很容易让生活和文学创作陷入停滞。因此黑人哲理小说就应该“让你的思想、眼界和生活保持开放,寻找不被限制住的方法。小说应该为我们打开新的可能,应该为我们澄清事物。它应该改变我们的感受”[1](81)。他以黑人经验为例,倡导作家们在描写它的时候应该运用一种类似于现象学还原的方法,尽可能地悬搁一切有关黑人生活的本质化的成见或假定。这样一来,黑人生活便呈现为一个纯粹的现象领域,而作家的义务就是不带偏见地描述以前没有发现或观察不深刻的方面。这样的描述一定可以带给我们有关黑人经验的“显著的新感受”[1](81),“一种把真实从遮蔽状态下带出来的话语,这就像现象学家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所说的‘除蔽’(alethia):一种以黑人作家在世界中的黑人境况为基础的揭示”[1](81)。
其次,和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一样,约翰逊也认为包括黑人哲理小说在内的一切伟大艺术的最终目标都应该是为读者创造一种“完整视野”(whole sight)。他引用克莱顿·莱利(Clayton Riley)的话说:
我坚信,艺术家首先要忠于想象,而非任何流行的教条。……艺术家应该试着去发现、探究、理解不容易理解的事物。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即发现的危险。如此,作家将拥有整个世界——不仅是由美国种族主义和心灵上的社会动荡构成的破碎世界——他将利用系统方法去建造新的星球、新的社会、新的作为更卓越之人的方式。[1](87)
约翰逊也承认黑人文学已经取得了巨大成就,尤其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黑人文学无论在质量还是数量上都已经今非昔比,受到的关注也与日俱增。黑人文学的文化和政治意义毋庸置疑,它们为读者理解黑人群体的存在经验提供了很多视角。但在约翰逊看来,这些视角都太狭隘、太碎片化,距离他所期待的标准还有不小距离。他说:“真正恒久的世界级文学一直是、并且永远都是一种华丽的阐释行为,或者如现象学家米盖尔·杜夫海纳(Mikel Dufrenne)经常说的‘一种对现实的有条理的变形’。简言之,通过创造一个好故事,构造了一个四维的虚构世界,借以帮助我们澄清自身经验,满足我们对完全理解的渴望。”[1](86)黑人作家要想获得这种对黑人生活的“完整视野”,就应该广泛地从不同文化中吸取营养。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是哲学的还是宗教的,只要它们有助于提升作家的思想高度,拓宽他们的视野,就应该成为黑人作家利用的资源。这也正是约翰逊在自己的小说中大量融入东西方哲学和宗教元素的重要原因。
再次,黑人哲理小说不能总是关注种族政治题材,尤其是那些被黑人民族主义狭隘界定的种族政治题材。尽管从表面上来看,很多黑人文学都强烈关注了美国社会的种族问题,比如什么是种族?身份差异从何而来?种族矛盾的根源何在?如何彻底化解冲突?如此等等。但其实他们很少真正深入地思考这些问题。很多人只是带着预先设定好的假想去回答这些问题而已。由于受本质主义种族观念影响,很多黑人作家都把种族关系设想成两极对立模式,他们为种族矛盾寻求的解决方案不过是想把白人对黑人的压迫结构颠倒过来而已。从约翰逊所说的“完整视野”来看,这显然是不能化解种族矛盾的正确方案。作为一名佛教徒,约翰逊把种族和政治都看作是某种“幻象”[6],他并不否认积极的政治活动可以减少种族不平等,但他认为这绝非是实现人类最终平等的有效途径。只要我们仍囿于二元对立种族思维模式,那么即便一种不平等的制度被推翻了,新的不平等也会接踵而至。
很多黑人民族主义批评家号召黑人作家把文学变成政治斗争的武器,并因此谴责约翰逊的小说“不够政治化”。约翰逊对这种指责相当不以为然。他反驳说:“众所周知,吉姆·克劳隔离法早在1960年代就结束了,因此我不认为还有必要(至少在当前)去使用‘文字的武器’。作为一名现象学家,我使用语言去‘除蔽’,或揭示现象。作为一名佛教徒,我使用语言去弥合而非撕裂事物。”[7]约翰逊并非没有意识到当前美国社会依旧存在很多需要黑人努力克服的政治难题,他只是反对把文学降格为政治斗争的宣传工具。他说:“我认为一部愤怒的小说可以很有力,它可以是一种控诉;它可以唤醒你对某些问题的关注。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艺术,也不能让它成为艺术。”[7](87)在约翰逊眼里,鲍德温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政治意识形态有余而艺术性不足的。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约翰逊并不反对种族政治成为黑人文学关注的内容,他只是反对它成为黑人文学关注的唯一内容。对他来说,小说的“道德问题走在政治问题之前”[4](51)。
最后,黑人哲理小说必须承担社会责任。如前所述,在加德纳的影响下,约翰逊把文学创作视为无比高尚的事业,他认为作家必须带着神圣的社会使命感去从事创作,绝不能仅仅出于物质功利或是唯美主义的目的。不过约翰逊又坚决反对把文学的社会使命等同于政治责任。他说:“我坚信艺术应该为社会负责……它履行这种社会责任的方式很简单,那便是不管它是什么作品、什么书、什么产品,它都是我们掷入公共空间的事物。它是一个公共行为,是一种人类的表达。而我们应该为一切形式的人类表达、为我们的各种行动和作为负责。”[8]和传统作家一样,约翰逊深信文学有能力影响甚至改变读者的思想和行为。作家给读者呈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对读者来说非常重要。在他看来,“读者期待三种事物:他们想笑、想哭、还想学到东西。如果你忽略其中任何一项,你的作品就不够成功。”[4](28)具体到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社会语境,很多黑人文学在重复那些种族政治的陈词滥调的时候,已经很少还能提供娱乐和教育意义。它们的基调过于压抑和阴郁,让人感受不到黑人经验中有任何轻松、幽默之处,更无从学到有关黑人经验的新知识。他强调说:“我们应该为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样子负责,为它的深刻和丰富(当我们向他人开放自我的时候)、为它的贫乏(当我们拒绝向他人开放自 我的时候)、为我们的视界将给他人造成的影响负责。”[6](157)反复地向读者展示黑人生活中那些消极面、让他们不断反刍有关痛苦、愤怒和绝望的回忆,这就是不道德、不负责任的文学。在约翰逊看来,时代已经不同了,特别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美国社会的种族问题已经得到很大改善,很多黑人梦想得到的在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平等对待至少已经部分实现。在这种情况下,黑人文学就应该带给黑人一些新东西。黑人经验是复杂多元的,既具有作为黑人经验的特殊性,也有作为人类经验的普遍性。作家应该在不忽略前者的基础上兼顾后者,帮他们对黑人问题的关注上升到对人类问题的关注。
更具体一点来说,美国黑人文学自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存在一个贯穿至今的主题,那就是“寻找自由和身份”[6](94),黑人渴望自由,也渴望知道黑人不自由的根源。然而在约翰逊看来,以往有很多黑人文学在这方面的理解是有问题的。很多人只是把自由简单理解成在经济和政治上与白人平等的地位,对身份的认识更是一种典型的二元对立模式。如果说这种认识在以前曾发挥过一定社会作用的话,那么到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它就显得很有局限了。因为在此时的美国社会,种族融合已经取代种族对抗成为大势所趋,美国黑人最匮乏的也不再是物质自由,而是精神自由。
与传统黑人文学一样,约翰逊也认为“对自我 及个人身份的追问是我大部分小说和故事的核心主题”[9],“在我们有关身份(包括个人身份和种族身份等问题)的文化讨论的大背景中,我感兴趣的是自我身份的本质问题。”[4](144)“我是谁”的问题必然涉及“你是谁”“我和你之间的关系”“自由和责任”等一系列具有深刻伦理内涵的问题。约翰逊认为,文学的最高伦理使命也恰恰在这里,那就是充分唤起人类对彼此的相互关联性(interrelatedness)的认识。现代社会的劳动分工和贸易制度决定了任何产品——不管是一张纸、一个杯子、还是一架分机、一辆汽车——都是很多人共同参与劳动的产物,人类在物质上从未像今天这样有如此之高的相互依存性。其实不只在今天、在物质层面上是如此,我们在过去、在精神和文化层面上也是这样。人类从未像本质主义者想象的那样相互分离、相互矛盾、不可通约,只不过我们忘记了这一点,而文学的责任就是要纠正这一点。
[1] Charles Johnson. Philosophy and black fiction[C]// Rudolph P. Byrd. I Call Myself an Artist: Writings by and about Charles Johnson.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9: 80.
[2] 李公昭. 20世纪美国文学导论[M]. 西安: 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 2000: 251.
[3] Charles Johnson. Being and Race: Black Writing since 1970[M].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8: 13.
[4] Nicholas O’ Connell. Charles Johnson[C]// James McWilliams. Passing the Three Gates: Interviews with Charles Johnson.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4: 19.
[5] Rob Trucks. An Interview with Charles Johnson [J]. Triquaterly, 2000 (3): 537−560.
[6] Charles Johnson. Turning the Wheel: Essays on Buddhism and Writing[M]. New York: Scribner, 2003: 43.
[7] Nibir K. Ghosh. From Narrow Complaint to Broad Celebration: A Conversation with Charles Johnson[J]. MELUS, 2004(3): 359−378.
[8] Jonathan Little. An Interview with Charles Johnson [J].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1993(2): 159−181.
[9] Michae Boccia. An Interview with Charles Johnson [J]. African American Review, 1996(4): 611−618.
[编辑: 何彩章]
Representing black experience with “Whole Sight”:A general review of Charles Johnson’s concept of philosophical black fiction
CHEN Houliang, JIA Yany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Raised by contemporary African American novelist Charles Johnson, philosophical black fiction is a particular literary category with rich and unique aesthetic merits, which results from his applying philosophical and spiritual thinking to the innovation of black literary creation under the guidance of John Gardner’s moral fiction. From Johnson’s viewpoint, black fiction had already run into a stagnation by the 1970s, and changes must be made both in literary forms and contents to promote its development, while his philosophical black fiction is such a promotion. With its rejection to any reduction of literature to philosophical doctrine or political propaganda, and its rejection to representing the object with preoccupied assumption, it refuses to narrow down its concerns over racial politics from an essentialist point of view, and argues for a multicultural aesthetics to bring out a “whole-sight” representation of black experience.
Charles Johnson; philosophical black fiction; racial politics; black aesthetics
I106
A
1672-3104(2017)05−0160−06
2017−03−24;
2017−08−28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当代非裔美国作家查尔斯•约翰逊小说研究”(14CWW022);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美国非裔文学史》:翻译与研究”(13&ZD127)
陈后亮(1979−),男,山东临沂人,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美国非裔文学,伦理批评;贾彦艳(1980−),女,山东济宁人,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外语教学,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