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分类与后殖民论争
2017-01-12贺玉高
贺玉高
(郑州大学 文学院,郑州 450001)
民族主义分类与后殖民论争
贺玉高
(郑州大学 文学院,郑州 450001)
在中国当代后殖民论争中,民族主义被当作一种绝对负面的价值而受到批判。然而民族主义有多样的历史面貌、内涵和层次,西方学界也对民族主义有各种各样的分类。这些分类有助于我们了解与区分不同时期、地域和不同类型的民族主义及其源流。但对政治领域的民族主义进行的某些分类呈现出一种东/西、善/恶 的二元对立,因而受到了一些学者从后殖民主义视角的质疑。无论是这些分类还是对分类背后的西方霸权的质疑,对于中国后殖民论争中的民族主义议题的单一、僵化观念都有着重要启示。
后殖民;民族主义;分类
民族主义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历史现象,围绕它存在着很多激烈的争论:有些人把它看作自由解放的象征,另一些人把它看作是盲目排外的非理性情绪的体现。西方偏自由主义的学者对当代民族主义多半持否定态度。在西方社会内部,种族和文化问题严重,以文化群体为单位的权利诉求与古典自由主义理论所设想的原子式个人的权利诉求存在冲突。而在国际层面,民族主义是当代国际政治的主要麻烦制造者。他们发现:“在晚近的大部分历史中,它已经成为人们所目睹的最具破坏性的战争的原因:它曾经证明纳粹和法西斯主义的野蛮暴行是有理由的;在殖民地它已经变成种族仇恨的意识形态,而在当代世界,则既已经产生了最具压迫性的政治,同样也已经产生了一些最没有理性的复兴主义运动。的确有压倒性的证据表明,民族主义与自由可能经常是完全相反的,不可调和的。”[1]220这种看法也影响到中国的后殖民主义论争。后殖民理论从20世纪90年代初引入中国以来,受到的最大指责便是其民族主义倾向。但这种指责往往不做说明地把“民族主义”作为“现代化”的对立面予以呈现,既误解了民族主义,也使中国的后殖民讨论处于简单的二元对立之中。实际上,民族主义有多样的历史面貌与内涵,国际学界也对它有多种多样的分类。本文将扼要介绍民族主义的多样性及其分类,以及这种分类与后殖民文化批评之间复杂的关系,希望借此能为中国当代后殖民论争的进一步深化提供一些启示。
一、民族主义多样的历史面貌与内涵
历史上的民族主义具有多面性的存在,在不同的情况下可以和不同的社会意识形态结盟,并非只会产生二战期间德、意、日那样的排外法西斯主义。一般认为,改变近代世界面貌的现代民族主义起源于法国大革命,而这种民族主义中包含着反对专制拥护共和、反对王权拥护人民主权、反对等级制拥护平等的革命含义。中国民族史学者姚大力指出:“民族国家的形式,最初正是通过权力主体转移到全体国民一方、亦即形成所谓人民主权而实现的。权力在民以及承认各个不同阶层的民众中间的基本平等是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精髓,同时这正是民主的基本原则。”[2]美国社会学家里亚·格林菲尔德认为:“主权在民并且承认各个阶层在根本上的平等,这构成了现代民族观念的本质,同时也是民主的基本信条。民主是与民族的意识同时诞生的。二者与生俱来就有着联系,不考虑这层关联,我们对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充分理解。”[3]9-10
当代民族主义研究的二大巨擘,英国社会学家盖尔纳和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都承认民族主义与民主在历史上的亲合关系。盖尔纳把工业化进程造成的文化民主化看成是民族主义形成的关键因素。工业化要求社会的流动性,进而加强和促进了标准的、共同沟通媒介的形成。它们造成的社会的平等(即托克维尔意义上的“民主”,盖尔纳称之为“现代平均主义”)是现代民族主义的基础。[4]84-100安德森则指出,宗教共同体衰落后,印刷术、资本主义与方言之间的激烈互动促成了语言共同体(民族)的形成,而最初的民族主义运动为后来的民族主义设下了某些不容过度明显逾越的“标准”:主权最终必须存在于说、读同样语言的人的整体的国家,而且在适当时机,农奴制将被废除,群众教育会被提倡,选举权会扩张。[5]95
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姆斯鲍姆在其专著《民族与民族主义》中,曾详细追溯了世界范围内民族主义的发展变化过程。在1789—1848年这段时间里,民族与民族主义起源于欧洲,其含义主要集中于否定王权,强调民主共和的革命概念,公民权、大众的普遍参与和选择都是民族不可或缺的要素。到1830—1880年期间,民族原则以极戏剧化的方式重划了欧洲地图,但却不是各国内政的重点。到1880年之后,民族主义成为欧洲各国国内政党政治争夺群众的重要手段,但却日益走向极端、保守和反动。它从原来要求改变现状的政治运动,变成了主要为传统势力所利用的反对现代化的力量,强调族裔与语言的特性并进行排外活动,最终导致没有什么正义性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战后的一些民族的独立建国多数是没有社会革命的建国,而在战败国,国家在垮台之后立即引发了社会革命,结果民族主义成为反革命的工具,市民、小资产阶级用它来动员群众反对革命,重建秩序。从一战后到1950年这段时期是全球民族主义的最高峰。民族原则成为国际关系准则,亚非拉人民反帝反殖民运动在全球铺开。但在霍姆斯鲍姆看来,这些地区的解放运动虽然使用了“民族主义”的话语,但实际上可能只是出于对统治者的愤恨而产生的部落主义或宗教等其他超民族主义。大部分地区所追求的领域单位只是前殖民帝国的行政单元,而不是具有任何文化统一性的“人民”,因此,把它们称作是“民族主义”运动是很勉强的。在二战前后与法西斯主义的斗争中,右派的民族主义理论由于与法西斯牵连太深而名誉扫地,社会主义人士成功抢过了“民族主义”的大旗,并把它变成社会革命的一部分。但1970年代以后,左派意识形态也在欧洲衰落了。在20世纪晚期,全球的民族主义都变成内容空泛的排外主义,它们不再是历史的推动力量,而只是对社会失序的反射。
二、民族主义的分类
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和不同内涵的民族主义现象使任何单一、抽象和笼统的“民族主义”定义与评价都大而无当。这使得辨析、区分与命名不同种类的民族主义成为必要。
首先需要区分的是文化的民族主义与政治的民族主义。前者是指通过整理古典文化、编撰民族语言词典和搜集民间文化等活动来提高本民族成员的文化自豪感与认同感,后者则是盖尔纳意义上的追求“政治的和民族的单位应该是一致的”政治原则。[4]1这种区分对认识第三世界地区的民族主义特别有价值。第三世界地区在面对现代化的压力时,既要向西方学习,又要发展自己的文化认同感,因此在本土文化传统与西方现代性文化之间常常出现纠结与分裂。如果不区分文化的与政治的民族主义,就很难理解一些现象。比如,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知识分子,倾向于文化民族主义的传统派与批判传统文化的启蒙派形成了对立,因此很多人把后者看成是反对民族主义的。但格尔德和汪晖通过区分文化民族主义与政治民族主义能够看出,即使是启蒙派(更不用说传统派)也是政治上的民族主义者,二者的区别仅仅在于追求民族富强的路径选择上的不同。①143
在众多的历史与社会学研究中,民族主义主要被当成是一个政治范畴。按赫克特的说法,有关民族主义的学术文献中首要的共识是,“民族主义主要关涉政治范畴。虽然从文学、音乐、艺术方面对民族主义的研究非常有价值,但总是来看社会对民族主义问题关注度的增加却并非由这些领域的问题导致”[6]6。布鲁伊利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他认为民族主义只是现代政治中争夺权力的工具,而其他的东西,包括文化,都是掩饰。
但是在具体的历史与现实中,政治民族主义与文化民族主义又是密切相关的。罗奇曾把民族运动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纯粹文化民族主义时期,文化、文学与民风习俗互相交融;第二个阶段是出现民族主义先驱推动民族概念,鼓吹用政治手段建立民族;第三阶段则是民族主义纲领需要借助人民支持的阶段。[7]11约翰·哈钦森在研究爱尔兰民族主义和盖尔文化复兴时提出,尽管政治民族主义与文化民族主义的目标不同,但二者经常互相补充,互相继承。“当政治民族主义在其目标上踌躇时,文化民族主义就临时代理,发展共同体的集体文化资源;当文化的元气消减时,新的民族主义政治运动又会显现。”[8]81-82因此,有时把二者联系起来考察是有必要的。
尽管如此,长期以来学术界对于民族主义的中心兴趣还是在政治领域,对民族主义的分类也主要集中于政治方面。被称为“民族学之父”的海斯(Hayes)在20世纪30年代就开始对民族主义进行分类。他按时间和内容把欧洲民族主义分为五种:第一,以博林布鲁克、卢梭和赫尔德为代表的人道主义的民族主义。他们批评教会,赞成世俗政府,反对专制,提倡个人和民族的自然权利,具有鲜明的启蒙运动的色彩。同时,这种民族主义坚持民族平等,包含着全人类一体的观念,突出体现了人道主义的特色。这种启蒙的人道的民族主义在法国大革命后分裂为雅各宾派的民主民族主义、贵族的传统民族主义和自由民族主义。第二,雅各宾派的民族主义是对卢梭的立场的继承,它崇拜人民与国家,压制异议,并用暴力输出革命。第三,传统民族主义主要继承了博林布鲁克的贵族观点,反对法国革命的激进与恐怖,宣扬传统文化及其相应的等级秩序。第四,以边沁为代表的自由民族主义在坚持民族的自主权的同时,强调个人权利和民主政府。第五,20世纪欧洲新出现的完整民族主义,对内以“民族利益”的口号取消个人权利,对外搞军国主义侵略扩张②。 海斯的分类主要是着眼于欧洲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源流以及其现实政治实践,对后来的研究影响极大,但他对于非欧洲国家几乎没有涉及。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他出版于1980年代的名著《想象的共同体》中,从世界民族主义发展中分辨出四波不同类型的民族主义。第一波,拉丁美洲独立运动中从欧洲海外移民中产生的民族主义。宗主国对殖民地出生的欧洲移民的歧视,使他们的职业生涯不能超出殖民地范围。这使移民们逐渐发展出对殖民地共同体的认同,并最终导致脱离宗主国的独立革命。这种民族主义内在地包含着否定王权、扩大平等公民权、扩大教育等民主因素。第二波,欧洲的群众性语言民族主义。地理大发现开阔了欧洲人的眼界,这使拉丁语作为神圣语言的地位受到挑战,各地兴起了对方言的研究热潮,而资本主义印刷业直接引发了民族语言的流行。这促使了读、说同一语言的“想象的共同体”的形成。这些因素再加上法国大革命和南北美洲独立运动所树立的模版,使欧洲各地在1820年以后出现了众多群众性的语言民族主义。它要求主权属于说同一语言的群体所组成的国家,并带有深刻的民主共和思想。第三波是官方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面对群众性民族主义的日益流行,本来只有横向联姻缺乏民族性的欧洲各王室纷纷假装自己属于被他们统治的主要民族,以此来维持其统治合法性。典型的例子是亚历山大三世推行的“俄罗斯化政策”和大英帝国在印度推行的英国化政策。第四波,也就是民族主义的最后一波,是二战之后亚非殖民地对工业资本主义造就的新式全球帝国主义的反应。帝国主义造就的本土双语知识分子经历了与美洲移民相似的地域歧视,并模仿前三波民族主义模式产生了混合式民族主义。安德森主要是想从主体的文化经验方面来解释民族主义的产生,因此他对民族主义的划分更多的是从发生学的意义上来考虑的。他建立的几种民族主义模型对于我们理解不同时期和地域的民族主义的相互影响和基本源流有很大的帮助。
美国学者赫克特按照民族、文化与国家的关系把民族主义分为4种。第一,国家建设民族主义(state-building nationalism):由一个民族中心向外扩展,实行同化政策,在一个政权下推广单一民族文化。第二,外围民族主义(peripheral nationalism):指一个少数民族从现有的主权国家中分离出来成立单独的国家。其实这就是分离主义的民族主义。第三,民族统一民族主义(irredentist nationalism):一个国家要求收复领土,或一个少数民族要求从现在非本民为主体的国家分离出来,回归到另一个由同民族人建立的国家,比如乌克兰东部的俄裔人群想从乌克兰分离出来加入到俄罗斯。第四,统一民族主义(unification nationalism):像19世纪的德国和意大利,它们本是文化上相近的许多小的主权单元,由于感到外部的威胁,它们要求建立一个更大的主权单元,以取代小的单元,这就是统一民族主义。爱国主义(patriotism)虽然因对自己的民族国家的热烈支持而经常被视为具有民族主义色彩,但由于其民族与治理单元已经重合,所以它并不是经典的、盖尔纳意义上的民族主义。[6]15-17赫克特对民族主义的这种分类由于标准统一,因而非常明晰。
三、善恶二分法中的西方霸权
人们早就看到民族主义有二副面孔,二种完全不同的政治渊源:从法国大革命中追求自由民主的“睡美人”,变成了20世纪仇外排外,甚至发动种族灭绝的科学怪人。[6]6人们本能地按善恶观念把民族主义分成好的和坏的两类。与海斯齐名的另一个民族主义研究的奠基人汉斯·科恩(Hans Kohn)在20世纪四十年代最早把民族主义区分为东方式的和西方式的,前者代表启蒙理性和普遍人道主义,民主自由宪政等等,而后者则代表暴力、威权、封闭、仇外、特殊论等等。这种划分到了泊拉门兹(John Plamentz,或译为“普拉门那兹”),变为温和的西欧公民民族主义和好战的东欧文化民族主义,使这种二元划分具有了更广泛的影响。
这种二元划分有各种变体。比如自由民族主义(liberal nationalism)与狭隘民族主义(illiberal nationalism)。伯林则区分了进攻性民族主义(排外、仇外)和非进攻性民族主义(比如赫尔德的文化民族主义)。里亚·格林菲尔德把民族主义划分为原初的民族主义和后发的民族主义。“原初的”(意为“原生的”)民族主义只有英国,它是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和公民主义的,也是贵族主义的;而后发的民族主义则是特殊主义的、族裔的和集体主义的。据他分析,英国的贵族和人民先拥有了个人权利,从而导致了民族主义,因此它强调人民主权,同时也强调个人的权利。而在后发国家(欧洲大陆及其他第三世界地区)民族主义是从外国引入的,它会导致本地区社会的危机与失范,进而引起对外国的怨恨,这促使本土的民族主义修改外来民族主义的个人主义内容,使之成为特殊主义和集体主义,因而体现出排外的和专制的色彩。[3]11
在这种二元划分中最流行的,则是族裔民族主义(ethnic nationalism)与宪政民族主义或者公民民族主义(constitutional nationalism&civic nationalism)之间的区分。“根据这个分类,族类民族主义只依据族类的要素定义民族(生物主义观点侧重‘种族’,文化主义观点侧重文化或语言),相反公民民族主义则根据领土实体及其对一块领土上的所有居民的权利保障来定义民族。”[9]106这种区分对中国的一些思想争论影响也很大。在一些反思中国当代民族主义的学者看来,公民民族主义才是与现代自由、民主价值相协调的健康的民族主义,而族裔民族主义则是一种包含负面价值的存在。
有一些学者对这种二分法提出了质疑。英国学者伊迈克尔·格纳捷夫指出,很难将公民的和族裔的因素完全区分开来,因为大部分公民民族主义的社会都依靠一定的族裔因素承担民族主义的责任,而大部分族裔的社会也都假装保卫公民的原则。民族主义总是二者的混合体,企图将二者分隔开是愚蠢的,最好的办法是让二者在我们的忠诚中和平共处,我们既致力于某些普遍的原则,也热爱自己的特点。[10]151他还指出:“将民族主义划分为温和与邪恶二派,不仅否认了民族主义自身的含糊不清,而且这种将世界划分为他们和我们的做法会使世界政治丧失丰富内涵。”[10]162
这种二分法的一种通常形式是西方民族主义与东方民族主义的二分,因此引起了持后殖民立场的学者的关注。印度学者查特杰对这种东/西、善/恶的民族主义二分法进行了系统的批判性考察。他发现,从科恩到普拉门那兹的二分法反映了自由主义面对民族主义问题时的困境。早先的自由主义思想对于民族主义抱着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把民族主义描述为与工业主义和民主主义同时产生,代表追求自由与进步的冲动。“由于被视为自由故事的一部分,民族主义可以定义为实现理性的、值得高度赞扬的政治目标的意识形态框架。”[1]220但是,面对后来民族主义的各种黑暗面,他们不得不解释一个骨子里为自由主义的概念为何被如此扭曲,以致产生了这种粗劣的反自由的运动和政体。这种二分法就是作为解决办法而提出来的。按这种二分法,西方的民族主义由于对欧洲文明的进步观念比较熟悉,所以是正常的。而东方的民族主义则不同,作为现代性的一部分,它被拉进一个非常不同的文明中,对这种文明它既要模仿,又要拒斥。“东方式的民族主义是反常的和自相矛盾的,而赫尔德和马志尼的不是这样。”[1]219通过这种二分法,自由主义可以自圆其说:暴力、专制与阴暗的民族主义只是一种非常规的、表面的暂时的现象,其本质仍然存在着一种追求进步和自由的冲动,其脱离常轨只能用特殊的环境或历史发展阶段来解释或辩护。在这种倾向下自由主义者以“同情的”眼光把落后地区的阴暗的民族主义理解成工业化的必要伴随物。[1]225
查特杰发现,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即使在为第三世界民族主义辩护的时候,也是以它能够接近启蒙价值的实现为理由。于是他质问道:“当接近的过程本身意味着它们继续服从于这样一种世界秩序,这种世界秩序只是给它们下达任务,而它们对这种世界秩序却毫无控制,那么这些非欧洲的殖民国家就没有任何别的历史选择,而只有努力接近现代性的种种给定特征,这是为什么?”[1]234他的解释是,启蒙理性主义作为一种福柯意义上的权力话语使殖民统治永久化了。东方民族主义的形象正是在西方启蒙理性主义的权力话语结构中被塑造的,“如果民族主义以一种非理性的情感的狂热来表现自己,那么它之所以这么作,就是因为它想以启蒙运动的形象来表现自己却又做不到的缘故。对启蒙运动本身而言,要坚持它作为普遍理想的至高无上性,就需要它的反面”[1]244。简单地来理解查特杰的意思就是,东方的民族主义之所以总是表现很“坏”,一个结构性的原因是民族主义话语本身来源于西方的启蒙主义理性话语;这种权力话语本身贬低非西方文化;当东方的民族主义使用一个本质上贬低自我的话语结构,当然不可能表现得好。在这种话语框架中被评价,它注定是被动、盲目和邪恶的。他还详细分析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对第三世界民族主义的看法同样很难摆脱自由主义的困境:东方的民族主义只能是对西方模式的模仿,或者只是精英操纵大众夺取政权的工具,所以一直是一种扭曲的存在。[1]253
查特杰从后殖民视角出人意料地质疑了当代民族主义研究和分类中存在的西方现代启蒙理性的话语霸权。这种霸权既承认又不承认自己的西方文化根源。它既要声称自己是普适的,而为了自己的特权地位,它又强调自己的西方文化根源,宣称非西方文化的劣势地位。尽管有时这种霸权是以一种同情非西方文化的面目出现的,但这中间所显示的优越感仍然是以一种现代化启蒙叙事的历史目的论、进化论为基础的。查特杰的工作对于我们重新审视西方的民族主义研究有很大的启示性。
四、后殖民主义的歧异对中国后殖民论争的启示
在批判西方文化霸权方面,身处第三世界的查特杰与西方最著名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家萨义德或霍米·巴巴等人是一致的。但是在对待民族主义方面,查特杰又是特殊的,他在批评西方文化霸权的时候,总是或多或少含有一些对第三世界民族主义运动的辩护。然而,萨义德和霍米·巴巴都是反对民族主义的,把它看成是与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相关的东西。霍米·巴巴在其编写的《民族与叙事》导言中,把民族主义看作“神话”③。 而萨义德的反民族主义倾向是出了名的,他在多个场合表明了他自己的反本质主义和反民族主义立场。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他提醒人们不要把反西方文化霸权等同于民族主义,号召“与分裂主义的民族主义(以及国家研究院)脱离关系,从而致力于形成一种更有统一精神的人类社会观和人类解放观。”“后殖民主义解放的真正潜在可能性,是全人类从帝国主义思想或行为里解放出来”,“以非帝国主义的方式重新思考人类的经验。”[11]他无数次地表明他自己的世界主义立场与人文主义立场。但如果按照查特杰的思路,巴巴与萨义德必然也带有西方启蒙理性主义话语霸权的残余与影子。查特杰的这种更激进立场无疑与他作为身处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身份有关。与萨义德等西方社会内部的批判人文主义者不同,他把民族主义当作抵抗西方霸权的一部分来看待,而前者则是把民族主义当作西方传染给第三世界的“病毒”。
还有一些持后殖民立场的学者对民族主义的态度更为复杂。比如美籍印裔汉学家杜赞奇,他一方面承认,对于像中国这样的后起现代化国家,民族主义及其历史叙事是出于保卫自身权益而产生的,是被迫的,也是必要的选择。“启蒙历史在民族兴起并通过竞争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确实是丰碑性的。”[12]49另一方面,他批评中国历史叙事被限定在民族—国家的维度中,这种民族主义及其背后的现代启蒙进化史观对历史的其他维度造成了极大的压抑,因此需要“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他也因此批评中国知识分子总体上没有挑战启蒙工程,从而影响了他们对内部和外部世界的看法。[12]48-49
在中国学界,批评后殖民理论及其实践的人大部分持启蒙立场。但他们却同时赞同萨义德和巴巴的基本立场,批评中国后殖民实践的民族主义色彩是对后殖民真正精神的扭曲。他们不断引用萨义德来证明“真正的”后殖民主义立场是反对民族主义的。比如,陶东风、王岳川、赵稀方、王宁、章辉等人都引用萨义德的反民族主义主张来表明对中国后殖民主义批评中民族主义倾向的不满。④同样,族裔民族主义与公民民族主义的二分法也在后殖民论争中也有相当的影响。⑤在这种视角下,中国当代的民族主义基本上没有任何正面价值,任何民族主义都被看作是封闭、排外和反现代化的。
我们从当代民族主义研究的分类中看到,几乎没有人否认民族主义中包含的正面因素,或者否认正面的民族主义的存在,即使对第三世界民族主义的负面评价也需要辨析其背后的话语权力与立场因素。同时,从不同的处境和立场出发,世界范围的后殖民主义既有反对民族主义的因素,也有后现代/反现代的因素。到底哪个立场才是后殖民主义的“真精神”呢?简单的、普适的答案并不存在。这也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反思中国后殖民争论中对待民族主义、现代化的一些僵化观念和立场。如一位法国学者所说的,简单地反对民族主义是不行的,简单的反对甚至会促进它的发展。哪怕是为了限制其发展,也应该深入到民族主义的真实生活感受中去。[13]148民族主义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现象,但由于中国学界很久以来对民族主义研究比较落后⑥,而这种复杂性在中国后殖民主义论争中却没有显现出来。本文通过梳理学界对民族主义的各种分类所展现的民族主义的多样性,后殖民视角对这种分类的质疑,以及后殖民理论本身在对待民族主义问题时所呈现的复杂性,期望推动这方面的研究和论争。
注释:
①参见格里德. 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M].鲁奇, 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
②汪晖.文化批判理论与当代中国民族主义问题[J]. 战略与管理,1994(4).
③Homi K.Bhabha . Nation and narration[C].London:Routledge,1990.
④参见赵稀方.中国后殖民批评的歧途[J].文艺争鸣,2000(5);王岳川.后殖民主义文化批评[J].人文杂志,1997(3);陶东风,贺玉高. 萨义德:一个有血气的知识分子[N].社会科学报,2003-10-30(6);王宁.后殖民主义理论批判——兼论中国文化的非殖民化[J].文艺研究,1997(3);章辉.后殖民理论与当代中国文化批评[J].文学评论,2011(2).
⑤参见赵稀方.中国后殖民批评的歧途[J].文艺争鸣,2000(5); 李晓天.中国后殖民主义电影批评之批评[J].云南社会科学,2009(2).
⑥徐波在为《民族主义研究学术译丛》所做序言中写道:“在很长时期内,我国几乎不存在对民族主义的研究,对民族主义的认识停留在很低的水平上……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我国的民族主义学术研究开始起步……对国际同行已经取得的众多成果相当隔膜。在社会上,包括知识界内,很多人对民族主义的认识仍然非常片面和偏颇,甚至停留在简单的、形而上学的、漫画式的印象上。有人声称市场民族主义的旗帜,也有人仍把民族主义理解为极端民族主义或狭隘民族主义。”见徐波、陈林.全球化、现代化与民族主义:现实与悖论[M]// 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23-24.
[1]〔印度〕帕尔萨·查特杰.作为政治观念史上的一个问题的民族主义[C]. //贺照田,主编. 陈光金,译.东亚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2.
[2]姚大力.变化中的国家认同[J]. 原道,2010(1).
[3]〔美〕里亚·格林菲尔德.民族主义:走向现代的五条道路[M].王春华,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
[4]〔英〕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M].韩红,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5]〔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6]〔美〕迈克尔·赫克特.遏制民族主义[M].韩召颖,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7]〔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 民族与民族主义[M].李金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8]〔英〕安东尼·史密斯. 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M].叶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9]〔西班牙〕拉蒙·马伊斯.当代民族主义思想:结构、功能与类型[C]//朱伦,陈玉瑶.民族主义:当代西方学者的观点.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
[10]〔英〕伊迈克尔·格纳捷夫.温和民族主义?公民理想的局限性[C]//朱伦,陈玉瑶.民族主义:当代西方学者的观点.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
[11]〔美〕爱德华·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
[12]〔美〕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M].王宪明,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
[13]〔法〕吉尔·德拉诺瓦.民族与民族主义[M].郑文彬,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
(责任编辑 刘海燕)
Classifications of Nationalism and Post-colonialist Dispute
HE Yu-gao
(Literature School of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Nationalism is criticized as some absolutely negative value in Chinese contemporary post-colonial dispute. However nationalism has diverse historical appearances, contents and sides, and scholars have various classifications. These classifications can help us understand and distinguish different type nationalism in different time, space and their mutual relationship. But there are some political classifications taking on some kind of binary oppositions such as west vs. east, good vs. evil, which are questioned by some post-colonial scholars. Both the classifications and the questioning about them, can have very important implications on the topic of nationalism in Chinese contemporary post-colonial dispute.
post-colonialism; nationalism; classification
2017-01-2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中国后殖民主义批评的反对派研究”(12CZW008)
贺玉高(1975—),男,河南洛阳人,文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美学,西方现代人文思潮。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7.02.002
G04
A
1008-3715(2017)02-0010-06